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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袭人论
三、又副册之冠
第十九回的脂批说得很清楚,袭人“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这是兼具身份地位、性格特质两方面所做的定论。在性格特质上,脂砚斋已有“晴卿不及袭卿远矣”的定评,至于身份地位方面,从贾府的人员等级来观察,袭人也都是高于怡红院中的其他人。
(一)超级丫鬟
一般而言,传统社会中主、奴的贵贱之别是基本的框架,但在为数众多的仆婢之间,又会因为服务性质、工作内容的不同,尤其是与主子的亲疏关系而进一步有高下之分。从第三十五回可知,其等级差异与月钱额度,于各房中依序如下:
1.大丫头:贴身服侍主子者,即所谓的“副小姐”(第七十七回)或“二层主子”(第六十一回)。但根据所侍候的对象有长幼之别,实质上又分为两个等级,从月钱上来看,最是明显:一种是服侍女性长辈的,一个月领一两银子;另一种是服侍晚辈的年轻主子者,一个月领一吊(即一千钱)之月钱。
2.小丫头:即一般名不见经传,专司跑腿杂役者,如佳蕙、坠儿、红玉等,一个月领五百钱。
3.最下层的则是专事洒扫坐更等杂务之婆子,如夏婆子、何婆子、坠儿之母,以及无名的老嬷嬷们。
就贴身服侍主子的大丫头而言,虽然都是“副小姐”或“二层主子”,但是因为婢以主贵,服侍女性长辈的大丫头还要更高一级,第六十三回管家大娘林之孝家的便对宝玉提醒道:“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而袭人正是贾母屋里拨过来的,且是贾母最看重的丫鬟之一,在仆婢的等级中非比一般,可称之为“超级丫鬟”,这类的超级丫鬟包括贾母处的八个、王夫人处的四个。
第三十六回对这一点说得很清楚,先是平儿提醒凤姐,何以近来有几家下人争相送东西贿赂她的原因,乃是:
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
可见王夫人有四个每月领一两银子的超级丫鬟,金钏儿即属之,当这个缺额出现时,就成了其他丫头争取的美差。后来则是王夫人问凤姐道:
“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
显示袭人本为贾母房中的超级丫鬟,只因贾母疼爱宝玉,所以才拨给宝玉使唤,但地位不变,她的月钱也照旧;而晴雯和麝月、秋纹、碧痕等人一样,都只是服侍年轻主子的一般大丫头,月领一吊钱。一吊等于一千铜钱,如明朝何良俊云:“是日十三位道长,每一个马上人要钱一吊。一吊者千钱也,总用钱一万三千矣。”[1]虽然在官方汇兑的例价上一千铜钱等于一两银子,但因为白银属于贵重金属,故而在清代历史中,于市场流通上白银与铜钱的汇兑比例往往超过一比一千,一吊的实质价值小于一两,此所以用一两银子、一吊铜钱来区别高下之故。
可以说,在怡红院的众婢中,领取一两月银的袭人确实高于收受一吊钱的晴雯等人,为诸鬟之冠。而这样的领衔地位来自伦理架构的客观规定,因此受到一致公认与稳固保障,第二十六回佳蕙为红玉抱不平,所说的一番话中就包括这一点:
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其中清楚指出袭人属于原该“得十分儿”的地位,比起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的“上等”还要更高一级,由此才会有“谁还敢比他”的良心话,即使任职处事不够完善,其地位依然给予最高待遇的保障,属于“拚不得”的伦理秩序;何况袭人“素日殷勤小心”,无愧于尽忠职守的品德,更让她的“得十分儿”令人心服口服。于此,脂砚斋便提醒佳蕙所说的这番话是:“却论公论,方见袭卿身份。”
这种无人敢比的十分地位,袭人自己当然心知肚明,但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未仗势欺人或作威作福,既不认为相关的特权是天经地义,视之为应有的本分,毫不懈怠,甚至常常利用这样的优越地位为其他人谋福利。就尽责从事而不矜功自伐这一点而言,第十九回袭人有一段诚恳的自白,对一心想要挽留她的宝玉说道:
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
所谓“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便是所谓的英国式的真诚,因此不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贡献,也不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独一无二、非我不可,反倒谦虚地断言这是分内应当的平常事,别人可以做得更好。其坦然平静的语气,显示出这是一个真正洞明人世本质的人,深刻了解到除真心真情之外,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何况随着时间流逝势必带来人事变迁,再好的丫头都只是一时的际会下无常的过客,展现出袭人之所以能够沉稳大方的智慧根由。脂砚斋于此一再提醒:“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这却是真心话”,这也显示出袭人乐于分享、从未嫉妒别人的美好心性所在。
再就袭人常常利用她的优越地位为其他人谋福利而言,例如第三十回写端午节忽然下了一场西北雨,跑回怡红院的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叩门,叫了半日,里面诸人只顾玩闹,那里听得见,淋成落汤鸡的宝玉吃了闭门羹,于是公子脾气愤然发作,出现了平生第一次踢打下人的举动: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
在这段情节中,袭人先是勉强忍痛,安慰宝玉说没有踢着,又以“起头儿的人”合理化宝玉的失控行为,承担这一场空前的责罚,更希望宝玉不可习惯成自然,打起别人来,所体现的是真正的领袖风范。
