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三册 >
- 第七章 贾迎春论
六、角落里的青苔
可以说,迎春是美丽可爱的,否则无法以十二金钗的身分与条件跻身于“花容月貌”的太虚幻境中,符合“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的图谶描述;并且迎春极为善良,也并不愚蠢,才能既崇奉功过善书的指导,又深谙“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的道理,所以她的懦弱并不等于缺乏理性认知的是非不分,而是有着特定的思想依据,并且以极大的信仰力量一以贯之。这个美丽善良的少女虽然庸懦无能,却仍然在坚定的信念下尽量缩小自己,不伤害别人,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安安静静地活着,偶尔有一点美好的小事物就是很大的满足。
因此,与其说她是“木头”,也许迎春更像青苔,在阴暗的小角落里,只要一点淡淡的阳光、几滴湿润的雨水,就可以自给自足生机盎然;可是一旦阳光稍微炽烈,就会被晒干枯萎,只要有人经过这个角落,就会被践踏踩平,那微弱的生命便受到摧毁。而这变动不居的世界,又必然时时充斥着烈阳暴风,处处漫布着铁蹄蹂躏,乐园可以瞬息之间就被拆毁崩塌,角落又何能幸免?尤其是,“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 ”的一味退让已经完全丧失自卫本能,直接威胁到个人的存在屏障,又如何能够进一步成长茁壮、突围求生以追求幸福?青苔是绝对长不成大树的,树下穿茉莉花的宁静安好也注定只是昙花一现。
待在角落里一笔一笔画着功过格的迎春,也许知悉这种善恶因果观有其理论上的缺陷,却不曾努力脱离这个体系,跨出一味忍让积善的简单思维,试图采用别的方式处理复杂的现实问题,这或者也是因为迎春有德无才、欠缺积极能力,才接受这种最简易的消极方式。毕竟,人们总是会选择与自我价值相近的信仰作为心灵依归,而信仰的内涵又会进一步强化既有的思想,并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和危机应变上,就迎春的性格,比起改变别人、和恶势力搏斗,自我忍耐与退让要更容易一些。从这个角度而言,迎春之所以成为这类善书的信徒,可以说是互为因果,亦即她的性格特质使她走向了功过格,而功过格本身的特点也符合迎春的需要,因此唯一把《太上感应篇》放在床边,日夜阅读的一位金钗,就是迎春。
迎春的悲剧如实证明了这套明清时期也流行于精英智识阶层的功过思想,虽然可以在某些时候发挥抚慰心灵的作用,却无法真正为人带来救赎,生命的艰难之旅单靠善良是不够的,努力也必须用对地方。迎春致力于消除自我便是一个错误的方式,结果必然就是抹杀自己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程度更将导致无谓的牺牲乃至死亡。相较而言,前一章中探春所体现的“自觉性的进取的意志”又提供了一个范例,虽然未必就一定能创造幸福,但至少可以立定脚跟、确保尊严,成为屏障角落、护卫青苔的力量。这也让我们进一步揣测,如果是探春嫁给孙绍祖,其结果应该不会是迎春这般如蝼蚁的白白丧命,而有其轰轰烈烈的一番表现,甚至驭夫有术、整顿孙家,像唐代和番西藏的文成公主一样改造了孙家的门风,创造其“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23] 的大母神事业;即使不能如此顺利成功,也不至于在一年的苟延残喘之后便白白失去生命,其奋战的故事理当精彩可期。
然而年仅十几岁的迎春,就这样轻如鸿毛地消失了,无声无息。贾府所孕育的金闺玉质竟然一至于斯,诚然令人感慨万千。
[1] (清)诸联:《红楼评梦》,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119。
[2] (清)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211。
[3]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74。
[4] 林泳海:《儿童教育心理学》,页128。
[5] 参[美]雷登贝克等著,叶玄译:《存在主义与心理分析》,页141。
[6] 参[美]雷登贝克等著,叶玄译:《存在主义与心理分析》,页141;葛鲁嘉、陈若莉:《文化困境与内心挣扎—霍妮的文化心理病理学》(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00),页120—121。
[7] S.K.Egan & D.G.Perry(1998),“Does low self-regard invite victimization?”Developmental Psychology,34,299-309.参郭永玉等:《人格心理学导论》(武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页205。
[8] Paul Carus & Teitaro Suzuki,“T’ai-Shang Kan-Ying P’ien:Treatise of the Exalted One on Response and Retribution”,1906,p.3.
[9] [美]包筠雅著,杜正贞等译:《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页48。
[10] 黄霖:《前言》,(清)丁耀亢著,陆合、星月校点:《金瓶梅续书三种》(济南:齐鲁书社,1988),上册,页7—8。
[11] 见郭立诚:《写在女人经前页》,《女人经》(台北:大立出版社,1982),页6。引自[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7章“虔信”,页387。
[12] [美]包筠雅著,杜正贞等译:《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分见页33、43、60。
[13] 汤一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1),页364。
[14] 详参[美]柏夷(Stephen R.Bokenkamp)著,林欣仪译:《麻布与灰—涂炭斋中的自我与家族》,《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18卷第2期(2008年9月),页21—33。
[15] [美]包筠雅著,杜正贞等译:《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页60。
[16] 有关反对者的看法,参[美]包筠雅著,杜正贞等译:《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页131。
[17] [美]夏志清著,胡益民等译:《中国古典小说史论》,页291。
[18] (明)笑笑生:《金瓶梅》(台北:桂冠图书公司,1986),第四回,页40。
[19] 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二部》(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页190。
[20] [法]加斯东·巴舍拉著,龚卓军、王静慧译:《空间诗学》(台北:张老师文化事业公司,2003),页114—115。
[21] 引文见郑阿财:《敦煌写本“崔氏夫人训女文”研究》,中兴大学《法商学报》第19期(1984年7月),页325。
[22] [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第3章“生命历程”,页147。这一点可参欧丽娟:《大观红楼(母神卷)》,第8章。
[23] 语出汉乐府古辞《陇西行》,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9《汉诗》,卷267—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