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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李纨论
五、“投射心理”与“同类比较”
当然,“如喷火蒸霞一般”的红杏花所泄漏的爱憎之情,主要还是表现在人身上。就在替诗社争取财源的过程中,李纨与王熙凤之间针锋相对的一番对话,呈现出槁木死灰的李纨其实是王熙凤的同道者,在精于算计、秤斤论两的性格上异曲同工,这一点也同样令人惊讶。
(一)“投射心理”:王熙凤的特质
值得深思的是,当李纨身怀“怕花钱”此一不足为人所道的心病,却乍然遇到王熙凤这位“水晶心肝玻璃人”,当场赤裸裸地暴露其财务之隐私时,面对如此一针见血、洞彻肺腑的揭露,情何以堪的李纨为自己辩护的方式实在算不得高明,称得上是气急败坏而口不择言:
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你今日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一般红学家对这段情节所蕴含的意义,历来都是正面肯定的赞誉有加,如清代评点家的认知是:
以谑代骂,令人胸中一快,不特为平儿吐气也,真抵得骆临川讨武后一檄。此日李纨独豪爽,凤姐独和软,皆为仅见。 [37]
这显然是将焦点放在“为平儿吐气”上,因而将李纨的疾言厉色、出言不逊与惩奸锄强、济弱扶倾的侠义行为相连结,乃至视同唐代徐敬业起兵声讨武后时,骆宾王为之撰述的那一篇大义凛然的《讨武曌檄》,遂尔感到“胸中一快”而许之为“豪爽”。另外,当今学者也以称赏的语气说道:在李纨向凤姐要资助之过程中,“立刻形成一种英雄与英雄交手、强女人与强女人对话的阵势。……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原来纨凤都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人们既欣赏凤姐的绝顶聪明、狡黠,又欣赏李纨的柔中带刚,刚时直如狮子搏兔,雄风飙起,势不可挡。李纨性格中显现出了奇光异彩。” [38] 如此种种说法,都是以当时势均力敌的态势,来肯定李纨足以和凤姐分庭抗礼的能力与勇气。
然而,这样的肯定仅仅只能解释双方一来一往的表面形式而已,如果注意到李纨在论事说理的过程中,所展现的强烈错综的情绪纠葛与严重错榫的思考理路,事实上她还是远逊于思路清晰、切中要点的王熙凤。因为那“狮子搏兔,雄风飙起”般的强悍之气并不是来自英雄无畏的至大至刚,而是来自情急反扑的蛮横无理;不是出于锄强伐恶的大义凛然,而是出于恼羞成怒的意气用事,如脂砚斋所言:
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将万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第四十五回批语)
可谓切中其实。因此,若不夹缠平儿受屈之事,将其中代弱者声讨的成分加以去除;也不被表面上性情一辣一软、一强一和的人物,却竟然可以面对面针锋相接的反常情况所蒙蔽,而不带成见地纯就事理以论之,则细察其中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李纨的表现其实已不仅止于“谑”之诙谐嘲弄,而近乎“虐”之凌厉苛刻,其反应之激烈更非“豪爽”一词所寓含的率直不羁所能形容。尤其所谓“无赖泥腿市俗”“下作贫嘴恶舌”“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之类的骂语纷呈迭出,比诸凤姐的市井粗话恐怕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类出于诗书簪缨之家、闺阁芳闱之女的声口。
固然王熙凤是“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世俗之人,否则也不会施放高利贷或坐收贿款,而得到“机关算尽太聪明”(第五回判词)的评价,但她对李纨一年进帐丰厚的计算却丝毫不差,正所谓“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对李纨以长嫂之尊而应该担当诗社东道的看法,于情于理亦无不合,就传统社会而言更属名正言顺,在此又为何必须承受“无赖泥腿市俗”的骂语?固然王熙凤揭露李纨吝财惜费的私心时,毫不委婉避讳的方式的确过于直接,然而其说词却毫无诬陷冤枉之处,则李纨“下作贫嘴恶舌”“黄汤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之斥责岂非更为过火?而且李纨的恚骂是长篇大论、淋漓尽致,整部小说中,李纨总是安静木讷如宝玉所说的“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何尝有此伶俐的口才表现?
因此毋宁说:其话泼辣,其势窘迫,其态则情急万分,至于所反击的内容更是强辞夺理,非但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是以模糊焦点、声东击西的攻心之术,拉出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平儿挨打之事来瓦解凤姐逼人的犀利,有如恼羞成怒的负隅顽抗乃至狗急跳墙,其激烈之程度本已近乎“虐”与“骂”的攻击性质;而所举以反击的平儿挨打之事,又恰恰是一生抓尖要强的凤姐负咎亏欠最深的痛处,如此才挫断了凤姐穿心透肺的气焰,挣得对自己的有利情势,致使凤姐在被迫转换战场之后,因情势发生变化而自觉心虚理亏,只得改以“和软”的态度,担承原本与诗社无关的罪愆,并进而应允:
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
试问平儿挨打之事与此何干?风马牛不相及的逻辑谬误,真真莫此为甚。因此玲珑剔透的王熙凤才会接着说:“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一语便清楚点出李纨反击时混淆视听、移花接木的性质,果然是具有穿心透肺之识力的“水晶心肝玻璃人”!
