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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薛宝琴论
三、教养完备:独特的家世背景
能够让贾母、曹雪芹都情钟至此,宝琴的魅力不言可喻,更令人称羡的是,宝琴具备种种极其容易遭嫉的条件,包括:绝色美貌、才智过人、受宠非凡,其中单单一项就足以招致人际的困扰,何况样样具备?但她却竟然毫无任何或明或暗的人际纷扰,拥有最幸福的生活,没有落入红颜薄命的诅咒,理由安在?
固然大观园中的众钗都是宽和端正的大家闺秀,彼此本来就情同手足、和睦共处,连小性多心的黛玉后来都捐弃旧我,卸下心防融入人群,可见大观园的感情基础十分厚实。但宝琴毕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外客,以如此的优势压境而来,瞬间接收长辈的宠爱、友辈的亲爱,如顺水推舟般毫无阻力,其中必有宝琴专属的人格特质,才得以将可能的阻力化解于无形。这就必须归功于性格完美,故不致招忌惹厌;而性格完美除了先天的聪敏伶俐之外,更与后天家庭环境的影响密切相关,果然宝琴是所有少女中教养最为完备的大家闺秀,她独一无二的生命史也为《红楼梦》多彩多姿的世态增加了绝无仅有的一部家庭史,这同时是她兼具众人之长,又超越众人的原因所在。
必须说,薛宝琴的完美人格,全然是托家长之福所致,其人之所以“品格似出诸美之上”,除莫可追究的先天禀赋之外,实更有赖于后天的种种际遇,包括以下三端。
(一)诗书教育:心智性灵的开启
事实上,与贾府并列四大家族的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第四回)、“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第四十二回),都属于诗书名门,提供了优良的教育资源,但女儿毕竟不比儿子,在传统的性别意识下是否给予诗书教育,往往系诸父亲的价值观。参照李纨的例子,第四回指出: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
据此,固然不能轻率地推论李守中对李纨的喜爱程度,但为父者的保守心态使得李纨受到不平等的性别教育,却是不争的事实。再比较黛玉年方五岁时,因林如海“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第二回),而宝钗也是因父亲“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第四回),可见女儿是否读书识字,端赖父亲的疼爱与心态,则宝琴的“自幼读书识字”应该同样是出于父亲宠爱之故,加上成长过程中父亲都将她带在身边,一起周游天下(见下文),更足以证明这一点,由此构成了宝琴具有高度诗书文艺涵养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脂砚斋于“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这几句批云:
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第四十九回批语)
宝琴既本性聪敏,又自幼读书识字,便足以充分开启心智才性,成为一位上等才女。固然这是适用于所有人的一般通则,并非宝琴的专属现象,自幼被拐而失学的香菱即因未曾读书识字,乃被宝玉等人“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第四十八回),从反面提供了一个印证,小说中的高门千金也都诚属上等才女。不过除此之外,宝琴的读书识字尚有家庭所给予的其他特殊教养,所构成的与众不同的“通部行为”,则是透过以下两项所述的种种情节具体展现。
(二)皇商出身:两个世界的平衡
比较而言,一般纯粹的读书仕宦之族虽能养成深厚才学之底蕴,但就住居空间与生活形态来看,则呈现出限定的固着性与封闭性,影响所及,视界深而不广、高而不远。与贾府世交联姻的薛家则略有不同,犹如宝钗的出身是“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皇商,各省中皆有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连京都中亦有几处生意(第四回),宝琴的父亲也是“各处因有买卖”(第五十回),属于广州专作国际贸易的十三“行商”,又称“洋行”,其中有一两个“行商”是由“内务府员中出领其事”,因为与皇帝有关,后来就被称为“皇商”[1],则两人之见多识广、娴熟人情世理自是可以想见。第四十九回描述道:
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
脂砚斋于“那宝琴年轻心热”句下批云:“四字道尽,不犯宝钗。”换言之,“年轻心热”是宝琴与宝钗的区别处,而“年轻心热”的外显方式往往包含一种不假敛藏的坦率,如宝钗形容史湘云心口如一的个性时,所言:
