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观红楼:欧丽娟讲红楼梦 >
- 第四册 >
- 第五章 袭人论
六、抄检大观园的信息提供者
至于后来因故抄检大观园之事,袭人再度蒙受告密者之污名,而这一点更是必须郑重澄清。
其实,在大观园的影影幢幢中,袭人并没有例外,同样承受了下位者的妒恨,也厕身于王夫人的情色嫌疑名单中,一并接受检阅。例如第五十九回述及: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
清楚说明了被婆子“又气又恨”的,除晴雯之外还包括袭人,而这是来自“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的阶级地位之争,属于结构性的问题,无人可以豁免。再者,当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后,接着展开第二波的盘查行动,袭人自己也没有被排除在嫌犯的名单之外,第七十七回便清楚记载:
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换言之,晴雯个人不过是次要的,“不才之事”才是王夫人认定的首要弊端,而在这个心态之下,袭人同样被涵括在“屋里的丫头们”之中,被王夫人当作嫌疑犯检阅一番。这种不分亲疏、毫无例外的统一性,显示王夫人滴水不漏的严密态度,可以说是将袭人排除在告密者之外的一个重要证明。
至于接下来王夫人进一步以其所掌握的情报,对怡红院的人事进行整顿,又撵出四儿、芳官。宝玉对于究竟是谁外通神鬼,泄漏私语密说以为把柄,本有所疑心,因王夫人“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故宝玉先是心中盘诘:“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随后又向袭人表示困惑:“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则回答道:
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
所谓“那别人”显系确有所指的特定对象,已直接否定了宝玉“又没外人走风”的认知;至于暗中潜听的不确定的隔墙之耳,实际上更是屈指难数。
书中对此早已提供了惨痛的前车之鉴,即门禁森严、下人们训练有素的王熙凤住处竟都发生过“无故走风”的情事,第七十四回记载:贾琏夫妇私下向鸳鸯商借典当贾母之物以应付财务难关,但不知何故,邢夫人居然得知此事并趁机敲诈二百两银子,于是王熙凤和平儿努力回想,重建当日现场以搜找可能的泄密人选:
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
而值得注意的是,早在第七十二回贾琏真正开口向鸳鸯商借之前,书中就已经先露出形迹,第五十三回记载贾蓉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姑且不论何以在贾琏真正开口向鸳鸯商借之前,贾蓉就已经获知此一机密,很可能是曹雪芹在漫长的写作修改过程中不小心所犯的一个失误;重点在于,贾蓉所获取的此一机密信息不知从何得来?荣府机关重地的财务隐私竟然直通宁府核心,且先知先觉有如神助,其走风之迅速与隐密,让人惊骇震慑,难怪精明缜密的凤姐也不免在此暗吃闷亏。相较之下,毫不设防的怡红院便有如摊在阳光下的大众广场,可以一览无遗地尽收眼底,因此连林黛玉都早已看出此一现象,于贾宝玉脸上沾了钮扣大小的一块胭脂膏时,便叨念他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第十九回)这就更加证明宝玉“又没外人走风”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的惊疑诧怪,只反映出他缺乏警觉与提防的天真个性,并不能作为判断事实的客观证词。
而他对于袭人的怀疑,只不过是乍然遇到灾难时,强烈的心理震荡之下非理性的表现,是一种寻找“替罪羊”(scapegoat)的潜意识反应,也就是没有理由地将责备或灾难加之于特定的人、事上,让少部分的人、事,来承担所有问题的责任,其功能是借以解除巨大冲击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换得情绪的宣泄而恢复平衡。因此,在宝玉非理性的质问里,袭人其实是沦为一只代罪羔羊,承担莫须有的罪名。
(一)“流动与互动”──贾府中讯息网络的建构
扩而言之,“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第五回)、“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第六回)、“家里上千的人”(第五十二回)的整个贾府几乎是半开放的公共空间,如第七回记载,周瑞家的替众家姊妹送宫花,于往凤姐处时,乃“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显然屋里屋外阻而互通,在不设防的情况下甚至可以一眼看透,更不必说隔墙有耳。加上贾府的木造建筑,是以透空纸糊的槅扇作为隔间,一纸之薄,本无隔音效果可言,加上弄破窗纸更是轻而易举,如此就更无隐私可言。如第十九回写宝玉在宁国府时,趁四下无人,因想到小书房内挂着一轴画得极为传神的美人,唯恐其寂寞儿前往望慰一番;没想到刚到窗前,便“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于是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让被突然惊散的鸳鸯吓得抖衣而颤。由此便足以呈现贾府生活空间的通透性。
不仅如此,主仆数十人日夜共处一室,等于是过着集体生活。以白日较无隐蔽的居家活动而论,一旁侍候的婆子们往往当场介入主子小姐们之间的对话,如第五十一回述及麝月不识戥子时,是站在外头台矶上的婆子告知银子的精确重量,而第五十七回大家谈到当票时,也是地下的婆子们发表意见;至于夜间的悄言密语,事实上也无从掩人耳目,如第二十一回描写宝玉与袭人怄气,小丫头蕙香趁隙而入,宝玉问明其排行之后,说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而这番对话清楚传至隔壁房中,导致“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更有甚者,当宝玉、晴雯、麝月于半夜三更还在交谈说笑甚至冒冷顽闹,以致晴雯喷嚏连连时,
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第五十一回)
可见其屋舍里外如一,门户隔而不绝,身边又有女婢婆子整天随侍在侧,日间跑腿办事、晚间坐更守夜,兼且人来人往地穿门踏户,所谓“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第七十八回),则贾府闺阁中又何尝有秘密可言?
