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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妙玉论
一、生命史的轨迹:五个阶段
首先可以注意到,妙玉是太虚幻境薄命司正册十二钗中最后一位出场的青春少女,直到第十八回为了元妃省亲的盛大活动才中途登场,以此也将她的出身背景、生平履历给予扼要的交代,可以一窥其人的性格特质与环境成因。
第十八回载述,贾府为了迎接元妃省亲,在各种准备中包括典礼仪式所需的宗教人员,已出家为尼姑的妙玉便因缘际会地来到大观园,相关的描述十分详尽:
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从这段描写中,清楚可见包括出身籍贯、家世背景、多病体质、疗治方式、孤伶处境、名字带玉、高傲性格、诗书才华等等,妙玉都是林黛玉的翻版,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是否真的出家而已。而王夫人对这位林黛玉的分身是大表欣赏与热诚欢迎的,还没有听完林之孝家的回话,就立刻表示要接她过来,可见“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这便优先赢得了王夫人的好感,因为此一家世背景意味着妙玉出身上层精英家庭,与贾府都是世代涵养的诗礼簪缨之族,与一般的出家女尼不同 [1] ,其作为官宦小姐所具备的高雅的知识教养与品貌风度,所谓“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最能与贾家相衬,也足以融入贾家的生活而不致扞格,由此便受到王夫人的青睐,愿意以高规格的礼遇迎接过来。
再者,从这段描述中也可以推论出王夫人对黛玉是喜爱而怜惜的,才会对雷同至极的妙玉敞开欢迎的膀臂,急着把人接回家来,即使得知妙玉的高傲拒绝也不以为忤,反而百般迁就,给予最高规格的礼遇,下帖子邀请、备车轿迎接,对于贾府这等国勋门第的贵族世家而言,诚为富而好礼的降格以求。因为在当时的社会礼仪中,“名帖”就相当于本人,上面必须书写正式的姓名,以贾府的地位,“下个帖子请他”就等同于王夫人亲自上门邀请,可谓隆重至极,因此才请动了高傲的妙玉来到贾府。并且在请动了妙玉后,“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更是倍加礼遇的进一步延续,因为从明代以来,轿子已经不只是一种交通工具,而是意谓着崇高的身分阶级。轿子在宋代出现以后,渐渐地取代了骑马的地位,而在南宋曾流行一时,上层阶级常以之为代步的工具;明朝中期以后又复兴乘轿的风气,并且持续到清代,必须说,“轿子本身与乘轿的行为,在明代已发展成为一种具有社会、政治与文化的象征,其实也就是权力的象征”。 [2] 如此一来,无形中这也等于是给予妙玉一种彼此平等的地位,孤身一人寄居贾府的妙玉成为可与贾府平起平坐的客卿,堪称宽宏礼遇之至。
在此可以注意到,固然这是妙玉第一次在小说故事中的登场,但妙玉在来到贾府之前,已经度过了十八年的人生,并非一张白纸;并且这十八年的生命旅程既不是平顺如一条直线,其中更包含了性格养成的关键期,因此,若要了解妙玉的性情特质,就必须仔细追踪她的生命史以及期间经历所产生的影响。整体说来,妙玉的人生有五个阶段:俗家时期、出家时期、京城时期、贾府时期、流落时期。
1.俗家时期。首先,妙玉出生在苏州的一个读书仕宦之家,是为王夫人所谓的“既 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 ”。这个精英阶级必然重视女儿的教育,因而妙玉“文墨也极通 ”,具有相当的高雅文化涵养。其次,从父母不惜花费巨资买了许多“替身”代替她出家,以期救治与生俱来的疾病,可见妙玉自幼便是深受疼爱的掌上明珠,正所谓的爱如珍宝。并且,虽然小说中并没有交代妙玉是否还有兄弟姊妹,不过,从妙玉在大观园的栊翠庵中竟然珍藏了诸多贵重的骨董茶具,而那又不可能是贾府馈赠的物品,则应该是来自原生家庭的财产,在父母双亡之后由妙玉所继承,随身携带到贾府。据此以观之,妙玉又像黛玉一样,都是家庭中唯一的孩子,父母的爱如珍宝更是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出身上层阶级,深受宠爱呵护、拥有博雅的高等教育,因而性情上“自然骄傲些 ”,便不仅合乎情理,也如实道出妙玉性格的一个重要成因,王夫人的推论可以说是深谙个中之理的有得之见。
2.出家时期。然而,“替身”的诡计终究蒙骗不了神佛,这个备受爱宠的美丽女孩仍然病体孱弱,在生离与死别的天秤上,万般不舍的父母也只好忍痛选择生离,让宝贝女儿亲自出家,至少还可以留得性命。