再如第七十七回晴雯病重,宝玉忧痛不已,并且认为她的必死已有征兆,所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这种天人感应的思维固然超出袭人的理解,但重点是其中隐含了死亡的不祥之兆,对于病重之人有如诅咒,为了打消宝玉这个诅咒般的推论,间接维护晴雯的生命,于是袭人不惜亲入地狱,以身试咒: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借由“我的次序”对应于海棠,再以海棠之半死推衍出“想是我要死了”的结论,把死亡的不祥征兆揽到自己身上[2],不能不说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断腕策略,目的是让爱惜女儿的宝玉警觉到,在“去了三个”之后还有“又饶上一个”的可能,使其损失可能更加惨重,于是在那一套天人感应的思维上紧急煞车,停止继续耽溺在哀伤里,以求得“了局”,可谓善用优势地位而自我牺牲的巧妙方法,诚属用心良苦。
这种“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的优势地位,所发挥的最大保护力量、所免除的最大灾难,以致获益最大的受保护者,恰恰正是晴雯。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折断扇子,宝玉因原已心情欠佳而埋怨几句,晴雯竟盛气凌人地猛烈回击,引起宝玉的空前震怒,以致展开驱逐行动:
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于此,袭人不念旧恶、不计前嫌,一转身就运用她的优越身份竖立屏障,先是以言语加以缓颊,盼能暂缓宝玉的冲动,取得转圜的余地;此法无效之后,便以其带头的地位引领众婢集体跪下,终于挡住宝玉的脚步,也扭转了晴雯被撵逐的厄运,实为晴雯的恩人,可以说是保护他人免受罚责的绝佳案例,也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袭人护爱同侪的善良磊落。
袭人的不念旧恶、不计前嫌,从不拈酸吃醋[3],还维护了宝玉的乳母李奶娘。第八回描写: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
宝玉执意要撵逐乳母之举的严重性,在于乳母者,历史中一直都是滑移于主仆之间的重要边缘人物,从汉唐以来,贵族士大夫买婢为乳母的史载即斑斑可见。乳母本身虽然无法免除婢仆的身份,但却可借由乳子而在主家众多婢仆中提升地位,是为“婢之贵者”,所生子女亦可因主人之家而攀龙附凤。[4]此一情况到了清朝大体相同,如脂砚斋即有“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第八回批语)之说,评点家涂瀛也指出:“贾家法,于乳母颇厚,重于酬庸矣。”[5]就其地位而言,确有几分“逞的他比祖宗还大”的意味。因此,一旦宝玉出面撵逐乳母,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贾府富而好礼、宽柔待下的门风荡然扫地,贾母、贾政、王夫人更添烦恼气怒,宝玉莽撞的违逆之举也必然深受杖责,可以说是玉石俱焚的重大灾难。因此,袭人连忙起来解释劝阻,不惜顶罪,承揽并非自己的过错罪责,以自己备受优待的特权遮护比较脆弱的下位者,对于拥有较高特权的乳母,则是一并承担撵逐的意气,由此才避免宝玉的任性,化解了剑拔弩张的紧绷怒气,终于周全各方,令人感佩。
(二)准姨娘
袭人身为贾母房中的超级丫鬟,被拨给宝玉使唤,除了让宝玉获得更好的照顾之外,还有一种潜在的用意,也就是作为侍妾的预备人选。犹如第六十五回兴儿所言:“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袭人作为贾母所给予的大丫鬟,即有预定为妾的意味,这就是守礼自爱的袭人愿意与宝玉初试云雨的关键。
第六回描写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后,从梦中醒来,迷迷惑惑地起身整衣,接着是:
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姊姊,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首先应该注意到,宝玉平生的第一次性经验是“强”袭人所致,袭人并未诱引,更没有预藏心机,只是在宝玉要求下被动配合;而袭人之所以没有反抗,与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原因在于“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是合乎礼教的情况下所为,并不存在道德问题,故脂砚斋夹批云:“写出袭人身份。”因此,尔后小说中就再也没有提到这方面的情况,甚至袭人在升格做姨娘后,为了避嫌自重,反而把贴身侍候宝玉的工作移交给晴雯,第七十七回叙述道:
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可见袭人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并且无论具有何种身份、担任何种职分,都以最高规格要求自己,而将贴身侍候的美差拱手让人,“不欺暗室,不愧屋漏”的情操庶几近之。其次,从宝玉愿意和袭人分享这一场春梦,把羞于告诉别人的秘密细说与袭人听晓,即可见出两人的亲近信赖,显示两人确实自幼建立起深厚情感;再加上初试云雨之后,“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更清楚说明了两人之间关系特殊,具备了不同于其他鬟婢的情义与地位。
事实上,小说中最早表露出纳袭人为妾的意思者,不是王夫人而恰恰正是宝玉。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段中,宝玉曾对袭人笑道:
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