至于李纨之反应如此强烈的深层意义,一则是口骂“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之类的市井粗话,以嗔怒厉责、奋力反击的雷霆之势,首度突破了死水无波、不问世事的妇德形象,与她后来在第五十回毫不掩饰地对孤洁冷僻的“槛外人”妙玉表示厌憎之感,都是枯井静水上随风翻涌的浪涛波澜,显示出身为人者内在实存实有的血肉之气;二则是在她与凤姐这般高手当面较劲的严酷过程中,虽然不乏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狼狈,却也展现出那攻心为上、欺敌之弱的战略智慧,由声东击西、偷天换日之类的防御策略,把论辩上的逻辑谬误转化为情感上的有效利器,将被动挨打的颓势扭转为主动攻击的胜场,从而在交手的最后阶段让对方俯首称臣,圆满达成为诗社争取财源的任务。
然而,李纨这样过度反应的意义,更重要的乃是显现出一种来自无意识投射心理的作用。作为分析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之一,冯·弗兰茨(von Franze)对“心理投射”加以说明道:投射“是一种在他人身上所看到的行为的独特性和行为方式的倾向性,我们自己同样表现出这些独特性和行为方式,但我们却没有意识到……(它)是把我们自身的某些潜意识的东西不自觉地转移到一个外部物体上去”。而当投射发生时,我们常常在投射者身上发现强烈的情绪、言语或行为反应。 [39] 一般说来,我们把自身的某些潜意识的东西不自觉地转移到一个外部物体上去的“外部物体”,主要都是“他人”,再参考另一个现代心理分析家所作的说明,可以更清楚了解投射心理的机制运作:
如果人们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没意识到的倾向,那就是“投射 ”。……投射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机制,每当我们的某个与意识无关的人格特征被激活之际,投射心理便趁势登场。在无意识投射的作用之下,我们往往从他人身上看到这个未被承认的个人特征,并作出反应。我们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某些东西。事实上也存在于我们身上,然而我们却没有察觉自己身上也有 。
就是因为无意识投射的作用,使我们往往从他人身上看到不被自己承认的个人特征,以至于“不论何时,只要我们对他人的反应包含了过度的情绪或反应过度,我们就可以确信,我们体内的某种无意识的东西受到了刺激,正在被激活” [40] 。准此以观之,则李纨被王熙凤一语点出“怕花钱”的心态后,反应是如此过度情绪化而展现非理性的防御态势,故而在反击的措施中遍布着逻辑的谬误,既有移花接木的混淆视听,也有声东击西的假公济私,而使用的语言更是在几近口不择言的情况下,或有粗野鄙俗、市井下流之虞,这正可以显示出在无意识投射的作用中,李纨所具有的那一直未被承认或意识到,但其实却与王熙凤同类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个人特征,而间接证明李纨对于钱财偏嗜吝惜的特殊心理。
(二)“同类比较”:对妙玉的不满
此外,这位“一概无见无闻”“不问废兴”“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寡居女子,如止水之心还隐藏了对妙玉的厌恶上。第五十回叙述众人于芦雪庵联诗之后,因宝玉又落了第,于是身为诗社盟主的李纨出了一道罚则,对宝玉说道:
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这个“可厌妙玉为人 ”的反应,不仅是整部小说中李纨唯一仅见的嫌恶表示,就妙玉而言,也是唯一仅见的被嫌恶表示。尤其当贾府上下对妙玉都依然采取礼遇与包容的态度时,相较之下,李纨的反应就显得非常特殊。
此点由第四十一回贾母等至栊翠庵一段即可见一斑。当时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最后贾母已经出庵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在这个过程中,连黛玉遭到妙玉当面冷笑呛她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竟然也不以为忤,完全没有平日的多愁善感和尖锐反击,只是平淡地“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毫无风波。
再者,连丫鬟们对她的态度也都是并不在意甚至漠不关心,第六十三回怡红院在庆生后从醉梦中醒来,发生一段“发现妙玉贺卡”的事件: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 ”
不仅接帖子的四儿随手一放,过后就忘,当因为宝玉十分惊慌而跟着紧张的众婢一知道对方是妙玉时,大家的反应是立刻松懈下来,而且觉得宝玉太大惊小怪,一点也不值得,诚所谓“爱的相反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然而,平常号称“一概无见无闻”“尚德不尚才”“不问你们的废与兴”“问事不知,说事不管”的李纨,素日待人浑厚慈柔如“大菩萨”,“未免逞纵了下人”,在这里却一反常态,独独以罕见的坦率无讳和尖锐的措词直抒不满之意,显然其反感之强烈实在非比寻常,不能用一般的情理来解释。若进一步探究其故,则李纨心中应该是存在着对同类才会产生的不满。
