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二册 >
- 第七章 刘姥姥:大地之母
一、巧姐儿的救赎
首先,当小说拉开序幕的时候,曹雪芹作了一个非比寻常的设计。如果说前五回是整部小说的楔子,有如音乐的前奏曲,对整个故事奠定基础框架,也对一些人物和背景进行基本交代,让读者掌握到简单的轮廓,那么第六回其实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
然而,在前五回的铺陈之后,照理一般应该是继续发挥,让前面蜻蜓点水的线索得到进一步发展,也安排其他来不及出现的重要人物持续登场,但《红楼梦》的做法却并非如此。曹雪芹在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既呈现各种人物的命运预告,令人充满好奇,急着想一窥究竟,又在宝玉接受性启蒙并与袭人初试云雨,令人产生无限遐想之后,却突然完全离题地掉转笔锋,紧接着在第六回一开始去谈一个完全与前五回不相干的人物事件,所谓: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必须说,这个叙事安排乍看之下十分奇怪,因为贾府作为整部小说的主要舞台,其中的人物何其众多,事务又何其复杂,有一些更是将来的重大事件,完全不缺乏叙写的题材;何况这时还有许多重要人物来不及出现,例如史湘云、晴雯等等,未尝不是另一个展开叙事的线索。然而小说家却认为这些重要的人事物是“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反倒全部放弃不写,另外聚焦在一个遥远的、卑微的、不相干的小人物——也就是刘姥姥身上,借由她的行动由远而近地切入贾府,并且在刘姥姥来到贾府之前,又大费笔墨地铺陈她的身世背景与生活现况,包括她被女婿接来一起过活,女婿家与贾府之间好几代的关联,然后促成了到贾府求助的机缘。整段描述无论是篇幅长度或详细程度,都不亚于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贾府与林黛玉、薛宝钗等家族人员的介绍,颇有舍近求远、另起炉灶的意味。
对于这种突兀的安排,脂批说是《红楼梦》的惯用技法,第二回的回前总评曾借由“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的情节指出:
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泄而无余也。
但这是就一般性的普遍通则而说的,所以通用于黛玉等外姓亲戚,并非刘姥姥所独具;若单就刘姥姥的人物安排,应该是另有特殊用意。只不过脂砚斋对此一安排的特殊用意,也只是预告说:“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第六回批语)这个说法仍然还是显得笼统,并未点出成为小说正脉的具体情节又是什么,不减突兀与悬空之感。清末评点家张新之便提出类似的疑问,并且在提问之后给予解答:
闲人初读《石头记》,见写一刘老老,以为插科打诨,如戏中之丑脚,使全书不寂寞设也。……但书方第六回,要紧人物未见者正多,且于宝玉初试云雨之次,恰该放口谈情,而乃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因而疑转甚。……试指出刘老老,一纯坤也,老阴生少阳,故终救巧姐。[1]
这段话中所提到的“插科打诨,如戏中之丑脚,使全书不寂寞”,是所有读者都一致感受到的人物特点,但那是后来第三十九回所发生的事,与第六回的出场设计无关;张新之真正慧眼看出的奥妙,在于全书结构上如此重要的“第六回”所展开的方式。他注意到曹雪芹对刘姥姥的出场采取了“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的隆重介绍,显得比重上极不相称,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特殊现象,也可见刘姥姥实质上的重要性。而张新之的解答,是这位一开始看似不相干的小人物,到了最后闭幕的时候会担当“终救巧姐”的重责大任,因此才回过头来获得了揭幕的特权。这是非常精细的观察与正确的解答。
不过,更值得深入探索的是,在“拯救巧姐”这一点上,刘姥姥的表现并不只是最后的拯救行动而已。曹雪芹特别苦心设计了许多微细却深刻的情节,既是对“拯救巧姐”的铺垫与预示,也进一步使得刘姥姥本身的母神内涵更加充实饱满,让整部小说丰沛的艺术能量令人赞叹不已。
在最后的拯救行动之前,刘姥姥以母神姿态“拯救巧姐”的相关情节与其中的寓意,可以先强调的是“命名”这一点。
(一)命名:命运的改造
