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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林黛玉论
二、贵族少女:林姑娘不是“灰姑娘”
这株带着斑斑泪点的绛珠仙草随着债主一起入世,降生在苏州林家,成为父母钟爱万分的掌上明珠。
也许,大多数的读者都被林黛玉后来的父母双亡,尤其是她在诗歌中所流露出来的柔弱无依所打动,由此便以为黛玉是一个出身寒微、寄人篱下的孤苦少女。但必须说,黛玉寄居贾府固然是事实,但其客观处境却不能以“寄人篱下”这个成语加以形容;同样地,黛玉虽然面临家族的没落,却绝非家世寒微,也未曾受欺于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黛玉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少女,始终受到十分的宠爱,也涵养了大家风范。
(一)列侯之家、书香之族
第二回清楚交代黛玉的家世背景道:
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这段描述清楚显示林家与贾府平起平坐的门户地位,所谓的“钟鼎之家”,用的是“钟鸣鼎食”的成语,形容贵族击钟传讯、列鼎而食的豪华排场,可见林家的显贵。不仅其祖先具有袭过列侯的爵位,“封袭三世”再额外加恩“又袭了一代”的显赫背景,虽因降等承袭制度的缘故,第五代的林如海已无爵位,但他改从科第出身,以殿试第三名的“探花”身分延续其钟鼎之族的门第家世,更且在“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的情况下“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属于深受朝廷宠信倚重,另派至各省巡察盐政税务的钦差大臣,身为临时性的特命官吏,在一定的阶段对具体事务的处理中代表皇帝行使权力,因此是以选贤与能、才廉兼备的标准选派。 [49] 尤其所管辖的业务又是攸关国计民生的盐政,属于重要职缺,可见林如海是一个才、德、权皆备的杰出人物,让林家转型成功,兼具了百年列侯世家与朝廷新贵的双重显要,也因此能在贾府最鼎盛的巅峰时联姻结亲,迎娶贾母最疼爱的女儿贾敏。
贾敏不仅是贾府最鼎盛时期的千金小姐,如王夫人对王熙凤所感叹道:“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 。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第七十四回)可见在随代降等承袭的爵位制度下,看在王夫人眼中,与她自己同辈的小姑贾敏,其尊贵远非下一代的三春之辈所能比拟。而贾敏又是最受贾母娇宠的孩子,贾母初见丧母的外孙女黛玉时,便悲痛说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 ,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第三回)在这样的情况下,贾敏婚配的对象自亦是非同凡响,林家的“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正与贾府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第二回)平分秋色,在讲究门当户对的上层社会中,贾敏也才可能会嫁入林家为媳。
相较之下,当林如海荣任钦差大臣,又更增加朝廷新贵的权位时,同一代的贾府成员却日趋没落,贾赦是“现袭一等将军”,贾政乃“现任工部员外郎”(第三回),贾珍则代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第十三回),都早已不复一等国公的威势。是故凤姐才会对黛玉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又指宝玉道:
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第二十五回)
原来这时在门第、根基、家私上可能有配不上对方的疑虑的,竟是贾府而非林家,可见林黛玉虽然孤身寄居贾府,其实同为四代列侯的贵族世家出身,彼此般配。林家之所以没有列在由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所组成的护官符里,是因为林家位在苏州,不属护官符所归纳的金陵地区所致,其贵盛却不遑多让,理应被列在苏州官宦圈子所拟的另一分护官符上。
兹表列两家的传承状况如下:
就在这样一个高贵的家庭中,黛玉于二月十二日诞生了。第六十二回探春一一历数家人生日时,提到“二月没人”,袭人补充道:
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这个生日固然比不上元春的大年初一,当天也没有宝玉之类的“奇异出生”,却也和探春的三月三日一样,具有民俗文化上的特殊意涵,二月十二日正是明清时期的花朝节,也就是百花生日。
