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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渊[一]问:“圣人可学而至[二]。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三]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四]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五],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六]。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一]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浙江山阴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阳明弟子。
[二]圣人可学而至,语本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曰:‘然。’”
[三]伯夷、伊尹同谓之圣,语本《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四]“人皆可以为尧舜”,语见《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五]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天理”,原作“大理”,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六]“生知安行、学知利行”云云,语本《中庸》。
【翻译】
蔡希渊问:“圣人可以通过学习而达到。然而伯夷、伊尹之与孔子相比,才华能力终究不同,但是他们同样被称为圣人,原因在哪里?”
阳明先生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由于他们的心纯然是天理而没有人欲的掺杂,犹如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只是凭其成色足够而没有铜铅的掺杂。人只有达到纯然天理才是圣人,金只有达到足够的成色才是精金。然而圣人的才华能力,也有大小的不同,犹如金之分两有轻重的差别。尧、舜好比万镒,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好比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好比四五千镒。才华能力虽然不同,然而其纯然天理则相同,都可以把他们称为圣人,犹如分两虽然不同,然而其成色足够则相同,都可以把它们称为精金。把五千镒的精金放入万镒之中,成色足够是相同的;将伯夷、伊尹置于唐尧、孔子之间,纯然天理是相同的。因为精金之所以为精金,在于足够的成色而不在分两;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纯然天理而不在才华能力。所以即使是凡人,只要愿意为学,使得此心纯然天理,那么也可以成为圣人,犹如一两之金,与万镒之金相比,其分两虽然悬殊,然而其在达到足够成色方面则可以无愧。所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原因就在这里。学者要学习成为圣人,不过就是去除人欲而保存天理,犹如炼金而求成色足够。金的成色如果与精金相差不多,则煅炼的工夫简省而功效易于达成。成色越低下,则煅炼越艰难。人的气质,有轻清有重浊、有纯粹有驳杂,才力有在中人以上、有在中人以下;其对于道的认识,有人属于生知安行、有人属于学知利行。气质才力低下的人,必须做到若别人只须一分努力则自己付出百倍努力、做到若别人只须十分努力则自己付出千倍努力,然而若取得成功,则是相同的。后世儒者不知道成为圣人的根本是纯然天理,却专门去从知识才能上寻求成为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逐一加以理会才行。所以他不是致力去天理上下工夫,而是徒然殚精竭力去书本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学问越广博而人欲越滋长,才华能力越多样而天理越掩蔽。正如有人见到别人有万镒精金,自己不是致力于煅炼成色、寻求无愧于它的精纯,而是妄想在分两上,致力于同样拥有别人的万镒,于是将锡铅铜铁,胡乱地投入熔炉,结果分两越是增加,成色越是下降,到最后,就不再有金了。”
当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的这个比喻,足以破除世间儒者支离的毛病,真正有功于后学。”
阳明先生又说:“我们用功,只追求一天天减少,不追求一天天增多。减少得一分人欲,便是恢复得一分天理,这是多么轻快洒脱!这是多么简单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