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醇
宋小说家。字子复。谯川(今安徽亳州)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骊山记》《温泉记》《赵飞燕别传》《谭意歌》等。
骊 山 记
秦 醇
大宋张俞,字才叔,又字少愚,西蜀人。幼锐于学,久而愈勤,心慕至道。应制科,辞理优赡赅博,意为必擢高等。有司罪其文讦鲠太直,不可进,俞由是不得意,尤为议者所惜,愈不乐。日与朋侪登高大醉。久乃还蜀,更不以进取为事。亦多往来京索间,所过有山水之奇,虚名之玩,未尝不往观焉。既观,未尝不吟咏,反复烂熳,终日啸傲,至有历时不能去。
俞尝命一仆荷酒肉,一仆携纸笔,一日,与三四友人游骊山,俞谓其友人曰:“吾走天下有日矣,足迹几遍于四海,而山水宜乎厌饫 [1] 。道也终不能使人忘情,吾之志如是也。骊山吾已数游,不须再登也,不若山下见老叟,求古遗事。”乃同友人遍历民家,皆曰:“惟田翁好蓄古书文籍,博览古今。”俞乃倩一耕者导至田翁家,翁久乃出,发鬓如雪,进趋甚有礼,视听不少衰。既坐,翁谓俞曰:“山野闲居,门无长者车骑久矣。君子惠然见过,何也?”俞曰:“余好古者也。闻翁有寿且知古,此来诚有意也。”翁始则悚而拒,终则愧而谢,且曰:“吾今年九十三矣,亦尝见大父洎吾祖言往事。晋汉时吾不知也,唐自明皇而下吾素所记。”就衣带间取铁匙,命其子:“开钥,取吾柜中某书来。”
及启,乃一幅图也,即骊山宫殿图。凡二门,大小九殿,台亭六十二处。回廊屈曲,莫知其数。东曰日华门,西曰月华门。东大殿曰万寿殿,一殿曰迎阳,又一曰晨晖,又一曰紫极,又一曰宝林,又一曰宝基,又一曰明和,又一曰文庆。自日华门入,即大安殿。月华门入,即万寿殿。大安殿后三殿:一曰迎阳,一曰紫极,一曰晨晖。万寿殿后三殿:一曰宝基,一曰宝林,一曰明和。六殿后又一殿,曰文庆也。后即翠华门,乃入后宫。东即紫云阁,阁东即先春馆,西即桂香堂。西又有明华阁,阁东即惜花馆,西即载月堂。紫云阁东即碧瑶池,环池榭东即赏春台,西即御钓台、明霞阁,西乃宝积池,池北乃圣智堂,前曰清风轩也。宫中流水灌注,环绕台榭。宫外又有台殿,或架岩腹,或横危巅,皆有佳名,不知尽纪。翁按图指示,豁然在目前。俞喜曰:“骊宫吾已知之矣。”
既久,翁复言曰:“吾之远祖尝为守宫使,常出入禁中,故宫中事亦可得而言也。祖常言:明皇时天下无事,太平日久,常多幸骊山宫,从驾侍卫只五六千人,百官供给亦有三四千人,常不满万,皆给于宫,而不少乏。如当时府库之积丘山,茶布之货堆露不恒,民间玉帛不知纪极,斗米不满三十钱。帝又好花木,诏近郡送花赴骊宫。当时有献牡丹者,谓之杨家红,乃卫尉卿杨勉家花也。其花微红,上甚爱之。命高力士将花上贵妃,贵妃方对妆,妃用手拈花,时匀面手脂在上,遂印于花上。帝见之,问其故,妃以状对。诏其花栽于先春馆。来岁花开,花上复有指红迹。帝赏花惊叹,神异其事,开宴召贵妃,乃名其花为一捻红。后乐府中有《一捻红》曲,迄今开元钱背有甲痕焉。宫中牡丹最上品者为御衣黄,色若御服。次曰甘草黄,其色重于御衣。次曰建安黄,次皆红紫,各有佳名,终不出三花之上。他日,近侍又贡一尺黄,乃山下民王文仲所接也。花面几一尺,高数寸,只开一朵,鲜艳清香,绛帏笼日,最爱护之。一日,宫妃奏帝云:‘花已为鹿衔去,逐出宫墙不见。’帝甚惊讶,谓:‘宫墙甚高,鹿何由入?’为墙下水窦,因雨窦浸,野鹿是以得入也。宫中亦颇疑异,帝深为不祥。当时有佞人奏云:‘释氏有鹿衔花,以献金仙。帝园有此花,佛土未有耳。’