就李纨与妙玉的同类性而言:
1.一个是礼教下的寡妇,一个是宗教上的道姑,都是应该要放弃红尘、断绝世俗的身分;两人又都是年轻女子,同时住在大观园里,可以说是伦理位置与身心状态最相近似的同道者。
2.因而稻香村那“青山斜阻”与“竹篱茅舍边喷火蒸霞一般数百株杏花”的安排,恰恰与妙玉所居栊翠庵的“幽闭山怀”与“皑皑白雪中胭脂般十数枝红梅”的构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显示出与世隔绝的社会位置,以及依然默默跃动的心灵。
3.两人都以梅花为代表花,是为出世的象征。
然则,虽然同样都是梅花,但一个是褪尽风华的老梅、白梅,一个却是如胭脂一般的红梅。李纨是“竹篱茅舍自甘心”,彻底接受槁木死灰的命运,妙玉却是任性地往极端的放诞诡僻发展,犹如第六十三回岫烟的一番话所示: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此话道尽了妙玉虽然身处宗教出世之圣地,却依然心系俗世之生活情趣;虽然纵身入道了断尘缘,却又未舍一股朦朦胧胧的儿女情愫,结果就有如“带发修行”这样的形象一般,在性别上一身双绾男性与女性之异质组合,在宗教上同时横跨出世与入世之悖反统一,以致造成道姑/名流这样矛盾综合的独特处境,并公然地越界逾轨,而彻底模糊了“槛外”与“槛内”的分际。
但即使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性格和作为,造成了传统礼教所不容的性别越界与身分越界的双重叛逆,由此展现出一种横跨两个世界的逾分或僭越,成为一种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1921—2007)所谓超越社会所设立的事物之间的界限(boundaries),而被定义为“不纯”(impurity)的“异常物”(anomalities) [41] ,这种“位置不当”是引发谴责的具体因素,本来就很容易引起排斥。然而,这只能解释李纨之所以讨厌妙玉的部分原因,因为同样的情况对于别人也可以成立,但所有的别人却都没有表现出类似的反感,可见李纨的反应是特殊的,必定具有对她才存在的特殊因素。那就是进行价值攀比时的同类意识。
事实上,带给人们痛苦不甘、嫉妒怨恨或进步动力的比较行为,并不是任意或偶然发生的,关键在于“对象”,也就是被意识或无意识认定为“同类”的人,例如:同学、同侪、同事、同僚、同行、同业、同梯、同辈,彼此具有类似的身份条件并且在同一个圈子里,由此才产生比较乃至竞争的心理。而这就是嫉妒或怨恨的根源。
犹如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的洞察,嫉妒只在同辈或势位相等者中发生,“他只嫉妒一个地位与他相等,性质与他相同的人”; [42] 又如舍勒(Max Scheler,1874—1928)所指出:“怨恨的根源都与一种特殊的、把自身与别人进行价值攀比的方式有关。”而在传统等级社会,这种价值攀比往往是在等级内进行的,“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上帝或天命给予的‘位置’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位置是‘安置好的’,他必须在给自己安定的位置上履行自己的特别义务,这类观念处处支配着所有的生活关系。他的自我价值感和他的要求都只是在这一位置的价值的内部打转” [43] 。一旦在攀比过程中发现对方逾越其应然的位置,便引发了道德建构上的怨恨。据此便清楚解释了何以妙玉如此之怪诞,但看在其他人的眼中,只能引起一般性的不以为然而不屑一顾,所以众人的反应都是懒得理会;但对李纨却是刺眼难当,关键就在于那是一种对“同类”才会产生的比较心理,以及由比较所引发的道德怨恨。
(三)“白梅/红杏”的立体统一
可以说,李纨钟爱雪中红梅如胭脂一般的嫣妍姹艳,又厌憎孤洁冷僻的“槛外人”妙玉,爱憎之情交杂混糅,在死水般的心井中激荡出少见的波涛,显露出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其实还蕴藏着将会掀腾翻涌的伏脉潜流。从整体来看,其隐微不显的生命跃动,表现在优雅的生活情趣、高度的审美眼光、幽默诙谐的活泼、公正客观的判断,属于对存在的欣然追求;也表现在对妙玉的嫌恶、对王熙凤的口出骂语,以及对钱财的特殊计较与非常熟悉上,属于人性中的本能面相。如此都在在绽放出灰烬中的余火残光,红杏便是那不死的心灵。
由此,李纨身上便形成了白梅/红杏的矛盾统一关系,也就是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拉锯关系:
1.在意识的地表层次上,李纨是“竹篱茅舍自甘心”的一株老梅,安于槁木死灰的礼教枯井,同时以正统妇德的维护者自居,因而一方面总是表现得沉默谦退、无欲无求,一方面也成为《红楼梦》中唯一公然以言行显露对妙玉不满之情的人物。
2.但在无意识的幽暗层次上,她却是“喷火蒸霞一般”的数百株杏花,一方面同类相求地趋近于“如胭脂一般的红梅”的吸引,显露出对自己已然被深深埋藏的青春的眷恋,另一方面则不免有对同类者大胆越界而得以风华灿烂的青春的嫉妒;再加上一场流于市井粗鄙的口角纷争,以及两度对钱财特殊的敏感与吝惜,终究还是泄漏了她那爱憎贪嗔之情欲依然潜跃躁动的灵魂。
因此,红杏是表面上平静如槁灰的稻香村中,李纨的内在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