这就难怪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亲自到怡红院查人时,问道:“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乃是老嬷嬷指出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接下来王夫人问:“谁是耶律雄奴?”又是老嬷嬷们将芳官指出,而导致二人被逐的下场。然则,老嬷嬷何以知之甚详,如此了如指掌?宝玉多年前兴之所至,对丫头蕙香偶然所改的名字(见第二十一回),嬷嬷们不但都听得一字不差,且多年之后还记得一字不漏,则平日四儿和宝玉所谓“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之私语,以及芳官要宝玉将柳五儿引进怡红院之建议,还有连伙聚党将其干娘都欺倒之事,当然也无法逃过她们的耳目,成为王夫人所掌握的情报口实。由上述诸例以观之,内帏与外室、屋舍与廊院的里外之间,其声息相通竟一至于此,有如口耳相传一般清晰透明,则闺房儿女之窃窃私语会一字不差地直达天听,亦不足为奇。
唯上述诸例只具示出两点之间近距离的讯息通路,另外,书中还安排了四段微小琐碎却关系至大的情节,足以对讯息长距传播、网状辐射的具体途径提供有效的参考价值:
其一,第七十二回记载赵姨娘为了保住与贾环亲好的丫头彩霞,因此晚间与贾政商议纳妾之事,趁便提及宝玉已纳了二年,欲加谗害,却被外间窗屉塌了屈戍的一阵声响给打断;而紧接着就是第七十三回描写贾政等人就此安歇,结束两人之对谈,然后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小鹊便随即直往怡红院向宝玉通报,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此例展演出园外(贾政处)向园里(怡红院)的讯息单向流通,但实际上反之亦然——有人特地到怡红院来通风报信,自然也会有人专程将怡红院中的秘密泄漏出去,下面的例子正足以提供证明。
其二,贾府中奴仆之辈“他们私情各相往来,也是常事”(第六十一回),再加上各处人等多具亲戚关系[1],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此互动得更为密切而利害交关,如此一来,也就毋怪乎守门的小厮,竟然得知大观园中专管厨房的柳嫂子之女柳五儿“有了好地方”——也就是到怡红院去当差,而对佯装不解的柳嫂子说道:
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第六十一回)
这段情节的耐人寻味之处,一是连一个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平日的工作只是驻守在边门做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却因为“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成为传递消息的“内牵”,导致所有的事都瞒不了他们;二是瞒不了他们的事情中,竟包括还在商议阶段的人事异动,亦即芳官虽然费心大力促成一心急切的柳五儿补上怡红院的空缺,但碍于时机不成熟,只能稍待时日再作良谋。根本还只是两人私下的商议盘算而已,却已经被守门的小厮了然在胸,讯息的流通传播真可说是令人可惊可畏。如此一来,囿限一地的园内场域竟被突围直通园外,由内而外的信息管道便进一步清楚浮现出来,以致闺闱密情一变而为公开信息,与上面事例恰恰形成园里、园外的双向流通。
其三,第六十回记叙赵姨娘被夏婆子调唆泄恨,与芳官一干人演出全武行的闹剧,事后探春盘查肇事之人,艾官便悄悄回探春道:“都是夏妈和我们素日不对,每每的造言生事。”而恰好“夏婆子的外孙女蝉姐儿便是探春处当役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呼唤人,众女孩儿都和他好”,探春身旁的二等丫头翠墨便把艾官告密之事转告给蝉姐儿,好让他们当心防范。将其间讯息传通之网络加以表列,乃是:
如此一来,多方向的直线传播便勾连为一首尾衔接的讯息循环,直接展现大观园中敌对群之间复杂的角力场域。
其四,第七十一回记述尤氏发现门房婆子溜班卸责,使整个大观园门户洞开,却因为丫头与老嬷嬷之间的口角而引发纷争。在一路传话过语的连锁过程中,其系结连络的一环乃是原本毫不相干的赵姨娘。书中道:
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
导致原本空跑一趟大观园的林之孝家的,又将讯息间接传到了邢夫人处,而不知不觉地扩大了暴风圈,终至导致凤姐的受辱下泪。其间讯息传递之连带关系如下:
如此一来,更显示出荣、宁二府之间相关人等口耳相传、穿针引线的连动关系,由园中/园外的突围更进一步扩大为荣府/宁府的互涉,遂使整个贾家都被卷入讯息圈中,无法脱身于是非恩怨之外。
