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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贾宝玉论
一、玉石的故事
贾宝玉是整部石头故事的主轴,从前生到今世,一共在红尘中度过十九年的人生。
为了塑造此一独特的人物,显发这类人等的复杂性,小说家动用了“女娲补天”“神瑛侍者”“正邪两赋”“情痴情种”“通灵宝玉”“衔玉而生”诸般超现实的素材与观念,演绎一场“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一回)的悲欢剧目。从石头下凡、游历人间仙境到悟道出家,最终形成“神界─俗界─神界”的三阶段模式,对于其人其事以及其所牵涉的人性事理的察识辨知,每一阶段都不可或缺。
一般而言,“神界─俗界─神界”的三阶段模式往往被视为“石─玉─石”的石头循环三部曲,其间的等同关系与价值定位如下:
石─玉─石
神界─俗界─神界
神界:石=自然、真我、精神、超俗
俗界:玉=文明、假我、物质、世俗
并且,因王国维引述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的论点,主张:“生活之本质为何?欲而已矣。”又引“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和“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之古语,标明此“生活之欲”的具体内容乃是“饮食(即宦)”与“男女(即婚)”,因之认为《红楼梦》一书中“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1]。作为红学史上的里程碑,此说更坐实了“玉=欲=俗界表现(俗性)”的概念等同,影响深远,“石”与“玉”的对立随后便确立下来。
姑且不论生活的本质是否真的仅是欲望,即使在“食、色,性也”(《孟子·告子》)的层次上,这些本能是否每一个人都完全一样,也都是一大问题,否则又何来君子与小人、贵族世家与暴发户之别?单单以“玉=欲”而与“石”产生对立的情况而言,固然人类追求知识、建构认知的心智活动往往是采取二元思维方式,但若要更深入地把握人性事理的复杂,尤其是某一种崇高的智慧,就必须超越二元思维的限制,因此,佛家的论述方法常见“不……不……”的修辞语法,例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等等。何况,二元思维方式往往稍一不慎即变成简单化的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于是道家也同样采取打破程式的表达,而有“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2]的颠倒之论,为的都是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惯性思考,以探取非这类思维方式所能体认的智慧。《红楼梦》虽非这一类的哲学论证,但其所触及的世界复杂度却不遑多让,洞视到“真理的相反仍然还是真理”的吊诡。
因此,第一回、第五回一再出现“太虚幻境”两边的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既可以意谓“真与假是人生经验中互相补充、并非辩证对抗的两个方面”,彼此是二元补衬(complementary bipolarity)而非二元对立[3],也可以意指“真与假是同一事物的不同状态或一体两面”,有如阴阳之理乃是“‘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第三十一回),同样的,“‘真’‘假’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真尽了就成假,假尽了就成真,不是真尽了又有个假生出来,假尽了又有个真生出来”。清代评点家王希廉便指出:
《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冷齿,亦知作者匠心。[4]
就书中人物的安排而言,甄、贾两位宝玉的安排正出于此理。关键在于,一旦超越二元对立框架的局限,就可以清楚发现,贾宝玉的前身并非自然而然的“顽石”,即第二十五回所谓“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而是经过精心炼造、人文化成的通灵玉石。
虽然小说中再三以“顽石”称之,见诸第一回“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第八回“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与“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并且该石又往往被叫做“蠢物”,见第一回、第三回、第十八回、第二十八回,其中,单单第一回就出现了六次,但实际上其顽、其蠢都不是对其形质的客观描述,而是就其“无材补天”的失败所给予的评价,对应的是“玉有病”“玉原非大观”的缺陷,详见下文。其他补天的三万六千五百块玉石也被称为顽石,只是一种连带涵括的陪衬之笔。至于玉石幻形入世后也不是单以欲望为生活本质,自有无限的奥义存焉。
