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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妙玉论
五、淖泥的下场:自我的单薄狭隘
最后,更应该注意到,前引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到栊翠庵一游的一大段情节,所隐含的更发人省思的一个讯息,那便是个人主义的单薄与脆弱。
对于妙玉“太高”“过洁”的性格成因,小说家充分把握到先天与后天这两个因素。就先天因素而言,《红楼梦曲·世难容》所称的“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以及第四十一回所言:“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都是以与生俱来的天赋给予解释。从人格形成的范畴来看,这种“天性”“天生”确实是塑造人格内涵的动力之一,赋予个人专属的、有别于其他人的特质,是主体赖以建立的某一种内在力量,让人类不只是“环境决定论”之下,在“挑战与回应”的过程中机械地沦为环境作用、控制的被动产物。
因此,对于这种“自然天性”,尤其是与众不同的“孤傲天性”,一般都认为是极为宝贵的资质,因为没有受到社会干扰,也未曾掩盖隐藏,更没有七折八扣而导致质变,因此是人性的最高体现。从《红楼梦》的人物接受史来看,便清楚呈现出这一判断取向,如清末评点家陈其泰曾云:
《红楼梦》中所传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虽非中道,而率其天真, 皎 然泥而不滓。所谓不屑不洁之士者 非耶。 [36]
很显然,一般人只见到并以为宝玉、黛玉、晴雯、妙玉四人为“本真”之代表,是对“不洁之士”的反动,因此给予带有人性论意义的价值赞扬。
但是,所谓的“本真”乃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无法涵摄人性中具体而复杂的实然内容,也不应单独抽离出来作为人性的价值,即使它确实可以构成一种个人特质。例如,与妙玉有着相似之处的惜春,也是“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第七十四回)、“他的僻性,孤介太过”(第七十五回),雷同于妙玉的“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天性怪僻”,性格上都有“孤”“僻”这两个字的特点,并且两人在命运上都是注定要出家,表面上应该是相近的同道者。然而,面对人世的态度,惜春与妙玉却又有着多么巨大的、甚至是本质上的不同!
妙玉对他人是高傲轻视的,却仍然安顿于红尘人世中,完全接受并极力追求精英文化中最高雅的品味,也存在着对男女之情的向往,因此,她的冷僻并不是与世俗的彻底决裂,反倒是与世俗若即若离、彼此暗通,虽然睥睨世俗却完全脱离不了世俗,甚至借由世俗来垫高自己的地位,“洁”是她所采取的外显姿态,“何曾洁”“未必空”则是她内在牵缠未断的人性纠葛,终于在出世与入世的拉扯中构成了特定的悲剧。惜春则完全不是高傲轻视,而是一种对整个红尘人世的恐惧与逃避,既对精英文化、高雅品味毫无兴趣,更深怕受到情欲的污染,因此一心想要彻底脱离人世,把佛门的空无作为解脱的终极境界。因此两人之间其实是差异大于类同,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据此也清楚可见,单单以所谓的天性是无法精确把握一个人的性格内涵的。
其次,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并不是孤立存在或单独地发挥作用,也不是以其初始的样态发生影响,必须说,此一纯然来自先天的禀赋可以维持甚至强化,依然有赖于个体在后天的情况下进行选择与实践,才能真正成为其性格结构的因素。即使所谓与生俱来的“天性”,或许是构成主体能动性的主要内涵,却绝不是构成性格的唯一力量,环境的影响至少一样重要,在妙玉身上,“贾府”对其“太高”“过洁”的性格养成就万万不可或缺。尤其当环境改变,所谓的“天性”是否还能维持原样,便足以呈现先天因素的脆弱,与后天因素的关键性。就此而言,妙玉可以说是一个发人省思的鲜明案例。
首先,对于评点家所赞美妙玉的“率其天真,皭然泥而不滓。所谓不屑不洁之士”,是否确然如此,必须详加检验。荷兰学者米克·巴尔从叙事学的角度,对人物的建构提出四种方式:
人物是会变化的。人物所经受的变化或转变,有时会改变人物的整个结构。……(总而言之)重复、累积、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以及转变,是共同作用以构造人物形象的四条不同原则。 [37]
从“与他人的关系”来看,妙玉就已经不纯然是“率其天真……不屑不洁之士”的这一形象所能涵括,如果再把后来的“转变”加进来,更确实改变了这个人物的整体结构。试看第四十一回贾母等来到栊翠庵的那一段情节: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
整段描述中,妙玉面对贾母大驾光临,动作是“忙接了进去”“忙去烹了茶来” 的殷勤侍候,不敢怠慢,举止是“亲自捧了”“捧与贾母” 的谦谨卑屈,脸上则是“笑往里让”“笑说”“笑回” 的笑意盈然,乃全书中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次;并且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贾府最高权威,其“不吃六安茶”的口味竟如此了若指掌,精准地奉上贾母能够接受的“老君眉”,这时贾母才接了茶,并且妙玉更洞烛机先地使用“旧年蠲的雨水 ”加以烹煮,其绝妙的淡雅搭配才让品味不凡的贾母吃了半盏。可见妙玉对贾母的招待是体贴入微、毫无偏差,其中何尝有一丝的傲气?与王熙凤讨好老祖宗的表现又相差几希?而一个出家人却对至尊者的癖好如此了然于心,岂不也证明其心依然半在红尘,对权贵之士瞻望不遗,对乡野庶民则弃如敝屣,何尝是“皭然泥而不滓”?其判词所说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毋宁才道出真正的本相。