帝亦私谓侍臣曰:‘野鹿游宫中非佳兆。’”翁笑曰:“殊不知禄山游深宫,此其应也。”俞曰:“吾尝观《唐纪》,见妃与禄山事,则未之信。夫帝禁深沉,守卫严密,宫女数千,各有掌执,门庭禁肃,示有分限,虽蜉蝣蚁蠛莫能得入,果如是乎?”翁曰:“史氏书此作戒后世,当时事亦可言陈。《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正为此也。妇人女子性犹水也,置于方器则方,置于圆器则圆。且宫人数千,幽之深院,绮罗珠翠,甘鲜肥脆,皆足于体,所不足者,大欲 [2] 耳。圣人深思此,故主宫殿用中贵人 [3] 也。贵妃自处子入宫,上幸倾后宫,常与游者禄山也。禄山日与贵妃嬉游,帝从观以为笑,此得不谓之上慢乎?贵妃虑其丑声落民间,乃以禄山为子。一日禄山醉戏,无礼尤甚。贵妃怒骂曰:‘小鬼方一奴耳,圣上偶爱尔,今得官出入禁掖,获私于吾,尚敢尔也!’禄山曰:‘臣则出微贱,惟帝王能兴废也,他皆无畏焉。臣万里无家,四海一身,死归地下,臣且不顾。’叱贵妃,复引手抓贵妃胸乳间。贵妃泣曰:‘吾私汝之故也,罪在我而不在尔,尔今不思报我,尚以死胁我!’时宫女王仙音旁立,乃大言:‘安禄山夷狄贱物,受恩主上,蒙爱贵妃,乃敢悖慢如此!我必奏帝。’禄山犹不止,云:‘奏帝我不过流徒,极即刑诛。贵妃未必无罪,得与贵妃同受祸,我所愿也。此所谓鱼目得伴明珠入水,碔砆 [4] 同白玉入火,又何害焉?’会高力士赍福建绿荔枝上贵妃,禄山乃忸怩引去。力士久在屏外躬听,且知所争。力士上传帝旨,跪进荔枝乃去。贵妃使人从力士谢曰:‘慎无言适来之事。’高曰:‘帝非贵妃,当受黜废,出居于外,则主人不乐可知。为我谢贵妃,臣知此久矣,非今日也。臣宫中老物也,岂不知爱君父乎?愿贵妃勿忧。’贵妃虑帝见胸乳痕,乃以金为诃子 [5] 遮之。后宫中皆效之,迄今民间亦有之。”
俞复谓翁曰:“玄宗据崇高之势,有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兼文武全美,禄山丑类,安能动贵妃心?”翁云:“据祖言:禄山虽是胡儿,眉目疏秀,肌若凝脂。加之性灵敏慧,言语巧辩,音乐技艺往往通晓,亦涉猎书数,尤能迎合上意,上所以爱宠。禄山亦多异处。”俞曰:“何异也?”翁曰:“禄山手足心俱有黑子,尝自语人曰:‘此王公之相也。’禄山素丰肥,盛暑酣寝,鼻声如雷,宫人多以清泉洒其身,久而方醒,率以为常。一日,禄山醉卧明霞阁下,误为宫人覆水于面。禄山俄瞑目嗔气,头上生角,体亦生鳞,骧首踠足,势欲飞跃。宫人四走,莫知所避。有报帝曰:‘禄山化作龙。’时帝与妃子弈棋,帝急往视,乃曰:‘不足畏也。此乃真猪龙。’少顷,禄山睡觉,帝因问禄山。禄山曰:‘臣适梦中为人以水沃臣,臣梦化为龙。’异日,贵妃问帝曰:‘禄山化龙之事甚可畏。’帝云:‘不足畏。’‘何也?’帝曰:‘天地之神物,莫若龙之能变化也。真龙则角长而鬃密,腹紧而尾倍,目深而鼻高,鳞厚而爪长。朱目血舌,赤须火鬐,息则人莫见其踪,动则雷雨满天下。禄山乃猪龙者,吾见精出鼻肆,腹大尾赤,鳞薄爪秃,鬃疏角短,目青不光,鬐黑无焰,但能乘水势败坏堤岸,汩没泥水中为害,非云雷之主也,故不足畏。但恐禄山异日不能善终,须死兵刃。’贵妃复曰:‘莫为患乎?’帝曰:‘此外非汝可知。’”