必须注意到,所谓八人大轿乃是古代婚礼上的迎娶工具,其重大意义在于保证婚姻的合法性。学者指出:“长期以来轿子一直是社会公认的把新娘接到她丈夫家的唯一合法的运载工具。如果她是由其他工具接去的话,她就不被看做合法的妻子,在家人及亲戚眼中的地位极不体面。”因此,“用轿子抬来的”便表明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法律的保护。[6]由此可见,宝玉早已认定袭人将来就是他的妾室,但实际上正式纳妾的规矩却完全不能与娶妻相提并论,最多是如同香菱一样,“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第十六回),宝玉之所以提到纳妾时不可能用到的八人大轿,属于极其认真郑重的心理下的升级版说法,表现出对袭人的珍惜与承诺。
接着,果然王夫人也确实将袭人升格为姨娘。第三十四回王夫人对袭人说道:
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
所谓的“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实质的做法却要到第三十六回才见分晓,当时凤姐向王夫人报告月钱的发放情况,提到袭人的归属问题,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
“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
这就是袭人内定为宝玉妾室的开始。其中应该注意的是,贾府中姨娘的月钱分例是二两银子,第三十六回说得很清楚,王夫人问凤姐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因此,王夫人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等于是把姨娘所配备的两个丫头各五百钱、共一吊钱的月例一并给付。这是因为袭人并未正式登录为姨娘,无法享有两个丫头的服侍,但仍然将实质的分例一并拨付,正传达了对袭人实质不虚的看待之意。
只是,既然心意坚定,也实质认定,何以却在名分确定上裹足不前,为的当然不是保留反悔的空间,而是另有考虑: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可见王夫人思虑周全,待过了两三年之后,王夫人也确实是如此向贾母禀报的:
王夫人笑道:“……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人。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着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第七十八回)
如此一来,也等于是获得了贾母的同意,就此以往,袭人之正式登籍为妾已是指日可待。唯按照脂批所示,不久之后贾府即面临抄家,获得认可却来不及正名的袭人便落入到“妾身未分明”的窘境,以致在“改嫁”问题上引起了种种批评,这当然是所有当事人都始料未及的。
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与宝玉具有情感关系的黛玉、袭人,两者之间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连线,即两人的生日都是二月十二日。第六十二回探春历数家人生日时,提到“二月没人”,袭人道:
“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
这一层关系又见诸第六十三回,当时于怡红院庆生的夜宴中,袭人所抽到的花签诗是“桃红又是一年春”,又注云:
“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
二月十二日是为花朝节,晋人周处曾对花朝节描写道:“浙间风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世所常言。”[7]春序正中就是农历二月十五,明代田汝成即云:“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盖花朝月夕,世俗恒言二、八两月为春秋之中,故以二月半为花朝,八月半为月夕也。是日,宋时有扑蝶之戏。”[8]但到了宋代,花朝节的日期有被提前到二月十二或二月初二的,如《广群芳谱》引杨万里《诚斋诗话》谓:“东京(即今开封)二月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翰墨记》:“洛阳风俗,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士庶游玩,又为挑菜节。”[9]可见花朝节日期还因地而异。至于清代,一般而言,北方以二月十五为花朝,南方则以二月十二为百花生日。陶朱公书亦载:“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无雨百花熟。”总而言之,花朝节即是百花生日,众卉齐放,最是缤纷盛美,配合扑蝶游赏之乐,春景之最莫过于此。[10]而这一天生日的民俗文化意涵既适用于黛玉[11],也应该适用于袭人。
尤其是,小说中同一天生日的人都有某种类似的、亲近的特殊联系,一共有三种关联意义:其一是元春与荣国公贾源都诞生于大年初一,而一封爵、一封妃,意味着对家族的巨大贡献;其次是宝玉、宝琴的潜在夫妻关系,至于黛玉与袭人则创造出第三种类型,也就是一妻、一妾的类似身份,这也可以反映出袭人与黛玉并不是对立的敌人。甚至必须说,真正的情况乃是适得其反,袭人的人品志量固然深受宝钗的欣赏,但其实黛玉也同样站在袭人这一边,不仅批评李奶娘的仗势欺人、倚老卖老,对宝玉说道:“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脂砚斋就此指出:“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第二十回批语)最应该注意的是,袭人在生活上与黛玉更为亲近。
