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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贾探春论
一、一种灵苗异
(一)生日的意义
从第七十回的描写可知,探春诞生于农历三月三日:
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
明日乃三月初二,再次日便是三月初三,即为探春的寿诞。这一天作为一个上古以来大规模的民俗节日,在汉代以前定为三月的第一个巳日,称为“上巳日”,原本的活动是要到水边沐浴洗涤,以除灾厄垢浊,此一净化仪式称为“修禊”,《论语·先进》所载曾点的志向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便反映了此一古老风俗,《后汉书》清楚记述道:“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2] 这正体现了敬天顺时的遗风。
到了魏晋时期,修禊便固定在农历三月三日,文人的“曲水流觞”也成为上巳日的主要活动,最著名的便是晋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等人的上巳修禊,当时诞生了不朽的《兰亭集序》,“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到了唐代,更衍生了于此日在曲江旁举行“探花宴”的盛事, [3] 杜甫《丽人行》还铺陈了“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皇族游乐之举,可以说是传统文化中不亚于端午、中秋的一个重大节日。
如此一来,在历史风俗中所积淀的种种文化内涵,包括修禊净化的诚敬力量、“天朗气清”与春水澄明的洁净、曲水流觞的文人雅事,以及“探花宴”的功成名就等,都潜在地预设了探春的重要人格特质与其行为风范,以各种形式体现于相关情节中,并因此使得探春绽放出独树一格的显目风采,一眼难忘。试看第三回中三春初次出场的速写画面,在惊鸿一现下各个形神毕出,透过黛玉观察入微的眼力,一一活脱如下之造型:
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这也是全书中三位少女的第一次登场,很明显地,统一制式的妆饰掩盖不了探春的醒目突出,“又据濮君某言:其祖少时居京师,曾亲见书中所谓焙茗者,时年已八十许,白须满颊,与人谈旧日兴废事,犹泣下如雨;且谓书中诸女子,最美者为探春,钗黛皆莫能及”。 [4] 这或许见仁见智,但那令人忘俗的“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诚然最是灵动焕发,显示探春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非凡气韵,绫罗绸缎不能裹挟,脂粉铅丹无法蒙蔽,一出场便点亮了聚光灯,映现出棱角分明的灵魂造型。
虽然在小说家的匠心巧思之下,这分超逸不俗的心智才华并没有立刻得到发展,随后长期处于沉潜的状态,一直要到第五十五回才情势丕变,从此淋漓尽致地发光发热;但即使如此,沉潜自得的探春依然随机流露着这分特质,点点滴滴地透出“暧暧内含光”,而事实上,这更是了解探春的关键。作为探春性格的主要根基,小说家对第五十五回以前的探春虽然着墨不多,却是每一笔都寓意深远,与当家理事后的表现相得益彰。
(二)风筝、凤凰与芭蕉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反复与探春连结的意象是风筝、凤凰与芭蕉。
以风筝而言,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探春的人物图谶便是:“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第二十二回探春的灯谜诗也是以风筝为谜底,风筝与凤凰这两个意象特别在探春身上被反复运用,包含了命运与性格的双重寓意:就命运暗示的这一点而言,乃是与婚谶息息相关,暗示了远嫁的命运,此点详见本章第六节;此外,风筝、凤凰的意象又都代表了人格崇高的意义,著名的英国民俗学家C.A.S.威廉在论及中国风筝之相关环境因素时,即包括了超拔的高度和清新的秋天微风(a high elevation,and a fresh autumn breeze) [5] ,这也与探春所居秋爽斋的命名相呼应,与其住处中所栽植的芭蕉、梧桐相一致。
