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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贾迎春论
二、基本焦虑与“病态的依顺”心理
对于迎春的性格特质,除说明“是什么”之外,还可以追问“为什么”,也就是何以致此的问题。表面上,若粗略地说,不同于探春的“入世”与惜春的“出世”,迎春似乎属于“忘世”的人格类型;但迎春的状况与道家的忘世其实相去甚远,庄子的“心斋坐忘”(《庄子·人间世》)是要能“庖丁解牛”般应世自如,全身而退,绝不是对世界的复杂凶险不放在心上,或毫无作为。必须说,迎春的性格特质及其根源另有范畴,值得推敲。
从性格塑造的后天影响来考察,儿童教育心理学已经指出,家庭因素对于儿童人格成长十分重要:
幼儿的任性、骄横、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们在家庭中处于特殊地位,家长过分溺爱、迁就。相反,如果家长对幼儿限制过多、简单粗暴,也会压抑幼儿的主动性,造成幼儿墨守陈规、怯懦等消极性格 。 [4]
印证于迎春的成长背景中,其原生家庭之嫡母邢夫人的干预作用,实乃丝丝入扣,所谓:邢夫人“禀性愚 ,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乃一常“弄左性”而“多疑的人”(第四十六回),并且“明显薄情之至”(第二十四回夹批),其所施加的过度苛敛与强力钳制,身为晚辈兼闺阁少女的迎春不但是首当其冲,更且无所逃于牢笼之外。从第八十回迎春对王夫人所言:
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
由此反推,在来到王夫人身边之前,与邢夫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是“心不净”而充满烦扰的,以至于她出嫁后临受婚姻不幸之际,依然是“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第八十回),可知自幼在邢夫人简单粗暴、限制过多下的“心不净”的成长经历,确为养成迎春压抑自我主动性从而性格怯懦消极的重要原因。
然而,其怯懦消极几近“木头”“有气的死人”的极端形态,已非一般正常人格类型所能范囿。由霍妮(Karen Horney,1885—1952)不同意弗洛伊德的本能说而另外发展的整体人性论(The theory of whole man),可以更进一步为其性格内涵提供更深入的理解。
霍妮认为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或适应不良所致的病态人格,乃肇因于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而其潜因于儿童期即已形成;亦即基本焦虑作为一种以为自己“渺小、无足轻重、无助无依、无能,并生存于一个充满荒谬、下贱、欺骗、嫉妒与暴力的世界”的感觉,乃源于童年时父母未能给予他们真诚的温暖与关怀(往往由于父母本身的病态人格或缺陷),使这些孩子失去了“被需要的感觉”所引起。而由于无条件的爱是儿童正常发展的最基本动因,因此那些未能得到这种爱心的儿童,即觉得这世界、周围环境皆是可怕、不可靠、无情、不公平的,这种怀疑倾向使他觉得个人被湮灭,自由被剥夺,于是丧失快乐而趋向不安 。同时一方面,儿童因为年纪尚轻,虽然对父母的爱心怀疑,但却不敢表露,害怕因此受惩罚与遗弃,这种被压抑的情绪导致更深的焦虑,结果在这种充满基本焦虑的环境中,儿童的正常发展受阻,自尊自助丧失;儿童为了逃避此种焦虑并保护自我,于是形成病态人格倾向。 [5]
就霍妮所区分的几种病态人格倾向中,迎春可算是“病态的依顺”(Neurotic Submissiveness)这一类型,这种人承认软弱、贬低自己,趋向接受强壮有力的人之意见或传统世俗、权威的观念,他会压抑所有自己的内在能力,使自己变得渺小,并避免批评他人,躲避争吵与竞争,表现得对任何人均“有益”;这种人的内在意识动机是:如果我放弃自己,顺从别人并帮助他,我就可以避免被伤害。 [6] 这便是构成迎春消极怯懦的深层心理所在。
其中,“这种人趋向接受强壮有力的人之意见或传统世俗、权威的观念”,在迎春的相关情节中往往可见,尤以迎春对奶娘的态度最具代表性。当其乳母担任大头家开局聚赌之事被揭发,遭贾母震怒重罚后,邢夫人与迎春之间有如下之对话:
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响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第七十三回)
邢夫人的说法中,清楚揭示乳母可尊可卑的身份双重性,以及与年轻主子之间既权威又服从的关系矛盾性,并指出迎春应该拿捏的分寸与处置原则,属于邢夫人罕见的中肯表述。但迎春却只选择性地片面采取“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的服从性,放弃自己身为主子的权力与权利,而纵任乳母集团坐大并成为予取予求的绝对权威。
