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对“才子佳人”小说婚恋模式的悖逆
从上面透过十六组男女关系所形成的三个类型中,存在着彼此不同的一些类型特点,以及隐含在这些现象下的特定意义,可以进一步加以说明。
1.在“联姻”类型中,除“金玉”与“鸳鸯剑”这两组外,其他当事人对其姻缘暗示与婚偶对象都是全无所知的,既不自觉,也无欲求,属于小说家在幕后安排下的外力所加,有如冥冥之中的命运注定,即使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也是出于“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第二十八回)的天赐神授;至于“关情”与“涉淫”这两种类型中,当事人则都是自觉且自主的,属于内发而生,因此也对特定对象有所欲求与费心经营,表现出人为努力的种种机心。
2.在“联姻”类型中,所用到的物品可以是“二物相对”的映照组合模式,如宝玉与宝钗的通灵玉与金锁片、宝玉与宝琴的雀金呢与凫靥裘、史湘云与卫若兰的雌雄金麒麟、探春与海疆藩王的两个凤凰风筝;可以是“二物互换”的对等交流模式,如袭人与蒋玉菡的松花汗巾与茜香罗、板儿与巧姐的佛手与柚子、邢岫烟与薛蝌的衣服与当票;也可以是“一物二手”的转移联系模式,如柳湘莲与尤三姐的鸳鸯剑。其中又以“二物相对”的映照组合模式所占比例较高,于八例中领有四例之多,占有半数比重,远高于其他两类;再加上“二物互换”的对等交流模式共七例,全数都是外在因缘巧合所致,显然反映了传统婚姻之缔结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至“月老天定”,本就与当事人之自主意识无关,正可与上一个特点互证。
至于“关情”与“涉淫”这两种类型中,除了小红与贾芸的手帕、贾琏与尤二姐的槟榔与九龙玉佩、以及晴雯与宝玉的贴身袄衣乃是“二物互换”的对等交流模式,此外所涉及的物品则大多属于“一物二手”的转移联系模式,总体而言,其身体接触性的暗示成分较高。此或因情感生发本就出于当事人之自主意识,情欲交合甚至必待双方而成,在心灵切近乃至身体贴近的情况下,自无碍于品物之分享共有。
3.最特别的是“关情”类型的“手帕”一物,独独在《红楼梦》中被重复用了两次,无怪乎有学者特别注意到手帕在书中有示情、释情、传情的作用[6],完全合于其类型特征。至于头发、指甲作为身体的直接产物,更属于医学人类学所区分的,用于身体与身体、身体与环境之交际行为的“体物质”(substances)[7],而更宜于情色衍绎。
4.更进一步可以发现,非自主的“联姻”类八例中,除了宝玉∕宝琴这一组本就是作为潜在烘托,故可不计外,其余有六例都是在命运安排下顺势结偶成双而完成预告,证明了“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8]的“婚∕恋”悖逆结构;相反地,在自主性的“关情”与“涉淫”这两种类型中,各自除了小红∕贾芸这一组、贾琏∕多姑娘这一组之外,其他共六例都是以离散尤其是死亡之悲剧收场。若再加上“联姻”类中唯一带有自主意识而半属关情、以致其定婚物也属于是“一物二手”的转移联系模式,却也是唯一没有修成正果的柳湘莲∕尤三姐这一组,更可见男女之间凡出于自主意志所缔造的情∕淫关系率多难以善终,与婚姻无缘,证明了“犯淫与情,都无结果”[9]之说,可谓完全违反才子佳人小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与“婚姻自主”的模式。[10]是故最终与湘云结褵者,并非因“情”始挑拣金麒麟且天天带在身上的宝玉,而是千里之外见尾不见首的陌生人卫若兰,这就真正显示“婚谶”超越于个人之上的强大支配力量。
以上所说的差异,可以表列如下:
而这种在情节中所暗示的“姻缘天定”观,在小说中也透过人物的表述而清楚显示,如第二十五回贾政所说:“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11]第七十九回贾母所想的“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以及第五十七回薛姨妈所谓:姻缘“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在在都是相关情节安排的印证,说明了《红楼梦》的立场是十分一致的正统观念。这也可以从它对才子佳人小说的批判反映出来。
[1] (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98。
[2] (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四十九回评语,收入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页736。
[3] 此义详参欧丽娟:《〈红楼梦〉论析——“宝”与“玉”之重迭与分化》,《国立编译馆馆刊》第28卷第1期(1999年6月),页211—229。
[4] 第十三回末总评与此类同,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5] 〔美〕夏志清著,胡益民等译,陈正发校:《中国古典小说史论》,页291。
[6] 冯曦缘:《浅析〈红楼梦〉中手帕的作用》,《兰州交通大学学报》第28卷第5期(2009年10月),页27。
[7]另一种则为“体液”(Humors),乃构成身体基础的血、水、脂等基本元素。参Pamela J. Stewart and Andrew Strathern, Humors and Substances: Ideas of the Body in New Guinea (Westport, CT: Bergin & Garvey, 2001)。
[8] 此乃脂砚斋藉娇杏对贾雨村从无心思而纯属偶然的关联,于“丫环到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一段所指点者,第一回夹批。
[9] (清)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75。
[10] 婚姻自主是才子佳人小说重要的思想特色,参见唐富龄:《在新旧之间彷徨——才子佳人小说孔见》,收入林辰编:《才子佳人小说述林》(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页27—39。
[11] 当时所指涉的虽是生死,但其实也合乎婚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