小说中几度描写黛、袭两人的互动情况,有的是随笔带到,如第二十二回凤姐暗示小戏子的扮相近似于黛玉,众人皆心照不宣,独湘云坦率明说,宝玉好意制止反倒两边受屈,以致心灰意冷,果断而去,黛玉见状后“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这已显示黛、袭的亲近乃是常态,找袭人才会成为前来怡红院的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口实。接着,第三十六回写“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这可以说是第三回黛玉初到荣府时,袭人进入里间在床沿上坐了,劝解黛玉不要多心伤感这一场景的延伸。有的则是体贴入微,如第二十九回宝、黛因金玉之论陡生风波,宝玉怒极而摔玉、砸玉,惊动了袭人赶来夺玉、护玉,调解事端时袭人便对宝玉劝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黛玉一边哭着,一边“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袭人对黛玉竟知心至此,如探肺腑。
正是基于这样的友好关系,不仅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到“袭人往黛玉处去问安”(第五十九回),当日后黛玉伤心时,宝玉还常常想到请袭人担任宣慰大使,如第六十四回宝玉坐在袭人身边看她打结子,便说道:
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顽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
又第六十七回描述道: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房中。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笑着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又正伤心呢。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闲时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了,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里。”宝玉听了,便不言语。
可见当宝玉想要倾吐对黛玉的担忧不舍时,所选择的聆听对象是袭人,而不是晴雯等其他人,这固然是因为袭人本就是善解人意、善作解人的解语花,但也应该是对黛玉最存有真诚的关怀,因此让宝玉感到窝心感念,于是还要进一步委托她闲暇时多去劝慰黛玉,这更明显是第三回黛玉初到荣府当晚场景的延续。最值得注意的是,甚至晴雯也认为外出的袭人很有顺便去潇湘馆探望黛玉的可能,可见黛、袭二人之互动频繁,人所共知。
其实,早在这两段情节之前,第三十一回就有一段特殊笔墨交代了黛、袭两人的友好关系,那是在晴雯失手跌折了扇子的风波后,接着在暴风雨刚刚平息之际恰好黛玉驾临,发生以下这段三人之间的对话: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
试看在动作行为上,晴雯一见到黛玉进来,不仅吞下原本想说的话,还立刻转身出去以避免尴尬,显出两人之间生疏见外的距离感;相对地,黛玉拍着袭人的肩膀,袭人则推推黛玉,而这样的举止都没有出现在他们对待别人的情况上,黛玉既没有拍过包括晴雯在内的其他人的肩膀,袭人更不曾手推其他的主子辈小姐,可见两人之亲昵不避嫌疑,完全没有主奴的距离或敌对的猜忌。此外,在言谈用语上,黛玉更直呼袭人为“好嫂子”,还打算要劝和她与宝玉,当袭人感到这个称呼已经逾越身份时,立即给予提醒和纠正,此刻黛玉依然坚持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显示黛玉确然如此认定,导致袭人提到自己的苦楚只有死才能解脱时,黛玉更表示:“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这简直是宝玉的声口,也简直是对恋人的情话,或许不免有轻松玩笑的意味,却更证明了双方之间的平等情谊。此后会出现两人“坐着说话儿”之类的生活一角,也就顺理成章了。
由此可见,关于袭人为妾的问题,王夫人还不是最早属意的。从第十九回宝玉对袭人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接着便是第三十一回黛玉对袭人所言:“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都比王夫人提前表示,则王夫人的做法固然是出于女家长的权力主张,但却不是独裁者的一意孤行,既获得了薛姨妈、王熙凤等人的一致赞同,也顺应了婚姻当事之相关人等的意向,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只可惜,这幅“黛玉为妻,袭人为妾”,三个人“同死同归”的家庭蓝图终究粉碎破灭,固然黛玉注定早早夭亡,袭人也因命运作梗而中途他去,徒留宝钗与宝玉结缡,宝玉在历经种种非常的痛苦打击之后,终于飘然出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真情的基础
关于宝玉与袭人之亲近相爱,还表现在一段琐碎细腻却情意深长的情节上。第十九回写袭人之母兄原本有意要赎她回去,但袭人却一反常情地不愿回家与亲人团聚,甚至说至死也不回去的,还为此哭闹了一阵,表示决心,“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这是袭人的主观意愿;再加上原是卖倒的死契,本不具备赎回的权利,且贾家待下人甚厚,“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比起回家过庶民生活,自是更好的出路,这是从客观的比较而言,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但让他们更放心的是:
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两位亲长“心下更明白”的,正是见到二人相处互动时的“那般景况”所自然流露出来的深情恩爱。
所谓“那般景况”,指的是宝玉私自离府,偷偷去城外袭人家看望她,惊吓的袭人连忙细心照应: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脂砚斋在此特别提醒道:
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
接着宝玉对袭人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脂砚斋又就此批云:
想见二人素日情常。
于是从旁察言观色看出这番“平素之情义”“素日情常”的母兄二人,“明白”袭人不仅是到了一个宽厚的好人家不怕受苦,甚且还与人中龙凤的宝二爷有了如此深厚的情义,大有成为姨娘的可能,如此一来,更是获得了平民所不敢妄想的终身归宿,这才终于理解何以一向温顺爱家的袭人会又哭又闹,还誓言至死不肯回去,原来关键正在于此,可谓意外惊喜。前面袭人所说的“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不过是少女可以启齿,又合情合理、一般人都能够理解与接受的说词,更深一层却又难以明说的,则是与宝玉的恩义情分,于是其母兄“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表现出亲人对袭人的欢喜与祝福。
也正因为宝玉与袭人“二人平素之情义”,故而袭人可以借此劝诫宝玉,假称家人要赎她回去,让一心要留她下来的宝玉愿意真切悔改。试看宝玉听了种种袭人必然该回去的理由时,当下的反应: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若非极端不舍,又怎会赌气至此?袭人一去,就让宝玉感到自己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孤鬼”,可见倚赖之深、情感之厚。再看第二十六回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地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道:
“怎么又要睡觉?闷的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
又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想喝荷叶汤,大家针对莲叶羹花了不少时间说说笑笑,宝玉便伸手拉着袭人笑道:
“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
比起晴雯那一幕轰轰烈烈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这些细腻琐碎的日常互动也许较不醒目,但却更是平淡见真情,在细水长流中蕴蓄了刻骨挚心。因此,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凤姐为马道婆的魔法所祟,严重到即将丧命时,众人的反应是:
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其中清楚显示出,真正视宝玉、凤姐二人如命,几乎悲痛到跟着陪葬的人,除贾母、王夫人是毋庸赘言,此外就属贾琏、平儿、袭人这三者,其椎心裂肺自是源于无限深爱,这和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的“情切切”全然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人之中,真心爱凤姐的是贾琏、平儿,贾琏对凤姐的夫妻之情实在值得注意,一般片面地夸大两人的龃龉冲突,实为以偏概全;而袭人的对象则是宝玉,但是除袭人之外,并没有描写到晴雯的反应,这固然不能断言晴雯无动于衷,可袭人作为最悲痛不舍的一个,却是毋庸置疑。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第五十七回宝玉听信了紫鹃谎称黛玉要回苏州去的测试情辞,以致昏聩失魂近乎半死的时候,也是袭人在惊恐悲痛万分之余,一获知肇事的始作俑者,便直奔潇湘馆质问紫鹃,竟因此让宝玉恢复神智,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归根究底,袭人更是宝玉的“解铃人”。
于是乎,第七十八回写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得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知道宝钗迁出后更又添了伤感,悲感一番,忽又想到:
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可见在大观园敲起了丧钟,众女儿一一离去而崩解的过程里,宝玉已清楚意识到“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的终极宿命之余,却一方面以“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而努力振拔于悲哀之上,另一方面则寻求最终永恒不变的稳固支柱以对抗无常迁变,所谓“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可见黛玉、袭人便是宝玉历经人世无常、离散沧桑之后的最后底线,证明了宝玉心中是认定黛玉为妻、袭人为妾,如此才能终其一生“同死同归”,并且遥遥与第六回的“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相呼应。
