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萧惠[一]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二]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三],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四],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五]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六],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一]《万历滁阳志》云,“萧惠,庠生,从阳明先生游。甘贫嗜学,笃于伦理,素厌尘俗。时诣栢子潭楼趺坐。一日,衣冠而逝,立于水上,人皆异之”。可见,萧惠乃滁阳人。又,萧惠好谈仙佛,故阳明的回应也杂有道家与佛家之言。
[二]阳明此所谓“将汝己私来替汝克”之言,当为套用禅师之语。道原《景德传灯录》记载慧可(光)与达磨(师)的对话:“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
[三]“美色令人目盲”云云,语本《老子》。
[四]非礼勿视听言动,意为:不符合礼制的,都不要去看、去听、去说、去动。语本《论语·颜渊》。
[五]发窍:窍,指耳目口鼻等器官之孔。发窍,指打开耳目口鼻等器官之孔,引申为显露、显现。
[六]“认贼作子”,典出《楞严经》。
【翻译】
萧惠问:“己私难以克制,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把你的己私拿来,我替你克。”阳明先生又说:“人应当有为己的心,才能克己;能克己,才能成己。”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己的心,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却不能克己?”
阳明先生说:“且说你有为己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过了很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认为颇有为己的心。现在深思细想,看来也只是为得一个躯壳的己,不曾为得一个真己。”
阳明先生说:“真己何曾离开过躯壳?恐怕你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得。且说说你所谓的躯壳的己,难道不就是耳目口鼻四肢?”
萧惠说:“正是。为此,眼睛便要看美色,耳朵便要听美声,嘴巴便要尝美味,四肢便要有逸乐,所以不能克制。”
阳明先生说:“《老子》说‘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些都是要害你耳目口鼻四肢的,哪里是为着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如果为着耳目口鼻四肢,便应当思考耳朵怎么聆听、眼睛怎么观看、嘴巴怎么言说、四肢怎么运动。必须做到不符合礼制的就不看不听不言不动,这才能成得耳目口鼻四肢,这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你如今终日向外驰骋追求,为声名为利禄,这些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事情。你如果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做到不符合礼制的就不看不听不言不动,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就能勿视听言动?必须凭借你的心。这视听言动,都是你的心。虽然你心的观看,要显现于目;你心的聆听,要显现于耳;你心的言说,要显现于口;你心的运动,要显现于四肢。如果没有你的心,便没有耳目口鼻。所谓你的心,也不专门是指那一团血肉。如果是指那一团血肉,如今已经死去的人,他的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什么却不能视听言动?所谓你的心,就是指那能够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能生。这性的生生之理,便称之为仁。这性的生生之理,显现在眼睛便会观看,显现在耳朵便会聆听,显现在嘴巴便会言说,显现在四肢便会运动,都只是那天理的发生,由于它主宰一身,所以称之为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没有不符合礼的。这个便是你的真己。这个真己,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己,便没有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你如果真切为着那个躯壳的己,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就必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来状态。《中庸》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就是惟恐亏损了他一丁点。才有一丝一毫不符合礼的念头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了,必须取去了刀、拔出了针,这才是有为己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作子’,为什么却说有为己的心、不能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