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第四十九回)
确实,宝琴的“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可以从后来的一段情节得到印证。第七十三回写迎春为下人所欺,奶娘私取重要的首饰累金凤出去典当,竟无以管辖制止,导致丫鬟与奶娘双边的较口争执,探春前来探望时巧遇其事,处理过程中早已使眼色派待书脱身前去召来平儿,给予最有力的镇压,也迅速消弭了棘手的纷争。一见平儿凭空莅临,宝琴便拍手笑道:
“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
此处宝琴聪敏又直率地点出这是探春的妙策,被同样伶俐的黛玉给予点破,揭露了探春善于用兵的大将之风,加上赞叹有加的拍手动作,正是“年轻心热”的可爱表现。然而此举泄漏天机,恐怕刁奴衔恨挟怨,未来可能为探春召祸,因此沉稳的宝钗才会暗示两人不可多言,可见双艳都具有“有心”的伶俐以及“嘴太直”的直率,不独近乎湘云而已。
再者,第四十九回写湘云要来生鹿肉在大观园中烧烤野炊,其原始腥膻、粗犷豪迈近似市井走卒,迥异于贵门行径,宝琴因此“深为罕事”,只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对她笑道:
“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宝琴不为闺秀的习性与形象所限,能够弹性地因应场合,在宝钗的鼓励之下吃了一块,对原本觉得“怪脏的”陌生食物并未嫌恶坚拒,而是跨出成见勇于尝试新事物,已然表现出宽广心性;但第一次面对此一崭新经验的宝琴,竟披着金翠辉煌的凫靥裘蹲下来围着火炉吃肉,如黛玉所调侃的“那里找这一叫花子去”,一雅洁至极,一粗放至极,却毫不在意两者的形象冲突,以及喷溅的油花火星污染锦衣华服的风险,其情其景堪称出人意表,与“英豪大”的湘云确有异曲同工之处。则宝琴又如湘云般具备磊落率直、洒脱大方的英爽性格,再参照宝钗虽然肯定这是一道美食,因此鼓励宝琴一起享用,自身也没有黛玉吃了不消化的弱症,却并未下场大啖,毋怪乎脂砚斋对“年轻心热”的批语是“不犯宝钗”。
将“有心”“嘴太直”这两种似乎矛盾互不相容,亦即既坦率又内敛的特质并列以观,可以揣摩出以下的认识:
宝琴之所以得有湘云的诚挚坦荡却不失于率直锋快,也不至于像黛玉之陷溺于闺阁内帏之中,从“有心”落入“多心”,流于不顾人情世故的自我中心,乃得力于商家出身的富裕家庭,使她能够有机会接触货利社会的复杂机变,透过“易关市,来商旅,纳货贿”[2]的锱铢算计,获取在群体世界中周旋应对的智慧。因此,宝琴才会在初来乍到时便观察入微,敏锐地掌握园中诸钗的性格资质,以及与堂姊宝钗的和睦关系(后者完全是基于实际的人情考虑),所以才“不肯怠慢”;至于“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也带有比较高下后,针对特定对象更进一步主动地、积极地建立亲近关系的意味。种种作为固然展现出对众钗,尤其是黛玉的赞赏,动机也皆非出于现实利害,但其“有心”却显而易见,参照“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第二十六回),简直如出一辙,可谓玄机尽露,可见微言大义。
再看第五十二回,当荣府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了宝琴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后,宝琴转赠黛玉一盆水仙、探春一盆腊梅,既是好姊妹之间的情谊分享,也蕴含了避免独厚一人,以平衡人际关系的世故,其所分赠的对象不包括宝钗,是因为宝钗本就“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非其所好,何况彼此为同族堂姊妹,亦无须计较;至于黛玉本是贾母所钟爱的宠儿,其才情不凡、秉性高洁,因此获赠水仙,也是她初至荣府时“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的延续;探春则是贾氏姊妹中最为令人“见之忘俗”者,此时虽尚未理家绽放光芒,其“顾盼神飞”的姿彩却也难以掩抑,故获赠腊梅。仔细玩味,这些赠品都与对方的人品气质相符,送礼的巧妙正出于观察入微,比起宝钗“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第六十七回)的细致周延,宝琴的送礼哲学并不遑多让。
接着,宝琴提到她见过海外真真国的十五岁女孩子,既拥有连绘画都比不上的美丽,并且“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
“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笑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