必须说,从神界到俗界,贾宝玉始终都是玉石一体,只是在俗界中特别突显玉的双重性,毕竟玉石因珍美获得了人们的注目追捧乃至争夺占有,于是逐渐受到蒙蔽,第二十五回那僧便说入世已十三年的通灵玉“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并长叹一声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换言之,玉石已经打动凡心,才会切慕红尘之繁华富贵而渴望入世,但这是“煅炼之后,灵性已通”(第一回)的附带结果,与“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的心性反应同出一源,故那僧才会说“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属于玉石的文明表现,请见下一节。
而尘世的珠光宝气、粉渍脂痕逐渐附加在玉石上,减损了玉石的灵明清澈,也遮掩了玉石的本质,以至于玉石的力量弱化到不足以消解魔障灾厄。这就清楚证明了玉石的世俗价值是外加的,是已通的灵性走向歧途或受到混淆干扰的后果,由此才造成玉石的双重性。
玉石的这一双重性于“宝玉”的二字命名上尤其暗透出来。表面上,“宝玉”仅是小名,如第三回林黛玉说“小名就唤宝玉”,第十六回秦钟谓“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第三十一回贾母也对史湘云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小名又称乳名、奶名、小字,是襁褓中由父母命定的爱称与亲称,这是人生历程中第一次接受的名字,并不是正名、学名、谱名之类正式的名字[5],且“宝玉”的得名来自于粉妆玉琢的白皙外貌,第五十六回写甄府的四个管家娘子来到贾府请安,提及自家少爷甄宝玉的种种顽皮淘气,贾母听了笑道:
“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
甄宝玉如此,以重叠复制(doubling of multiplication)手法透过“模样是一样”建立重像关系的贾宝玉也应该如此。但在全部的小说叙事中,两人始终都没有再出现学名、谱名之类正式的名字,要透过命名以掌握人物塑造的深意,舍此无他,再加上双方以谐音双关“真、假”的“甄、贾”为姓氏,又共享“宝玉”的二字复名,与真、假交错辩证,都显示其中必有寓意。
尤其再参照第十三回秦可卿丧礼上阖族全员出席的名单,以及其他各处零星所记载,可知与宝玉同属“玉”字辈的贾家子孙,包括贾珍、贾琏、贾珠、贾瑞、贾环、贾璜、贾琮、贾㻞、贾琼、贾琛、贾珩、贾璎、贾璘、贾珖等,总共至少十五位,但除宝玉外,所有玉字辈成员的命名存在着以下的特点:
1.这些名字皆是一字单名,而与宝玉的二字复名形成鲜明的对比。
2.此种以单名为主的情况,恰恰违背了明清时期复名多过于单名的历史现象,相对地,宝玉的名字反倒符合了社会主流。
命名是一种社会动员,名字隐含了文化讯息与社会观念,因此反映了历史的变化。早在先秦时期,基于命名形式上“二名,非礼也”[6]的特殊价值观,因此以单名为主;后来王莽更有“二名之禁”,单名便于汉晋间流行,此时为了便于避讳的缘故,帝王的取名限于单名,甚至还要刻意用偏僻字,以减少文书写作的困扰,此一情况于五胡乱华以后就比较松弛。[7]到了唐、宋、明、清间,取名方式与前期相比所出现的三个特色之一,即是复名(二字名)的使用率越来越高,大致说来,唐、宋、元时代复名的使用率约占人名的一半,于明、清阶段则逐步递增至百分之六十与百分之七十,占较大多数。[8]
当然,以贾家本身来看,自宁荣二公以下的五代中,仅有第二代的贾代善、贾代化、贾代儒等是采用复名,其余包括第一代“水”字辈、第三代“文”字辈、第四代“玉”字辈、第五代“草”字辈,则都是单名一字,并未反映整体百分之七十的社会主流。但由此也更突显宝玉的命名必有玄机。
首先,宝玉之名中有一个完整的“玉”字,和其他所有的堂兄弟们有所不同。同辈男性的祧名虽然都属于玉字辈,但就字面的整体构造而言,这些以玉为部首的单字中,“玉”所占的比例显然大为降低,起码都遭到减半的待遇,只剩下偏旁的边缘位置,因此玉的内涵和特质都不够纯粹完整,乃至落实到他们的人品和情操的具体表现时,往往只呈现出俗性的成分,其中大部分的玉字辈子孙(如贾珍、贾琏、贾环、贾瑞诸人)多是好色逐臭的纨绔子弟,成为“败家的根本”。宝玉则迥非如此,虽然笼统地看,也算是无益于家国的不肖子,但他的人格内涵复杂曲折得多,也脱俗优雅得多,只有在“玉”的完整形态上才能展现。
但单单这一点,还是不足以解释何以在同辈都是单名的情况下,贾宝玉不取名为“贾玉”?这个名字既维持了单名的一致性,“玉”这个字的全角也获得保留。可见单单只是保留“玉”的完整形态还是不够的,玉的复杂性并非固定的、静态的,而是不断变化、发展的,甚至在同一时间中就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元素消长拉扯,难以清楚辨认,与姓氏“贾”所谐音双关的“假”却又过于简单联结,无以呈现该动态变化的复杂性。因此,宝玉必须以“贾宝玉”而非“贾玉”为名,就是因为复名可以增加更多的曲折变化,展现以此为名者变化发展的人生轨迹。
