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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秦可卿论
二、低微的出身与优异的天赋
在太虚幻境正册十二钗中,秦可卿是出身最低微的一个。但此一出身对于其性格、处境的影响,却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必须从当时的社会背景、身分的变化仔细探讨,由此将会对此一金钗产生不同的认识。
(一)独特的向上阶级流动
第八回对可卿的出身来历说明道: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单单这一段描述,便隐含了诸多讯息密码,只有回到传统社会文化背景才能掌握。首先,养生堂即清初时普遍设立的育婴堂,是专门收容初生弃婴(几乎都是女婴)的慈善机构,士人基于道德意识、追求理想社会秩序,以此作为解决弃婴、溺婴问题的救济措施,因此绝大部分是由邑绅邑商与地方官所私办,以长江下游之大市镇最为稠密 [2] ,无子的秦业从此处收养儿女,似乎是顺理成章。然而,其中暗藏的玄机在于:自西周的宗法制度以来,收养之目的从“为宗”到“为家” [3] ,都是出于子嗣承继、宗祧延续的需求,因此一般而言,抱养者都是以男婴为多,女婴则极少;甚且在正常的家庭中,于确保香火的传统观念下,不具备此一功能的女婴有时还会遭到弃杀的厄运,形成了从先秦战国以来历代常见的“溺女”习俗。 [4] 因此像秦业般专程到养生堂收养女婴,实属罕见。
这种男女大有别的观念与现象自古已然,如《诗经·小雅·斯干》即有“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以及“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的差别待遇,《韩非子·内储说·六反》甚至说:“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 [5] 自此以后,史册中溺杀女婴之悲剧便载记不绝,都是源自同一性别价值观的结果,无怪乎到了宋代,司马光亦言:“世俗生男则喜,生女则戚,至有不举其女者。” [6] 可以说,当一个家庭遇到经济压力、香火存续问题而必须取舍时,女婴是最早也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对象,至清代犹然,江南地区如江苏、江西、浙江、福建、安徽等尤盛,苏州、金陵皆属之。 [7] 且不仅民间如此,据李中清等学者对《玉牒》这份清代皇室人口资料进行统计之后,得出一些很出人意料的结论,其中即包括:“宗室女子在出生时虽与男子人数基本相等,但成活率却仅为男子的八分之一。他们认为这是贫寒宗室为生计所迫而溺婴的结果,虽然证据不足,却揭示了旗人女子人数少的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在人口统计时有意或无意的漏报之外,可能存在着人为的抛弃、虐待,至少当饥荒、瘟疫袭来之时,人们所重点保护和哺育的,首先是男婴,这种情况当然并不仅仅存在于旗人之中。” [8]
由此可见,在讲究血缘关系的文化下,连亲生女儿都可以牺牲,又何苦费事收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婴来增加家庭负担,等于完全为人作嫁?因此女婴通常不会在收养的考虑内,除非有实际的利用价值,例如作为童养媳;甚至是有不得已的特殊关联,如必须掩人耳目的私生女。从秦业的状况来看,因资讯不足,尚无法判断是哪一种,但若一定要勉强斟酌的话,就其命名“可儿”的心态而言(详下文),以无法见容于正妻之私生女的可能性较高,而通过同时抱养一个儿子的方式所产生的遮蔽效应,可卿这个女婴的收养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可卿的被收养确实是社会常态下罕见的特例,但无论如何,可卿来到了秦家,在完成收继的程序之后,便不再是一个无名的弃婴,而是比照养子,从养家之姓,与养家发生拟制血亲关系,成为营缮郎之女。营缮郎是曹雪芹虚拟的官衔,据脂砚斋所言,与秦业之姓名皆是别有寄寓所致:
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第八回批语)
换言之,用意与“秦”之谐音“情”同出一辙,若追究其寓意,或即暗指秦可卿乃秦业之“情孽”—不正当的情欲关系所生,与其私生女的来历相吻合。不过,遵守写实逻辑的小说再如何虚拟以寄托象征,都不能脱离当代的职官系统,犹如第二回说黛玉之父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脂砚斋便批云:
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
同样地,第十三回写到宁府世系的历代官衔,包括“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以及同为八公的齐国公之孙“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之孙“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乃至贾蓉买官所得的“五品龙禁尉”等等,也都属于“事之所无,理之必有”的拟真之称,足以传达出相应的身份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秦业的营缮郎也透露出重要的意义。
