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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刘姥姥:大地之母
六、“母神”的复调旋律
回到人间母神的范畴来看,刘姥姥与贾母在叙事结构上具有交会与换位的关系,彼此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相同的地方互相辉映,而不同的地方则是相辅相成,让我们看到即使差异如此之悬殊的人,都可以各自成就出美好的人生。
首先,如同贾母一样,那波澜起伏的人生教会刘姥姥珍惜既有的,不强求无可奈何的,对于命运所给的一切能够坦然面对与豁达放下,在可以着力的地方用心尽力,其他的缺憾则还诸天地。于是两人相同的共通点,便是贾母的成熟型老人特质也体现在刘姥姥的性格上。成熟型老人的性格特征,就是对现实生活的态度、意志、情绪、理智等等方面均表现得积极,处于健康状态;经得起欢乐和忧愁的考验,具备自觉性、果断性、坚持性、自制性等意志品质;洞察社会,有独立见解,善于分析问题,富有创造力。[1]而年龄已逾古稀的刘姥姥明显是属于“成熟型”的老妇人,这在她的种种表现上都可以获得印证。
例如她对巧姐儿的命名,就属于“有独立见解,善于分析问题”的表现;而能够随机应变,根据现场气氛和众人心理编出投其所好的乡野故事,甚至当下依样画葫芦,立刻掌握到酒令的复杂原则,跟着大家行出本色的作品,更是“富有创造力”的证明;在面临家计困顿时,不陷入愁云惨雾、一筹莫展的恐慌中,而是善用过去的经验冷静地谋划对策,并且果断地付诸实行,在在呈现出态度、意志、情绪的健康状态,经得起欢乐和忧愁的考验,而具备自觉性、果断性、坚持性、自制性等意志品质。种种优点中所透显的“洞察社会”的眼力和判断力更是可圈可点,如此才能把握到女婿家与王家联宗的亲故关系,拟出有效的救急方案,更在第二次进荣国府时,创造出非凡的惊人效果。评点家徐瀛说得好:
刘老老深观世务,历练人情,一切揣摩求合,思之至深。出其余技作游戏法,如登傀儡场,忽而星娥月姐,忽而牛鬼蛇神,忽而痴人说梦,忽而老吏断狱,喜笑怒骂,无不动中窾要,会如人意。因发诸金帛以归,视凤姐辈真儿戏也。而卒能脱巧姐于难,是又非无真肝胆、真血气、真性情者。殆黠而侠者,其诸弹铗之杰者与![2]
来自乡野的刘姥姥拥有对人情世故的娴熟练达,因此身处优雅严谨的大观园中却能游刃有余,甚至反客为主地驱遣自如,像指挥若定的导演一样,让每一个场面都绽放出饱满的戏剧张力,幕幕精彩令人目不暇给;虽是仰人济助的食客,却又有雪中送炭的侠义心肠与临危应变的才智,因此被视为埋没于红尘中的豪杰,有如孟尝君门下的冯谖。这段话可以说是对刘姥姥之性格的至高赞美与绝佳总结。
其中最值得欣赏的,是这样的人可以用客观的眼光看自己,坦然接受自己的本来面貌,并且和别人一样面对自己的种种缺点,把它当作自己专属的特色,而不是不如人的痛处。因此当别人碰触到这些缺点时,不自卑,不恼怒,不生气,反而跟着别人一起笑,一起用趣味的眼光来看自己,还看得津津有味,这样的心态就是成熟的、智慧的。举例言之,在第四十回逛大观园的过程中有一段情节:
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揷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这种坦然的心态,把别人对自己的嘲笑转化成为一种自信和自得其乐,结果反而获得了某种智慧的高度,甚至让人联想到晚唐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所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心之所欲却未敢付诸行动的滑稽做法,就在这里获得了落实。刘姥姥善于利用“村野人”(第三十九回)的特点,以和大观园之情趣大相径庭的言行举止,冲撞出一种与清新优美截然不同的粗俗趣味,在高反差的效果衬托下,便创造了大观园中未曾有过的欢乐高潮,这绝不是一个自卑的、不懂得幽默的人所能做到的。
“幽默”,诚为人生的芳香剂与心灵的解药。参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观察,就更能了解刘姥姥的“幽默”的价值:嘲弄自己是“幽默”(humour),嘲弄别人则是“玩笑”(joke),重大的关键就在于其机制有别:玩笑是一种无意识的表现,其目的往往不仅在于从语言游戏的精省或经济(economy)中获取乐趣,更常被“用于侵犯之途”(inthe service of aggression)[3],以进一步谋取宰制性的快感。这就是林黛玉式的玩笑,因此她被称为“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第八回)、“嘴里又爱刻薄人”(第二十七回)、“忙中使巧话来骂人”(第三十七回)与“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见一个打趣一个”(第二十回)。但是,刘姥姥的“幽默”则迥然不同,她欣然接受自己的角色并且充分地善加利用,由嘲弄自己来造福别人,皆大欢喜,所以事后对捉弄她而向她道歉的鸳鸯笑着说:
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第四十回)
可见刘姥姥具有强健的理智和自足的心灵,清楚地认知到:别人眼中的自己并不等于真正的自己,一个人的价值完全不是由别人来定义,而是由自己作主。因此扮演小丑不等于本质就是小丑,当别人认定自己是小丑时,也就不会觉得受到轻视而生气,甚至一旦有需要扮演小丑时,还可以快快乐乐地演得出神入化,同时自己也从中享受到表演的乐趣,为能够让别人开怀大笑而心满意足。也因为如此,刘姥姥并不因为贫穷而自卑,只是把贫富差距当作一个事实,而不是人生价值的判断标准,因而在面对富贵时可以如此自在地呈现自己的本色,也在本色中建立自己的尊严。