其次,所谓“他会压抑所有自己的内在能力,使自己变得渺小”的表现,于书中各相关处亦历历可见,以诗词才华而言,关键不在于天赋之高低,而系乎认知与努力之强弱,也正是后者显示出迎春的自我放弃。诸如:第二十二回元妃娘娘从宫中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阖家去猜,包括宝钗、黛玉、宝玉、湘云、探春、贾兰都俱已猜着,唯独迎春与贾环猜的不是,因此颁赐之物也只有迎春、贾环二人未得。对此,“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迎春的表现固然是脂批所谓“大家小姐”的风范,但确也全无求胜之心,差异已见。
再看第四十回大家奉承着贾母一起行酒令,依规定是“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然而由贾母开始,继薛姨妈、湘云、宝钗、黛玉都依序答令之后,迎春乃是第一个因错韵受罚的,她对“左边四五成花九”一句答以“桃花带雨浓”,被众人说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便笑着饮了一口,对此一简直比初学者还逊色的严重疏失,也是毫不介意的样子。固然这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所致,但一则是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她配合这一要求而犯错,可见性格上的泯灭自我;再则也更是因为缺乏能力与兴趣,导致不思求进。如第三十七回大观园中首度起诗社时,不但李纨自承:
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
而且当大家纷纷取别号之际,对李纨“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的询问,迎春的回答亦是:“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因此,当李纨建请两人担任负责行政工作的副社长之职时,“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极是’”。全书中,迎春唯一的文艺作品仅见于第十八回元妃回府省亲时,受皇妃“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之命所作的匾额《旷性怡情》,而诗中竟明白坦言“奉命羞题额旷怡”,“羞题”一词所显示的自贬之意实无以复加。
若说迎春之自尊已超越输赢荣辱,实不如说是严重缺乏自我肯定与个人实践的自尊心,才会以取消自我存在感的方式让主体隐形于众人之间,化入环境的模糊背景中消失不见。而这也相对导致他人的忽视,如第四十九回李纨提议凑社,既赏雪作诗又为宝琴等来客接风,估算缺席者即包括“二丫头病了不算”,当探春惋惜迎春生病,使诗社成员不齐时,宝玉却说:
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
连这位最珍惜、尊重少女的宝玉都轻忽她,可见迎春之可有可无。再看第七十一回述及贾母八十寿庆,南安太妃前来祝贺,特地问及众小姐们,贾母便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以致形成“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 迎春竟似有如无 ”之情状,则这种无关紧要的存在感更从特定的诗词领域扩及整个生存领域,形同全面抹煞。
既然如此之自贬自轻,此一病态人格中便同时会产生“避免批评他人,躲避争吵与竞争,表现得对任何人均有益”的样态,在迎春身上也清楚可见,最鲜明突出的便是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段。
实际上,虽然第七十三回的完整回目是“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但“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仅仅占了一段,其余都是关于迎春性格的展现,即使整回一开始所说的下人赌博导致贾母动怒之事,也是对迎春性格的铺陈,因为放头聚赌的正是迎春的乳母,由此引带出累金凤被盗出典当,而迎春无以管辖的松散失序。是故可以说,第七十三回主要是由“懦小姐不问累金凤”的情节所构成,也是整部小说中唯一对迎春的聚焦与放大,其中具体而充分地描绘出迎春“病态的依顺”的人格特质,并且给予支持此一极端性格的思想依据。
第七十三回的相关情节很长,迎春在这一回中所说的话最多,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她的个性: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 。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 橘 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 。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几天前绣橘向迎春回报,预备中秋节要戴的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翼而飞,不知哪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迎春早已知道却不加追究,正是绣橘一针见血所指出的一味姑息,而原因就是“脸软怕人恼”,以致一干人犯有恃无恐。既然如此,无计可施的绣橘便想出状告层峰的做法,准备向凤姐说明此事,有力人士一旦出面施压,问题就容易解决。这时迎春又以息事宁人的原则连忙加以阻止,不愿生事,只是此次事关重大,绣橘坚持去回,于是心意不坚的迎春也只得由她。可以注意到,固然绣橘的做法是仗义护主的正确选择,但从迎春无力阻止的表现,仍可以看出迎春的不能作主,一旦对象是奸险恶人的时候,这种不能作主的软弱,便会落得“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 ”的下场。