正如同元妃为大观园中各处屋舍命名一样,“命名”是形同给予生命、创造秩序甚至赋予灵魂的展现,刘姥姥为巧姐儿的命名也体现出这些意义。
并不寻常的是,巧姐儿从出生以后一直并没有正式名字,连小名也付诸阙如,大家只叫她“大姐儿”,原因到了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时才有所说明。第四十二回写刘姥姥逛大观园后,贾母和巧姐儿都生病了,凤姐对刘姥姥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这时刘姥姥提醒小孩儿家可能是撞客(也就是遇见不干净的阴神鬼魂)所致,一语提醒了凤姐,于是命人找出祟书本子《玉匣记》令彩明来念,然后依书上所说,“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这样神速的效验证明了刘姥姥的人生智慧,更获得了凤姐的信赖,因此凤姐随即谈起她对这个多病多灾的小女儿的担心: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可见刘姥姥对大姐儿多病的解释,正是所谓的“贵命难养”“贵格难熬”,在一种兼具总量管制与均衡原则的思维下,认为福寿的关系是互相牵制的,过多的福气会减损寿命,而“少疼他些”就可以细水长流,延长寿命。凤姐听了十分受用,认为“有理”,于是进一步请托刘姥姥帮助她的女儿。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几个重点,第一是凤姐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因此恳请刘姥姥继续护佑她的掌上明珠,而将通常是家长才有的命名权交给了这位农妇村妪;其次,此一非比寻常的举动也显示出她对刘姥姥的高度信赖,这种信赖不只是效验神速的生活智慧而已,还包括“借寿”和“借贫苦”的用意。借寿是分享长寿,而“借贫苦”则是用来平衡过度富贵,压制“贵命难养”“贵格难熬”的诅咒,目的都是为了让巧姐儿平安长大、幸福一生,凤姐这份为人之母的苦心实在非常令人动容。
尤其是,巧姐儿之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命名,就是因为她的生日令人为难,深怕命名不当的话,不但不能消灾解厄甚至反遭其害,所以家长才会在苦恼之下一再迁延。从凤姐所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可见当时有一种认知,以为这种生日会带来厄运,参考五月五日出生的孟尝君曾被预告会不利于父母,或许就可以理解,七月七日似乎也有类似的负面象征;更有可能是因为这一天与玄宗、贵妃的爱情悲剧有关,连带地也与唐代发生安史之乱的国家悲剧有关。因此面对巧姐儿出生的日子不好,亲长们才会一直回避不敢取名。
令人意外并深思的是,刘姥姥果然值得大大佩服,她不但贡献出长寿与贫苦人的坚毅力量,更以宝贵的人生智慧采用“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勇敢地正面迎战厄运,不闪躲不逃避,反而赢得“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转机。这份大无畏的勇气正是母神最令人赞叹的表现。
何以“巧”这个字是正面迎战的用语?因为七月七日晚间即是七夕,由牛郎织女的故事而衍生出一些民俗仪式,包括妇女们的“乞巧”。这是唐代就已经在全国十分盛行的节庆活动,如《开元天宝遗事》载:“帝与贵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华清宫游宴。时宫女辈陈瓜花酒馔,列于庭中,求恩于牵牛织女星也。又各捉蜘蛛,闭于小合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间亦效之。”[2]又云:“宫中以锦结成楼殿,高百尺,上可以胜数十人,陈以瓜果酒炙,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嫔妃各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之候。动清商之曲,宴乐达旦。士民之家皆效之。”[3]唐代诗人林杰《乞巧》一诗便说:
七夕今宵看碧霄,
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
穿尽红丝几万条。
可见“巧”这个字是指女红上的手巧、技巧,在注重三从四德的传统社会中,这可以帮助女性受到重视与提升地位,因此成为女性争相追求的能力,甚至达到乞求神灵赐予巧手技艺的迷信程度。
