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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李纨论
六、在缺憾中自足
李纨以她特殊的形态演绎了一场女性人生,也像所有的生命一样,终究要走向终点。对于李纨的终场,第五回太虚幻境的神谕已经作了预告,其中关于她的图谶是画着一盆茂兰,旁边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词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配合后来上演的《红楼梦曲·晚韶华》,完全道出李纨的一生变化: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图上画的“一盆茂兰”与判词中的“一盆兰”,指的是李纨之独子贾兰。从判词与曲文比对可知,判词的第一句“桃李春风结子完”,是以“李”“完”谐音点出图主的“李纨”,并且双关李纨的人生幸福在结婚生子后就完结了,意谓李纨结婚生子后不久就丧夫寡居的遭遇,即《晚韶华》中所说的“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
第二句“到头谁似一盆兰”意谓最终贾府的子孙们没有一个像贾兰一样,是可以担负复兴家业的“佳子弟”,宝玉的“于国于家无望”(第三回)完全辜负了宁荣二公规引入正的苦心,其余包括贾琏、贾环、贾珍等玉字辈一代,更是安富尊荣的败家子。然而,由第一回甄士隐《好了歌注》中“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之句,脂砚斋批云:“贾兰贾菌一干人。”可知贾兰是唯一的例外,李纨苦心教导独子,以“令人敬伏”的贤德操守庇荫子孙,于是贾兰成为贾族唯一的“佳子弟”,其品行才学与功名富贵被解释为李纨所积的“阴骘”护佑所致。尤其是,当贾家败落后,一切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落得“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第十九回脂批)的贫困处境,李纨母子也应该相去不远,正所谓的“昨怜破袄寒”;幸而李纨教子有成,贾兰长大后功成名就,也反过来使李纨在贾府败落后不致落入“老来贫 ”的悲惨境地,也算是善有善报,这应该就是《晚韶华》所谓“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的意思。
青春早早凋谢的李纨,守寡一生终于获得了佳子弟的荣耀回馈,有子若此的安慰也免除了“老来贫 ”的悲哀可怕,图谶中“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指的正是母以子贵的李纨,随着朝廷封赏诰命的品爵等级而按品大妆,与《晚韶华》中的“带珠冠,披凤袄 ”相吻合,而“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 正是贾兰加官进爵、飞黄腾达的写照。就此,“晚韶华”之曲名便是指失去了青春幸福的李纨却在晚年重获光彩,母以子贵扬眉吐气而“凤冠霞帔”,这是她一生寡居守节,全力养育幼子成人成材的回报。
但这晚来的韶华却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晚韶华》中的“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和“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都明示了李纨随着儿子才攀上荣华高峰不久,便面临死亡的到来。从这个发展来看,判词第三句的“如冰水好空相妒 ”就比较可以理解,应该与“死亡”有关,或者是化用唐朝寒山的《无题》诗: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全唐诗》卷806)
诗中对生死进行譬喻,视生与死的关系如同水与冰,本为一体的两面,彼此循环相依:水遇冷结成冰,冰遇热便融化为水,一如在佛教轮回观念里,已死的生命必然会重生,出生后也还是会再度死亡,生与死是一个存在体的外在变化,并非截然敌对的不同状态,而是来自同一个本质,并且同样圆满,在彼此成就对方的情况下两全其美。只有死亡才会使得生命可贵,也才能维系世界的完善运作,否则“不死”的生命必然很快地让世界壅塞不堪,也剥夺了更多其他生命的存活,本质反倒是一种罪恶。这首诗偈表现出对生死的通透豁达 [44] ,化用此诗的判词则是偏取其意,单用“死亡”之义,因此在“如冰水好”的原用法之后,接以“空相妒”来加以否定,意谓着对凡人而言,生死的齐一双美是不存在的,“死亡”仍然是以极为负面的意义降临,似乎是嫉妒李纨的苦尽甘来,以致横加剥夺,于是最终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甚至“枉与他人作笑谈”,令人叹惋。
从一般的角度来看,李纨的图谶、曲文似乎都是在感慨女性守寡便注定不幸,即使母以子贵,也补偿不了青春的虚度,判词的第四句“枉与他人作笑谈 ”与《晚韶华》曲终的“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意指人世的荣华名位都是“枉”“虚” 不实的,毕竟生命的实质意义与真正价值在于“过程”,一路上的春花秋月与凄风苦雨,才是决定幸福与否的关键;迟来的补偿不是真正的幸福,在“盛年不重来”的单程定律之下,那漫长的空洞虚度已经标记了华年的浪掷,终身阴霾之后的阳光乍现固然璀璨亮眼,却终究难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遗憾,何况这道阳光又一闪即逝,瞬间落入比阴霾更暗沉的死亡黑洞。于是李纨最后即使教子有成荣显于世,但整个人生其实是空虚寂寞又短暂的,此即其悲剧之所在。