再者,透过旁人的眼光,更清楚突显出袭人的独一无二。例如:第二十六回写贾芸来到怡红院做客,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
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
这更直接地延续了第六回的“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透过外来者贾芸两天内的观察认证,袭人与众不同的地位诚然一以贯之。其次,第二十八回大家行酒令时,蒋玉菡于酒底的部分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立刻跳起来,说他触犯了宝玉的“宝贝”,指的正是袭人的芳名,这个反应的特殊之处在于,一个注重男女之别的大家族里,即使是身为兄妹的薛蟠与宝钗,都存在着“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第二十八回)的隔离情况,则老在外头的薛蟠对于别房别院中的袭人恐怕更是连面也不曾见过,如何能知道这号人物以及她的重要性?甚至当时妓女云儿还对不知情的冯紫英与蒋玉菡说明原故,可见连闺阁不宜的风尘女子都知道袭人的存在,从一般情理加以推测,自然是宝玉在日常交际应酬时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来,所以为诸亲友所共知。所谓的“宝贝”,即清楚点出袭人在宝玉心中、在怡红院里的重要性,并且是出于宝玉自己的表白,最为客观。
因此,第十九回写袭人诳称母兄要赎她回家,借此规箴宝玉,宝玉一心只要留下她,以为袭人真去定了,便赌气上床睡去,袭人“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其万般不舍的伤心历历在目;接着宝玉一听有机会挽留,便百般应承所有的要求,岂不证明宝玉之倚恋袭人甚深?第三十六回袭人被升格为姨娘,宝玉得知以后的反应是“喜不自禁”,又向她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这种始终一贯的情况,也说明了在宝玉心目中,袭人确实是仆妾群中的第一等人物,与正妻人选中的第一优先林黛玉,双双都是他身边永远的伴侣,共同构成了理想的家庭蓝图。
正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对于宝玉这样一位责任重大的家族继承人,袭人不只是生活的照顾妥贴,还包括品行的规引入正,“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第三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第七十八回),不顺应宝玉的私人爱好,不贪图当下的纵情痛快,而是为了宝玉长远的未来着想,因此不惜以逆耳忠言多所针砭,符合所谓的“贤妇”:“爱夫以正者也。成其德,济其业,恤其患难,皆正之谓也。”[12]这便是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情切切”之意。所谓“爱人以德”,真爱理当如此。因此,第十九回脂砚斋的批语指出袭人才是真正的“又副十二钗中之冠”,这是从品德、真爱这两方面所做的终极定论。
[1] (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83),卷一二“史八”,页99。
[2] 此一承揽不祥之说者,尚有程建忠:《析对花袭人形象接受中的误读》,《名作欣赏》2012年第17期,页45。
[3] 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初识红玉,有心接近,但“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脂砚斋批云:“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此为袭人之常情。
[4] 详参李贞德:《重要边缘人物:乳母》,《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健康照顾与性别》(台北:三民书局,2008)。
[5] (清)涂瀛:《红楼梦论赞·焦大赞》,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页141。
[6] [美]杨懋春著,张雄、沈炜、秦美珠译:《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页100。
[7] (晋)周处:《风土记》,引自(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九六五册,页179。
[8] (明)田汝成:《熙朝乐事》,《岁时习俗资料汇编》第三十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0),页11。
[9] (明)王象晋原著,(清)康熙敕撰:《广群芳谱》第一册(台北:华严出版社,1994),卷二《天时谱二》,页42。
[10] 详参陈久金、卢莲蓉:《中国节庆及其起源》(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89)。
[11] 吴侬:《黛玉生日》,《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十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页244。
[12] (明)吕坤:《闺范》,卷三,(明)吕坤撰,王国轩、王秀梅整理:《吕坤全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页1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