明清两代工部设有营缮清吏司,主管皇家宫廷、陵寝建造、修理等事,司设正五品之郎中、从五品之员外郎、主事等官,秦业的营缮郎应相当于贾政的“现任工部员外郎”(第三回)。如此一来,可卿虽然出身于养生堂的弃婴,但既被担任营缮郎之秦业收养,其社会身分就不是一般的孤女,而是朝廷五品官员之女,清白高华,绝不能称为寒素低贱。许嫁给宁府的并不是养生堂的弃婴,而是朝廷五品官员的女儿,这是一般在探讨秦可卿的相关问题时,普遍忽略的一大重点。
固然第七回宝玉、秦钟初见时,彼此互相惊艳的心思透露出双方家世的悬殊,所谓:
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
其中关于秦家的认知都是“寒门薄宦之家”“清寒之家”,秦钟的“贫窭”之怨也呼应了第八回秦业自感“只是宦囊羞涩”,十分一致。不过,这样的差距其实是相较于贾府的荣耀显赫所言,其“富”自不能与拥有庄田与房产地租的贾府相比,更完全无法企及贾府作为国勋门第之“贵”,因此两家一旦面对面便不免产生荣枯之差距;而且这两个天真少年都处于一种相见恨晚的心理,因此过于夸大家世所造成的迁延或阻隔,也更不免言过其实。是故,既然秦业之职任可与贾政相当,其身后“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第十六回),便绝不能说是“清寒贫窭”,也并不妨碍彼此的亲近关系。再参照小说中其他的例子就更清楚了,如第三十五回提及:
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清代的通判为正六品,还比秦业的营缮郎更低一等级,然而豪门贵族之所以嫌傅试穷酸,是就联姻时讲究门当户对的标准而言,并不是一般意义的低贱寒素,因此既没有妨碍与贾政的互动,也仍存有高攀的盘算。则宁府一方面在婚姻上并不如荣府般严格讲究门当户对 [9] ,另一方面在清朝爵位世袭制度中随代降等的情况下,第五代的贾蓉已只是一个“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第十三回),其迎娶五品官员的女儿,也就合情合理而不算奇怪了。至于秦业“素与贾家有些瓜葛”的所谓“瓜葛”,或如通判傅试之类,或如农妇刘姥姥“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第六回)之类,因小说中并未交待,自属无关紧要,无须在缺乏文本证据的情况下穿凿附会。
更值得注意的是,秦可卿的身份变化在嫁入宁府之后又进一步向上升级,成为“世袭宁国公冢孙妇”(第十三回榜文),即嫡长孙之正妻,从一般官宦之女晋身为贵族成员。试看太虚幻境薄命司中命运册簿的分类依据乃是阶级身份,以贵贱等级决定橱柜的上下位置,以及各自的分册归属,因此,上等的正册中所收的全属贵族女性,连很少出现的年幼巧姐儿都在其中;而“婢女贱流,例入又副册”, [10] 即所谓“下等”,被归入“又副册”的晴雯、袭人恰恰都是“身为下贱”的女婢,这就很明显是以阶级身份,而不是以对宝玉的重要性为划分原则。也正因为如此,秦可卿嫁入宁府后都是以“秦氏”之名活动,由她对宝玉的梦中呼唤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第五回)所谓的既嫁从夫,婚姻的门槛抹除了女性在室时的身份标记,纳入新的伦理体系,如此一来,更证明了秦可卿虽然出身低微,但经过秦业的收养以及贾府的迎娶,已完全改变了她的阶级属性,由此才能列入“上等”的正册中。
换句话说,对于秦可卿的种种处境问题,绝不能偏执于“弃婴出身”,将已成为贾府嫡派正妻的女性解释为一个市井庶民的可怜小媳妇,所谓身份低微、心理自卑、委曲求全等等的解释,都是胶着在“弃婴出身”所作的扩大性的延伸。事实上,可卿在官员之家成长,按理对养生堂的婴幼儿时期已不复记忆,一般情况下家属也多会避谈此事,至少小说文本完全没有涉及可卿的成长状况,缺乏她受到负面影响的证据;何况以小名为“可儿”来看,典出《世说新语》:
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 [11]
意即“可人”“可人儿”,是对性情可取或有才德之人的赞美,故放在《赏誉》篇。则可卿本是很可爱的女婴,秦业之所以破例收养,也应该是这个原因,若再加上私生女的可能性 [12] ,则可卿更必然是受到疼爱的,如此一来,秦业理当会避免在这个可人儿心中留下弃婴的阴影。据此,可卿也应接受了正常的教育,由此才能将其天赋中的优异禀性发展出来,出嫁后在复杂的世家大族中充分发挥,得到上下的宠爱与一致的肯定,完美地胜任贵族女性的角色。其优点绝不仅是美丽而已。
(二)兼钗、黛、凤三人之长
当然秦可卿是极为美丽的。对于可卿的美丽,小说家于短短的几回中不断地重复强调,包括:“生的袅娜纤巧”(第五回),“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第八回),第七回又出现了一段特别的描述:
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借“生得不俗”(第四回)而导致人命官司的香菱加以烘托,如脂砚斋所言:
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
如此超凡脱俗的美自可以进一步仙化,比诸圣界的女神,果然太虚幻境中就有一位同名的仙子,且还是统领整个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之妹。第五回描述道:
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
通过同名所隐含的重像关系,兼美的造型投映于秦可卿身上,使得秦可卿的人物内涵更加丰富饱满,首先,就形貌容态而言,秦可卿实际上是兼香菱、宝钗、黛玉等三人之美,比起神界的兼美更有过之,可见非凡绝伦。
其次更重要的是,兼美所融合的钗、黛二人之美,并不止于“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的外相,还包括宝钗的性格特质。第五回在秦可卿安顿宝玉去睡中觉一段,叙述道: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其中“生的袅娜纤巧”固然对应了黛玉,“行事又温柔和平”则恰恰是宝钗的移植,呼应第二十二回所说的“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足证秦氏确实是神界兼美的人间投影。
果然,宝钗“稳重和平”的好人缘也对映于秦可卿身上,第八回道:“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可见甚至爱屋及乌,移情于其弟秦钟。无怪乎第十回当可卿罹病时,婆婆尤氏便对儿子贾蓉说道:
我说:“……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
随着病势越发沉重,到了第十一回,连贾母都不舍地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还对凤姐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凤姐一一答应了。这时,病重的可卿预感自己已不久人世,所抒发的感受也完全一致: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
最后不敌病魔,溘然长逝时,举家上下陷入一片哀戚,第十三回描述道: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这段话中,一连重复了四次“素日”,将其对上孝顺、平辈亲睦、对下慈爱、对仆恩怜的赤诚挚情充分传示,其为人之温柔体恤不言可喻。
当然,在贾府这样注重伦理的世家大族,秦可卿能够获得上下一致的推崇喜爱,自有其聪慧明智的心性与出类拔萃的才干,绝不仅是人际互动上的孝顺和睦、慈爱怜惜而已。以聪慧明智的心性而言,正如第十回尤氏对贾璜之妻金氏所说道:
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
张友士的诊断也是: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就此而言,那心细、心重、思虑太过与其说是自卑,不如说是好强,如其重病后所感叹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 。”凤姐也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第十一回)而要强之心未必就是出于自卑,也可以是出于完美主义或高度责任感,如同小说中写到王熙凤是“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第十九回),袭人亦是“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第三十六回),而这都只是说明性格上追求完美,务求尽善,可卿的思虑心重仿若王熙凤的“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第六回),正所谓“心性高强”者也;再加上“聪明不过”,便养成了出类拔萃的治事才干与处办能力。
甚且不仅绝色之美、行事才干周全可靠,可卿的眼光见识也不亚于王熙凤。脂砚斋于“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一句夹批云:
借贾母心中定评。
以贾母高度的识人之明 [13] ,复有脂砚斋的“定评”之断,“极妥当”确属秦可卿的人格评价,由此乃成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五回),也是绝对可以成立的正面赞美。唯许多人都以贾母的“重孙媳妇”就只有一个秦可卿,因唯一而得第一,可谓胜之不武,并非真正的赞美而给予保留。但这个质疑是不能成立的,应该注意到,小说中的贾府固然是指宁、荣二府,实际上贾家乃是一个涵括许多嫡派旁支的大氏族,例如第九回提道: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
第十回又写到金荣的姑妈:
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
可见除宁荣二府之外,连玉字辈、草字辈都还有正派、嫡派、近派的子孙,皆属贾氏子弟。在小说中,他们主要是出现在为全族所设的义学家塾上,第七回宝玉说:“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第九回进一步说明贾家之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这才构成贾氏一族的人员全貌。