不过,刘姥姥(以及曹雪芹)为巧姐儿命名时所取的这个“巧”字,与女红并无关系,而包含了其他几个层次的含义:一是与七夕有关的“乞巧”习俗,可以发挥“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化解作用,而“乞巧”的女性活动也适合作为女孩子的名字;再者,巧姐儿后来遇到灾难时也果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受到了刘姥姥的搭救,整个过程与“巧”字所暗示的因缘凑巧有关。第五回太虚幻境薄命司的人物判词中,巧姐儿的图谶是: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势败”“家亡”指的都是贾府的抄没败亡,“休云贵”“莫论亲”则是指过去的尊崇地位荡然无存,连亲人也丧失情分而落井下石,是世事无常而人性凉薄的极端遭遇。配合《红楼梦曲》的相关歌词来看,所谓: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可见“莫论亲”的“亲”指的是“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也就是王仁与贾环。[4]至于“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与“幸娘亲,积得阴功”都是指王熙凤对刘姥姥的济助所积留的余庆阴功,最后反馈到不幸的女儿身上,“巧得遇恩人”的“巧”字既是点出巧姐之名,也双关了她落难时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遇到刘姥姥的救援,这也和《留余庆》中“忽遇恩人”的“忽”字相一致。而“巧”这个名字果然改变了巧姐儿的命运,体现了刘姥姥所施展的母神力量。
(二)“佛手”的慈悲引渡
“巧得遇恩人”与“忽遇恩人”暗示了巧姐落难时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遇到刘姥姥的救援,当时的具体情况可以从脂批中略窥一二。就在刘姥姥解释何以要取名为巧姐的原因,是想让她“或有一时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这一段,脂砚斋批云:
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第四十二回)
“狱庙相逢之日”中的“狱庙”,在脂批中出现过几次,全名是“狱神庙”,都是指贾家被抄后族人被监禁的地方,则“狱庙相逢之日”应该是指刘姥姥闻讯后赶到狱庙来探监,受到凤姐的托孤而有了拯救巧姐的下一步。
至于巧姐儿虽然幸运获救,却是无家可归,因此刘姥姥救人救到底,让巧姐儿嫁给板儿,成为一家人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终身。关于这一点,小说中也安排了一段非常巧妙的设计,当刘姥姥带着板儿跟随大家逛大观园的时候,中途来到了探春所住的秋爽斋,第四十回描写: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的。”
这段板儿的故事随后就中断了,直到第四十一回才又有了后续的发展: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顽了一会。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这并不只是小孩子之间无关紧要的细节,脂砚斋就清楚指出其中的暗示,他在“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这两句批云:
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接着在“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一段,又批曰:
抽(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可见作者有意透过小孩子的心性,安排两人在玩物上发生接触与交换,佛手这种装饰性的果实从板儿的手中来到了巧姐儿的手中,而柚子也同样反向地转移,从“谶”的角度来说,就有如信物交换一般;再加上柚子“又香又圆”的“圆”谐音于缘分的“缘”,这便是将来两人联姻的“千里伏线”。所以这一大回逛大观园的长篇文字,绝不只是要通过刘姥姥的俚俗制造笑料而已,更是为了让巧姐最后嫁给板儿的刻意安排,诚可谓用心良苦。
不过,到底巧姐儿受到怎样的灾难,嫁给板儿的安排又为何是刘姥姥答谢贾家恩情的报答,都还应该多作推敲。在第六回写刘姥姥初入荣国府时,对王熙凤“忍耻”开口求助一段,脂批云:
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