至于凤凰,作为探春的人物构成意象之一,恰恰正是飞翔在这样只能仰望的高度上。第六十五回兴儿描述探春的性格时就说道:
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玫瑰之红艳令人爱怜,却不可狎玩侵犯,否则必勇于反击,自有凛然之风范;此外,凤凰意象直接与探春联结,再透过第七十回所写的凤凰造型的风筝,探春之为小说中的五大凤凰(包括元春、宝玉、黛玉、凤姐)之一,其重要性不言可喻。从第六十三回花签词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和注解的“必得贵婿”,尤其是众人对此签作了“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的阐释,清楚预言探春将嫁为王妃,则凤凰的类比固然也是来自尊贵的地位,但同时不可忽视的是高洁人格的象征,就像风筝一样。
以凤凰象征高洁人格的典故出自《庄子·秋水篇》:
夫鹓 (案:凤凰之属),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案:即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6]
显示人生价值有远高于性命者,即使是攸关生死的饮食歇宿都宁缺毋滥,何况其他?庄子以此自喻,藐视惠施等争逐权位之流,比之为紧握腐鼠不放、唯恐凤凰抢夺的鸱鸮,其俯视尘寰的心性高度可想而知。苏轼继承了此一血脉,书写那择善固执的高洁精神,《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7]
必须说,庄子寓言中的凤凰到了苏轼词中已变为孤鸿,但两者精神相通,并且都同以梧桐为基本元素,无论枝头上停歇的是凤凰还是孤鸿,梧桐都展现了遗世独立的脱俗品格,才能在万木丛中获得唯一青睐,邀来灵禽驻足。果然,秋爽斋里恰恰正种着一株梧桐树,第三十七回大家来到秋爽斋,商议起诗社、拟别号的时候,宝玉对探春建议道:“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 。”到了第四十回,贾母领着刘姥姥一行人来到此处略坐之际,贾母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也赞赏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梧桐既然在秋爽斋欣欣向荣,自有凤凰如探春者在此栖居,可谓“非梧桐不止”的绝佳体现。
梧桐以高洁的象征寓意与“凤凰”意象同构为一,但就植物意象而言,更能全面展现探春之高雅性格者,则非“一种灵苗异 ”的芭蕉莫属。当宝玉建议探春就其院中所植的梧桐、芭蕉来取别号时,探春笑道:
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看起来,探春最爱的不是梧桐,而是芭蕉。梧桐是小说家塑造她的高洁性格时,在同一个典故来源的情况下,与凤凰直接关联的必要环节,可以使凤凰的意涵更丰富完整;芭蕉则是探春个人的情志投射,是在她的生命史中所孕育出来的自我寄托,因此是了解探春性格时更重要的依据。
固然大观园的院落中栽种着芭蕉的并不止于秋爽斋,另外还有怡红院、潇湘馆,就这一点来说,显然小说家也将探春等同于二玉之辈的秀出人物。但若仔细考察就会发现,以三个院落植物配置的分量而言,芭蕉只有在秋爽斋中才是真正的主角,而非怡红院前庭中“蕉棠两植”的半个主角,或潇湘馆后院里屈就于大株梨花的配角;从主观喜好作比较,在共有芭蕉的宝玉、黛玉、探春三人中,以探春最是倾心赏爱芭蕉,也以探春最能充分绽现芭蕉的独特气韵,那就是中国隐逸传统中文人雅士的智识才学与脱俗心性。
芭蕉以其叶片宽广、茎脉直长的特点,于墙边庭中迎风玉立,新叶卷曲如书札,展叶则平坦如纸面,早已与文人的生活密切关联。若以唐诗为考察范围,可以发现涉及“蕉叶题诗”之类的作品最多,诸如:
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 叶上独题诗 。(韦应物《闲居寄诸弟》,《全唐诗》卷188)
江鸟飞入帘,山云来到床。题诗芭蕉滑 ,对酒棕花香。(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全唐诗》卷198)