更有甚者,贾府的讯息还可以随着仆人的足迹而扩及府外的相关人等,如第三十二回叙述袭人央请史湘云替宝玉作一双鞋,话语之间牵扯到黛玉前番与宝玉赌气绞穗之事,而那被绞破的扇套子恰恰正出自湘云之手,以致湘云心生不满,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绞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湘云远在史家,与贾府相隔两地,虽无千里之遥,却也是“要来也由不得他”,往来一趟必须花费“从一早接去,到午后方至”的半天时间(第三十七回),讯息的流通显然都是跑腿办事的下人们顺口担任的。例如袭人打发宋嬷嬷给湘云送东西,任务完成的同时也传递了大观园起诗社的新闻,宋嬷嬷回来之后,报告见到湘云的情况是:“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第三十七回)由此推论,宝、黛绞穗口角之风波应该也是宋嬷嬷者流所透露。
由上述之种种事例可知,书中再三声称的“人多口杂”(第九回之宁府、第三十四回之大观园、第五十七回之潇湘馆)、“口舌又杂”(第七十二回之贾琏居处)或“人多眼杂”(第七十七回之怡红院),乃直揭大家族中彼此关涉交缠的牵连本质;而牵连赖以成立的信息流通往往是以瞬间的速度在秘密中进行,且具有无远弗届的全面性,有如森林枝叶间各个空隙里所埋伏的蜘蛛网般,对空气分子的震动无比敏锐,不但时时刻刻探查并拦截从网缝中通过的讯息,而且随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丝线向四处扩散。至于身为权力中央或荣宠核心(如怡红院)所发生的任何琐事,就有如投入池塘中的小石子般激荡出无数涟漪,向各方迅速蔓延,甚至造成潜流与伏涡。那些暗藏在角落里的不明小人物都是最灵敏不过的耳目,暗中经营了四通八达的复杂网络,透过亲友关系的横向轴与主仆关系的纵向轴,相乘相加地建构了庞大复杂的信息网络,以及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利害纠葛。
(二)“势利与对立”──密告者的可能人选
在这种流动与互动的多向缠绕关系中,涉及恩怨好恶乃是无可避免,而贾府中的人事环境也势必会随之进一步分化成若干利害冲突的阵容,却又不仅是园里与园外的二元对立这么简单。
例如第二十回写宝玉见袭人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又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可见袭人也是“他们”说坏话的对象之一。其实,连宝玉自己都是遭嫉的箭靶,不仅鸳鸯对探春说:
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第七十一回)
可见得宠本身就令人眼红,因此连紫鹃都听说了有关宝玉的不堪之言,对宝玉说道: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第五十七回)
可以说,多达上千人的贾府中确实贤愚混杂,形成了“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第七十四回)的人事环境,而那些与怡红院诸婢为敌,在王夫人查人撵逐行动中密告情资的可能人选,还必须进一步抽丝剥茧,始能循线追索。
首先我们可以注意到,第七十七回记载王夫人之所以撵逐诸婢,主要原因是: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
其中所谓的“本处”,作为与“园中”对立的所在,明显是指大观园之外包括王夫人屋里、乃至邢夫人居处的地方。以王夫人身边为例,书中即透过心直口快的湘云对宝琴的提点中指出:
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第四十九回)
由宝钗听后笑称“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的反应,可知湘云所言不虚,连宝钗都间接加以认可,只是对她的口没遮拦表示啼笑皆非而已,则大观园与园外的对立状态已昭然若揭。
而缩小范围到大观园内部,在这个“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第六十一回)的地方,又可以更进一步区分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敌对关系组。单单以怡红院来说,小丫头佳蕙便曾经心生不平,对红玉说道:“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第二十六回)而职司不同的各单位之间,就更难免扞格龃龉、党同伐异之事,如管厨房的柳家的和其女儿柳五儿一出状况,就有“和她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第六十一回)这幕场景,岂非正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倒晴雯的翻版?