俞曰:“贵妃色冠后宫,为天下第一,迄今传为绝代色,其美可得闻乎?”翁曰:“观史氏所言,中人贵妃发委地,光若傅漆,目长而媚,回顾射人。眉若远山翠,脸若秋莲红。肌丰而有余,体妖而婉淑。唇非膏而自丹,鬓非烟而自黑。真香娇态,非由梳掠。乃物比之仙姬,非人间之常体。笑言巧丽,动移上意。帝对妃子论杜甫宫词,他日帝因思其诗,命宫人取其诗,为宫人远去,妃子曰:‘不须取,妾虽听之,尚能记忆。’乃取纸录出,不差一字,其敏慧又可知也。一日,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指扪弄曰:‘吾有句,汝可对也。’乃指妃乳言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6] 。’妃未果对。禄山从旁曰:‘臣有对。’帝曰:‘可举之。’禄山曰:‘润滑初来塞上酥。’妃子笑曰:‘信是胡奴只识酥。’帝亦大笑。”翁又曰:“当时西蜀有女髠 [7] ,解造补鬓油膏面。用白胭脂白杏仁心、梨自然汁、白龙脑相熬合和,用以调粉匀面,白而光润。用紫芝麻、胡桃油、黑松子、乌沉香合而润鬓,黑而复香。蜀中以二油进,后中贵窃鬻民间,富者亦用之。宫中呼为锦里油,民间呼西蜀油。后明皇入蜀,此亦先兆之应也。”
翁曰:“禄山数失礼贵妃,贵妃私甚恨,第无计绝之耳。晚年尤不喜之。禄山之守渔阳,贵妃屡言于上曰:‘渔阳天下之精兵所聚,宜用心腹臣,禄山阴贼,不可为帅。’上不答。禄山辞贵妃,贵妃开宴饯之。酒半酣,禄山曰:‘臣久出入宫掖,蒙私贵妃,而中道弃之,吾之此行,深非所乐。此别复有相见之期乎?’贵妃但笑而不答。禄山复曰:‘人但恨无心耳。苟有心,虽抽肠溅血,万死万生犹不顾,臣须来见娘娘。’因涕泣交下,起抱贵妃,良久不止,左右勉之,久方辞去。明日,禄山尚未行,欲再入宫见贵妃,诏不得入内。禄山既行,甚怏怏,令前骑作乐。禄山曰:‘乐有离声,人多别恨,自古迄今无有也。’后杨国忠专政,深恨禄山。禄山至渔阳,多求珍异物,并私书上贵妃,尽为国忠抑而不达。顷之,禄山怨国忠,益有反意,乃兴兵问阙,言于左右曰:‘吾之此行,非敢觊觎大宝,但欲杀国忠及大臣数人,并见贵妃叙吾别后数年之离索,得回住三五日,便死亦快乐也。’此言流落民间,故马嵬六军不进,指妃子而为言也。开元末童谣云:
山上一群鹿,大鹿来相逐。
啼杀涧下羊,却被猪儿触。
后果为帐下李猪儿所杀。禄山反书至,帝方食,贵妃不觉失匕箸。帝惊顾左右甚久,诏杨国忠为御营都元帅。都人惊骇,尘土四散,咫尺莫辨牛马。帝登丹凤楼置酒,楼下有人唱歌云:
不见只今汾上水,惟有年年秋雁飞。
其音甚悲,帝泣下,不终饮而止。左右奏曰:‘陛下素大度,禄山虽兵变,安能遽至此也?’帝上马由承天西去,长安父老遮乘舆言曰:‘陛下以重禄养禄山,禄山不以臣报陛下,天理不远,人情莫顺。禄山非久,血污锋刃,身膏草野,不日臣等复出长安,西迎銮舆之来。’帝曰:‘朕已诏天下兵百道并进,必破此贼。深虑贼锋未可当,终恐为父老忧,各宜相率避之。’帝令一中贵人厉声曰:‘关东皆贼也,不可往。西可以避。’竟去。由是都人多入蜀避贼。”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秦醇。
风流天子唐明皇和绝代美女杨贵妃的故事,早在唐代就引起了文人们的兴趣。诗文作品中传说很多,而以白居易的叙事诗《长恨歌》和陈鸿的传奇《长恨传》最为著名。宋去唐不远,文人对前朝故事特别感兴趣,尤其对杨贵妃的风流韵事及其命运更是津津乐道,而探究不已。这则《骊山记》便是其中之一。
