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淑
(947—1002) 宋小说家。字正仪。润州丹阳(今属江苏)人。仕南唐为内史,入宋任大理评事、起居舍人、职方员外郎。作有小说集《江淮异人录》等。
洪州书生
吴 淑
成幼文为洪州 [1] 录事参军,所居临通衢而有窗。一日坐窗下,时雨霁泥泞而微有路,见一小儿卖鞋,状甚贫窭 [2] 。有一恶少年与儿相遇,■ [3] 鞋坠泥中,小儿哭求其价,少年叱之不与。儿曰:“吾家旦未有食,待卖鞋营食,而悉为所污。”有书生过,悯之,为偿其值。少年怒曰:“儿就我求钱,汝何预焉?”因辱骂之。生甚有愠色。成嘉其义,召之与语,大奇之,因留之宿。夜共话,成暂入内,及复出,则失书生矣。外户皆闭,求之不得。少顷,复至前曰:“旦来恶子,吾不能容,已断其首。”乃掷之于地。成惊曰:“此人诚忤君子,然断人之首,流血在地,岂不见累乎?”书生曰:“无苦。”乃出少药,傅于头上,捽 [4] 其发摩之,皆化为水。因谓成曰:“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曰:“某非方外之士,不敢奉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重门皆锁闭,而失所在。
本篇作者吴淑(947—1002),著有《江淮异人传》,凡二十五篇,记二十五人,多写侠客术士及道流一类人物,本篇即为其中之一。
这篇作品虽只有三百来字,但写得波澜起伏,悬念丛生,如同一张精致的邮票,方寸之地照样做出好文章。作品写人叙事如绘画中的速写,没有按一般小说的惯例,交代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而是一开始就把矛盾摆出来,即恶少年对卖鞋小儿的欺侮。书生的出现使事情出现转机,同时也使矛盾转到恶少年与书生之间。但是小说至此一顿,以恶少年辱骂书生为结束,使读者扬善惩恶的期待落空,让人感到意外和压抑。至此,小说显得有些平淡,似乎没有继续发展的余地了。
书生在成幼文家的短暂失踪使一直平淡进展的情节陡起波澜,也撩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既对书生的身份感到疑惑,也对其失踪本身有所期待。接下来的故事给人一种满足,也给人一份惊奇,虽然是一个似乎常见的侠客惩恶故事,但毕竟这位侠客是以文质彬彬的书生身份出现的,这在此前的小说中并不多见。书生对恶少年头颅的处理也给人一种神秘感,这在后来明清间的侠客故事中有多次重复出现。
作品的结尾也写得很有韵味,当书生准备将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奇术传授给成幼文时,竟遭到了他的拒绝,让人颇感意外,这样,一直在作品中起观察者和结构功能的成幼文也不再是个抽象的龙套人物,显示出一种特别的个性。书生最后神秘的消失,给读者留下了一连串的悬念和丰富的联想。
(苗怀明)
注 释
[1].洪州:州名。隋开皇九年(589)置,治豫章,唐改南昌,宋分置新建,即今南昌市。
[2].贫窭(犼ù):贫困。
[3].■(犵狌à):受阻;绊住。
[4].捽(狕狌ó):揪。
薛 琼 琼
佚 名
明皇时,乐供奉杨羔,以贵妃同姓,宠幸殊常,或谓之羔舅。天宝十三载 [1] ,节届清明,敕诸宫娥■ [2] 出东门,恣游赏踏青。有狂生崔怀宝,佯以避道不及,隐身树下,睹车中一宫嫔,敛容端坐,流眄于生。
忽见一人,重戴黄缘衫,乃羔舅也,斥生曰:“何人在此?”生惶骇,告以窃窥之罪。羔笑曰:“尔是大憨汉,识此女否?乃教坊第一筝手。尔实有心,当为尔作狂计,今晚可来永康坊东,问杨将军宅。”生拜谢而去。晚诣之,羔曰:“君能作小词,方得相见。”生吟曰:“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喜,俄而遣美人相见,曰:“美人姓薛,名琼琼,本良家女,选入宫为筝长。今与崔郎奉箕帚。”因各赐薰肌酒一杯,曰:“此酒千岁虆 [3] 所造,饮之白发变黑,致长生之道。”是日,宫中失筝手,敕诸道寻求之,不得。
后旬日,崔因调补荆南司录,即事行李。羔曰:“琼琼好事崔郎,勿更为事本艺,恐惊人闻听也。”遂感咽叙别。自是常以唱和为乐。琼有诗云:
黄鸟翻红树,青牛卧绿苔。诸宫歌舞地,轻雾锁楼台。
后因中秋赏月,琼琼理筝弹之,声韵不常,吏辈异之,曰:“近来索筝手甚切,官人又自京来。”遂闻监军,即收崔赴阙。事属内侍司,生状云:“杨羔所赐。”羔求救贵妃,妃告云:“是杨二舅与他,乞陛下留恩。”上赦之,下制赐琼琼与崔怀宝为妻。
