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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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2—1298) 宋文学家。字公谨,号草窗、四水潜夫、弁阳老人、齐人、华不注山人等。湖州(今属浙江)人。宋亡后不仕,以抗节著称。作有小说集《齐东野语》等。

台妓严蕊

周 密

天台营妓 [1] 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与正赏之双缣。

又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己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

其后朱晦菴 [2] 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蕊虽备受箠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至彻阜陵 [3] 之听。

未几,朱公改除 [4] ,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夷坚志》亦尝略载其事而不能详,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云。

本篇出自《齐东野语》。

在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等非正统文学样式中,妓女往往是被正面歌颂和赞美的形象。她们有的天生丽质、光彩照人,令人迷醉;有的锦心绣口、聪颖绝伦,令人心折;有的侠骨刚肠、义薄云天;令人敬畏。而才子与妓女的遇合则赋予了中国古典文学一种诗意的浪漫和迷离。本文主人公名妓严蕊就是这样一位集玉女柔情和丈夫豪气为一身的天才艺妓,她的超绝风情和才思曾使多少人为之倾倒、想慕。而她的不幸身世和遭际又不知使多少人为之感慨、悲悯。

本文吸收了才子妓女小说的传统写法,将身为妓女的女主人公严蕊定位为秀外慧中、风情万种的多情女子,“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不过,本文并未在严蕊的多情和美丽上花费太多笔墨,而是将描写的重点集中到对她的才思和侠义的刻画,将她的独特禀赋和非凡气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才思敏捷、灵心善感是严蕊的突出品质。她下笔成章,词倾四座。在应酬的文字中寄托身世之感。如《如梦令》末句“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表面吟咏桃花,实则感慨流年似水,人生如梦。特别是最后自陈身世的《卜算子》词,以花设喻,将花开花落的不由自主比喻妓女沦落风尘的身不由己,并将这一切归结为命中注定。道出了妓女阶层的无助和悲哀。

严蕊人格构成中最为可贵的一面是她守信重义,虽久经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也不屈其志。堪称女中豪杰。

(刘水云)

注 释

[1].天台:县名。今属浙江台州。营妓:古时军中的官妓。

[2].朱晦菴:即朱熹(1130—1200),“晦菴”是其号。菴,“庵”的异体字。

[3].阜陵:宋孝宗墓在浙江绍兴宝山,称“永阜陵”,简称“阜陵”。当时遂以阜陵指绍兴一带。

[4].改除:调任。

放翁钟情前室

周 密

陆务观 [1] 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 [2] 。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

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3] !

实绍兴乙亥岁也。

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又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盖庆元己未岁 [4] 也。

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 [5] ,复有诗。序云: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诗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又至开禧乙丑岁 [6] 暮,夜梦游沈氏园,又两绝句云: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沈园后属许氏,又为汪之道宅云。

本篇选自《齐东野语》。

陆游与唐琬的情爱历程及婚变遭际为古今情史之一大话题。其事迹于陆游本人诗文集和后人小说、笔记、戏剧中均可见到。而本文所叙唐、陆姻缘始末虽然未必尽属事实,但由于它的写作时间去陆、唐生活时代未远,且于材料的取择颇具灼见,所以是众多的小说、笔记中较为出色的一种。

本文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多费经营。将叙述的重点集中在陆、唐婚变后彼此的深沉眷恋和刻骨相思上,赋予了文章一种浓郁的悲剧情调。相反,对造成婚变的复杂原因,仅以“弗获于其姑”一句带过,避免了在与主题无关的问题上作无谓的纠缠,可谓深得叙事精髓。

本文在表达方式的选择上匠心独运,使简洁的叙述与诗意的描绘浑然交融,表现出高超的叙事技巧。众所周知,在陆游诗文集中有相当数量的涉及他与前妻唐琬恋情的诗词,而本文仅取择了最具悲情色彩的几首来传情写意。如陆、唐分离后沈园重逢的《钗头凤》词,上阕中“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精确地概括了天妒红颜厄运和夫妻陌路的惨恻。下阕“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将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和泪尽以血的生离之恨表达得深切动人;“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则抒发了落花流水、人去楼空的人生幻灭感,对夫妻被迫中道捐弃的悲剧命运表现出无限的悲哀。