唐代曾在骊山温泉建筑宫殿,称骊宫、骊山宫或华清宫,作避暑胜地。这也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常去游玩居留的地方,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宋代四川才子张俞好游名胜,又慕道而富于文采,一日与友人游骊山,遂有探古访幽之举。小说如此描写,增强了张俞这一人物的可信度。张俞寻访到一位九十三岁的老翁。老翁自称自己的远祖曾当过唐代的守宫使,对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很了解;他自己也记得祖父及其以上祖先所谈遗闻,尤其对唐明皇以来的故事记得很清楚。而且他家里还珍藏着骊宫的图纸,拿出来给张俞看。这对张俞来说,真是大开眼界,亲眼得见如此难得的历史文献。从小说描写的角度,这又增强了老翁所讲古代遗闻的可信性。虽然他所讲故事的历史真实性有许多疑点,例如“一捻红”的来由、杨贵妃入宫时是处女、她因被安禄山抓破乳房而发明金“诃子”护胸遮掩以至于流行开来、安禄山反唐只是为了再会杨贵妃等等,未必是信史;至于说安禄山是“猪龙”降世,以及其他种种征兆,则明显属杜撰,但作为小说倒确乎是“传奇”,比《长恨传》多出许多“宫闱秘事”。
安禄山与杨贵妃的关系是本篇的主要故事。为体现故事的真实性和“教训”,小说让张俞对《唐纪》所记安禄山与杨贵妃的关系表示怀疑,认为杨贵妃居于把守森严的深宫,安禄山根本不可能进入,也就根本不可能与她有染;而且,唐明皇身为皇帝,又相貌堂堂,文武双全,足以满足杨贵妃,杨贵妃又怎么可能对胡人安禄山动心呢?这种怀疑其实直到今天仍然可以成立,而在小说中,则是以理性的方式唤起读者的兴趣。
老翁的解释性叙述颇能体现宋代的思想特色。他搬出宋代被视为绝对真理的《易大传》作为理论根据。他说安禄山虽是胡人,但并不粗豪丑陋,而是肌肤洁白细腻、眉清目秀,又聪明灵巧、言辞伶俐、通晓音乐、知书识数,尤其善于迎合唐明皇,原是才貌双全又善于逢迎的人物,所以才能得到唐明皇的宠爱,以至可以自由出入后宫,常与杨贵妃一起游戏。对此,唐明皇不但不禁止,反倒乐在其中。他在杨贵妃沐浴后,竟能当着安禄山的面抚弄杨贵妃的乳房取乐,甚至还以杨贵妃的乳房为题作对联来交流淫乐的感受。这样的特殊待遇,自然为安禄山与杨贵妃发生私情大开了方便之门。如此描写,与唐代的《长恨传》相比,要通俗得多,也即更接近世情。然而,这就正落入《易大传》的告诫:“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唐明皇既没有把杨贵妃收藏好,反让春光泄露,安禄山对这样的美女岂有不“盗”之理?这种解释的背后,还包含着更深的中国传统观念,那就是认为女人天生淫贱,稍一不慎,她就要偷汉子,杨贵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老翁说杨贵妃既是绝色美女,又聪明敏捷,是唐明皇专宠的妃子。然而女人水性,流质不定,她虽有锦衣玉食,但这只能满足她人生大欲之一的食欲,至于另一大欲的性欲,却远不能满足。从而在作者的笔下,杨贵妃和安禄山成了由情欲所支配,互相需要与吸引,根本不受道德约束的一对。杨贵妃因美丽而具有比其他女人更大的魅力,才成为男人色欲的焦点,同时她自己也是一具充满淫欲的肉体。正是由于这一观念,老翁感叹古代圣人的高明,因为中国古代圣人想出了一种特别的办法,即任用阉割过的太监在后宫服役。其根据就是后宫妃嫔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必须用既有力又阉割过的男人来严加防护。