根据学者的考察可知,关于古代花朝节的日期,因时因地而异,说法纷纭,但到了宋代,花朝节的日期已经有定在二月十二日者。晋人周处曾对花朝节描写道:“浙间风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世所常言。” [50] 清代顾禄也记载着: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闺中女郎剪五色彩缯,黏花枝上,谓之赏红。虎邱花神庙,击牲献药,以祝仙诞,谓之花朝。” [51] 乾隆年间潘荣陛则谓:二月“十二日传为花王诞日,曰花朝,幽人韵士,赋诗唱和。” [52] 可见这是一年中风华最盛的良辰美景,既有幽人韵士赋诗唱和,闺中女郎更是赏红扑蝶,表达对春神花王的赞颂。
在这一天诞生的黛玉,钟灵毓秀、内外兼美,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第二回说明道:
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虽然只有“聪明清秀”四个字,实已透露出黛玉天赋不凡、才智出众,并且有如花之精魂般娇美清丽。第三回透过凤姐的眼光,对初见的黛玉描写道: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脂砚斋眉批云:“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可见这并不是奉承的应酬话,而是堪比史家的客观定论,因此,第二十六回便说道: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段描写等于是“沉鱼落雁”的意思,但小说家变化出之,避免了熟滥成语的陈腐,再加上哭泣的楚楚可怜,创造出前所未见的凄美动人。既然连宿鸟栖鸦都为之感动不忍,无怪乎薛蟠也“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第二十五回),如此之美貌堪称倾国倾城。
必须说,黛玉之以芙蓉为代表花,也兼取其容态之美,所谓“此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 [53] ,《清稗类钞》更描述道:芙蓉“秋半开花,大而美艳,有红白黄等色” [54] ,并非寒瑟幽细的小家碧玉。具体来看,黛玉之姿容则纯以神态气韵取胜,第三回借由宝玉的目光给予一番传神写照的描绘: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其中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泪光点点”,反映了传统骨相学所认为:“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忧而眉缩缩,早无刑克,老见孤单。 注云:……孤独之相也。” [55] 正与高傲孤寂的性格相吻合。如果再配合第三十回写龄官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则诚如张爱玲所言:作者“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 [56] 。或许,这样的美更像是一种幽幽叹息。
(二)男儿教养与正统教育
除了才貌俱全之外,第三回又写“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 不俗 ”,更说明了黛玉非比一般小家碧玉的闺秀气质,凤姐所谓“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尤其显示黛玉的教养仪度完全等同于贾府,有如贾母亲自调教的正根正苗,这就和林家的贵宦背景密不可分。
确实,以林家四代列侯、一代探花的门庭,才有能力培养出拥有高度诗书涵养的才媛。林如海特别聘任塾师专门教导黛玉,贾雨村便是因为如此才来到林府,第二回说林如海“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贾雨村进而透过贾、林两家的姻亲关系受到贾政的关照,重回朝廷。于是年幼的黛玉念了《四书》,获得了正统的教育。
但不仅如此,最应该注意到的是,太虚幻境的正册十二金钗中,只有两个女性是以儿子的方式教育的,除了王熙凤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第三回),另外唯一的一位便是林黛玉。所谓“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第二回),意味着黛玉的学习不纯然是一般的读书识字,而带有若干男性化的成分,王昆仑也说道:“作者一开始就指出林如海膝下无儿,对这聪明绝顶的小女孩特别钟爱,请了老师当她儿子一样教书;却又因她体弱,不能严格课读。这是说黛玉自幼就孤独、任性,而没有接受一般标准的闺范教养。” [57] 这种超越性别的教育无形中降低乃至抵销三从四德之类施加在女性身上的驯化力量。果然,黛玉与凤姐在男儿的教育之下,确实都比较远离温柔贞静的闺阁妇德,具有鲜明突出的自我个性,也都比别人更要争强好胜,因此,在所有的贵族小姐身上,便只有凤姐、黛玉二人出现过“蹬着门槛子”此一闺阁不宜的不雅姿势。就在第二十八回中,同时描写到“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差别在于黛玉毕竟文雅一些,“嘴里咬着手帕子笑”比起“拿耳挖子剔牙”多了几分可爱,凤姐则未免粗鲁,但“蹬着门槛子”的闺阁不宜,却是一样的。至于两人都表现出争强好胜的个人意识,更是处处可见,只是黛玉的重心在诗才,凤姐的焦点在干才而已。