但妙玉虽然入了空门,却也并未真正地完全剃度,“带发修行”意味着保有一种尘世联系,这或许便是来自父母的不舍,不愿真正断绝亲子的血脉情深,也埋下了妙玉横跨二界的开端。并且,妙玉出家后的修行之所并不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而是香火鼎盛的名寺宝刹,小说中一共提到两次,妙玉是在玄墓山蟠香寺修炼,玄墓山位于今天的苏州吴中区,据说是因为东晋郁泰玄死后葬于此处,因此得名,后因避康熙帝玄烨之名讳而改称元墓。清代顾禄引《府志》描述道:“元墓之西为弹山,……山不甚高,四面皆树梅。康熙中,巡抚宋荦题‘香雪海’三字于崖壁,其名遂著。”并说二月时至元墓看梅花,“暖风入林,元墓梅花吐蕊,迤逦至香雪海,红英绿萼,相间万重。郡人舣舟虎山桥畔,幞被遨游,夜以继日” [3] 。实为风景名胜之地。蟠香寺或即圣恩寺,同以多梅闻名,每到冬春之际即形成了“香雪海”的赏梅胜景。由第四十一回妙玉说她用以招待钗、黛的烹茶之水,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诚为符合地利之便的就地取材。而这样一个风景如画、香火鼎盛的名寺,理应也是父母费心苦寻的殊胜宝地,以妥善安置幼弱的掌上明珠,则妙玉出家后所过的也不会是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之类的苦修生活。
至于妙玉出家的年纪,或许也可以大略掌握。小说中第二次提到妙玉的出家地,是第六十三回岫烟对宝玉所说:
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
可见妙玉到蟠香寺出家至少十年。保守地估计,若岫烟大致上是与妙玉同时来到蟠香寺,也没有早一步离开,约略同时一个投亲去了,一个随师父到长安,参照“去岁随了师父上来 ”这一句话来看,妙玉离开蟠香寺时芳龄十七岁,那么出家时最多只有七岁。若岫烟比较晚到,又或比较早离开,则妙玉出家时的年龄应该更小,还要再减一两岁,仅仅五六岁而已。
既然这座蟠香寺香火鼎盛,还有可以赁租给平民的庙产,自是资源富饶,寺中的出家人无须耕种自给、托钵化缘;所在地风光明媚,有如世外仙境,身在其中,除读经修炼之外,还有赏花收雪的风雅,可以推测出家后的妙玉在蟠香寺的十年光阴,应该是平静自如的。再就妙玉本身的优越资质而言,从她得以单独随师父进京探访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为求道更进一层,可见也应该是师父有意传其衣钵的爱徒。尤其是参照岫烟所言:“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 。”显示那“既 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 ”的性情并未因为出家而涤净,还进一步养成了“不合时宜,权势不容 ”的性格,其兀傲激矫甚至到了权势不容的地步。据此显然可以推断,妙玉即使出了家,依然是在一种自我发达的状态里,维持了“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的性情,也算是一种独特的际遇。
3.京城时期。十七岁的妙玉终于离开了蟠香寺这个安全的庇护所,“去岁随了师父上来 ”,到了以长安为代名的北京寻访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一直到次年被王夫人礼聘入府,为时仅约半年到一年;并且其中大部分的时间仍有师父的照拂,只有在师父入冬圆寂后独自在京城生活,才开始感受到一些现实压力,所谓的“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便是妙玉遵照师父嘱咐留在北京时所出现的紧张冲突。一般而言,人如果经历过重大挫折,个性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和收敛,但由于妙玉很快便得到王夫人的高规格礼遇,接入宽柔的贾府中安顿,这段产生现实压力的时间太过短暂,因此并没有对她的性格发生影响,依然保有“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之类的兀傲不屈。
4.贾府时期。就像所有的金钗们一样,在贾府尤其是大观园的生活堪称是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妙玉也是如此,不仅她的高傲性格获得了充分发展,以至于走向极端(见下文),人生中所有值得眷恋的故事都是在此发生;就其师父临终遗言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其中的“衣食起居不宜回乡”似乎暗示着,留在京都是与“衣食起居”有关的一种选择。从后来妙玉果然受到贾府的接请,住进大观园主持栊翠庵,其“衣食起居”因此维持了名流的高度精致,符合其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的预卜。整体而言,妙玉独特的性格内涵与心灵图像,都在这个时期充分开显。
5.流落时期。依据脂砚斋的批语,妙玉最后也像所有的金钗们一样,在贾府崩溃、被迫离开大观园之后,便面临人生的悲惨处境。失去了父母的羽翼、师父的保护、贾家的庇荫,赤裸裸地在人海茫茫中独自暴露于风吹雨打之中,无所归依的妙玉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大幅改变原来的性格而“屈从枯骨”,委身于老男人为妾,从此进入到人生的黑暗期,大观园的梦幻岁月只能追忆、不可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