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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李纨论
四、沉默的大财主
当然,在如此一位寡居女子的心如止水上掀起波澜的,不只是上述那些正面的事物,“如喷火蒸霞一般”的红杏花所泄漏的,还包括任何人都不能免除的人性中根深蒂固的爱憎之情,有如暗潮汹涌的潜流汩汩流经心灵的幽暗水域。
(一)收支的单向模式
第一道流经李纨心中的暗潮潜流,见于第四十五回的记载:大观园起了诗社之后,李纨带领众家姊妹往凤姐处来商请相关事宜,表面上是请凤姐做个铁面无私的“监社御史”,好让诗社之运作上轨道,但具有“穿心透肺的识力” [25] 的王熙凤,立刻就准确无比地猜中她们真正的意图:“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因而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句话就无异自承“求财”的目的,结果立刻便成了凤姐奚落的对象:
亏你是个大嫂子呢!……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 够 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 。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 ,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王熙凤是一个“帐也清楚,理也公道”(第三十六回)的精明人物,这段精打细算、秤斤论两的算盘,全面显示出李纨的收纳帐目是如何财力雄厚,各个收入项目都是最高所得,包括:
1.二十两月钱:李纨的等级原应和凤姐一样,月钱五两;之所以变成一个月十两银子,是因为接收贾珠的那一份,不因贾珠夭亡而取消,这一房的所得总额不变。再加上贾母、王夫人对她年轻守节的敬伏与怜惜,于是又加了一倍,共二十两,与贾母、王夫人同等。相对于王熙凤的五两月钱,以及大观园中一般公子小姐一个月二两的分例 [26] ,李纨的二十两月银为其他金钗们的十倍,已经称得上是一笔巨款。
2.园子地取租子:这很可能是专属的一笔收入,其他少爷、小姐们是没有的。
3.年终分年例的上上分儿:类似年终分红或年终奖金之类,虽然也是人人皆有,然而李纨的上上分儿又是最优厚的等级,理应也是高过其他姊妹数倍。
这三项收入加起来,“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 ”,超过其他姊妹的一般所得恐怕达到二十倍,算得上是悬殊之别;如果再对照刘姥姥所提供当时一般人家经济规模的参照系,所谓:“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第三十九回)则其一年四五百两的收入即足以充当庄家人二十年的生活用度,更可谓一笔庞大的数字。尤其是李纨一方面收入甚丰,另一方面却是全无开销支出,“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 ”,意指稻香村中的生活所需都由公家支应,无须自费,有进无出、进的又多,则李纨的一年四五百两乃是不必扣除成本的净收入。
相比而言其他少女们不仅进得少又出得多,如探春的情况是:“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第二十七回)可见这些少女有限的积攒,还要用在各种用品的购置上,多半是所剩无几,相形之下,李纨的岁收实为一大笔巨款。并且,历史学者的研究发现,“不仅旗人寡妇可以管理财产,甚至部分的旗人姑奶奶也可以代管财产。第二是财产的所有权,从契约上来看孀妇可以典卖夫家所置房产” [27] ,如此一来,李纨一年四五百两,五年便有二千多两的财富,都归她自己所有,即使失去丈夫的终身依靠,未来的一生仍都能确保衣食无虞,贾府的宽厚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以诗社社长之身分带领众钗直捣“财政大臣之总部”的李纨,于此竟暴露了她隐藏在竹篱茅舍之下雄厚的经济基础,表面上身处于“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第十七回)的稻香村,过着简淡素净的寡居生活,但她其实才是真正坐拥万贯家财的沉默财主。但李纨显然在财务上只入不出,对于“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 ”的支出,却不愿承揽,既有失长嫂的义务,也显示“怕花钱 ”的吝啬,则王熙凤之所以拨打那一番“帐也清楚,理也公道”的算盘,便可以说是不平之鸣。
凤姐所谓“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 ”,算起来确实如此。从曹雪芹在书中两次明确指出诗社花费的具体数额来看,诸钗开诗社之用度其实所费无多,一般不需要用到五六两银子。如第四十九回记载:为了薛宝琴诸钗之到来,众人凑社接风,顺便赏雪联诗,于是做东的李纨对众人道:
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名宝钗、黛玉、探春、宝玉)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这段话中提供了几个重要的讯息,其一,这次的诗社共有至少十人参加,除既有的当然成员之外,还包括客居在此的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以及入园暂住的香菱等,后者是不用出钱的客人,而全部的活动费“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则平均算来,一人支出约0.5两。以此为基准,推算贵客驾临前以园中七人为主的诗社花费,平常应该是三四两即已绰绰有余。至于第四十五回中,宝钗替初入诗社的湘云代办螃蟹宴还席时,所花费的二十多两银子 [28] ,实属一个非常态的特例,当时除诗社成员之外,连贾母、王夫人,以及各级丫鬟婆子在内的贾府上上下下数十人都共襄盛举,并个个珍馐醴酒饱足而归,可以说是办得热热闹闹,皆大欢喜,因此乃是特殊机缘之下绝无仅有的一次例外,不能以此作为推算的基准。