宝琴因为准备发嫁远道而来,在有去无回、不需要再归返薛家的情况下,行李必然众多,犹如搬家,则迭收于庞大杂物中薄薄的一张诗稿何处找去?虽不比大海捞针,一时片刻也很难寻觅踪迹,缓不济急,何况翻箱倒柜极其费事,至少需要多日的清理,眼前又何必节外生枝?宝玉无知于宝琴的远客处境,此一缺乏设身处地的要求实不免轻率,而宝琴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只能推托说没有带来,这也是人情之常的轻巧反应,无伤大雅。但当大家都被宝琴瞒骗过去,或体谅地不加点破的时候,只有黛玉洞察人性情理,认定宝琴必然将这篇宝贵的外国笔墨随行带来,却又因为情分亲近且性格直率,直接将宝琴的谎言当众揭穿,致宝琴感到尴尬而脸红,甚至黛玉还随之重复宝玉的轻率要求,更加强人所难,若非宝钗立刻出面解围打了圆场,后续恐怕还有一番周折甚至难堪。
宝琴之所以扯谎,固然是如宝钗所说的“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若要满足大家的好奇确有现实上的困难,并不能苛责;但若真属心口如一的直率之辈,未尝不会委婉说明难处,取得众人的体谅,而不是推托扯谎,假称虚构。由此可见,宝琴很自然地运用所谓“善意的谎言”,自有一丝流滑之处,与其人际关系上重点式的亲疏取舍,同为世故的表现。
这一点,较诸毫无商贾背景的贵族闺秀们就明显不同。姑且不论“目无下尘”的黛玉、妙玉,以及往往照章行事的迎春、惜春,同被评为“没心,却又有心”的湘云亦不曾有青白之分、违实之论,更有意味的是,一再被描述为“有心”(第四十六回)、“最是心里有算计”(第六十二回)、“好多心”(第七十一回)的探春,在人际关系中也采取了“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第二十七回)的顺其自然,未尝刻意取舍,从不比较权衡以决定亲疏。由此一对照便明显可见,宝琴固然是不带烟火的阆苑仙种,却依然植根于尘世,只是其世界要比闺阁广大得多,不为池塘涟漪所囿。
(三)名士父教:女子壮游的机遇
但必须进一步注意到,宝琴的性格还有一个特殊的培养环境,致其“有心”“嘴太直”与宝钗、湘云仍同中有异,展现出独一无二的心灵风景。
宝琴的出身虽与宝钗十分近似,但成长的过程却大有不同。除读书识字都是深受父亲钟爱所致,宝琴的萍踪远游、足迹遍及大半天下,更是因为父亲的眷顾始能随侍在侧,而宝钗的父亲或是没有远游的意兴,或是早逝而无以为之,宝钗的成长过程也就失去了此一元素。如此一来,宝琴得以有宝钗的圆熟却不流于世故,便应该归因于身为富商的父亲同时兼具“名士”般的越俗胸襟,即使出门行商时仍携家带眷,既颠覆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一般常轨,复不斤斤拘泥于闺阁门槛的传统思想,而破除陈规俗见,带着在室女儿周游大江南北,随之萍踪远游、足迹遍及大半天下,始能由此培养出一种广远洒脱的气度。
透过薛姨妈的介绍,呈现出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行游佳人形象,薛姨妈道:
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第五十回)
后来李纨也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第五十回),便是就此而言。另外,第五十二回宝琴更自述道:
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可见宝琴的教育内容不但是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堪称诸钗中最为健全的。在这样漫游世界的背景下,才会“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第五十回),由此也合理地解释了《怀古十绝句》中的古迹,除跨越大江南北之外,还包括域外的交趾、青冢等极地。换言之,海外真真国固然是虚构的国度,但从情理逻辑而言,跟随父亲下南海买洋货的宝琴却确实可以见到金发少女,因此交趾、青冢等极地都是切合宝琴履历的合理题材,并非夸大其词。
并且,从“好乐”“逛”等用词,可见宝琴一家三口的行游绝不是汲汲营营的争逐商机乃至风尘仆仆的劳顿奔波,而是偏取“游”字的本义,如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1942— )所指出的:“‘游’字无论是写作‘水部’还是‘走’部,它的本义是‘漂流’‘旅行’‘漫步’‘闲逛’甚至‘享乐’的意思。”[3]可见宝琴的教育内容兼具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从容优雅中打开世界,堪称诸钗中最为均衡健全者。