宋代的文化具有很强的礼教理性根据,在这篇小说中,中国古代野蛮的后宫太监制度的理性根据,通过老翁的解释性叙述,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然而在中国封建社会里,杨贵妃这样的女人的堕落和奢侈只是一种现象,这种现象的背后有制度、文化和那些拥有权势的男人方面的原因,但她却必须为自己的堕落和奢侈付出代价。杨贵妃的美丽不能丝毫增加她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却要为她被色欲赏玩的价值负责。这一点连杨贵妃也颇明白。由于唐明皇的宠爱,也由于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私情,使得安禄山竟敢当着宫女的面,不顾杨贵妃自己的意愿施以非礼,这使杨贵妃不能忍受而对他加以叱责。安禄山不但毫不收敛,反而肆无忌惮地抓弄她的胸乳,叱责这位当朝正得宠的贵妃。可见安禄山在后宫肆无忌惮地猥亵玩弄杨贵妃已习以为常。当杨贵妃面对这个野蛮的男人的肆无忌惮而愤怒时,除了哭泣,只有忍受,并且还得遮掩。因为她知道,她和安禄山的私情一旦被唐明皇所知,首先倒霉的是她自己。她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委婉地提醒唐明皇提防安禄山。但杨贵妃的提醒无论多么明智而有根据,对于唐明皇来说,都是不好理解的,因为唐明皇正宠爱着安禄山,又根本不知道安禄山的秉性为人,和他在后宫对杨贵妃所表现出来的占有欲,也没有想到安禄山若要占有杨贵妃的最佳方法就是首先占有皇位。所以杨贵妃的提醒虽然明智,却对唐明皇不起任何作用。小说的如此描写,相当明显地表现出理性的严谨性,而杨贵妃的不幸因而也就注定了。她不但要因自己的美丽和私情而被玩弄受侮辱,还得为这种侮辱付出代价。
安禄山被调镇守渔阳,拥有一方重镇的大权,与杨贵妃分处两地而念念不忘。当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便利用手中的权力发动兵变。尚沉浸于自己的淫乐和对安禄山宠爱之中的唐明皇自然毫无准备,只好仓皇出逃。他的将士们相信安禄山兵变是为了杨贵妃,于是杨贵妃就成了“祸水”,不死不能平将士之愤。马嵬兵变,杨贵妃也就成了牺牲品。实际上,这篇小说就是按照女色与国家的命运之关系来构思,而以解释性叙述赋予“祸水”观念一种相当冷峻的理性。但这种理性恰好表现了礼教的脆弱和统治者对责任的推诿。
(王学钧)
注 释
[1].厌饫(狔ù):即吃饱、吃腻。
[2].大欲:这里指性欲。
[3]. 中贵人:即太监。
[4].碔砆(狑ǔ犳ū):外表似玉的石头。
[5].诃(犺ē)子:妇女所用的抹胸。
[6].鸡头肉:鸡头即芡的别名,一种水生植物,鸡头肉即芡实。
[7].女髠(犽ū狀):髠同“髡”。女髠即尼姑。
温 泉 记
秦 醇
西蜀张俞再过骊山,留题二绝云:
金玉楼台插碧空,笙歌递响入天风。
当时国色并春色,尽在君王顾盼中。
其二云:
玉帝楼前锁碧霞,终年培养牡丹芽。
不防野鹿逾垣入,衔出宫中第一花 [1] 。
俞异日宿温汤市邸,于是衙鼓声沉,万动岑寂,客馆后夜,悲风素秋。俞少负英气,羁怀多感,高烛危坐,远意千里,强调脆管,又抚朱弦,怨流丝竹,竟不成乐,乃就枕。才合眼,见二短黄衣吏立于床下。一吏曰:“召其魂也,召其梦也?”一吏曰:“奉命召其魂。”吏曰:“魂俱去,留一魄以守其宅。”吏于袖间出一物若银钩,以刺入胸中,亦不甚苦痛,以手执钩尾,大呼俞名姓,又小呼数声。俞或立于阶下,回顾尸于床上,俞惊叹,恨不得作书寄家人嘱后事。吏引其衣出门,又见二碧衣童,若常所见画图中神仙侍立之童也。俞久不敢问。约行十余里之远,俞乃足痛,愿得一代步者。