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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妙玉论
二、先天禀赋：冰霜之下的善良柔软
妙玉的五个人生阶段，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姑早已通过《红楼梦曲》的预告给予大体的暗示：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从上一节的概述，已经大略可以感受到性格与环境的关联，但人的性格再怎样受环境的影响，仍必然有其与生俱来的天赋气性，《世难容》便清楚指出“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乃是妙玉的先天特质，后天的际遇则是给予加强的助力。但妙玉虽然是以“太高”“过洁” 作为最主要的人格特质，若进一步仔细观察，妙玉某些被忽视的优点也应该是来自天然本质，足以重塑妙玉的整体形象，也切中小说家之所以欣赏、怜惜这位特殊女子的真正原因。
很多读者都忽略，除“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的精神基因之外，妙玉的本质是善良的，就如她的重像黛玉一样，若非有这个前提，她们过度的率直、高傲、多心都难以受到宽谅甚至转化为赞赏。而妙玉的善良隐藏在一些很小的细节里，首先是念旧，由此超越了世俗的浮沉荣枯，焕发着深厚不移的真情。
第六十三回描述道：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 。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
犹如黛玉教导香菱学诗一样，妙玉也具有高度的知识能力足以担任闺阁中的女性教师，这正是学者所谓的“闺塾师” [4] ，对于岫烟这位“家原寒素 ”的邻居女孩，妙玉不仅没有轻贱歧视，还愿意传授知识给予教导，这固然是因为岫烟“心性为人……是温厚可疼的人”（第四十九回），足以赢得他人的尊重喜爱，但妙玉这位“骄傲些”的官宦小姐，对于寒素的岫烟竟无势利的差别心，不以贫富论交，岂非也一样难能可贵？并且，妙玉不只是义务担任了岫烟的知识启蒙者，还成为她的生活良伴，彼此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培养了知交情谊，建立珍贵的“贫贱之交 ”，可见心性端良不俗。
“贫贱之交 ”语出《后汉书·宋弘传》，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丧夫后，其第二春属意于朝臣宋弘，于是光武帝出面试探宋弘的心意，公主则隐身在屏风后等待直接的答案：
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图之。”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5]
光武帝引用了“贵易交，富易妻”的俗谚，问宋弘这样一种有钱有势之后就换掉朋友妻子的做法，是否为一般人情之常？借以探测宋弘的看法与态度；宋弘则引述了完全不同的观念加以反驳，表示自己顾惜贫贱之交与糟糠之妻的心意与原则，也间接否定了休妻再娶、攀附皇室的可能。据此而言，妙玉也拥有“贫贱之知不可忘”的高贵人格，因此当时移境迁，两人各奔东西之后再度相遇于贾府，岫烟寒素依旧，却又不见冷淡，妙玉对她是“旧情竟未易 ”，也就是过去十年邻居的旧情竟然没有改变，这已经极为难能可贵；不仅如此，岫烟还“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意思是受到妙玉更胜于往日的青眼相看，可见岫烟的优秀出众比起往日更有过之，妙玉的眼光不俗、念旧惜情也可想而知。
但妙玉不仅对岫烟这位故人珍惜备至，对于来到贾府后所遇到的新朋友们，主要是黛玉、宝钗和湘云，也都真心相待。第四十一回描述道：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
应该注意到，这位极端洁癖的女尼，却肯让宝钗坐在她日常坐卧的榻上，让黛玉坐在她打坐参禅的蒲团上，没有那种见外的隔阂，可见另眼相看，颇有我辈中人之同道者的意味；并以自己珍藏的绝妙佳茗加以招待，甚至还亲自烧水泡茶，毫无高傲的主人姿态，整个过程中默默呈现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更有甚者，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阖家于大观园团圆赏月时，湘云、黛玉两人脱队自去吟诗联句，当黛玉以苦思所得的“冷月葬花魂”对湘云的“寒塘渡鹤影”，不但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这时，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还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可见在湘、黛联句到了精锐尽出的时候，才女之间的脑力激荡虽然撞击出精彩的火花，却也耗尽心神，黛玉在对出“冷月葬花魂”的警句之后便遇到瓶颈，无以为继，这便是妙玉现身的绝佳时刻。但妙玉之所以出面，最主要的并不是露才扬己，而是关心她们的命运，不忍两人的未来受到这些不祥诗句的牵引，因此才现身出面，试图给予转圜。所谓“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 ”，接着在她的努力之下，透过续诗“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显示出妙玉担心两人的命运不济，意欲加以翻转而趋吉避凶，这和宝钗作《临江仙·咏柳絮》以抵消众钗的凄楚哀音，道理是一样的。
当完成扭转命运的续诗之后，已经到了快要天亮的破晓时分，妙玉提醒两人该回去歇息，湘、黛便起身告辞，“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 ”，这样的恭送相较于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逛大观园时，贾母一行人盘桓片刻后告辞离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的情况，其差别不言可喻。
由此可见，妙玉固然冷若冰霜、硬如钢铁，但其中却隐藏着一缕慈善温柔，只要能碰触到她的心，就可以领略到被珍惜的情意。但当然，冰雪难化、钢铁难熔，只有宝玉、宝钗、黛玉、湘云、岫烟等这些非凡之辈才能打开一道门缝而得其青睐，在精致优雅的文化背景下吟诗、品茶、谈学、说道、论艺，只有性灵而没有日常，若刘姥姥者流便有如污秽的泥泞一般，甚至只要出现在眼前都构成视觉污染，所谓“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 ”（第四十一回），连当面说话授受都会遭到病菌传染，以致被无情驱逐出她的王国。这当然是过犹不及、流于偏执了。
第七十六回的这一大段情节，是妙玉继刘姥姥逛大观园之后，第二次参与情节铺展的主要场面，除了对湘、黛二人的情谊表现之外，也落实了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 ”的比仙才华，并非作者夸大谬赞的虚言。单单那一大段续诗就显示妙玉的文艺才能不仅是“文墨也极通”而已，从“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全篇共三十五韵、七十句，扣除前面湘、黛共同合作的二十二韵、四十四句，妙玉一人的手笔就有十三韵、二十六句，超过湘、黛任何一人，这两位起头的诗家各自作了十一韵、二十二句，都略逊于妙玉，此乃数字上量的优胜；就作品的内容品质而言，妙玉的续诗被黛玉、湘云二人异口同声地赞赏为“诗仙”，与李白比肩，也应该不是应酬的场面话而已。
此外，在这一段情节中，妙玉所展现的并不只是诗歌的创作才华，从她所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 。”足证妙玉同样能够领略好笛悠扬、清池皓月的清华之美。则综合可见，无论是天上的月色清光、地面的清池皓月、笛管的清扬悠远、联诗的清雅异常，再加上烹煮的茗茶是清淡轻浮的，可见妙玉的审美眼光多元而丰富，并以“清”的脱俗为核心，体现出高雅文化的品味不凡。而这与她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的官宦小姐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