简单地说,“宝玉”二字并非同义复词,“宝”的意涵并不等于“玉”。小说中其实不断地强调这个区分,试看以下的段落:
•(北静王)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第十五回)
•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第二十二回)
•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第三十回)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座。(第三十六回)
若说“如‘宝’似‘玉’”这句话还没有明显分别二者的不同,“宝官”和“玉官”则确实是不同的两个人,自无可议。更关键的是黛玉所说的“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清楚区隔了“宝”和“玉”是完全不同的物品或概念,并且“玉”所具备的是传统思想中对“石”的定义: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9]
•石生而坚。[10]
如此一来,“玉”就等于“石”,而与“至贵者”的“宝”判然二分。这可以说是神界补天之玉石的延续,如石之坚的性质本就属于玉的一部分,更证明了宝玉的“玉”必须以“玉石”定义之,才是精确完整的认识。
只是,原本的五色石又再获得那僧的二度加工,首先是用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形体倒也是个宝物”,接着“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这些加工成果于第八回也进一步补充说明: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
这颗玉石确实更加精雕细琢,益增奇贵。但必须注意的是,那僧所赋予的“奇贵之处”完全都是为了迎合世俗价值观而生,是为了“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而更快、更好地取得世俗的评价以及相应的优待,以开辟进入富贵场、温柔乡的快捷方式,因此,当玉石披上了世俗的外衣也如愿来到了人间,从此玉石便增加了“宝”的一面,产生了神性与俗性兼具的双重性,在红尘中展开“至坚”与“至贵”的辩证历程。这就是何以入世后的玉石必须以“宝玉”为名的原因,“宝”与“玉”本不相同,却又在世俗中合而为一,随着生命的复杂演化有时分化,有时重叠,端看当下是侧重或突显哪一面向,单一的玉字名实无法负担如此的丰富意义。[11]
整部小说所讲述的,就是玉石来到人间后所发生的复杂故事,因为复杂所以深刻,因为深刻所以动人,但一切都要从先天却后设的神话开始说起。
[1]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等著:《红楼梦艺术论》(台北:里仁书局,1994),分见页2、9。
[2] (战国)庄子著,(清)郭庆藩集释,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卷一下《齐物论》,页96、79。
[3] [美]浦安迪(Andrew H.Plaks):《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第五章,页160。
[4] (清)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一粟编:《红楼梦卷》,卷三,页147。
[5] 王泉根:《华夏取名艺术》(台北:知书房出版社,1992),页149、151。
[6] 《春秋公羊传·定公六年》载:“此仲孙何忌也,曷为谓之仲孙忌?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1982),卷二六,页327。
[7] 王泉根:《华夏取名艺术》,页78─81。
[8] 王泉根:《中国人名文化》(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页193。
[9] 语出《吕氏春秋·季冬纪·诚廉》,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校释》(台北:华正书局,1985),页633。
[10] 何宁撰:《淮南子集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卷十七“说林训”,页1216。
[11] 详参欧丽娟:《〈红楼梦〉论析:“宝”与“玉”之重迭与分化》,《编译馆馆刊》第二十八卷第一期(1999年6月),页211─229。收入《红楼梦人物立体论(修订本)》(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