吏曰:“请君问碧衣者。”俞乃告之。一童呼吏曰:“敕界吏速取马来。”有顷,驺从 [2] 至,俞乃上马,因询黄衣吏曰:“吾死乎,吾此行何所之也?”黄衣吏曰:“吾地界之吏,奉命奔走,他皆不知也。君告碧衣童,必有所明。”俞私约下马,折腰与碧衣童曰:“俞蜀中书生,未尝造恶,今有此行,不识入于狱乎?能复回于世乎?愿闻其休咎。”碧衣童曰:“吾乃海仙之侍者,被命召子,他皆不知。”俞曰:“仙何人也?”童曰:“蓬莱第一宫太真妃也。”俞曰:“召仆安用?”童子曰:“子骊山曾作诗否?”俞方忆其所作二绝。
又行百里,道左有大第,朱扉屼立,金兽衔镮,万户生烟,千兵守御。入门则台殿相向,金碧射人,帘挂琼钩,砌磨明玉,金门瑶池,彩楹琐窗,幕卷轻红,甃浮寒碧。童止俞曰:“可伺于此,吾入报矣。”童复出呼左右备驺从,童谓俞曰:“上仙召子温泉浴。”迤逦见绛旌 [3] 见(前)驱,翠幢双引,赭伞玲珑,仙车咿轧,彩仗鳞鳞,纹竿袅袅,霞光明灭五色云中。行少顷,又至一宫,仙妃降车,俞亦下马。
童引俞升殿,左右赞拜,仙赐坐。俞偷视仙,高髻堆云,凤钗横玉,艳服霞衣,琼环瑶珮,鸾姿凤骨,仙格清莹。俞精神眩惑,情意恐惧,虚己危坐,莫敢出言。仙笑为俞曰:“君无惧,吾召子无他意,欲少询子人间一两事耳。”仙子曰:“骊山所题之诗甚佳。”俞避席俛谢。仙子乃命其浴。仙乃入御浴,汤影沉沉,甃摇龙凤 [4] 。仙去衣先入浴,俞视若莲浮碧沼,玉泛甘泉,俞思意荡。俞因以手拂水,沸热不可近。仙笑命左右别具汤沐,侍者进金盆,为俞解衣入浴。仙与俞相去数步耳,一童以水沃仙,一童以水沃俞。俞白仙曰:“俞尘骨凡体,幸遇上仙,似有宿契 [5] ,然何故不得共沐?”仙曰:“尔未有今日之分。”浴已,次第取服。
仙与俞携手入后院,坐曲室。俞审视则白璧为楹,碧瑶甃地,绣帛蒙窗,珠丝翳户 [6] ,饰琼玉于虚轩,安铜龙于画栋。仙命进酒,宝器瑶杯,珍羞仙果。但俞平生不酌酒,金壶至俞,则酒辄不出。仙笑顾左右取他酒代之。童曰:“已为取之。”顷间酒已至,乃人间之味。俞又自恨。仙谓俞曰:“今之妇人首饰衣服如何?”俞对曰:“多用白角为冠,金珠为饰。民间多用两川红紫。”仙乃顾左右:“取吾旧服来。”长裙大袍,凤冠口衔珠翠玉翘,但金钗若今之常所用者也,他皆不同。
俞曰:“俞少好学,虽望道未见,然于唐史见仙事迹甚熟,今见仙之姿艳,一禄山安能动仙之志,而仙自弃如此也?”仙复曰:“事系天理,非子可知,幸无见诘。”俞曰:“明皇蕴神圣之姿,天日之表,没当不化,今在何地?”仙曰:“人主皆天之高真也。明皇乃真人下降,今住玉羽川。”俞曰:“玉羽川何地也?”仙曰:“在潭衡 [7] 之间。”
不久玉漏递响,宝灯阑珊,侍者报仙曰:“鼓已三敲。”仙乃命撤去杯皿,与俞对榻寝。俞情思荡摇,不能禁。俞曰:“召之来,不与之合,此系乎俞命之寡眇也。他物弗望,愿得共榻,以接佳话,虽死为幸。”仙笑曰:“吾有爱子心,子有私吾意,宿契未合,终不可得。”俞乃欲升仙榻,足不可引,若有万觔系之。仙曰:“子固无今日分。”俞乃就南榻,与仙对卧而语。不久鸡唱,烟中月沉,户外侍者促俞起。俞泣下别。仙曰:“后二纪 [8] 待子于渭水之阳。”仙取百合香一小器遗俞曰:“留以为忆。”系俞臂,复见前童吏引还,入门,吏推仆乃觉。
俞惊起坐,默念岂非梦邪?臂上香犹存。发器,异香袭人,非世所有。他日,俞题诗于温汤驿曰:
梦魂飞入瑶台路,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春水泛花何处去。
又戏为诗曰:
昨夜过温汤,梦与杨妃浴。
敢将豫让炭 [9] ,却对卞和玉 [10] 。
