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
正之[一]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二]。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三]。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四]。”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愦,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一]黄弘纲,字正之,号洛村,江西雩都人,生于弘治五年(1492),卒于嘉靖四十年(1561),享年七十岁。正德十一年(1516)乡试中举。官至刑部主事。阳明弟子。
正之所问,其语疑本《朱子语类》,朱子曰:“‘不睹不闻’是提其大纲说,‘谨独’乃审其微细。方不闻不睹之时,不惟人所不知,自家亦未有所知。若所谓‘独’,即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极是要戒惧。自来人说‘不睹不闻’与‘谨独’只是一意,无分别,便不是。”
[二]“见君子而后厌然”,语见《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意为:小人独处时作不好的事情,无所不为。他见到君子之后则躲躲闪闪,掩饰其不好的事情,炫耀其似乎好的事情。
[三]莫见莫显,典出《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四]断灭禅定,阎韬说:“否定本心常住的禅定,佛家认为是一种错误的修养方式。”(王阳明著、阎韬注评《传习录》,第110页)
【翻译】
黄正之问:“戒惧是自己所不知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所独知时的工夫,这个说法怎样?”
阳明先生说:“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然是独知,有事时也是独知。人如果不知道在这个独知的地方用力,只是在人所共知的方面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这个独知的地方就是诚的萌芽,这里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都再没有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分界点。在这里能够一立就立定志向,就是端正根本澄清源头,就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其精神命脉全部都只在这里,真是没有比这更昭著、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终点无论开端,都只是这个工夫。现在如果又分戒惧为自己所不知,则工夫便会支离,也会有间断。既然戒惧,就是知;自己如果不知,那么是谁戒惧呢?像‘戒惧为自己所不知’这样的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黄正之说:“不论善念恶念,再没有虚假,那么独知之地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阳明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以止息。如果戒惧的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就是已经流入恶念。自早至晚,自少至老,如果要无念,就是要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除非是昏睡、除非是槁木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