另一方面,同样必须认识到这类贵宦家族首重伦常之道,自幼习染的儿女完全内化为存在的天职,必然是奉行伦理、恪遵孝道,以此为思想、价值观的核心,黛玉亦然。从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叙述说明中,可知年仅五六岁的林黛玉,在独宠于父母膝下的幼年时期,即懂得避讳之礼并奉行如仪,为避母亲“贾敏”之名讳,因此念书时凡遇敏字皆念作“密”,书写时凡遇敏字皆故意减一二笔(第二回),同时采行了“更读”与“缺笔”这两种源远流长的避讳手法,其心态属于出于尊敬和亲近之感情所产生的“敬讳”类型 [58] ,完全属于正统教育出身的大家闺秀。六岁丧母时,黛玉更是“侍汤奉药,守丧尽哀,……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比起史书上所记载颂扬的突出孝行,实不遑多让。
即使父母去世多年,黛玉已在贾府安顿如归,但对父母的思念依然浓烈不减。第六十四回写宝玉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据雪雁的说明,“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但这些做法都不像是要请客或点香,因此她也不知何故。宝玉听了心内细想,推测是:
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
这才切中事实,黛玉的郑重其事正是来自对父母的孺慕哀思。由此足见黛玉的孝心之虔与孝道之隆,单单在父母忌辰时私祭仍不足以表达,另外还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增加一次正式对父母倾诉祝祷的机会,虽无法回苏州上坟亲吊,仍特地准备时食在私室自己奠祭,礼教之美何尝稍减于宝钗?
而“避讳”乃是君父伦理架构中阶级权力运作的结果,祭祀礼仪也是人为制度的规范,但林黛玉那沛然难舍的孺慕之情竟完全契合于社会设定的尊卑机制,可见天生自然的亲子情感与后天人为的礼教规范沦浃为一体,而情礼胥合,彼此一无丝毫扞格,甚至进一步达到了情礼相成,互为深化、纯化、强化的境界。如此种种,恰如明末王夫之所指出:
礼何为而作也?所以极人情之至而曲尽之也。 [59]
清朝沈钦韩亦云:
原夫圣人之制礼,因人本有之情而道之。莫可效其爱敬,莫可磬其哀慕,则有事亲敬长之礼、吉凶丧祭之仪,所以 厌饫人心,而使之鼓舞浃洽者也 。后贤之议礼,则逆揣其非意之事,设以不敢不得之科多方以误之。 [60]
戴震更说得好:
后儒不知 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 ,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 。 [61]
因此,如若单单把黛玉当作爱情的化身,以爱情作为生命的全部,实属严重以偏概全的视角,无法掌握她身为贵族少女的全貌与基本精神。
此外,生长于以伦理为天职的贵族世家中,自幼便面对了多重的人际关系,长幼、上下、亲疏、尊卑各有不同的应对进退之道,本就必然培养出察言观色、拿捏取舍的能力。因此,第三回写黛玉前来贾府依亲,初至荣国府时,便处处表现出谨言慎行的心机眼力: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与大家厮见后,迟到的凤姐反倒声势夺人地驾临现场,这时,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忙起身”“忙陪笑见礼”,全属合乎礼数的世故。后来到了王夫人房中,见“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当众人晚饭时,林黛玉见此处饮食不合家中之式,也知“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此一方面接过饭后立即奉上之茶,一方面见人又捧过漱盂来,立刻心领神会地随众人“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直到当夜入睡前,对于袭人要取来通灵宝玉给她看,更忙止以“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表现出“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脂批),在在显示了林黛玉完全具备了入境问俗而与时俯仰、随俗从众的能力,故脂砚斋于这回也处处提点“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之心机眼力”“行权达变” ,并申论道:
今(余)看至此,故想日后以阅(前所闻)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无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 。(眉批)
甚至第十九回宝玉胡诌出一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以影射黛玉时,对于其“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 ”之形容,脂砚斋更评道:“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 ,讽的妙。”
从这些文本事实来看,在进入贾府前、初到贾府时,林黛玉都不是读者所熟悉的样貌,既不率真、更没有叛逆,反倒是一个再正统不过的礼教少女,具备了百分之百的礼法精神,又拥有大家庭生活所孕育的心机世故。因此,后来小说家也再度展现出她对人情世故中机心运作的洞察力,第三十五回描写道:
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
很显然,不但林黛玉心里是有所“盘算”的,其实并非白纸一般地心无城府,而且她所盘算的,正是存在于贾府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逢迎取媚、趋炎附势这种攸关利害得失的心计和手腕。而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料,王熙凤立刻奉承着贾母前来探病,这就称得上是料事如神地掌握了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第五回)的心性,可见她虽然率真纯洁,却绝不单纯无知,对于现实人性中机变巧饰的那一部分的认识,她其实是和宝钗一样的玲珑剔透。
由此可见,诚如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1818—1883)与恩格斯(Friedrich Von Engels,1820—1895)所言:“在等级中,……贵族总是贵族,roturier〔平民〕总是roturier,不管他们其他的生活条件如何;这是一种与他们的个性不可分割的品质。” [62] 黛玉的守礼与权变,乃是世家环境下人性的应然乃至必然现象,也是小说家深刻把握人性之后合情合理的写实安排。
(三)真正的宝二奶奶人选
正因为黛玉具备了这些主、客观的优点,包括贵宦出身的家世背景、秀异出众的天赋、绝色非凡的美貌,以及自幼良好的正统教育,再加上贾母爱屋及乌的加倍移情,因此到了贾府依亲之后便深受长辈宠爱,所谓“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第四十二回),甚至进一步被视为宝二奶奶的主要人选。
一般人感受到作者强烈预告的“金玉良姻”,也因此都注意到元妃于端午节赐礼时所透露的暗示,却忽略这只是作者叙事中的一个面相而已,是在整体结构上对于“结局”的安排,属于盖棺定论式的谶说,只不过在“命运暗示”的手法下形成魅影般的预言;但在到达这个终极“结局”之前,情节的发展却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情况,而这些情况未必是朝向这个结局的直线趋近,反倒可以是意外的果实。就小说中对宝玉的婚姻描述,以贾府人员各方所反映出来的实际心态而言,在宝玉的婚配对象上,其实都只有林黛玉为不二人选。
宝、黛的联姻可能性极高,书中多所暗示,诸如:第二十五回王熙凤以当家理事者的身分,当众对黛玉开了这样的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同时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其中,“吃茶”反映了清代的婚俗:
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满汉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近日八旗纳聘,虽不用茶,而必曰下茶,存其名也。上自朝廷燕享,下至接见宾客,皆先之以茶,品在酒醴之上。 [63]
如果不是上级长辈心意所趋已经显朗,擅于揣摩上意、谨守分寸大体的王熙凤绝不敢如此露出形迹,拿宝玉的终身大事乱开玩笑 [64] ,因而此回脂砚斋更批道:
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