而事实上,由性格、阶级、利益所造成的恩怨纠葛,并不只是仆辈之间的专利,以下谤上、谗害主人也都时有所闻,如书中多处记载:
•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第九回)
•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第四十五回黛玉语)
•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第六十八回)
•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第七十一回)
再加上探春怒责王善保家的“调唆主人,专管生事”(第七十四回),显见贾府中下人挟上报复、借刀杀人的做法,乃是众所皆知。既然连主子都不免于离间分化的谗言拨弄,则与正宗小姐情同姊妹,而分享了统治者无上尊贵特权的各房大丫头,所谓“副小姐”(见第七十七回)或“二层主子”(见第六十一回),这种身兼主人优势与奴婢身份的矛盾统一体,就更容易引发外围分子的嫉妒与不满。一如宝玉对于芳官、四儿被逐之缘由所洞察的:
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第七十七回)
这就精确指出仆辈之间所存在着的“倚强压人”的意气之争,以及“夺占地位”的阶级之争,乃是导致人事关系复杂的两大因素。一旦这些副小姐在“夺占地位”之余还不愿收敛个性,就不免进一步造成“倚强压人”的意气之争,成为妒恨眼光聚焦的主要靶心。
单单以“夺占地位”而言,即足以构成遭忌的充分条件,连麝月都曾对婆子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第五十二回)正道出其逼近主位的威势,导致大观园中较低阶外围的何婆子迁怒于自己在怡红院当役的女儿春燕,借故掌掴她之后,还指桑骂槐地斥责道:
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第五十九回)
可见母女间的伦理亲情又纠缠了阶级尊卑以及利害荣辱之别,使在等级制度中饱受压抑的尊严,转而由血缘关系中母贵亲尊的权威变相地发泄出来。连仅居二三等丫头的亲生女儿都不能豁免,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副小姐就更首当其冲,同回又述及:
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
不幸的是,在权力使人傲慢的人性之常下,位尊权大的二层主子往往又不知不觉地增加了“倚强压人”的意气之忿,晴雯那掐尖要强、火爆易怒的脾气尚且连主子都要顶撞,其处处得罪固不待言;至于司棋在要一碗炖蛋不成,复被埋怨“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之后,竟怒气冲冲地率领小丫头们直捣柳家的厨房大肆破坏,现场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第六十一回)可见其威势,此事更是“倚强压人”的意气展现,当然造成对方的怨恨。而女伶者流亦不遑多让,如第五十八回便记载:
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证。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厮侵。
其中尤以怡红院中备受宝玉宠溺的芳官为代表,即使在自由惯了的怡红院中,其任性不羁都还被麝月称为“淘气”“也该打几下”(第五十八回),宝玉也说她“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第七十七回),而藕官在潇湘馆中,亦被紫鹃称为“这里淘气的也可厌”(第五十九回),则外围之人自更容易产生反感。书中说“周瑞家的等人……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第七十七回),即足以统括其事其情。
因此一旦有机可乘,这股积怨便会牢牢加以把握而滥施报复,第七十四回即清楚指出,绣春囊暴露后,王夫人痛心严查,“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因此对王夫人进谗道:“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则副小姐之辈若当真遭殃受害,实为其遂心满意之乐事,其中事小者如:
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赵姨娘)打了芳官,也都称愿。(第六十回)
一旦她们失势,更不免沦为墙倒众人推的落水狗,其中事大者,见诸晴雯确定被王夫人撵出贾府时,几个老婆子额手称庆地四处传告讯息,并加上幸灾乐祸的趁愿之语:
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第七十七回)
至于司棋的待遇尤有过之,当她请求奉命带领出园的周瑞家的与两个婆子稍待片刻,以便向诸姊妹辞行时,所得到的响应更为冷酷直接: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
随即几个婆子不由分说,硬拖着她出去了。由此亦可证知,被王夫人所逐的四人中,除了四儿单纯是因为“夺占地位”的非战之罪外,晴雯、芳官与司棋其实都还兼具“倚强压人”的意气因素。
既然袭人早已注意到:“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第二十回)以及:“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第七十七回)则在如此“势利与对立”的人事环境中,结合讯息网络错综扩延的特点,综合前文述及之众多事例,一一推敲与告密有关的人选,不外乎以下诸人等。
1.邢夫人派:王善保家的和费婆子等