那么所谓的“忍耻之心”就不只是当下开口向人求助时的心理障碍而已,既然“忍耻之心”又和后来“招大姐之事”有关,可见巧姐身上带有“耻”的烙印,据此可以推论贾家败落后,巧姐儿应是沦落风尘,符合第一回《好了歌注》所谓的“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忍耻”之说正暗示了巧姐儿沦落风尘的身份。换句话说,巧姐儿最终虽为刘姥姥所搭救,毕竟已不是黄花闺女的清白之身,兼且家势沦丧失去依靠,很难找到良家子弟接受她,更是谋婚不易,注定要花朵飘零。而这样的悲惨命运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改变,那就是由属于良民阶层的王家收留,并且以婚姻的方式终身收留,可以说,让巧姐儿与板儿成亲实为刘姥姥对贾府数次济助之恩情的回报。虽然从此以后巧姐儿就过着在荒郊乡野中纺绩的贫苦生活,然而能够拥有正常而安定的归宿,不致飘零一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由此推测,作者之所以安排佛手此一装饰性果品以为媒介,盖欲就字面取其象征含义:所谓“佛”者,慈悲也;“手”者,牵引也;“佛手”即为拯救于苦海劫难中的慈悲引渡者。而刘姥姥所伸出的援手就仿佛是“佛手”,牵引着巧姐儿从地狱走回人间,在她所给予的慈悲庇护下,让生命不那么痛苦而值得继续下去。
当然必须说,刘姥姥所伸出的这一双佛手是来自她感恩图报的良善品格,但若没有“施恩”,又何来的“报恩”?追本溯源,也正是因为贾府中,主要是贾母、王夫人宽柔待人的温厚性格,才能创造出这份绵延三代的善缘。如前所述第六回写刘姥姥在女婿家计艰困时,构想前往贾府寻求赈济以求脱困之策,除了凭借与金陵王家连过宗的古早因缘之外,赖以提高或确保赈济的可能性的,主要就是王夫人的好善乐施,所谓:
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届时,果然也因为王夫人交代说:“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才使得势利的王熙凤拨给银两予以济助。尤其是,当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以答谢时,贾家上下又给了她许多银两礼物,其中以王夫人的出手最大方,对刘姥姥的帮助也是治本而不只是治标,平儿交代说:
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第四十二回)
这就比较根本地解决了刘姥姥一家看天吃饭、靠人救济的处境,而能够自给自足,甚至奠定了累积财富的基础。由此所种下的善因,将来也在巧姐儿身上结出了善果,可见慈悲可以助人,也可以自救。
因此《留余庆》这一支曲的曲文里,就一再强调人们应该要有济困扶穷的仁心善举,诸如“留余庆”“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乘除加减,上有苍穹”,都是苦口婆心谆谆致意:天道好还,终究是恩恩相报,而人与人之间善意的良性循环可以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从王夫人到刘姥姥再到巧姐儿,就是母神慈善光辉的美丽绽放。
[1] (清)张新之:《红楼梦读法》,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57—158。
[2] (五代)王仁裕纂:《开元天宝遗事》(北京:中华书局,1985),卷下,“蛛丝人巧”条,页16。
[3] (五代)王仁裕纂:《开元天宝遗事》,卷下,“乞巧楼”条,页24。
[4] 王仁是王熙凤的胞兄,见第十四回,是为巧姐的“狠舅”;至于“奸兄”,依照同一辈分的伦理关系来说,应该是草字辈的堂兄弟,包括出身二府的贾蓉、贾兰,以及第十三回完整提到的旁支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等等,究竟是谁,因书稿迷失已无确证。其中,贾兰品性端良,自不可能;贾蓉虽为纨袴,却也不至于此;贾蔷对龄官一片痴情,亦无大恶之处,似乎难以对应;据第二十四回脂批的预告,贾芸“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更应排除在外;贾环虽然辈分不合,性格作为却最有可能。另外,有人主张贾蔷、贾蓉在“奸兄”之列者,见张宏雷:《从巧姐结局说到“奸兄”》,《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0辑,页363—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