但或许还可以进一步思索的是,死亡是人人都必得面对的生命终结,无人能够例外;无论荣枯得失,也都终有消散的一天,李纨的死亡所蕴含的悲剧,并不只是从富贵短暂而言。试看《晚韶华》曲终的“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恰恰呼应了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所说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意谓着对任何人而言,权势名位都只是外在的装饰,而不是人生的实质,李纨的母以子贵当然更是如此。“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指的是李纨的人生留下了妇德的成果,在教子有方的情况下获得朝廷诰命的褒崇,令人敬佩;然而,人生大起大落的刻骨铭心只不过别人茶余饭后的下酒菜,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岂不云:“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 既 多吃几杯何妨。 ”对任何人而言,他者的得失荣枯都只不过是随口闲聊的谈资,往往并不在意,也不用负责地臧否褒贬,甚至加油添醋、改编重写,不怕与事实相去甚远,反正满足了发表欲与批评欲之后,一阵说说笑笑就抛诸脑后,当事人的苦乐悲喜又有谁能真正放在心上,诚挚地感同身受?李纨的待遇也必然如此,故谓“枉与他人作笑谈 ”。
据此,则曹雪芹并不是讽刺李纨的努力白费、守节无益,正如同并不否定“古今将相 ”的价值,而是在郑重提醒:“存在”本身就是意义,“非将相 ”的人生一样有价值,“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平淡而真实,那就是意义所在。若是忽略这一点,把爵禄高登的珠冠凤袄、簪缨金印当作界定存在意义的标准,把幸福寄托在子孙显达上,那才真的是抹煞人生的本末倒置了。
[1] [荷]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万千校:《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页95。
[2] (清)洪秋蕃:《红楼梦抉隐》,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38。
[3]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67。
[4] 此一渊源关系见金启孮:《〈红楼梦〉人名研究》,《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页156。
[5] [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2章“性别”,页76。
[6] Jennifer Holmgren,“The Economic Foundations of Virtue:Widow-Remarriage in Early and Modern China,”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13,1985,pp.12-14;T’ien Ju-Kang,Male Anxiety and Female Chastity:A Comparative Study of Chinese Ethical Values in Ming-Ch’ing Times,1988,pp.31-36.
[7] [日]滋贺秀三:《中国家族法の原理》(东京:创文社,1967),页134、333、423。若干类似的见解亦见诸[日]仁井田升:《中国の农村家族》(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52),页45、47、193、215。
[8] [日]夫马进著,周萍译、余新忠校:《明清时期寡妇的地位及逼嫁习俗》,张国刚、余新志主编:《新近海外中国社会史论文选译》(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页46—47。本段关于滋贺秀三的论述中译,亦见此文,页47。
[9] [印度]拉宾德拉纳·泰戈尔著,陈琳秀译:《漂鸟集》(台北:崇文馆,2005),第73则,页57。
[10] 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67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卷3521,页42054。
[11] 详参欧丽娟:《诗论红楼梦》,第7章“《红楼梦》使用旧诗之情形与用意”第5节,页385—392。
[12] (清)高士奇:《归田集》,卷1,《四库未收书辑刊》第9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第16册,《自题嗅香图》,页699。
[13] 详见欧丽娟:《何以为“大观”—大观园的寓意另论》,香港大学《东方文化》(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第47卷第2期(2014年12月),页1—35。
[14] (清)姚燮:《读红楼梦纲领》,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69。
[15] 如曹雪芹之祖父曹寅《西园种柳述感》诗中道:“再命承恩重,趋庭训敢忘?把书堪过日,学射自为郎。”又有题为《射堂柳已成行,命儿辈习射,作三捷句寄子猷》之诗,可见此亦曹家传统。二诗分见(清)曹寅:《楝亭诗钞》,(清)曹寅:《楝亭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11月),卷2,页92;卷3,页126。
[16] 所谓:“门第之所赖以维系而久在者,则必在上有贤父兄,在下有贤子弟。若此二者俱无,政治上之权势,经济上之丰盈,岂可支持此门第几百年而不弊不败?”“欲保门第,不得不期有好子弟。”见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77),页155、159。
[17] (宋)许顗:《彦周诗话》,(清)何文焕编:《历代诗话》,页387。
[18] 唐圭璋编:《全宋词》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页116。