如此壮游之难能可贵,一是类似于西欧17世纪中叶以降至19世纪初,富裕者才有能力外出旅行的“壮游”(Grand Tour,或译大旅行、教育旅行)文化[4],宝琴的出身正是世间少有的豪门巨族,自具备相当的经济条件,但更为难得的是,一般而言,女性的社会定位犹如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所言:男性“是‘超越’(transcendence)的化身,女性则不幸被编派了传宗接代和操持家务的任务,那就是说,她的功用是‘内囿’的(immanence)”,可以说,“女子的一生,是消磨在等待中,这是由于她被禁闭在‘内囿’与‘无常’的囚牢里,她的生命意义永远操握在他人手中”[5]。尤其是儒家赖以建构社会秩序的男女之别,更直接体现在空间的内外之防上,连身为平民的刘姥姥之女,都因为是“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第六回),而无法跨出门户之外通过公共空间谋取出路,只得由刘姥姥出马走一趟贾府,则贾府中的女眷“天天不得出门坎子”(第二十九回)更是理所当然。
因此,传统评点家也注意到:
宝琴幼随其父历览名胜,眼界阔矣。文士而得以壮游者,吾见亦罕,况处女乎![6]
同为大家闺秀的宝琴,竟能拥有一般文士都不易得的罕见履历,这绝非曹雪芹的虚构,而是切就明清社会条件下的合情合理,并且这种走出闺阁的“行游佳人”也并非商家之女的专利。从历史的考察来看,关于明清妇女的旅游风气,高彦颐(Dorothy Ko)指出:“‘足不出户’无疑是一种理想,但即使在闺秀当中,旅行也是很多的,这些旅行的范围从长途的旅程,如陪伴丈夫上任远行,到和其他女性一起的短途游玩。”[7]进一步地说,对明末清初妇女生活空间的研究显示,当代有一部分妇女并未受限于家门之中,因经济生活富裕,学习环境优越,闲暇较多,反而有向外拓展的情形,在不违背三从四德的观念下,发展出“从宦游”“赏心游”“谋生游”“卧游”这几种动态的活动空间,从而突破传统为妇女所界定的“向心型”的内敛人格取向,而可以接近男性的外向伸展扩张的“离心型”模式。[8]
其中,一般以“从宦游”的几率最高,衡诸宝琴的成长过程,固然在经济生活富裕、学习环境优越的条件上是一样的,但因为身兼商家出身的关系,她跟随父母更进一步走遍四山五岳,一边做买卖,一边游山玩水,正是“从宦游”“赏心游”“谋生游”的复合形态,以致“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
据此而言,薛父可以说是一手培育出宝琴的关键因素。一方面,薛父并未置家人于不顾,单与友辈同乐乃至携妓狎游,这是如李白、白居易等文人常见的现象;而是携家带眷,不落入骨肉分离的遗憾。如此一来,对结缡妻子而言,消弭了常见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9]之类的感叹,减少一位独守空闺的寂寞思妇,也增加一位快乐的母亲,身边的儿女便可以扫去心灵的阴影,身心健全地成长;在女儿方面,更创造出父教、母教健全均衡的成长环境,较诸宝钗之父亲早逝,黛玉、妙玉与湘云之父母双亡,迎春与探春之庶出纠葛,宝琴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一个。
与此同时,薛父的名士风范颠覆了一般的贵宦模式,将巡视各地旗下门市的必要行程转化为赏心行乐的观光之旅,拓展心灵、充实知识的目标取代了锱铢计算的营生,无形的精神价值远高于有形的利益财货,因此漫游的脚步不限于市场店家,观望的视野不聚焦于账本算盘,开阔的心思不定位于谈判洽公,因此不急于争取时间抢得商机,更不费心于扩大事业的版图,与汲汲于追求增加利润的技巧,除了大体上必要的巡察与基本的运作维持之外,大部分的时间便用来进行当地以及周边地区的寻幽访胜,“各处因有买卖”反倒变成了“各处因有旅游”。
薛父拥有如此厘清本末的人生价值观,既洞悉存在的终极意义,将买卖营生用来丰富人生、拓展心胸,更重视根本的亲情人伦,终身与家人相与共处,校正了一般人的舍本逐末、本末倒置,其人诚为不同流俗的“奇人”,有其父乃得宝琴这样的“奇女”。就在“富商”与“高士”之间,宝琴特有的家世背景与教养方式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平衡点,使她的读书识字、纯真聪慧不会流于林黛玉式的幽闺自怜、小性伤人,又使她的商家出身不会偏向薛宝钗式的务实从俗,那走遍天下的开阔阅历,更使她得以从山水名胜中培养超迈秀拔的气度,从势利浅薄的人群社会中脱身而出,不至于像王熙凤一样“机关算尽”。
尤其是一般而言,外界对闺阁女性是陌生的、排拒的,甚至是危险的,女性的内囿性对女性的心灵感受所造成的影响,乃如琳达·麦道威尔(LindA McDowell)所言,女性与公共空间相处的时间极短,因此对于外在世界会存有着恐惧感及焦虑;[10]然而宝琴却因缘际会,得以在家长的陪伴之下安全无虞地长期、长途出外旅行,发现原先所畏怯的外在世界,也触及名胜风光的壮丽优美,对其心灵的潜移默化,都刺激了主体进一步扩大与深化自身的内在领域。