荣府大房贾赦地位低于二房贾政,后者遂具备“夺占地位”的条件而成为眼红的对象,“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各各皆虎视眈眈。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再加上王善保家的一干小人,“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第七十一回)因此对于迎春的软弱不争气,邢夫人既怨怪贾琏、王熙凤的不加提携,挖苦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又对探春的理家当权心怀忌妒,以至于旁边伺候的媳妇们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这种伤人无形的挑拨离间,脂砚斋即严厉批道:“杀杀杀,此辈端生离异,余因实受其蛊。”(第七十三回批语)
连探春都不能豁免,则出于嫡庶之争的理由,最炙手可热的怡红院以及相关人等,当然更是众矢之的。而果然,晴雯的灾难便是来自王善保家的直接点名谗害,更有甚者,王夫人之所以抄检大观园,也是来自王善保家的建议,固然这种激烈手段的功能是“给他们个猛不防”,以收时效,但其本质实如探春所洞察的,是“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其后果则是“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由此可见,邢夫人派的阵营具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
2.赵姨娘
同样由于嫡庶之争,赵姨娘原本就嫉恨宝玉诸人,出于“阴微鄙贱”(第二十七回)之心性,先前即曾将捕风捉影的事情添油加醋,并透过同一阵线的贾环向贾政告密进谗,所谓:
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第三十三回)
以致惊疑莫名、悲愤交加的贾政痛下鞭挞,使宝玉几乎命丧棍下。然而,贾环的情报来自赵姨娘,赵姨娘却又如何能够得知王夫人房中所发生的事?一则是赵姨娘本就以包打听的性格,往往如小人般到处听篱察壁,所谓:
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第七十一回)
本来就喜欢收集别人的各种隐私,消息灵通;二则是她与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霞又有十分亲近的关系,原因是彩霞心中“与贾环有旧……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第七十二回),因此甚至发生“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第六十一回)。由此说来,赵姨娘关于金钏儿之死的各种情报来源,当然是来自管理宽松的王夫人上房,其中彩霞(或名彩云)固然是头号嫌疑犯,但其他出入于上房的管事的女人们也未尝没有可能。
因此,赵姨娘才能连“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的金钏儿跳井之因由,都得以察听几分(第三十三回),进而荣府中的几次重大事件(如第三十三回的宝玉挨打、第七十一回的凤姐受辱)都可以见到赵姨娘穿针引线的影迹。又因为芳官以茉莉粉权充蔷薇硝来搪塞贾环之事而结怨,乃至卷入夏婆子与藕官的纷争之中闹出全武行(第六十回),双方对立已是壁垒分明。则袭人所谓“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中的“那别人”,恐怕就是赵姨娘,这就难怪在赵姨娘顺路看望黛玉时,黛玉也要使眼色教宝玉避开了(第五十二回)。
3.夏婆子与何婆子姊妹(大观园中)
于第五十八回中,芳官被其干娘何婆子欺侮,不但袭人要麝月出面震吓几句,因而让何婆子受了一顿排场,宝玉也“恨的用拄杖敲着门坎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后来何婆子想要卖乖讨好,见芳官为宝玉吹汤,便跑进来一手抢接汤碗,结果不但是晴雯连忙喊骂,小丫头们也出言讥讽,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因此第五十九回便指出:“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甚至借故迁怒自己的女儿春燕,掴掌耳光兼指桑骂槐,整个怡红院上下已成为她们妒恨的对象;再加上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罗缕细述藕官与其干娘夏婆子、芳官与其干娘何婆子之间的仇恨,所谓“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双方之怨深恨重,已到了互相结党倾轧的地步,可见夏婆子与何婆子这对亲姊妹亦是涉嫌重大者。
4.各房婆子
由第六十回记述夏婆子挟怨报复,调唆赵姨娘到怡红院大闹,“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又有那一干怀怨的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可知怨妒衔恨的婆子们为数众多,不仅夏、何二人而已。其中多属无名之辈,尚可查考者,还有坠儿之母。
第五十二回记载:坠儿偷取平儿金镯之事被揭发,宝玉一五一十转告了病中的晴雯,次二日晴雯不但借机对坠儿动用私刑,“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的手上乱戳,口内骂道……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随后更自作主张,直接将坠儿撵逐出去。坠儿母亲前来质问,与晴雯发生口角,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此时麝月立即出面以尊卑之理将其逐出,那媳妇口不敢言,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又嗐声叹气,抱恨而去。晴雯情急之下所说的“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竟果真一语成谶,追本溯源,一缕远因岂非隐约可见?