必须说,人类心理上最在乎的贫富差异感,因为牵涉最广,处处牵动到尊卑、高下、得失、顺逆等等的敏感心理,所以“嫌贫爱富”就成为人性弱点之一。然而,一个成熟的人会超越这种人性弱点,了解贫穷或困境是事实,接受它,面对它,带着微笑坦然承担并且尽力改善,才能把它转化为帮助生命往前走的力量;而不是逃避它,拒绝它,让它变成阻挡我们前进的障碍,更不是怨天尤人,用眼泪或诅咒把自己困死。
哭泣和抱怨并不能解决问题,眼泪只能淹死自己,怨言更是心灵的腐蚀剂,都于事无补。就像面对巧姐儿出生的日子不好,因此贾府一直回避难题不敢取名,要等到遇见刘姥姥,才用“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正式获得巧姐儿的名字,这样正面迎战厄运,不闪躲、不逃避的坦荡,反而赢得“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转机。
更重要的是,对于别人得天独厚的幸运,不用羡慕乃至嫉妒,只要理解认清事实并且坦然接受,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尽力,总能发挥一点功能,也为自己的人格建立真正的尊严,成就自我的存在价值。试看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王狗儿的劝说,就是:
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
所谓“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正是一种不贪心、不妄求的知足。有了这种知足的心态,人就能够健全地面对生活现状,珍惜已经拥有的,免除被损害、被剥夺的错觉,也不会有“由奢返俭难”的“把持不住”,更不会为了得到自己没有的而不择手段,以致丧失人格,可以说同样达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人格境界。
其实仔细体会,可以发现刘姥姥对于贾府的富贵不但没有嫉妒,甚至也没有羡慕,她只是在拥有亲近富贵的时候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时间一到,便毫不恋栈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并且对于能有这样大开眼界的机会充满感恩的心,这就是真正均衡而健全的人格。因此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才会对贾母笑道:
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
这话说得真好!人生道路本来就不同,每一个人的命也不一样,有的人诞生在富贵场中涵养高雅文化,过着精致的生活,延续或提升文明的成果;有的人则立足在田地里耕作出养育所有人的粮食,一步一脚印地付出劳力,成为稳定世界的根基。各自有不同的使命与对世界的贡献,毋须比较,更毋须因为比较而失去心理平衡。也就是说,享福的人不必自以为优越甚至嚣张傲慢,必须知道得之于人者多过自己的努力,其中更少不了运气成分,所以毋须狂妄自大,同时更要意识到享福也会有限,这么一来就会像贾母一般的宽柔慈善,形成“富而好礼”的谦和风范;没有享到福的人也不必自怨自艾,陷溺在被剥夺的痛苦中,以致产生愤懑嫉妒、失去心灵的均衡与平静,而应该“穷而不酸”、懂得知足常乐,自己创造幸福。因此,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带着板儿来见凤姐准备辞行时,就说道:
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可见刘姥姥是何等知足而懂得感恩的人!所谓的羡慕、尤其是嫉妒,都是一种心理缺陷的反映,在嫉妒的情绪中时,灵魂其实是被囚禁在地狱里受到毒蛇的啃噬,被摧毁得最彻底的是自己;而一个自足的人,只会珍惜并安于已有的,对于所有的美好经验感到充实和感谢,绝不是计较有无甚至想要更多,导致失落不甘而心灵扭曲。
刘姥姥生来受苦,却懂得珍惜自己的菜园,辛勤地耕耘,而不是看着别人的花园,觉得上天不公、世界亏欠了她,以致怨天尤人;在受到帮助时,也不认为是世界应该补偿她的,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懂得感恩图报。这就是真正健全的、快乐的人。西方有句话说得好:“成功”是得到你所想要的,“幸福”则是始终喜爱你所拥有的(Success is to have what you want, happiness is to want what you have)。刘姥姥正是值得拥有幸福的可敬可爱的这一种人。
由此可以体证到,复调的精神,就是每一个人、每一条人生道路在存在价值上都是平等的。贾母和刘姥姥代表了两个世界的交会,碰撞出炫目耀眼的光亮,因而告诉我们:两个不同的世界不必然是敌对的或互斥的,而是可以互相欣赏、彼此包容,并且相辅相成的——刘姥姥为贾府带来前所未见的乡野气息,调剂了贵族世家规律化的沉闷生活,使之享受到只有出门才能见识到的野趣和平民式的欢乐;贾府则让刘姥姥置身于不可思议的梦幻仙境中,并给予物资金钱的资助而减轻其现实的压力。双方都是把自己盈余很多的东西给予有所欠缺的对方,使对方变得更圆满、更丰富。并且,每一个人无论是处在怎样的环境里,都可以成为善良的好人。
这就是《红楼梦》中的母神系列,从神界到俗界、从贵族到平民的最大意义。
[1] 张钟汝、范明林:《老年社会心理》,页100—101。
[2] (清)徐瀛:《红楼梦论赞·刘老老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36。
[3]Sigmund Freud, “Humour,”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 21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1961), pp. 16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