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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妙玉论
六、高傲的小鸟
并且,应该进一步追问的是,即使这种“率性任真”具有所谓“反正统”之类的“本真性”,但它的价值是否就是最高、最重要的人性内涵?也许在个人主义当道的现代思维中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超越以“个人”为核心的思考框架,必须说,人的无限性是建立在“超越个人”上的。无论是儒家经由“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工夫,而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因此倡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或佛家透过断舍出离的修为,如《大乘起信论》所云:“一切邪执,皆依我见,若离于我,则无邪执。” [40] 破除“人我攻中,忘大守小”的陷溺,以追求“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 [41] 的出世;还是道家也同样借“吾丧我” [42] 的心斋坐忘,以臻及齐物逍遥的精神自由,无不可见任何一种宏大人格的塑造,都必须从超越自我开始,而远远断离那个天然的、血气性情的、较低层次的“我”。
然而,包括黛玉、妙玉、晴雯在内的这些所谓“本真性人物”,却都恰恰是建立在自我中心上的,最执着也最摆脱不掉的就是她们自己,也因此深深为自我的习性所束缚,落入自矜自是的个人张扬;这固然谈不上儒家的圣贤气象,也与庄子的逍遥自适相去甚远。《庄子·逍遥游》写一只小鸟和大鹏的对话,发人深省: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43]
就此而言,刘禹锡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44] 比起苏轼的“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 [45] 就显得骄矜狭隘;而妙玉自喻为“畸人”,也确确实实是一种“小知”的表现,带有聪明人的沾沾自喜,却没有智者的宏大深沉,都固着于自我的优越感,而缺乏超越个人的宽广。归根究底,人的率性任真都只能是庄子所写的小鸟的恣意适志,有小才而未见君子之大道。若不想只做小鸟,还是少率性任真的好。
[1] 曼素恩指出,在18世纪的中国,尼庵被认为是贫穷女孩最后的求助对象。[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3章“生命历程”,页137。
[2] 见巫仁恕:《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第2章“消费与权力象征——以乘轿文化为例”,页115。
[3] (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2,页42—43。
[4] 可参[美]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Ellen Widmer & Kang-i Sun Chang(eds.),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5]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26《宋弘传》,页904—905。
[6] 参邱天助:《布尔迪厄文化再制理论》(台北:桂冠图书公司,2002),第5章“再制理论的建构”,页131。
[7] 参见[英]布赖恩·特纳(Bryan Stanley Turner)著,慧民、王星译:《地位》(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91),页1—11。
[8] 引自[美]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著,梁丽真、乐涛、石涛译:《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1),第2章“解剖等级”,页23—24。
[9] 邱天助:《布尔迪厄文化再制理论》,第5章“再制理论的建构”,页110—111。
[10] 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translated by Richard Nice(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84),pp.1-7.中译见[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著,黄伟、郭于华译:《〈区分〉导言》,参见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页41—50。
[11] 参见[英]布赖恩·特纳(Bryan Stanley Turner)著,慧民、王星译,顾晓鸣校阅:《地位》,第1章“关于地位的争论:马克思和韦伯”,页8。
[12] 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translated by Richard Nice,pp.1-7.中译见[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著,黄伟、郭于华译:《〈区分〉导言》,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页50。
[13] (南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卷28,页390。
[14] (唐)王梵志著,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卷6,页751、758。
[15] (战国)庄子著,(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1册,卷3《大宗师》,页273。
[16] (明)洪应明:《菜根谭》,“评议”,页47。
[17] [波兰]简·斯特里劳著,阎军译:《气质心理学》,页322。
[18] 薛瑞生:《恼人最是戒珠圆—妙玉论》,《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1辑,页52。
[19] (清)涂瀛:《红楼梦论赞·妙玉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30。
[20] 见(清)顾禄撰,王迈校点:《清嘉录》,卷5,页119。
[21] (明)张岱:《陶庵梦忆》(台北:台湾开明书局,1957),卷3“禊泉”,页31。
[22] (明)张岱:《陶庵梦忆》,卷8“露兄”,页114。
[23] (五代)王仁裕纂:《开元天宝遗事》,卷上,页6。
[24] 引自(明)田艺蘅:《煮泉小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谱录类第80册(台南:庄严文化公司,1995),页8。
[25] 唐圭璋编:《全宋词》第3册,页1877。
[26] (元)谢宗可:《咏物诗》,《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220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页609。
[27] (元)舒頔:《贞素斋集》,卷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7册,页621。
[28] (元)叶颙:《樵云独唱》,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页89。
[29] 关于“高雅”文化的意义,参Pierre Bourdieu,“Field of Power,Literary Field and Habitus,”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Randal Johnson(Cambridge:Polity Press,1993),p.75。
[30] 《礼记》,《十三经注疏》,卷28“内则篇”,页538。
[31] 其品种也许是花色深红的红千鸟、桃红色的寒红梅。
[32] 固然帖子本为此色,但小说中几次写到了名帖,见第三回、第十回、第十一回、第十八回等,却仅有此次涉及颜色。参照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司棋与表哥偷情的信物中就有同心如意与“大红双喜笺帖”,可见非为无端,既不是纯然写实,更不是偶然。
[33] (清)姜祺:《红楼梦诗·缀锦十二梦·妙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5,页481。
[34] (清)周澍:《红楼新咏·笑妙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5,页493。
[35] Mary Douglas,Purity and Danger: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London:Routledge,1966),pp.114-129.
[36] (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第三回评,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页717。
[37] [荷]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万千校:《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页97—98。
[38] 参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增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页1052—1053。引自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页603。
[39] (宋)李昉:《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2003),卷3《神仙三》,页15。
[40] 马鸣菩萨造,(梁)天竺三藏法师真谛译:《大乘起信论》(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页43。
[41] (唐)王维著,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卷11《与魏居士书》,页1095—1096。
[42] (战国)庄子著,(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1册,卷1(齐物论),页45。
[43] (战国)庄子著,(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1册,卷1,页7—11。
[44] (唐)刘禹锡:《陋室铭》,(清)董诰等奉敕编:《钦定全唐文》第13册(京都:中文出版社,1976),卷608,页7804。
[45] (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引《沧浪野录》载苏轼自言,《丛书集成初编》第286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36),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