此外,虽然在诗社初成立之际,李纨曾指定“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第三十六回),但实际上却往往因故迁延或取消,如第四十二回李纨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以致才到第五十三回,便已经碍于种种不顺心之事故,“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到得第七十回,湘云更是抱怨道:“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因此建议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但随后却又因为贾政要回家,黛玉怕宝玉分心而吃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如此一来,终于导致“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的结果(第七十六回)。显然自始至终,诗社的举办并不具备严谨的强制性,本质上就带有不定期的游戏性质,以至大部分时候是荒废虚旷,流于虎头蛇尾,属于可有可无的闺中娱乐。则其共总花费能有几多?一次三四两的活动费,一年至多三五十两,对一年总净收入四五百两的李纨来说,仅仅是其整体收入的零头而已,真是何足道哉,又何吝惜之有?何况以李纨身为长嫂,平日享有权威与特惠,也就相对地要负担义务,为小姑们支付小额零钱,乃是传统社会中的应然,因此李纨不愿承揽不花几个钱的诗社经费,本身确实已经足以成为王熙凤的口实。
并且,既然李纨说“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又指名宝钗、黛玉、探春、宝玉“每人一两银子……你们四分子送了来”,如此一来,所剩余的差额只有一二两银子,这才是李纨自己支付的款项,与其他姊妹所出的金额相当。然而,这个数字明显是表面上的齐头式平等,在所得悬殊的情况下却是实质上的不对等、不公平。单单以月银来看,那些仅有二两的姊妹们,一两的社费就占去一半,再支应其他琐碎花费后便所剩无几;而李纨的一两则只是二十分之一,还可以有十九两的存余。对照之下,具备伦理与经济之双重优势的李纨,竟然以一个月平均收入四十两的宽裕处境,以及长嫂领袖的身分地位,也只出一二两,完全与小姑们同级,这就实在未免守财奴的小器之嫌;甚且为此戋戋之数,而大张旗鼓地率领群钗直捣经济总部以争取财源,其撙节俭省之程度即此便不言可喻。则凤姐对李纨的指控完全合乎情理,所估算的“一二百两银子”,或许便是以过度夸大之方式来衬显李纨只进不出的滴水不漏,反讽意味十分浓厚。
只不过,在凤姐的揭发之下李纨依然不为所动,甚至以空前绝后的情绪、猛烈粗鄙的言词反击之后(见下文),凤姐也只能以和软的哀兵姿态求饶,而经过一番对话后,李纨直到最后仍然坚持原意,笑道:
“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 ,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 。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第四十五回)
至此,“怕花钱”的李纨终于获得凤姐的挹注,以公款填补诗社活动“不够花”的缺口,自己依然只承担平均分摊的小额成本,顽强地守住稻香村的地下金库,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性格深沉面。
(二)对物价的敏感
不仅如此,李纨心中对金钱的注意力还出现在另一段表面隐微不显、其实含义深远的情节中。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这一段情节描述到,探春规画分擘大观园各处之林庭水塘,而就其特产加以经营兴利时,曾与李纨发生一段意在言外的对话: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章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原来如此。”
细观整段对话的内容,可以观察到两个重点:
首先,一如史湘云、林黛玉、贾宝玉等人对当票的茫然不识 [29] ,贾宝玉与婢女麝月对戥子(一种秤量金银药材等贵重物品的器具)的一知半解 [30] ,探春也是在参观赖大家的花园之后,“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第五十六回);而且不仅如此,探春在后知后觉之余却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整顿大观园以兴利除弊时,还是只懂得依样画葫芦地分擘林竹笋果、稻稗菜蔬等等一般农作物,此外对香花香草等非生存必需之物的货利价值则是一无所知,可谓完完全全符合侯门似海之生活形态所培养出来的闺秀表现。以上种种现象,正合于厨娘柳家的对司棋所说的:“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第六十一回)
则两相对照之下,十分耐人寻味的是:李纨既已“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第四回),成为一位不问世间废兴的寡妇,同时更恪遵妇德规范,因丧夫而不肯盛妆打扮,以至于连一般日常使用的胭脂香粉都付诸阙如;兼且又是生活在膏粱锦绣、不虞匮乏的豪门之中,一概“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第六十五回),婢仆成群而事事有人代劳,根本无须亲炙柴米油盐等生计琐事,那么,她为何关心这些个人生活中非必需品的商业价值,又如何得知大观园外茶叶铺、药铺、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各处的买卖行情?连翻滚于现实尘俗中的众婆子,都认定那“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宝玉“只怕也还没见过”当票子(第五十七回),那么,那条通往现实外界的秘密路径,又是如何透过滴水穿石的方式一步步渗透到李纨的心里,使她对一草一花的市场价值了若指掌?
