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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袭人论
一、序言
如果说,晴雯所呈现的是“自然的”角度之下的率性,发展的是不受束缚的野地精神,并且在现代的个人主义视野下受到赞扬,则袭人便更多是在“社会的”和“人为的”角度下所塑造形成的,因此更为健全,也对人性的提升更具启发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脂砚斋对于书中所有的女性人物,除了红玉曾经一度获得“奸邪婢”[1]的恶评之外,对众家女子的批语乃是毫无贬词,不但完全没有“左钗右黛”的偏倚现象,对袭人还更多赞惜叹美之笔墨,诸如:
•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第十九回批语)
•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第二十一回夹批)
•袭人善解忿(纷)。(第三十二回夹批)
•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第三十四回夹批)
•袭人给裙子,意极醇良。(第六十二回回前总批)
并将宝玉一反常态地不大出房、不与姊妹丫头等厮闹的规矩表现,归因为“袭卿第一功劳”“袭卿第二功劳”(第二十一回夹批)。以致第二十回中,当昏聩背晦的李嬷嬷倚老卖老地排揎袭人时,脂砚斋也一再发出不平,或高呼:“冤枉冤哉!”或大叹:“在袭卿身上去(纷)叫下撞天屈来!”甚至在评价袭人与晴雯的高下时,脂砚斋竟然违反一般读者偏好,认为:
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第八回夹批)
也正因为“晴卿不及袭卿远矣”,所以在太虚幻境收纳婢女身份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虽然图册的顺序是以晴雯放在首页,后面接着才是袭人,但脂砚斋则认为袭人乃是领衔的魁冠,第十九回的批语指出:
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
可见脂砚斋的看法始终如一,袭人都是正宗主子小姐之外的首要人物。袭人在前八十回中出场高达三十五次,晴雯则仅有二十二次,这既合乎脂砚斋的评价,从当时的传统意识,尤其是宝玉自己的心思来看,此一轻重现象也十分合情合理。
只不过,如同别士(夏曾佑)所指出的“作小说有五难”,其中“写君子难”是创作者的首要之难,理由是: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即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尚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2]
事实上从阅读层面而言,也可以说是“读君子难”,并且更精确地说,“读野蛮之君子易”而“读文明之君子更难”,此正道出黛玉、晴雯这类率性之辈广受喜爱的原因,至于袭人的“亲密浃洽勤慎委婉”“爱人以德”“极醇良”,就因为是属于“文明之君子”而较不受青睐;再加上同情失败者的心理,于是黛玉、晴雯这类青春夭亡的少女便更多地得到宽容与优待,而基于善恶二元、敌友二分的思想架构的影响,于是宝钗、袭人总是被罗织入罪,任何正面的书写都被套上“褒中贬”或“明褒暗贬”的曲解模式,以坐实既定成见与主观好恶之下的贬抑。
但如此一来,既有失于伟大作家所理解、所创造的复杂度,错违了小说文本的全面性,也不符合分析批评的客观理性。
[1] 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云:“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页526。但即使如此,事实上“奸邪婢”之说也是片面的评论,因而同时畸笏叟对此又有一条按语:“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显然综观全局之后,红玉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正面人物。
[2] 别士:《小说原理》,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卷三,页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