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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贾迎春论
四、幸福的片刻
迎春不仅内在温柔善良,也是美丽可爱的,试看当乳母聚赌之事东窗事发后,邢夫人亲自驾临紫菱洲去责备她疏于管束时,迎春挨骂的情态是: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响答道……
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
这样娇怯怯的姿态,最早是出自《金瓶梅》:
这妇人(案:指潘金莲)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 [18]
然而,曹雪芹把《金瓶梅》中风骚女性卖弄风情的手段一变而为纯洁少女的柔美可爱,迎春面对眼前的尴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万分无辜,只好低下头来无意识地抚弄身上的衣带,实在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迎春以如此卑微的自我,尽量缩小自己,不伤害别人,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安安静静地活着,偶尔有一点美好的小事物就是很大的满足。在她的小世界还没有遭到摧毁之前,带给她温暖和安慰的那一点阳光和雨水,在整部小说中写到的并不多,姑且不算《太上感应篇》,小说家对于迎春的心愿或喜好,一共只提到两次,其中一次也是迎春在全书中唯一的审美情态,见诸第三十八回众人在螃蟹宴中竞作菊花诗的过程中。当时一群莺莺燕燕各有活动,诸如:
林黛玉……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 着 花针穿茉莉花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必须说,在诸艳行乐图的这个广角镜中,除宝玉以绛洞花主的姿态如蜂蝶般穿梭各处,每一位金钗都分到一个景致,迎春也不例外。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他的大多数人,在这一幕场景之外都还有着许多的审美镜头,如黛玉、宝钗是不用赘言,探春则是深夜赏梧桐、号召诗社、留下配鲜荔枝的缠丝白玛瑙碟子赏玩几天,也是充分展现美感情趣的;但迎春则不然,“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可以说是她的生命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显示出迎春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她也爱花、惜花,对于天地间如此美好的芳物,同样有着一分赏爱的情怀,不下于黛玉等其他金钗。
而且和作诗不同,“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完全不需要很高的艺术涵养或干练的技巧,也不需要任何的金钱花费,只要就地取材,顺手摘几朵茉莉花,用一根花针串起来,就是一种很多小女孩都玩过的小游戏。可见迎春虽是伦理辈分上的二姐姐,心理则犹如一个小女孩,在大家都忽略她的情况下,默默地一个人自得其乐,在角落里营造简单的满足。
对这样一个由一句话所呈现的画面,如果加以定格放大仔细玩味,其实是极为令人动容的。刘心武即慧眼指出:
历来的《红楼梦》仕女图,似乎都没有来画迎春这个行为的,如今画家们画迎春,多是画一只恶狼扑她。但是,曹雪芹那样认真地写了这一句,你闭眼想想,该是怎样的一个娇弱的生命,在那个时空的那个瞬间,显现出了她全部的尊严,而宇宙因她的这个瞬间行为,不也显现出其存在的深刻理由了吗?最好的文学作品,总是饱含哲思,并且总是把读者的精神境界朝宗教的高度提升。迎春在《红楼梦》里,绝不是一个大龙套。曹雪芹通过她的悲剧,依然是重重地扣击着我们的心扉。他让我们深思,该怎样一点一滴地,从尊重弱势生命做起,来使大地上人们的生活更合理,更具有诗意。 [19]
此说聚焦于单一景观进行镜头格放,形成了迎春的个人特写,并以深厚的人道精神给予诗意的阐释,甚富动人的感染力,展现出曹雪芹的悲悯心胸,也令读者耳目一新,感受到一种怜惜弱小的高贵情操,为迎春的形象做了最佳补充。
但是回过头来说,就当事者的角度而言,每一个人也都必须明白,不能因为弱势而一味仰赖他人的悲悯与帮助,幸福必须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得来;何况人生不可能仅仅定格于这一幸福的片刻,世界是不停在变化的,人性中也存在着天使与魔鬼,是羊还是狼都不能绝对化,如何可能终身得到别人的帮助?迎春应该和每一个人一样,了解到“徒善不足以为政”(《孟子·离娄》)的道理,委屈并不能求全,单单善良是不足以解决人事问题的,除善良之外,还必须加上知识、智慧、意志,才能福德合一。从反求诸己的角度,同样值得我们深思警惕的是,即使微小单纯如独自一人默默在角落穿茉莉花的机会,也都不能单靠别人的良善与尊重所赐予,合理而诗意的生活更有待自觉追求与经营创造,否则就会沦为缘木求鱼。探春即为体现此一道理的绝佳代表。
至于迎春唯一且最终的心愿,则是出现于惨嫁孙绍祖的回门哭诉之后,当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她随意要在哪里安歇时,迎春道:
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第八十回)
王夫人便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这就显示出大观园有如一个母性空间,其中的居所有如提供安慰和凝聚私密感的柔情共同体,是一个被安全、温暖所包围的庇护轴心,让迎春再度栖身于过去的时光中重温已然失去的幸福,而具备了加斯东·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在通过家屋来讨论母性时所指出的,“这儿的意象并非来自童年的乡愁,而来自于它实际所发生的保护作用”,以至于呈现出“母亲意象”和“家屋意象”的结合为一。 [20]
迎春在大观园中的生活起居之处,便是紫菱洲。当元妃省亲后,有条件地开放大观园,让一干少女连同宝玉一起进住,其中迎春即分配到紫菱洲,因此也在诗社成立后获得了“菱洲”的别号。比起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紫菱洲是一个不起眼的所在,小说中对于其内部之具体样貌乃是完全付诸阙如,仅在迎春迁出后始有“轩窗寂寞,屏帐翛然”(第七十九回)的空泛描写,呈现了模糊空洞的面目,缺乏园中其他各处所突显的独特性与鲜明特征,即个别家户的独立自主性(individual household autonomy)。但对迎春而言,这却是一个温暖祥和的故乡,在其中度过了几年最幸福的时光,因此一旦流离在外饱受沧桑之苦,便渴望回到紫菱洲的怀抱休生养息、疗伤止痛。可见紫菱洲对迎春的重大意义。
但是,作为一个出嫁的他姓女子,归宁只能是短暂的盘桓,且可遇不可求,为时仅仅三五天的故居怀抱,连可再与否都难以确保,却已足以让迎春“死也甘心”,诚卑微至极却辛酸万分。而迎春对于幸福的小小需求,也令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