5.各房小丫头
由于近水楼台,小丫头们乃是直接承受副小姐之威势的下位者,除了常常挨骂挨打之外,甚至会被驱逐辞退。[2]因此她们一方面会对本房中的大丫头有所不满,如第二十六回即记载怡红院的小丫头佳蕙,对晴雯、绮霰等都算在上等里去而受到众人奉承,红玉却被排除在外的情况忿忿不平;另一方面也会对其他当宠之处鸡犬升天的丫头有所嫉恨,如第六十回描写芳官到厨房替宝玉点食物,与在探春处当役的夏婆子外孙女蝉姐儿发生口舌之争,“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他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可见各房的冷暖之别已导致荣枯之恨,一旦婆子与小丫头之间又有亲戚关系,两种下位阶级结合起来,则怡红院的敌人阵营就益发壮大。
6.王夫人处:管家奶奶
由第四十九回史湘云所说,王夫人“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之言,可见王夫人周边包括管事奶奶在内,也隐藏了嫌疑犯的踪迹,若加入她们的性格因素,那就几乎确定无疑。如王熙凤曾对贾琏说道:“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第十六回)又经平儿之口,也指出这些管家奶奶的厉害:“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厉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第五十五回)至于第七十一回中,鸳鸯也感慨说道:“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则更加深她们的可能性。
7.各房奶娘
贾母曾亲口表示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第七十三回)其中有名有姓的代表人物,即是宝玉之奶母李嬷嬷,她曾于进怡红院请安时,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更自恃功劳而强喝酥酪(第十九回);常常老病发了,就来排揎宝玉的人,甚至讥骂袭人道:“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第二十回)此外,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节中亦载迎春乳母犯下偷赌之罪,其子媳王住儿媳妇乃与司棋、绣桔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攻守之战,显然奶娘辈也是与这些副小姐对立的一方,有足够的谗害动机。
既然真正的告密者乃是“和园中不睦”的“本处”之人,由宝玉《芙蓉女儿诔》中所痛批的“诐奴”“悍妇”,已清楚指向贾府中的下层阶级,包括张爱玲已指出的王善保家的与其他女仆,则综合上述所言七类人选,涵盖身份、动机、实际过节等等,都符合这些条件。她们未必就是当下之衔耳传密者,然而在讯息流动四通八达的人际网络中,基于利益冲突的对立关系,恐怕更是“告密”赖以完成的相关环节;换言之,她们是告密者的同一阵线,是信息情报的幕后提供者,没有她们所建立的第一手情报网与二手传播网,告密者也无用武之地。而这才统摄了这次告密逐婢的完整面貌。
就在“流动与互动”之讯息网络极其复杂,且“势利与对立”之人员阵容又牵连甚广的情况下,真正的告密者本非一人一地而带有集体性质,则袭人涉入的可能性反倒微乎其微,足以被排除于嫌疑犯的名单之外,并将其沉冤已久之污名彻底昭雪。
[1] 如第五十九回记载,大观园中充役的何婆和夏婆姊妹,是怡红院中春燕的母亲和姨妈;而从第六十回可知,夏婆子的外孙女乃是探春处当役的蝉姐儿,血缘关系遍及三代。又第六十一回记述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秦显家的,是迎春房中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贾赦那边的人,她叔叔秦显却是贾政这边的;而园中分管李子树的嬷嬷则是守门小厮的舅母。此外第七十四回又载“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则一家三代之姻亲宗族分别蟠踞荣府二房,彼此连络支应,使人际关系之利害纠葛更形复杂。
[2] 第五十八回麝月就说:分派到各房的小丫头“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因此有第七十三回晴雯责骂那些难禁熬夜而困眼朦胧的小丫头,威胁要“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的情节;而王夫人入园时,所见即是晴雯骂小丫头的画面(第七十四回);至于坠儿在偷镯事发之后,更遭到晴雯的刺戳之刑以及撵逐之罚(第五十二回),坠儿之母亦无可奈何,可为其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