篱外涓涓涧水流,槿花半点夕阳收。欲题名字知相访,又恐芭蕉不奈秋 。(窦巩《寻道者所隐不遇》,一作于鹄《访隐者不遇》,《全唐诗》卷271)
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 。(李益《逢归信偶寄》,《全唐诗》卷283)
雨洗芭蕉叶上诗 ,独来凭槛晚晴时。故园虽恨风荷腻,新句闲题亦满池。(司空图《狂题十八首》之十,《全唐诗》卷634)
来时虽恨失青毡,自见芭蕉几十篇 。(司空图《狂题十八首》之十二,《全唐诗》卷634)
青山时问路,红叶自知门。苜蓿穷诗味,芭蕉醉墨痕 。(唐彦谦《闻应德茂先离棠溪》,《全唐诗》卷671)
常爱林西寺,池中月出时。芭蕉一片叶,书取寄吾师 。(皎然《赠融上人》,《全唐诗》卷816)
试裂芭蕉片,题诗问竺卿 。(齐己《秋兴寄胤》,《全唐诗》卷838)
此举打破纸笔形态的制式书写,十分风雅。参照元妃在省亲现场与回宫后的两次处理大观园题咏,一次是现场“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一次是回宫后“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都是将她珍爱至极的诗篇交给探春抄写誊录,可见探春必然写得一手好字,故而深受信赖倚重,也符合探春喜欢好字画,房中“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第四十回)的习性与专长,连对联都是唐代颜真卿的墨迹,与芭蕉可谓里外呼应。如此说来,探春堪称为大观园中最优秀的书法家。
至于和芭蕉相关的生活意境,较突出的还有静默中清晰入耳的雨打芭蕉之声。听觉在寂静的环境与心境中格外灵敏,而芭蕉之叶大面阔又宜于突显、扩大下雨的潇潇之声,因此最易与文人的易感多情相促发,唐诗中写到此一听觉之美的诗句也不少,诸如:
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白居易《夜雨》,《全唐诗》卷432)
浮生不定若蓬飘,林下真僧偶见招。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 。(徐凝《宿冽上人房》,《全唐诗》卷474)
万事销沉向一杯,竹门哑轧为风开。秋宵睡足芭蕉雨 ,又是江湖入梦来。(汪遵《咏酒二首》之二,《全唐诗》卷602)
烟浓共拂芭蕉雨 ,浪细双游菡萏风。(皮日休《鸳鸯二首》之二,《全唐诗》卷614)
展转敧孤枕,风帏信寂寥。涨江垂螮蝀,骤雨闹芭蕉 。(郑谷《蜀中寓止夏日自贻》,《全唐诗》卷675)
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顾敻《杨柳枝》,《全唐诗》卷894)
如此一来,耳中的萧萧之声与心中的悠悠之音便可以同时汇聚于芭蕉上,彼此生发而互相应和,产生了可能是与芭蕉有关的最知名的一则故事,即清代蒋坦所记述的,其与妻子关秋芙的蕉叶笔谈: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8]
这种夫妻间的无声对话,呈现了神仙眷侣的知己之情与风雅之举,最是深婉动人。探春虽无这般萧瑟心境,也少有黛玉倚枕难眠的心血耗弱,但作为一个家务烦扰、事事明白的有心人,雨打芭蕉的潇潇声韵有时也不免入耳动心,油然生发一丝无奈情怀吧。
最重要的是,由上述之描写可见,芭蕉都与一种淡定自得、幽雅闲静的心灵素质相关,即使在夜雨潇潇之下不免寂寞,却也绝无怀才不遇的愤懑酸气,而自有疏朗高华之情致与清新优美之意韵。总而言之,芭蕉主要是一种文人雅士的精神纯度与才学高度的表征,且其高洁往往表现出风雅的美感情韵,而不带有沉重的道德指涉与对抗现实的张力,因此远于冬梅、夏莲、秋菊、松竹、香草之属,与梧桐的气质最为契合。诚如唐代诗人路德延《芭蕉》一诗所描述的:
一种灵苗异,天然体性虚。叶如斜界纸,心似倒抽书。(《全唐诗》卷719)
有叶如纸、有心如书,不染世俗庸常而以才智学识与高雅情趣为要,正足以为芭蕉之象征意涵的扼要总括,而最喜芭蕉的探春正是此一“灵苗异种”的人间化身,是为判词中“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表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