果然,信定二玉为一段好夫妻的贾府上下诸人中,还有兴儿认为宝玉的对象“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第六十六回);又潇湘馆的婆子们敦促薛姨妈“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连薛姨妈也断言“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第五十七回),可见府中上下的众望所归。参照高鹗续书第八十二回所描写,一位从薛姨妈处来送蜜饯荔枝的婆子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 ,原来真是天仙似的。”又袭人见香菱受欺于正室,物伤其类,乃至黛玉处探口气,原因即是思及“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 ”。由此可见,袭人心中也认知黛玉会是宝玉的正室,皆属于前八十回的一贯延续。
客观而言,在贾府生活中,二玉姻缘“书中常常每每道及”的次数,与金玉良姻并不相上下,并且在许多方面都更胜一筹:
1.道及二玉姻缘的时间涵盖面自始至终,从第二十五回到第六十六回;提到金玉良姻之处,却都集中于前半部的不到十回之内,见诸第二十八回、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二回、第三十四回、第三十六回,此外,第八回莺儿只转述了一半,并且只涉及金而未有玉,更没有牵连“姻缘”,其实应该不算。
2.道及二玉姻缘的一干人等遍见于上上下下,来自各方,包括凤姐、薛姨妈、婆子、兴儿,以及给予这些人此一判断根据的贾母,甚至还有续书中的袭人、王夫人,形成了全面性的、具有客观基础的现实舆论。
金玉良姻之说则不然,包括一次是莺儿转述了一半、一次是宝玉梦中所言,全部都属于两种类型:一种是表达或转述和尚的交代,也因此皆出自薛家成员之口,主要即转述此一神谕的薛姨妈;另一种则是源于黛玉的心魔,在不放心的情况下放大了神谕的阴影,造成自己纠缠不已的执念,以致念兹在兹,不断以此自苦并折磨宝玉,这便占了书中提到金玉良姻的一半次数。因此,提到金玉良姻的人具有身分上的局限性,以及心理上的主观性。相较起来,金玉良姻只不过是一种未来的预言,不是现实上的客观反映。
3.更何况,早期因为和尚有如神谕般的交代,以至于把金玉良姻放在心上的薛姨妈,后来也转向支持黛玉,连续书者都把握到这一点而朝此方向撰作,于是薛家成员也从转述神谕改为撮合二玉,送荔枝的婆子就是薛姨妈之外的另一个例子。
整体以观之,在前八十回中,“金玉良姻”只不过是一个对未来的抽象预言,并不是叙事过程中现实情况的客观反映,以致“金玉良姻”作为一个要素,所发挥的功能是“情节内容的调剂”而非“情节进展的推动”,亦即丰富了单一的、个别的情节表现,但并没有改变整体情节的发展方向,在到达这个终极“结局”之前,故事的编织不仅未曾朝向这个结局直线趋近,甚至逆折其道,反倒都是以二玉姻缘为主轴。上述的统计清楚证明了“金玉良姻”的现实意义,主要是在黛玉的心理、二玉的情感试炼上,并且于第三十六回以后便不再出现这个神谕,因此,就情节发展而言并不具备制约、影响的动力。换句话说,“木石姻缘”是实,“金玉良姻”是虚;“木石姻缘”是主,“金玉良姻”是宾;“木石姻缘”是现在式,“金玉良姻”是未来式;“木石姻缘”始终如一,“金玉良姻”则半途而废。这是厘清文本事实后的真相。
至于贾母对宝钗的赞美与宝琴的中途插入,乃是小说家高妙至极的神来之笔。第三十五回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也证实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这意味着贾母和元妃一样,都是理性客观之人,即使情感上偏向黛玉、龄官这一类的性情中人,却并不盲目偏私,而给予宝钗应得的更高评价,表现出清明的认识力,乃是曹雪芹用以展现贾母的睿智与胸襟。
当第五十回贾母对初来乍到的宝琴惊艳不已,很快地便对薛姨妈隐隐透露求配之意,这是小说家用以呈现人心之奥妙本来就是弹性的、会变动的,当新的特殊状况出现、也带来强烈的冲击时,当下即产生不同的考虑,这完全合乎正常的人性事理。其次,贾府的伦理关系并非绝对而单一,固然贾府极重孝道,所以贾母具有无上权威,但她并不是一个霸道独裁的长辈,懂得适时尊重当家者的意志,而子女的婚姻本是以父母之命为主,第七十九回贾赦作主将迎春许给孙家时,“亦曾回明贾母”,贾母虽不同意却也没有反对,原因就是“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正是一个好例子。所以这些孙子女们的婚姻,就一直在各种迁就之下没有底定,也因此存在更多的弹性空间,变化的可能性就更高了。换言之,小说家是在呈现一种连当事人都未必能预料的复杂性,既不是意指贾母变心、木石前盟并非那么可靠,为日后的二宝成婚做铺垫;也不是用来暗示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不看好薛宝钗。
由此可以说,黛玉始终都是真正的宝二奶奶人选,最后心事虚化的悲剧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所致,并不是人谋不臧的结果。从脂批等的考察可知,八十回之后的发展应是贾府抄家、黛玉病故、二宝联姻、宝玉出家的顺序,并且宝玉在藕官的思想启蒙之下,是以成熟的婚恋观平和地迎娶宝钗,共度一段贫苦的生活后才悟道撒手。人生无奈,令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