因此,在秦可卿的丧礼上合族人员到齐,“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第十三回),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四代同堂,在人口滋多、枝繁叶茂的情况下,草字辈的一代包括贾蓉在内甚至多达十五个,其中大可以有如贾蓉般已经娶妻者。如此一来,身为全族之女性大家长的贾母,当然不只有秦可卿一个重孙媳,因而秦可卿之丧礼上便透过这些无名女眷突显凤姐的卓越出众:
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第十四回)
所谓“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即足以为证,她们既可以突显凤姐的光芒万丈,当然也可以对比出可卿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可卿也因此受到贾母的喜爱,一如凤姐的得宠。至于贾珍和贾代儒等所说的:“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第十三回)就其作为当众发抒的公共评价,不宜掺杂悖德非礼的私情因素,其重点也实在于此。
于是,同为贾家媳妇的凤姐、可卿才会成为知交密友,第七回提到“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第十一回则浓墨重彩地描绘其具体情景,尤氏对凤姐说道:
“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
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依依作别,听了秦氏请求她常来坐坐多说话,又眼圈儿一红,承诺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也确实“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因此连贾母都说“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直到第十三回可卿死前托梦时,说的都是:“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可以说,整个贾府中,能获得凤姐敬畏的只有探春(见第五十五回),而能同时获得凤姐的敬畏与真情的,则只有秦可卿。
事实上,可卿的胸襟见识恐怕还略胜凤姐一筹,这主要是表现于第十三回的死前托梦。当生命走到尽头之际,脱离躯壳的一缕幽魂仍记挂着贾家的未来,悠悠来到王熙凤梦中,言及尚有一心愿未了,在托付锦囊遗策之前,先引述世间无常的永恒之理,说道: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询问有何永保无虞的方法,可卿接着便具体指点根本之道:
“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面对无常的方法,只有厚植根柢、保留希望,而稳定的产业是最重要的基础,秦可卿建议于祖茔附近购置的田庄、房舍、地亩,称作“祭田”,其用途主要是支应与祭祀有关的花费,宗室富勋提及:“坟茔留有余地,令坟丁耕种,按季交租,作为祭品供物用费。” [14] 其次,还用来修理坟茔、建造家祠等 [15] ,这也正是秦可卿所着眼的重点。显然这笔收益属于特定用途,作为抄家时也不入官的恒产,确属家族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后支柱。其深谋远虑之处,在于:
一、“祖茔”的祭祀永继:对于中国传统观念而言,生命的价值在于家族的永续,香火绵延是最重要的考虑,因此才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箴言,而祠堂也才会是具备了超越性的神圣空间,成为崇天敬祖之血脉圣殿与家族精神中心;祖茔为先人埋骨之处,更是全族的根源,购置祭田可以确保家族的凝聚、传承。此乃家族存在的消极层次。
二、“家塾”的迁立:教育是高成本的投资,读书所费不赀,贾府还设有全族的义学,“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第九回),可见义学的经费来源是靠官爵之俸禄支应。将既有的家塾改设于此,有了祭田稳定的供给,便无虑失去官爵后的断炊问题,“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如此则是创造东山再起的机会,子孙经过读书,可由科举复兴家业,是家族在基本的生存之外更进一步发展的积极目标。
足见可卿的建议不仅是经济上的自保,更重要的是让家族可以永续的根本,因此才能让凤姐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第十三回)的杰出女性感到“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必须说,第十三回的回末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其所谓“齐家”的裙钗应该是包括这一回中临终托梦、授予机宜的秦可卿,以及可卿死后协理宁国府的王熙凤,两位女性巾帼不让须眉,力挽狂澜的晶华光辉令人称叹。
至此可以说,脂砚斋为可卿所题的“十二花容色最新 ”(第七回回前总批回首诗),应该便是对可卿容貌之兼美如仙、性格之和平可靠、心智之深谋远虑,集黛玉、宝钗、凤姐三人之长的总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