诗词的合理运用,还使人物形象呈现出凄婉的诗意之美,也给全文染上了浓重的感伤情调。沈园题诗中“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句,借曹植《洛神赋》中洛神宓妃“翩若惊鸿”的绝美和凄艳,形容少女时期的唐琬在春波桥上漫步,影照春水的娇羞和矜持。凸显了其脱俗、多情、善感的气质。也许正是这种超俗的禀赋,酿成红颜遭嫉的悲剧命运。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千秋百代道不尽陆、唐风流遭际。

(刘水云)

注 释

[1].陆务观:即陆游。“务观”为其字。

[2].弗获于其姑:未能获得其婆婆的喜欢。姑,此指唐氏之婆婆。

[3].莫!莫!莫:即罢了、罢了之意。

[4].庆元己未岁: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

[5].绍熙壬子岁: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

[6].开禧乙丑岁: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

梦与神交

佚 名

史松先辈,郑滑 [1] 人也,因试春官 [2] 下第,薄游荆州 [3] 。天成丁亥岁冬末,到武陵 [4] 谒旧亲戚,憩于丰州门外旅店。是夕灯下修刺毕,忽欠伸就枕。才寐,见一人紫衣服,髯须多,行步迅疾,入揖曰:“大王传语秀才,适览入地界状报,方知秀才特至武陵,赖便咨屈,幸希过访,无阻情诚。”松乃相随出门,遽促上马,呵殿而行。

可三十余里,路途相继传达,俄到一朱门下舆,传呼王来。见一人被王者之服,玄冠,揖而偕行,乃升殿而坐。王曰:“寡人据此土地,数百年来,况忝 [5] 正封,窃号王,近南楚国土应天顺人,致谥议安济封册,切知足下怀才抱器,识礼知书,辄□邀延,望为濡染谢让上帝表章,可否?”松曰:“小儒末学,艺寡才微,前年请解滑台,□书魏阙 [6] ,穿杨箭短 [7] ,点额痕深 [8] 。虽此南游,即谴西上,不读大王行状,难述上帝表章。”乃令取后汉列传及册函,前后名公祝词,一一展视松。松方悟名与王同,起□曰:“修制不敢推延,但缘名将犯讳。”王曰:“幽显殊途,且非家族。”松乃再三乞更名。王顾左右,传语文籍司,可启暂假已去登科记来。逡巡取到,检寻内有史邕成名。王曰:“松邕不离声韵,得非将来乎?”松拜而更之。乃操觚染翰 [9] ,表成,呈于王,同具册号:

右臣闻生为国珍,殁 [10] 当庙食,前文备载,往哲所标。苟非正直以流芳,曷得蒸尝 [11] 而受享。臣名传史籍,威袭遐陬 [12] ,佐汉之功业炳然,在楚之明灵著矣。一昨戊辰年,楚国王兴师取武陵日,以雷氏既违庭训,人负亲盟,臣于此时,略施阴赞。向明背暗,喜闻英杰之言;助顺摧凶,未爽古今之理。武陵寻当销解,雷氏亦许遁逃。是致南楚国王议改封册。敬陈曩事,致让于天。中谢 臣谨者别行阴骘 [13] ,围护封陲。使一州无鼠窃狗偷,保三楚常风调雨顺,遇过乞而专行戮剿,逢公忠而敦固行藏。自然上答穹灵,不负封册,云云。

王览讫,曰:“表虽至嘉,书谁得妙?”复言曰:“文英大师,庙见开通。”顾左右:“将寡人所乘龙驹,传语命来。”夜至三更,取到。王谓大师曰:“寡人正受封册,适命史先辈修制表章,阙 [14] 人缮写。且师之名号,上帝知之,有此相烦,无吝来修。”翛公稽首而白曰:“文英师号,岂敢当乎?”王曰:“师再西去,必当受之,何讶预呼也。”公遂攘臂 [15] 书之。毕,王览曰:“笔妙词清,光(空)前绝后。”翛公与史且昧平生,但相揖而已。

王遂令左右备盘肴于寝殿,女乐前后数部,陈设炳然,焕于人间。生遂献王《夜宴诗》曰:

妙乐佳人数步随,殿堂高敞盛威仪。

凤笙品弄檀唇散,鼍鼓喧■锦袖垂。

宝帐珍华光煦灼,玳筵花烛影参差。

酒酣回顾清歌妓,粉面皆言某在斯。

王览,赏叹再三,遂示翛公。翛公曰:“又睹先辈赠献大王高作,岂贫道不销先辈长歌,艺薄岂可称扬,作者何惜濡染。”乃作歌而赠曰:

真踪草圣今古有,翛公学得谁及否?古人今人一手书,师今书成在两手。书时须饮一斗酒,醉后埽成龙虎吼。风雨吼兮魍魉走,山岳动兮龙蛇斗。千尺松枝如蠹朽,欲折不折□岩口。张颠骨,怀素筋,筋骨一时传斯人。斯人传得□通神,攘臂纵横草复真,一身疑是两人身。

歌毕,酒遂各辞。王曰:“莫讶是请,各有家国。缘吾师勿倦半□之中辛勤,还免十年之外屠割。秀才无辞吐凤,必使登龙。各欲厚遗珍华,但虑欲为祸害。将来之事,不欲明言。”辞谢出门,分路而返。

梦觉,五更初矣。生披衣待旦,携刺入城。遂至开通,且访翛公之院。公出未间,于案上书出余夜来之歌,及相见,皆话夜来会遇之事。二人便如曩契 [16] ,更不欲传于人矣。

本篇选自《灯下闲谈》。《灯下闲谈》,二卷。撰人不详。瞿镛《铁琴铜剑楼书目》云:“当出宋人所作。”

这是一篇描写人神相遇的笔记小说,此类题材在古代小说中比比皆是。通常凡人遇神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相逢于山野道旁;有的误入仙境;也有的在家中……本篇情节的展开采用了常见的“梦中遇神”的模式,将主体情节置于梦境中,这是本文的一个特色。

和同类体裁的小说一样,本文开篇交待落第书生史松夜宿于旅店之中,“忽欠伸就枕”,似睡非睡之间,即有一人口称奉冥王旨意相请。来到冥府,史松方知原来冥王看中其文才,令其撰写一份感谢上帝的表章。文成,颇得冥王欣赏。于是复从阳间又请一书法行家翛公代为抄录。为了感谢二人的帮助,冥王特设夜宴,予以款待。席间,二人赋诗以献,冥王则为他们的未来作出了暗示。梦醒后,史松依梦示找到了翛公,二人互证梦中所见,遂成莫逆之交。

很明显,提醒世人确信鬼神实有是这篇小说的宗旨,如果说仅有史松一人的说词尚有虚拟之嫌,那么翛公这个人物的引入则起到了极好的旁证作用。尽管孔子一再强调“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事实上古代人们一直有着极强的鬼神概念。从魏晋南北朝志怪到清代的《聊斋志异》,人神相遇始终是一个热门题材。

值得一提的是,以梦境形式来作为遇神故事的情节框架是魏晋以来以《搜神记》《幽明录》为代表的志怪小说常见的表现手法,即使是后来出现的《红楼梦》,也采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得遇警幻仙姑,从而预知金陵十二钗结局的形式作为全书的总纲,可见“梦与神交”已成为一种历代传承的小说结构。

此外,本篇小说中的冥王虽属鬼神,但无可怖之处。就其外貌而言,“被王者之服,玄冠”,举止有礼,待人和善。而冥界的生活也无异于人世,同样的美酒珍馐,同样的歌儿舞女,凡人与神人同座一席,觥筹交错,吟咏作赋,恍如人间家宴。无疑,鬼神形象的人间化表现了人们鬼神观念的一种进步。

(柳岳梅)

注 释

[1].滑:今河南睢县西北。

[2].春官:唐代指礼部。

[3]. 荆州:古“九州”之一。唐代辖境拥有今湖北松滋至石首间的长江流域。

[4].武陵:郡名,现在湖南省常德市一带。

[5].忝:辱;有愧于。

[6].魏阙:古代宫门上的楼观。朝廷的代称。

[7].穿杨箭短:比喻文章技艺不精。

[8].点额痕深:指仕途失意或科场落第。

[9].操觚染翰:握笔挥毫。

[10].殁:通“没”。

[11].蒸尝:同“蒸尝”,泛指四时祭祀。

[12].遐陬(狕ō狌):偏远的角落。

[13].阴骘(狕犺ì):阴德。

[14].阙:通“缺”。

[15].攘臂:捋衣出臂。

[16].曩契:旧友、旧好。


沈 氏上官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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