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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刘姥姥:大地之母
三、母神递接的“钟漏型”结构
从刘姥姥个人的故事来说,固然是王夫人给她的实质帮助最多,包括第一次进荣国府时交代王熙凤“不可简慢了他”,所以才获得凤姐给予二十两银子的资助,渡过寒冬年关的困境,属于“救急”的善良;以及第二次进荣国府时,出手最大方地给予一百两,让她“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治本而不只是治标,在前一次的救急之后更是进一步“救穷”,希望彻底改变刘姥姥一家看天吃饭的不安定,能够自给自足,真正是慈善的最高境界。不过,就整部小说的结构来说,与刘姥姥形成母神递接系统的,必须说是贾母,也正是因为贾母,刘姥姥才会有逛大观园的机会,为贾府内部的闺阁生活以及整部小说的叙事发展创造高潮,再加上年龄相当,更有对比和互补的效果。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姥姥与贾母的关系实至关紧要。
已经有学者注意到,一百二十回中刘姥姥五进荣国府的角色变化,是由最初的求救者身份,逐渐经由道谢者身份而一步步提升,最终完成“救世者”的意义:
第六回:一进求救者(包羞忍耻)
第三十九至四十二回:二进道谢者以及贾府内部的审视者
第一百一十三 回:三进贾府悲剧见证者(贾母病逝,凤姐病危托孤)
第一百一十九回:四进、五进救世者(救巧姐,使之有终身归宿)[1]
而我们要进一步指出,刘姥姥在小说中的地位,不仅仅是由低下到崇高的上升,与贾母接续完成“母神崇拜”的循环架构;她与贾母之间的互动关系也不只是单线的进展与承接,而是具备更细致、更幽微的交错形态。
弗斯特(E. M. Forster, 1879—1970)对小说艺术的分析指出,小说情节的人物关系与叙事模式存在着种种抽象之“图式”,这种对图式的掌握与抉发,乃“诉诸我们的美感,它要我们将一本小说做为一个整体去看”[2],而在这种“整体”的观照之下,小说的叙事结构基本上可以分为“长链型”与“钟漏型”这两种图式:
1.“长炼型”(the shape of grand chain)乃是将人物与故事编织成一条前后相承的炼子,将书中许多散乱的小事件串联在一起。
2.“钟漏型”(the shape of an hour-glass)则是两个人物互相 接近、交会、再分开,并相互换位。[3]
则以此衡量《红楼梦》的叙事全局,可以说,《红楼梦》大体的叙事图式正是依时间先后顺序铺排的“长炼型”,在这个大框架下支撑了全书庞大而杂多的繁复内容;而“钟漏型”则是在曹雪芹的匠心妙手之下,于长炼铺陈的过程中进行进一步的细部设计,在环节与环节衔接之际,将人物连线穿梭交错织就精密图样。这尤其体现在贾母与刘姥姥的互动关系上。
具体地说,贾母与刘姥姥原本处于一贵一贱的对立位置,一个是雄踞在金字塔尖享尽尊荣的贵族大家长,一个则是匍匐于金字塔底衣食不继的村野老妪,俩人原本是判若霄壤的平行线;但通过那微妙难测的“天上缘分”的牵引,竟然在刘姥姥第二度进荣国府时彼此交会,也互相激荡,开拓了对方的生活视野。第三十九回描写刘姥姥带着田地里出产的新鲜瓜果野菜,长途迢迢来到贾府谢恩,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方式表达真诚的感激,就在谢礼送达之后,因天色将晚而准备告辞,周瑞家的替她去向王熙凤禀报——
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所谓意想不到的“天上缘分”,可以有两种意涵,一方面指的是天意如此、命中注定的珍稀机缘,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无法预料,这两位老妇人也确实一贵一贱天差地别,原本是毫无交会的可能;一方面指的是这个缘分非常美妙难得,有如上天赐予的礼物般令人惊喜,毕竟能受到贾母的青睐是所有贾家成员求之不得的荣宠。果然因为这样的因缘际会,让“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慈善与刘姥姥的机智互相成就,在这三四回中,创造出《红楼梦》里罕见的高峰经验(peak experience)。[4]尤其一伙人逛完大观园后,凤姐对刘姥姥说道:老太太“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正显示两大母神欣然交会互相激荡所产生的加乘作用,才进而在诗情画意的大观园中,碰撞出具有爆炸性效果的翻腾笑浪,将荣国府的繁华激荡到欢乐的顶峰,也成为整部《红楼梦》最具喜剧性的一段情节,令读者过目难忘。