事实上,荣格(Carl G.Jung,1875—1961)从心理学角度考察,早已发现每一个人的内在本就是两性兼具的,“每个人都天生具有异性的某些性质”,构成其内部形象(inward face),“要想使人格和谐平衡,就必须允许男人性格中的女性方面(案:称为anima)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案:称为animus)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11]而“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的人生历练,便是将宝琴性格中的阿尼姆斯(animus)发展出来的关键,由此,另一位也具有双性气质的探春,渴望“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第五十五回)却力有未逮的缺憾,便在宝琴身上获得弥补,虽然不可能达到“立一番事业”的男性目标,却也稍减了探春欲有为而不能为的悲剧,在“出得去”的罕有条件下,塑造出宽广开阔的心胸与成熟稳健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在旅行所开展的清晰具体的,而非幻想揣摩的人生图景里,让人懂得真实的行动,也知道收敛的力量;面对短暂无常的唏嘘,也期待崭新无限的未知;了解历史的需要,接受世界的变动,也洞视永恒的存在,掌握不变的秩序;具有观察、处理现实的技能,也具备瞭望、延展梦想的灵思;明白社会生活的粗糙庸浅,因此培养宽容等待的耐心。由此,便足以涵育宽广的眼界与出众的气质。
因此,宝琴综合了诸家所长,有宝钗的圆熟沉稳却不深沉世故,有湘云的诚挚坦荡却不率直粗豪,有探春的恢弘大器却不过分刚硬,有迎春的随遇而安却不退缩无我,有黛玉的才华洋溢却不偏执于个人世界而流于孤高自许,有凤姐的精明干练却不沉溺于得失利害。端庄而不矜持、执著而不陷溺、超然而不冷漠、务实而不现实,谢鸿申认为宝琴“品格似出诸美之上”,实不妨就此理解之。
[1] 也就是HoseA B.Morse(1855—1934)所称的The Emperor’s Merchants,见HoseA B.Morse,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6。皇商虽只一二人,但在十三行中势力最大,“欧西对华之全部贸易遂操纵于此种‘皇商’一二人手”。梁嘉彬:《广东十三行考》(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页72。
[2]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十三经注疏》,卷一六“月令”,页327。
[3] [美]康达维著,吴捷译:《中国中古文人的山岳游观:以谢灵运〈山居赋〉为主的讨论》,刘苑如主编:《游观:作为身体技艺的中古文学与宗教》(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9),页2。
[4] 参黄郁珺:《十八世纪英国绅士的大旅游》(台北:唐山出版社,2008);付有强:《英国人的“大旅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5] [法]西蒙·波伏娃著,杨美惠译:《第二性》(台北:志文出版社,1993),第二卷“处境”,页12、240;另参陶铁柱译:《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2月),第二卷第五部第十六章,页492。
[6]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95。
[7] [美]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页13。
[8] [美]高彦颐:《“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妇女的生活空间》,《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第三期(1995年8月),页29─49。
[9] 分见(唐)王昌龄:《闺怨》、(唐)李商隐:《为有》,(清)康熙敕编:《全唐诗》,卷一四三,页1446;卷五三九,页6168。
[10] [美]琳达·麦道威尔(LindA McDowell)著,徐苔玲、王志弘译:《性别、认同与地方:女性主义地理学概说》(台北:群学出版社,2006),页201─230。
[11] [美]霍尔(C.S.Hall)、诺德贝(V.J.Nordby)著,冯川译:《荣格心理学入门》(北京:三联书店,1987),第二章“人格的结构”,页5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