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三册 >
- 第十三章 秦可卿论
五、暧昧的死亡
秦可卿的死亡暧昧不明,显示出复杂的面貌而导致各种不同的揣测,但重新检视相关文献,也许真相只有一个。
(一)上吊自缢与慢性消耗
关于秦可卿之死,小说家的创作原意是上吊自尽,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正册十二钗最后的一幅图谶清楚作了预告: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接着上演的《红楼梦曲》也延伸道: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这一座可卿悬梁自缢的高楼大厦,便是天香楼,在可卿悬绳投缳的时候“落香尘”,情景吻合。作为自尽横死之处,阴气最重,因此在停灵四十九天中进行种种法事时,也特别在此设坛打醮:“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第十三回),就“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这一句有脂批云:
删却,是未删之笔。
可见天香楼确实是秦可卿的死亡地点,所以才需要另设与大厅同等规模的正式法事,并且打的是“解冤洗业醮”,其所造之“冤业”也昭然若揭。再配合出殡当天,六十四名青衣请灵队伍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其中的“享强寿”意同“强死”,《左传·文公十年》载“三君皆将强死”,孔颖达疏云:“强,健也,无病而死,谓被杀也。” [45] 则“享强寿”或许也暗示了秦氏的横死。
不过,在这个突兀的意外死亡之前,可卿还面临了慢性疾病的消耗摧残,其发病情况都是由婆婆尤氏所交代:
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第十回)
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第十一回)
历经延医察视的多方折腾,终于在张友士的高明医术下确诊,竟是一种长期发展、足以致命的大症候,贾蓉直接问道:
“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第十回)
这段话的玄机在于:表面上似乎给了乐观的答案,然而从“这病尚有三分治得”“也要看医缘”“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其实暗含了高度不确定的凶险,最多只保证这个冬天可以无恙,因此,同样娴于世故、懂得社会话术的贾蓉便不再追问下去。这和病患可卿自觉“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也是一致的。
果然,随着时间流逝,可卿病势的发展越发沉重,到了年底腊月二日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小说描述道:
(凤姐)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第十一回)
所见“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正是一种医学上用指重症病人慢性消耗所产生的“恶体质”(cachexia),作为严重疾病的并发症,主因疾病末期产生身体代谢障碍,缺乏食欲、营养吸收不良,抑制脂肪的蓄积也减少蛋白质的合成,而造成肌肉及脂肪的大量消耗,导致体重减轻以及肌肉量减少,呈现衰弱的状态;但此时病人仍然具有活动能力,甚至可以生活自理。印证第十一回中所描述的,可卿自言:“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似的。”可见食欲不振,难以消化吸收,在缺乏营养的情况下,更使体质恶化,导致极度的消瘦;再看所谓“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显示秦氏的病况维持在一种虽有起伏但大致稳定的状态,如此皆符合恶体质的症状。因此贾府众人多已有所准备,若就此发展,则可卿应如张太医所预言的,“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全愈”其实是“不治”的反话,可卿死于发病后的次年春天,病程将近半年。
有学者便据此推论,可卿乃是因为对封建大家族衰败趋势的敏锐觉察而忧虑成疾,因门第的巨大差异所形成的心理矛盾以致恶化,终于致死,出于小说家对人物形象的重大修改。 [46] 但从现有的文本并看不出可卿是因忧虑家族衰败而成疾,上文也已经指出门第差异不构成关键因素,最特别的是,小说家并没有针对慢性病的自然终结来发展后续的情节,反而仍以突兀的笔墨来呈现可卿之死。第十三回描述道:
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四”谐音“死”,连叩四下,正是丧音,传达可卿的死讯。疑窦就在于,自张太医论究病源后,大家对这个重症病患都有了不治的心理准备,何以阖家闻知死讯时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所谓:
久病之人,后事已备,其死乃在意中,有何闷可纳,又有何疑?(夹注) [47]
此一矛盾反常,正如脂砚斋的眉批所提示:
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换言之,这便是小说家刻意没有删除而保留下来的若干痕迹之一,仍然要读者回扣第五回的图谶,保持“淫丧天香楼”的魅影。既然无论怎么删改都要保留这一点,且构成了定稿后的文本全貌,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淫丧天香楼”是关于可卿之死的必要环节—她终究是死于上吊自缢,并且与爬灰有关。
目前对于可卿自缢的诸多重要考证,最早是臞蝯所提出:“又有人谓秦可卿之死,实以与贾珍私通,为二婢窥破,故羞愤自缢,书中言可卿死后,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 [48] 俞平伯赞成之 [49] ,但此一主张之难以成立,已如前面所述,以丫鬟必然参与其中的角色而言,应没有这种问题。另有一种推论认为,爬灰之事既已人尽皆知,连上三代的旧仆焦大都听闻其事,为此还公开叫嚷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再从王熙凤的反应,似乎也知其事,所以禁喝宝玉不得追问,则这件事的揭发与否就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也因此不构成自尽的直接因素,于是艾皓德(Halvor Eifring)考察秦可卿的症状与怀孕的相似之处,由此推测造成可卿不得不死的理由只有“怀孕”比较可能。 [50]
只不过,从现存的版本面貌而言,一方面可卿死于自缢,是可以确定的;另一方面却也有慢性病症在身,且业经张友士断言非喜,并不是怀孕,明确可征,表面上的不一致是导致聚讼纷纭的原因。但事实上这两者之间未必是冲突,而是可以相容并存,尤其应该注意的是,脂砚斋介入这段情节的方式与结果,只是“删”而没有“补”,所谓:
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回前总批)
换言之,删去的情节有三段:1.“遗簪”一段,2.“更衣”一段,3.“天香楼”一节,这三段情节都与不伦的幽会有关。再参照另一段脂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回末总评)
则“天香楼”一节主要是可卿自缢的描述,共少去四五页,只剩十页。除此之外,未删的部分便都是原有文稿的内容,慢性病症并不是改变可卿的死因后所另外添补的,而是原本就和自缢并存的情节,亦即无论小说家经历怎样的修订过程与心态变化,原有与现有的文本全貌都包括了慢性消耗的病症、死得突兀,尤其是自缢在内,这才构成了可卿之死的整体。因此在探讨可卿之死的问题时,必须全部考虑进来,每一项都不可或缺。
(二)纵欲而亡:贾瑞的同步性
就此我们以为,可卿那半年的慢性病症必须与贾瑞之病相提并论,才能真正获得解答。必须注意到,秦可卿出现于第五回至第十三回,这段时间也恰恰是贾瑞的登场与落幕:贾瑞的故事始于第九回、终于第十二回,全然涵摄于可卿的叙事范围内,并且与可卿之发病过程完全重叠,二人的同步性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关联。
虽然也有学者注意到可卿与贾瑞之病症的相关性,如俞平伯认为此一关联是用以交代两人都病了一年,以合理化可卿的非病而死与大家的纳罕疑心; [51] 或者指出两人都是“淫人”,唯其论证一则是将淫字作扩大化的解释,连黛玉、晴雯都包含在内,二则是对两人的病症集中于医理、药理的说明,忽略症状的象征意义,三则是对此二人又分别对待,认为可卿是妇科病,且其致病原因乃是不得所爱、不甘蹂躏的长期抑郁所致,属于“色淫”,贾瑞才是真正的好色滥淫; [52] 亦有从版本考证着手,认为贾瑞之病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是误将“月”字写成“年”字,且主张其中的时间差错是为了让宝玉等的年龄适合住进大观园。 [53] 如此等等,皆与本书的观点大不相同。
如同宝钗的宿疾与冷香丸、黛玉的宿疾与出家固然也都有医理的根据,但主要还是服膺于小说的艺术法则,以文学的象征意义为主,可卿的病症也是如此。我们以为,秦可卿之病是源于过度纵欲,尤其与贾瑞的病症相参照,就更为明显:贾瑞对凤姐起淫心之后,乃是“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第十二回),可卿的情况也大略相当。再比较两者的病况,除性别的专属特征之外,其他的生理现象简直如出一辙,双方的高度近似性,正说明了可卿的疾病本质与贾瑞完全一致:
可以说,贾瑞提供了文本的内部参照系,以时间重叠、病征类似而形成了合一性,足以证明可卿和贾瑞一样,都是过度纵欲而酿成重症。再加上可卿卧室中有“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贾瑞则有道士送来的“风月宝鉴 ”,都以正面照出冶荡的春色欲景,二人之同病同命已是昭然若揭。
此外,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张友士的一段诊断也非常值得注意,他说:
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 ,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 ,何至于此。
足见可卿的病与“行经”有关,而那正是女孩进入性成熟的标记,且“初次行经”之时即种下病根,若非用药治疗,以后即持续恶化,故谓“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不过几年便足以致死。从真实的医学来说,也许确有某些妇科病是少女开始发育、进入青春期时便发病,没几年即严重到致命的程度,又只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便可以痊愈;然而一则是,可卿的初次行经无论是在婚前或婚后,在毫无病征的情况下,都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女性生理变化,谁能及时地诊断出“这个症候”并“就用药治起来”?再从文学的象征手法而言,结合所有的人物特质与故事情节,更应该说,可卿的病肇始于性成熟、恶化于性放纵、致命于性丑闻,“性”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秦可卿确实是一位爱欲女神。
因此,“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作为可卿之病的根治之道,毋宁意味着:对可卿这样的爱欲女神,当她一进入性成熟的阶段便调解、压制或根除其性欲望,便不会有后来的乱伦纵欲,也就不会有“淫丧天香楼”的悲惨下场,确为釜底抽薪之计。“养心调经之药”的药名,也是取义于此,正属道士送来风月宝鉴时所说的“专治邪思妄动之症”也。
再进一步参照可卿的临终托梦与其弟秦钟的死前遗言,可以发现其中的高度相通 [54] ,都属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由衷心声。则不同于贾瑞始终执迷不悟,终究脱精而亡,“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可卿在病势沉重的阶段,借此痛定思痛,省思个人与家族的种种问题,既对过往的失格作为深自忏悔,从而拟订家族的救世良策,作为赎罪之方,再以自尽了结一生情孽,足见良知未泯。评点家洪秋蕃便认为:
间尝论之,秦氏秀外慧中,上和下睦,若守妇道,自是可儿。无如滥情而淫,不审所处,墙茨莫扫,贻中冓之羞;戚施是从,冒新台之丑。盖由袅娜纤巧,既类冶容;而又温柔和平,不为峻拒:遂使一时艳质,堕为千古罪人,不亦重可惜乎?虽然,纵欲渎伦,固为闺闱之辱,而因而投缳殒命,尚有羞恶之良,核其情罪,似可轻于乃翁,故曰秦可卿。 [55]
至于让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者,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她死亡的方式和地点。当深夜的丧音传来之前,完全没有交代任何关于可卿临终的状况,此一空白即脂砚斋所说的“删去天香楼一节”,源于小说家出以菩萨之心的删减隐讳所致,若将自缢于天香楼以迄遗体被发现移置的过程填补进来,一切便都合情合理。
总结而言,秦可卿那半年的慢性病症来自于长期纵欲所造成的精气耗损,其病况之严重固然让家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并不妨碍她在良知的挣扎折磨之下,以“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的恶体质所仍拥有的活动能力,缓步走向天香楼。这朵孽海情花终于枯萎凋零,在死亡中获得净化,是为人性演绎的特殊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