但是,在这两大母神的“交会”之后,双方“换位”的准备便逐渐浮显。从接下来的故事中,作者的叙写重心已经从宝、黛的爱情转移开来,聚焦在贾府的内部纷争与外部压力上,瓦解的局势越来越严重,最终是贾家获罪被抄,身为全族“命运之神”的贾母病逝,同时凤姐病危,就在举目荒败零落的情况中,前来吊唁的刘姥姥便取代了贾母的位置与功能,受到凤姐的临终托孤后,以无比智勇忠毅的义举扭转了巧姐坠落深渊的不幸命运。值此之际,已死的贾母摆荡到了刘姥姥原本艰困无依的处境,只能在阴间坐视徒悲、爱莫能助;而原本一筹莫展的刘姥姥却移居到贾母护佑子孙的地位,见义勇为、当机立断地伸出援手,成为提供保护、温暖的大地之母,而终于彻底完成了换位,也清晰完整地展现出“钟漏型”的互动结构。以下绘图为示:
图示中之交会点,正是第三十九回所谓的“天上缘分”。
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检视刘姥姥五进荣国府的情况,可以发现前两次的间距甚长,往往在读者已然将之淡忘的时候,才又忽然迸现出场,形成藕断丝连之伏脉。如第一次入府是在第六回,第二次则是在第三十九回以道谢者的身份出现,然后便在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手稿中完全消失,因此王希廉才会有“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的说法;一直到第一百一十三回时刘姥姥才又赫然现身,距离她逛游大观园已长达七十多回;最后又在短短六回之后的第一百一十九回集中出现两次,并画下最后的句点。
由此可见,刘姥姥入荣国府的频率乃是由缓而急、由疏而密,其出现的频率与次数越到后来就越频繁、越密集,彼此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似乎映照着贾家到后来已仿佛一个生命垂危的重症病患,在临终之际呼吸急促、喘息加剧,全身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在愈趋繁密的节奏中生命力急速抽离,传达了生命力快速消失的征兆。而另一方面,或许也可以这么解释,亦即唯独在母神交接替代的重要时刻,两位母神才有需要频繁交会,以完成交接仪式并传承母神的功能任务,故当前期贾母健在,稳居贾府最高权力中心的时候,刘姥姥的“母神”身份便未及表露而隐沦不彰,同时为免混淆与僭越,尚且只以卑微粗鄙之乡下老妪的形象趋近而来;等到原母神退位、群龙无首之际,这才以母神之气魄与力量挺身而出,在贾母留下的遗缺上,一肩挑起“保护、温暖、繁衍、创造、丰饶”的功能,对贾母以及其他贾府女家长都无能为力给予佑助的巧姐儿伸出援手。
这也是对小说伊始女娲补天神话的再现,在小说结束的时候落实了“救世”的主题,首尾呼应,完成了人间两大母神递接的完整系统。
[1] 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石头的生命循环与悲剧指归》,页184—189。
[2] 〔英〕弗斯特著,李文彬译:《小说面面观》(台北:志文出版社,2002修订新版),页195。
[3] 〔英〕弗斯特著,李文彬译:《小说面面观》,页193—196。
[4] 相对于疾病、罪恶、死亡这类雅斯贝尔斯(K. Jaspers)所谓的界限经验(boundary experience),存在心理学家马斯洛(A. H. Maslow)则提出“高峰经验”,用以概括成功、胜利、得意等自我完成的经验范畴。参沈清松:《生命情调与美感》,《解除世界魔咒:科技对文化之冲击与展望》(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4),页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