[19] 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第5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卷2949,页35135。
[20] (清)吴乔:《围炉诗话》,卷4,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上册,页591。
[21] (清)陈仅:《竹林答问》,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下册,页2250。
[22] [加]诺思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剖析》(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页4—5。
[23] 这三项内容,系综合自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上编,页9—14。
[24] 季学原:《诗与梅:李纨的精神向度》,《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2辑,页8—11。
[25] 吕启祥:《“凤辣子”辣味解—关于凤姐性格的文化反思》,《红楼梦会心录》,页205。
[26] 第五十六回探春道:“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又第四十九回记载王熙凤怜惜邢岫烟家贫命苦,于是比照迎春每月的分例送她一分,接着在第五十七回便透过邢岫烟之口,明说此一月钱是二两银子,各处说法极为一致。
[27] 赖惠敏:《但问旗民:清代的法律与社会》(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7),第2章“清代旗人妇女财产权之浅析”,页54。
[28] 第三十九回借刘姥姥口述道:“这样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29] 第五十七回记载邢岫烟当衣度日,当票恰巧为湘云拾得,“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账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30] 第五十一回记载:胡庸医诊视受寒的晴雯之后,依例应得一两的轿马钱,取钱的麝月“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可见两人都是秤斤论两的门外汉。
[31] 转引自何小颜:《花与中国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页166。
[32] 《西方要纪·土产》,《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56册(台南:庄严文化公司,影印清康熙刻昭代丛书本,1997),页3。其中的“可当药”之说,又见于同书《医学》篇:“有制药一家,专炼药草之露,如蔷薇露之类。特取其精华而弃其渣滓,则用药寡而得效速,不害脾胃。”页5。
[33] 所谓:“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但异域蔷薇花气,馨烈非常,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至五羊效外国造香,则不能得蔷薇,第取素馨茉莉花为之,亦足袭人鼻观,但视大食国真蔷薇水,犹奴尔。”(北宋)蔡绦撰,冯惠民、沈锡麟点校:《铁围山丛谈》(北京:中华书局,1997),卷5,页97—98。
[34] 见何小颜:《花与中国文化》,页167。
[35] (清)顾禄:《桐桥倚棹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卷10,页146。
[36] 敦煌遗书P.2633、S.4129等卷子,引自程蔷、董乃斌:《唐帝国的精神文明:民俗与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页246—247。
[37] 冯其庸纂校订定,陈其欣助纂:《八家评批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眉批,中册,卷5,页1079。
[38] 季学原:《诗与梅:李纨的精神向度》,页11。
[39] 参见杨韶刚:《精神的追求:神秘的荣格》,页71—74。
[40] [美]康妮·茨威格、杰里迈亚·亚伯拉姆斯合编,文衡、廖瑞雯译:《人性阴暗面》,页39、44、45。
[41] Mary Douglas,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London:Routledge,1966),pp.114-129.中译见[英]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著,黄剑波等译:《洁净与危险》(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42] [荷兰]斯宾诺莎著,贺麟译:《伦理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第三部分“论情感的起源和性质”,页143—144。
[43] [德]舍勒:《道德建构中的怨恨》,刘小枫选编:《舍勒选集》上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页409、412。
[44] 有学者从轮回的角度,将“生”“死”分别解释为人类和动物,以人与动物都在轮回中,宣扬不杀生的素食观。见(唐)寒山子著,钱学烈校注:《寒山诗校注》(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页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