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八
德章[一]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二],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注释】
[一]谢旻、陶成修纂《江西通志》云,“袁庆麟,字德彰,雩都人。初矻矻攻举子业,已而幡然有觉,尽弃旧习。师王文成,锐志圣贤之学”。德章,即德彰。
[二]“人人自有、个个圆成”,语本圆悟克勤《碧岩录》“乾坤之内,宇宙之间,中有一宝,秘在形山,大意明人人具足、个个圆成”。
【翻译】
袁德章说:“听说先生您以精金比喻圣人,以分两比喻圣人的分量,以锻炼比喻学者的工夫,最为深切。只是您说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我怀疑不够妥当。”
阳明先生说:“这又是在躯壳上起念头,所以替圣人去争分两。如果不是从躯壳上起念头,则尧舜的万镒不为多,孔子的九千镒不算少。尧舜的万镒也只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只是尧舜的,原本不分你我。所以称之为圣,只论其能否惟精惟一,而不论其分量是多是寡。只要此心纯粹天理相同,便都称之为圣。如果是力量气魄,怎么可能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两上计较衡量,所以流入于功利。如果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的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粹天理上用功,就能够人人自有、个个圆成,就能够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必向外贪慕,就能够无不具足。这就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后世儒者不明白圣学,不懂得在自己心地的良知良能上面加以体认扩充,却要去寻求知道其所不知道的、寻求能做到其所不能做到的,一味只是希图高深贪慕远大,不知自己只是桀纣的心地,动辄就要去做尧舜的事业,怎么能够做得到呢?结果终身碌碌无为,以至于老死,竟然不知道成就得一个什么,实在是太可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