值得注意的是,妙玉这一段逢迎权贵的情节可谓绝无仅有,先前元妃省亲时必然也有的相关情节被刻意隐藏,只用“盥手进去焚香拜佛”一语带过,然则,其情况必然与贾母莅临相类;同样地,黛玉面对比她更高傲强硬、不假辞色的妙玉时,竟一反其敏感好哭的性情,采取回避的方式不敢率性,改以轻描淡写、不以为意的退让态度,缓解很可能发生的剧烈冲突,不着痕迹地将眼下的尴尬轻松带过。则小说家将两个极端高傲、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同时出现圆融世故的情节放在同一回,岂非也有耐人寻味的深刻用意?彼消此长、人进我退,在人际关系中又有谁真的可以永远率性而为?而这一段情节中的逢迎表现,既立体化了妙玉的多元性格,也使得妙玉最后的结局获得了一以贯之的合理依据。
确实,再从这位“太高”“过洁”的女子最后的下场来看,所谓的“不屑不洁之士”更显得言之过甚。第五回太虚幻境中关于妙玉的图谶,是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指的是妙玉虽为出家人,但其实尘心未断、六根不净,不但贡高我慢、睥睨众生,对用品器物之讲究更是超乎寻常,因此被邢岫烟形容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尤其是对宝玉产生儿女之心,一再地以己杯斟茶借饮,以粉笺庆生贺寿,独向宝玉微妙传情,因此确实是“何曾洁,未必空”。结果就有如“带发修行”这样的形象一般,在性别上一身双绾男性与女性之异质组合,在宗教上同时横跨出世与入世之悖反统一,以致造成道姑/名流这样矛盾综合的独特处境,而彻底模糊了“槛外”与“槛内”的分际,并造成“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处境。
可怜的是,这样一位“天生成孤癖人皆罕”而极端洁癖的年轻女子,最后的下场竟是“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遭到她最厌恶卑视的肮脏泥垢所污染,实在是令人怵目惊心。
妙玉在贾府败灭后的下落,不同于续书所写的遭盗匪挟持,应是第四十一回的脂批所言:“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对这一段阙漏错乱的批语,周汝昌校读暂拟如下:
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 [38]
其意可采。“枯骨”者,意谓老人,传统的身体医学认为:“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神,神化为液,液化为骨。” [39] 因此骨质的盈枯与气血的足缺、精力的强弱直接相关,也反映于不同的年龄阶段,故杜甫《垂老别》一诗即感叹“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全唐诗》卷217),则“枯骨”应是用以比喻老朽之人。整段批语意谓在贾府抄没后,她所拥有的富饶资产也一并被充公或遭到掠夺私吞(所谓的发抄家财),失去庇荫的妙玉流落到了瓜州渡口,因生活已到无以为继的地步,只好“屈从枯骨”,也就是委身于年老官宦为妾,以求生存。就先前对乡野老妪刘姥姥饮过的茶杯犹且嫌脏的妙玉来说,其脏实在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了活下去却必须吞忍,内心之苦楚亦不言可喻。
应该说,作者对此一下场虽是同情万分、无限悲悯,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却也未尝没有感叹:当她幸运地在贾府受到礼遇时,就放任个性以至于“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当丧失庇荫,必须独自面对现实的严酷考验时,就放弃坚持而学会忍辱偷生,岂非表示了其高傲洁癖的性格其实是因为命太好,得到别人的支持与环境的包容乃至纵容所养成?一旦失去了保护伞,孤立无援的妙玉焉能依然蔑视世俗,傲立于雪泥之中?
贾府的抄家,等于是用最大的力量、最激烈的方式,把她变成一个肉胎浊躯的凡人,从槛外走入槛内,在呛鼻的人间烟火中接受现实泥泞的试炼,赤裸裸地领受“求生”这种生命最本能的痛苦与挣扎,了解存在的辛酸,由此也深刻明白:世事多艰,人生难料,一个人能够任性通常只是因为幸运,并不是自己真的天生比别人优越,在能力与品德上超越别人,天生就该拥有特权和优越感。因此,对自己多一点自我控制的要求,对世人多抱持一些的慈悲宽容,岂不是理所应当?到了这时,妙玉也许就能把对刘姥姥的鄙夷不屑转变为尊敬赞叹。
由此也可见所谓“个人主义”的单薄脆弱,这些“率其天真”的“不屑不洁之士”,他们的“真率”只是一种人生初期未加雕琢的天然样态,在后天环境的纵容之下顺其自然的发展,既未经考验,也完全谈不上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坚持,因此一旦面临环境剧变,失去了放纵自我的条件,便会立刻改变,成为和其他人一样努力适应环境的存在者。从而,将这些人物一般性的“人格特质”高扬为具有人性论意涵的“人格价值”,许之为“反正统”之类的“本真性”代表,其实是言过其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