本篇取自《丽情集》。《郡斋读书志》卷第十三“小说类”载:“《丽情集》二十卷,右皇朝张君房唐英编古今情感事。”原书已佚,《绀珠集》《类说》等书引有佚文,多辑自唐人小说。今人程毅中以为薛琼琼一则可能是宋人作品。
唐宋以来,人们对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津津乐道。本篇也是一则以李、杨故事为背景的爱情小说,只不过男女主人公易人,取而代之的是书生崔怀宝与贵妃宠爱的筝手薛琼琼。小说以一见钟情方式展开:宫娥薛琼琼出宫踏青,巧遇崔怀宝,相互产生爱慕之心,在乐供奉杨羔的帮助下,二人私结良缘,逃往他乡。不久,崔、薛身份暴露,官府将二人捕获至京,在杨贵妃的请求下,明皇将薛琼琼正式赐予崔怀宝,故事以皆大欢喜告终。
小说篇幅短小,却写得起伏跌宕,极具可读性。虽是文言,却能以生动的动作、神情描写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心理变化。崔怀宝初遇宫娥队伍时,“佯以避道不及,隐身树下”,忘情地窥视薛氏,被杨羔发现,“生惶骇”,杨羔怜其诚实,决定助其与薛氏相见。当晚赴约时,杨羔命其赋词以试其才,此时的崔生神态坦然,朗朗道来。笔墨不多,却将一个情窦初开、朴实可爱的少年书生形象勾勒出来,小说称崔怀宝为“狂生”,不过是笑他忘情而已。薛琼琼初见崔生,虽不忘“敛容端坐”,却也忍不住“流眄于生”,眼波流转之际,电光石火交汇,一对少年男女彼此钟情的场面已跃然纸上。
故事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我们知道,唐代极其崇尚道教,各种体裁的文学无不充斥着仙风道骨的意味。小说中乐供奉杨羔显然是一个通晓长生之术的人物,在崔、薛定情之夜,“各赐薰肌酒一杯,曰:‘此酒千岁虆所造,饮之白发变黑,致长生之道’。”唐代更是一个诗歌王国,故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均能出口成章。为了见到薛琼琼,崔生应杨羔要求作小词以抒情怀:“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薛琼琼虽以筝艺闻名,俨然也如薛涛、鱼玄机辈,“常以唱和为乐”,亦有诗:“黄鸟翻红树,青牛卧绿苔。诸宫歌舞地,轻雾锁楼台。”才子佳人,歌诗往还,这在唐代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
此外,小说在情节结构上善于设置悬念,平中见奇。故事开篇先叙杨羔“以贵妃同姓,宠幸殊常,或谓之羔舅”,为后文杨妃出面解危设一伏笔。崔薛二人私奔之际,杨羔为其送行,嘱薛琼琼“好事崔郎,勿更为事本艺,恐惊人闻听也”。这一叮嘱又为下文变故陡生做了铺垫。崔怀宝与薛琼琼好事既成,若遵杨羔之言,似当结局,然少年人得意之余,不免忘形,薛琼琼终因偶试筝艺,遂暴露了身份:“吏辈异之,曰:‘近来索筝手甚切,官人又自京来。’”他们因此被捕获,解回京师,且累及杨羔。读至此处,不由人不为这三人的命运担忧,幸得杨妃求情,明皇非但没有降罪,且“赐琼琼与崔怀宝为妻”。情节发展有惊无险,既出乎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三个人物中尤以乐供奉杨羔别具情趣。此人虽为贵妃亲信,却无骄横之气。他不但风趣幽默,且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乍见崔怀宝偷窥宫眷,他佯作呵斥,得知其意后,笑曰:“尔是大憨汉……尔实有心,当为尔作狂计……”当崔生应其计而往时,他突然又出难题:“君能作小词,方得相见。”崔生吟罢,“羔喜,俄而遣美人相见”,并为他们定情做见证,百般叮咛,又传二人长生酒,助他们逃走,这份情谊使得崔生与薛氏非常感动。东窗事发,又是杨羔出面“求救贵妃”。正是这个人物的表现,令小说人情味大增。
唐代笔记、野史中颇多唐明皇、杨贵妃的记载,后代各类文学创作更是延续了这一题材,本文不过是此故事体系中一朵小浪花,但却因其情趣盎然而流传后世。金院本有《月夜闻筝》,宋元戏文有《崔怀宝月夜闻筝》,元杂剧有白朴的《薛琼琼月夜银筝怨》、郑光祖的《崔怀宝月夜闻筝》等,虽然上述作品大多不存,但小说《薛琼琼》的影响却可见一斑。
(柳岳梅)
注 释
[1].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
[2].娥■(犾à狀):宫女。
[3]. 虆(犾é犻):一种蔓生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