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梁日孚[一]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二],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三],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四],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五],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六],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七]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八]
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一]梁焯,字日孚,广东南海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日孚尝过赣,从阳明先生学,辨问居敬穷理,悚然有悟。参见黄宗羲《明儒学案·粤闽王门学案》。
[二]“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语见《中庸》。
[三]“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语见《周易·文言》“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意为:直,指的是品性正直;方,说的是行为适宜。君子恭敬不苟,以使其内心正直;行为适宜,以使其外表端庄。
[四]“修己以敬”,语见《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五]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语本《孟子·尽心下》“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六]“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语本《河南程氏遗书》:“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
[七]“夫我则不暇”,语出《论语·宪问》。
[八]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语本《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翻译】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件事,先生您以为只是一件事,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哪里有两件事?如果要论万殊,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说居敬是什么?穷理是什么?”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究事物之理。”
阳明先生说:“存养个什么?”
梁日孚说:“是存养这心中的天理。”
阳明先生说:“如此也只是穷理。”又说:“你且说说怎么穷究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譬如侍奉父母,便要穷究孝的理;服侍君王,便要穷究忠的理。”
阳明先生说:“忠与孝的理,是在君王身上、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如果是在自己心上,也只是穷究这心中的天理。你且说说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只是主一。”
阳明先生说:“什么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便一心放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放在接事上。”
阳明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则饮酒便一心放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放在好色上,这却是追逐外物,能成什么居敬功夫?”
梁日孚请问。
阳明先生说:“所谓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放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而不知道一就是天理,那么有事时便是追逐外物,无事时便是执着空寂。只有无论有事无事,一心都放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从穷理的专一角度说,便称之为居敬;从居敬的精密角度说,便称之为穷理。而不是居敬之后另外有个心去穷理,穷理之时另外有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是一回事。就如《易经》所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话同说一件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敬’,就不须说义;孟子说‘集义’,就不须说敬。能领会到这些,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样的。如果拘泥文义逐句注解、不能认识其根本要领,结果就是支离破碎,工夫都没有下落。”
梁日孚问:“穷理为什么就是尽性呢?”
阳明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即理。穷究仁的理,真要使仁成为极致的仁;穷究义的理,真要使义成为极致的义。仁义只是我们的本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犹如孟子说扩充其恻隐之心,以至于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的工夫。”
梁日孚说:“先儒程子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我则没有这样的闲暇。’你且先去理会自己的性情,必须能够尽人之性,然后才能尽物之性。”
梁日孚悚然有所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