果然,乳娘的子媳王住儿媳妇在外面一听便立刻进来拦截,“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竟然恶人先告状,捏造假账诬陷主子,以“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威逼着迎春先去讨情救出婆婆,才肯去赎回金凤,于是:
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 ,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由此可见刁奴恶仆之胆大包天、嚣张至极,既偷盗主子的珍贵首饰,又诬赖迎春用了他们的三十两银钱,生病的司棋听不过去,也过来帮忙绣桔质问那媳妇,三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恰好探春来访,适时介入处理纷争,一面了解来龙去脉,平准帐目与赎凤这两件事,一面早使个眼色与待书,把最有权力的平儿召来,并以重话逼使平儿善加处置,这时王住儿媳妇的气焰才陡然浇熄,退出门外。当平儿问事主迎春道:
“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
我们可以注意到,整个事件中,从小说家与其他相关人等的描述,诸如“竟不问一声儿”“劝止不住”“不能辖治”“若有不闻之状”“不曾闻得”,到迎春自己的用语,包括“他不听也无法”“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没个决断”“我也没什么法子”“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若瞒不住,我也没法”“任凭你们处置,我总不知道”,每一个句子都带有一个否定词,尤其是前后两度一连三字的“罢,罢,罢”,堪称其最。否定词作为生存之极限 的标示,在迎春的惯用语中则全都用以指向对主体之意志、能力与权益的自我否定,而导致个人存在的架空。
不仅如此,对于意欲挺身出面为她主持公道的仗义者,迎春也都以事不相关予以止退,先是对执意上呈的绣橘忙拦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又对那媳妇止之曰:“罢,罢,罢。……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后来甚至对适时介入盘问媳妇的探春阻止道:“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尽力回护肇事者的心态焕然可见。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迎春这种“消极的自我概念”,还可以通过“低自尊与欺负”的关系获得清楚解释:Egan和Perry的研究表明,自尊心较低的儿童常受他人欺负;受欺负严重削弱了儿童的自尊心,降低了儿童的自我评价或自我价值感,而这种消极的自我概念又使儿童陷入了受欺负的恶性循环当中。 [7] 因此一般旁人尚且仅止于忽视其存在,但刁奴恶仆则不免得寸进尺地犯上欺主,所谓:
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
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
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
后来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更直指王善保家的反击道:
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
这都证实了毫无原则地一味降低自己以息事宁人、毫无底限的软弱退让,最后都会变成是一种对恶势力的邀请,绣橘气急之下所说的:“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 ”可谓一语成谶,其结果也确实是虎狼纵身扑来惨遭吞噬。
第五回太虚幻境中,迎春那幅“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的图谶,非仅是对孙绍祖的形象化暗示而已,更于林黛玉所嘲笑的“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获得了呼应与另一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