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头:“没有个性”的个性

迎春是荣国府大房承袭爵位的贾赦之女,第二回借由冷子兴之口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到了第七回则略有变化,“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可见自始至终,迎春、探春这两个庶出的女儿都一样受到贾母的疼爱,与其他堂姐妹一并带在身边,或移交给王夫人教养照管,乃是一视同仁并无正庶之别。

但一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何况三春又来自不同的单元家庭,禀赋了不同的血脉基因,彼此之间的差异在第一次同时出场的时候便显现出来。第三回黛玉初入荣国府时,与三春依礼相见,映入眼帘的是: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身为同辈排行下的“二姐姐”,迎春是第一个被介绍的人物,从长相来看,迎春是一个白皙润泽、双颊泛红的健康少女,加上中庸的体态,整体是平凡的造型;不过仍然必须承认,迎春也是美丽可爱的,否则无法以十二金钗的身分与条件跻身于“花容月貌”的太虚幻境中,符合“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的图谶描述。而相由心生,迎春的温柔沉默也表现出没有声音的缺乏个性,因而“观之可亲 ”字面上是说她的善良令人易于亲近,但实质上则是一种容易被忽略的性情,站在顾盼神飞的探春身旁,便大为相形失色,有如一抹淡淡的影子。

此后,这样的性格表现还延续到另一次的三人并写而前后呼应,第四十六回贾母因贾赦欲娶鸳鸯而迁怒王夫人时,作者的形容是:

探春有心的人 ,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可是委屈了他。”

相较于探春的心思玲珑剔透,考虑得八方周全,对于王夫人、薛姨妈、宝钗、李纨、凤姐、宝玉、迎春、惜春等人各自有不宜出面的为难全盘理解,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澄清王夫人的冤屈,化解了一场尴尬,迎春则因“老实”而无用武之地,就显示出巨大差别。难怪第七十三回邢夫人对迎春责备道:

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 你 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

邢夫人的说法是就二春的资质表现进行比较,并追溯血缘传承的先天才性作为平行参照,在“出身一样”的前提下,所谓迎春生母“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指的是两人本身的才能心志高下悬殊,但两个姨娘所生的女儿却颠倒过来,出自优秀母亲的迎春却比不上赵姨娘所生的探春的一半,邢夫人因此对两组母女之间的遗传失误深表罕异,也表达出对迎春平庸无能的不满。

若就迎春的性格表现而言,“老实 ”已经算是小说中各种形容中最中性的一个,一共出现三次:

探春心想:“迎春老实,惜春小。”(第四十六回)

岫烟对宝钗说道:“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 。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第五十七回)

邢夫人旁边伺候的媳妇们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第七十三回)

其中,“老实 ”还甚至成为“仁德”的同义语。但有德而无能,则难以解决问题、改善处境、维持公平正义,在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也容易变成姑息养奸的乡愿,果不其然,小说中借由其他人对迎春的描述,更进一步道出这一点,诸如:

凤姐说:李纨“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 ”。(第五十五回)

邢夫人道:乳母“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 ,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第七十三回)

司棋心想:“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 的。”(第七十七回)

可见在凤姐的判断下,对于理家兴革之务迎春是“不中用”的,比起“尚德不尚才”的李纨还更加不如;邢夫人也清楚看出迎春容易被人摆布,料中乳母以借贷为名、实则骗取钱财的恶行,这都是迎春的“心活面软 ”所招致的结果;至于被撵逐出去的司棋,身为迎春的贴身大丫鬟,更了解这位主子小姐的性格,难以指望她会出面争取留下司棋的机会。而造成迎春“不能作主 ”的原因,就是“语言迟慢,耳软心活”“心活面软”,其中,“心活 ”意味着意志不坚、心意不决,一如迎春也自觉到的“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耳软 ”“面软 ”则是指容易碍于情面、被人说动,再加上“语言迟慢 ”,无法立刻作出反应、清楚表达意见而失去先机,沦为被动的同意,以至于往往成为他人操作主导的傀儡。这也是迎春“温柔沉默”的实质意义。清代评点家青山山农称之为“鸠拙之资” [2] ,便是对迎春似温柔实软弱、似宽大实无能的性格缺陷所发出的批评。

小说家将这种“温柔沉默”“老实”的性格核心总结为“懦”,“懦”正是曹雪芹所给予她的一字定评(第七十三回回目)。但最可怕的是,在这个性格的基本规定之下,迎春“不能作主 ”的结果,到了极端的程度便会失去自我,“观之可亲 ”甚至可以衍生为“观之可侵 ”,也就是让人不以为意地加以侵犯,这恰恰正是迎春的人生悲剧的根源。对于迎春几乎失去自我的极端状况,小说家透过两段话给予生动的比喻:

宝钗虑及:“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 ,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第五十七回)

兴儿说道:“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 ’,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 。”(第六十五回)

所谓“有气的死人”虽然不甚中听,但确属精准的描述,参照兴儿用来作类比的“木头”,也是失去生命的植物遗体,而“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 ”者岂非正是“有气的死人 ”?两种说法可以说是异曲同工、相互定义,展现出对迎春超乎寻常的性格特征。尤其是兴儿所言,清代评点家周春提醒道:

兴儿对尤二姐论贾府人物,闲中着笔,作十二钗月旦评。 [3]

更是对迎春的定论,则无论是“有气的死人”还是“木头”,都显示迎春迥异于一般常人的缺乏生气,甚至连“喊痛”这种基本的生物本能反应都近乎丧失,已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既然木头连生命气息都微弱不存,成长茁壮更已力有未逮,又岂能开出花来?就此来说,迎春之所以缺乏代表花,正是顺理成章。

无怪乎,最亲近女孩,把少女当作无上珍宝的宝玉,几乎不曾与堂姐妹迎春、惜春有单独或进一步的谈话互动,一如黛玉也是“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第七十六回),在迎春这一方,原因正如上所述。


第七章 贾迎春论二、基本焦虑与“病态的依顺”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