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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贾宝玉论
七、人子的告别
在温柔乡中周旋,于脂粉堆里浮沉,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绵薄之力为众女儿尽力救赎,恐惧于女儿的出嫁与毁灭,却无助于时间的流逝,以致消极逃避;洞悉富贵场是维系温柔乡的大前提,却无心于家族的责任,以致一心一意及时行乐。必须说,自私任性的宝玉并不是没有矛盾与苦楚,惶惶然于岁月流沙的冲刷消蚀、悲凉之雾的浸润弥漫,然而还是始终没有走出具体作为的第一步,当成年仪式已经逼近的时候,这位抗拒长大的少年依然随波逐流,终至与家族的败灭一起冲向终点。
当然,聪慧颖悟的宝玉并非不知世事无常,而且早已产生对幻灭的蚀骨悲恸,例如第二十八回透过黛玉的《葬花吟》,举一反三地由个人的生命终结扩及家族的集体灭绝:
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其情真、其痛切,令人动容,但这还只是于常识层面上人人皆所共知的必然,就任何存在物都必有时间终点之本质所做的推衍。到了第五十八回,宝玉劝藕官不要烧纸钱时所说的一段话,就似乎碰触到生死本质之外的生活沧桑,道:
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
似乎宝玉也预感到,在人人都不能避免的死亡之外,他自己的富贵生涯也是有限的、不持久的,“仓皇流离之日”岂不正是人生困境的预言?在死亡的终结之前,宝玉还必得饱尝生活的严酷重压,人情冷暖的辛酸、冻馁破敝的寒伧,那不是诗意的感伤、浪漫的流浪,而是刺骨的疼痛、粗粝的磨难。这往往是触动悟道的关键助力。
固然从第七十八回开始,大观园的丧钟已经轰然响起,奏出离散的主旋律,让宝玉对着空空荡荡的蘅芜苑悲感一番,又想道:
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并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第七十九回),可谓身心交逼;但这只是“时间”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根本上,“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而“终有一散”(第七十七回),诸婢中对此也早有充分自觉者,如红玉自道“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司棋也说“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第七十二回)[1],连鸳鸯都是“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第四十六回平儿语),因而园中的青春女儿必得一一离去,乃是奠基于自然律之不可抗力所致的人事铁则,虽然辛酸但却并不艰苦。
从文本的种种预言,以及脂砚斋对续稿的点滴记录,可知贾府的“事败”“抄没”加速了贾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幻灭下场,其家族成员应是第五回《红楼梦组曲·聪明累》所说的“家亡人散各奔腾”,可见阖族流落殆尽的惨烈,宝玉因而是在家势败落后过着贫寒交迫的潦倒生活,接着才怆然出家。第十九回“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句旁有脂批云: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则原稿于八十回之后曾描写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窘困处境,回首前尘,势必万分凄凉。就此,有一说宝玉是沦落到以提灯巡夜的“帮更”维生,从身居绮罗锦绣中的贵公子沦落为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贱民,委实极端不堪,炎凉之对比与无常之冲击更催化了沉睡的慧悟灵智,最后便以出家的方式,实践了第二十八回所显露的“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的心念。
“空幻”是小说一开始就不断预告的全书宗旨,也一再透过以几个先行者作为宝玉出家的先导,首先就是第一回的甄士隐:
……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应该注意到,甄士隐若无痛失爱女、家业付之一炬的重大打击,再加上亲人拐骗诈欺、反咬奚落的急忿怨痛,更于暮年遭遇贫病交攻的困窘,又岂能在安稳平顺的生活轨道上拔地而起,腾空跃入解脱的境地?甄士隐尚且是“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毫不留恋尘世荣华之人,都得经历这些现实的残酷洗炼才能领悟《好了歌》似浅实深的道理,则其他泥足深陷的凡心俗胎又谈何容易?
终究,在历尽盛衰贵贱、炎凉沧桑之后,年仅十九岁的宝玉踏上了甄士隐遥遥引领的道路。第一百二十回中,宝玉出家拜别父亲的一幕十分凄美动人:
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舡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叹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
年幼时,宝钗无意间所播下的出世思想种子,如今开花结果,此刻“只不言语,似喜似悲”的宝玉,正如圆寂前“问余何适,廓尔忘言”“悲欣交集”的弘一大师,已臻圆觉之境。应该说,宝玉的出家并不是对社会的逃避而是超离,不是对社会的抗议而是了结,故非但不是反成长,反倒是其成长步骤中最终“灵”的成熟。于是,悲剧就不仅只是悲剧,而焕发着饱含沧桑之后的豁达与慈悲,再回首前尘往事时,可以绽放出一朵含泪的微笑。
只不过,那迢迢难舍的拜别,在苍茫冰雪中留下不灭的踪影,依依情缘隐约如丝,不是儿女情长,而是父子缘深。宝玉在人间的最后一幅肖像画,是拜倒于父亲面前的人子,是感恩,是忏悔,是眷恋,父亲是他对尘世的最后一眼,这告别的姿态为玉石的人间故事画上了句点。
[1] 著名的歇后语“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正是在此一无常叙述的脉络中不约而同地出自这两位婢女之口,足见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