尤其是那些高价花卉,清初康熙之际东来中国,官至工部侍郎的比利时耶稣会传教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曾与利类思(Luigi Buglio)、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aens)奉诏节录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所著《西方答问》,编成《西方要纪》一卷以供国人了解西洋国土风俗,其中南怀仁写道:“凡为香,以其花草作之,如蔷薇、木樨、茉莉、梅、莲之属;凡为味,以其花草作之,如薄荷茶、茴香、紫苏之属。诸香与味,同其水,皆胜其物。” [31] 此外还进一步谓:“花以香为美,其名玫瑰者最贵,取炼为露,可当香,亦可当药。” [32] 这些文字叙述,为香花香草(尤其是玫瑰)在西方世界的实用功能与市场流通的现象作了简要的说明,而将此移观于中国方面,类似的情形也同样存在。
就玫瑰花来说,至晚于北宋已有自大食国传来的香露“蔷薇水” [33] ,时至乾隆以后,承德街市竟发展到有十余家制作鲜花玫瑰饼的铺子,而以铭远斋最为驰名; [34] 至于“花露”本即是中国地方的土产,清人顾禄亦有苏州和尚蒸制花露加以贩售的记载:“花露,以沙甑蒸者为贵。吴市多以锡甑。虎丘仰苏楼、静月轩,多释氏制卖,驰名四远。开瓶香冽,为当世所艳称。” [35] 而其所卖的四十多种花露中,便包括玫瑰花露、早桂花露、茉莉花露、野蔷薇露、鲜佛手露、木香花露、白莲须露、夏枯草露、佩兰叶露、芙蓉花露、马兰根露、玉兰花露、绿叶梅花露、金银花露、白荷花露、杭菊花露、苏薄荷露、稀莶草露、黄海棠花露、栀子花露、鲜金柑露等等与香花香草有关的项目,正可以与《红楼梦》中所出现的相关情节相印证,如在第三十四回有糖腌的“玫瑰卤子”“木樨清露”与“玫瑰清露”等香露,在第四十四回则有用“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成的玉簪花棒,和以“花露”蒸叠成的如玫瑰膏子一般的胭脂等化妆品,而这些以香花制成的名物,在小说叙述中无一不是上等名贵的珍品。凡此种种相关记载,都足以证明李纨的说法完完全全是外在现实世界的写照。
问题是,一如出身商人之家而遍历世故的薛姨妈,对湘云之不识当票所感叹的:“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第五十七回)若将这段话中的“这个”物件由当票换作香花香草,人物对象由湘云转为李纨,陈述语气由感叹改成怀疑,则薛姨妈的话完完全全可以适用于此处:生活于槁木死灰之寡妇心态,以及侯门似海之深闺生活中的李纨,为何关心又如何得知大观园外那货利征逐的现实世界中,茶叶铺、药铺、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各处的买卖行情?
固然传统社会中,母亲会在女儿出嫁前夕教授各种相关知识,以顺利进入主妇的实务运作状况,但在短时间之内实际只能给予大体上的一般概念,不可能具体到柴米油盐酱醋茶,详细到每一种货物品项都一一贴上价格标签;尤其是对这等世家大族的闺秀千金而言,为女儿于归所施予的母教,主要是言行举止的妇道礼规,例如敦煌出土的《崔氏夫人训女文》中,对临嫁女儿的婚前训勉就只是提到:“教汝前头行妇礼,但依吾语莫相违”“若能一一依吾语,何得翁婆不爱怜” [36] ,实在是不必也无暇进行帐簿式的市场知识传授。因此,李纨之所以对这些东西的市场行情了若指掌,毋宁说是来自个人对财物金钱的敏感,才能在生活中时时留心、样样注意,对各种财货累积出丰富而准确的知识,于日常对话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换句话说,如果这些出自李纨的算计之辞,并非曹雪芹一时失察所造成的人称误植(我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则其中奥妙似乎是在隐隐暗示着:因礼教之塑造而形成的“竹篱茅舍自甘心”之下,其内心却不免“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闺阁越界,才能在深居简出的贾府中探得外界的东风消息,而对世俗的货利之事知之甚详。但这种性格是隐藏不外露的,只在特殊场合中,以极其微妙曲折的方式爆发出来。
必须说,对于一个失去丈夫依靠的寡妇而言,这种对于金钱的积聚与吝惜,其实是情有可原,毕竟贾府眼前所给的优待并没有终身的保障,存在着一些客观上的变数,包括:贾母、王夫人的寿命有限,贾府随代降等承袭的每况愈下,都注定了收入状况只可能减少、很难增加,不愿改嫁的李纨也应该未雨绸缪,为未来作足准备。于是,这孤儿寡母所构成的一房,便以滴水不漏的方式巩固自己的地基,增加对未来的安全感,李纨那藏在深处的惶然之心实也令人可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