同欢一宵间,平生万事足。
想得唐明皇,畅哉畅哉福。
诗尚留温汤驿壁。
俞后闲步野外,有牧童持书一纸,俞开封,乃仙所为诗二首也。诗云:
虚堂壁上见清辞,似共幽人说所思。
海上风烟虽可乐,人间聚散更堪悲。
重帘透日温温煖,玉漏穿花滴滴迟。
此景此情传不尽,殷勤嘱付陇头儿。
俞询牧童曰:“从何得此书?”牧儿曰:“前日有妇人过此,遗我百钱,授我此书,云:‘明日有衣冠独步野外,子可与之。’”俞闻之愈伤感。俞多与士君子说此事,乃笔成传。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秦醇。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了秦醇的《温泉记》这篇传奇作品,并用了百余字加以介绍,可见它作为宋代传奇的代表作之一,在文学史上是有一定的地位的。
这篇传奇写的是关于杨贵妃的故事。自唐天宝之乱以后,李杨故事就广泛流传。真正严肃的历史学家,当然并不过分看重杨玉环这个历史人物,但她进入了文学领地,却成为了一个千古不衰的题材和光彩照人的主人公。尽管如此,对杨玉环这个人物的态度与评价却是见仁见智,甚至迥异的。大致着眼历史者,多给予批评;着眼人情者多抱有同情。这实在是因为事物本身就是复杂和多方面的,杨玉环这个人物的特殊身份地位和遭际,使她更显多面性。不过大部分作品,无论褒之者或贬之者,都或隐或显以承认和尊重其为玄宗之妃和理解玄宗对她的真爱为前提。
然而这篇《温泉记》却突破了这条底线。虽然其中的玉环仍然曾经是杨妃,但那已是纯粹的过去,现在的太真在作者的眼中已经是一个可以被别的男性追逐的女人,这种追逐和接受追逐不以她曾经是李隆基的妃子来定是非,也就是并不以贬损其人格和形象为目的。或者有人觉得这不过是封建社会里某些轻薄文人———或是主人公张俞或是作者秦醇在作非非想,当不得真。但对待文学作品总要从作品本身出发,不能避开作品去推定作者的立意。我们既然是21世纪的现代人,我们就应该用,也只能用现代人的头脑去体认去思考。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温泉记》描写的称得上是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先说说这个爱情故事的过程。张俞的爱意起于历史的回忆和古人诗歌的启示。他把对玉环的爱慕倾诉在诗作里。第一首绝句赞美的是历史上的玄宗之妃,第二首就是开始自己的“非非想”了。他同情寂寞天宫里的她,遂用梦鹿衔花故事,以有些野性的野鹿自比,想“逾垣”去把她“衔”出来。这并非不要勇气的。在当时正统文人的眼中,这就叫做“轻薄”。但面对这样的美人,这样动人的故事,连几分遐想都没有的文人,岂不太缺少浪漫气息吗?其实,此情此景,有这种遐想的文人恐怕不在少数,只在有没有说出来的勇气罢了。
爱情的信息得到了回应,天仙玉环的“凡心”被触动了,她在天宫生活中被冷却了的心被温暖了。可见这仍然是一颗世俗中的女人心,而不是一颗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的心。真正的神仙是没有了人心人情的。而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再美丽的天仙,如果没有了人心人情,又有什么可爱呢?我们看她不仅坦率承认爱情的存在:“吾有爱子心,子有私吾意”,而且接待张俞———和他共浴,陪他宴饮,与他对榻的过程中,显得多么温柔体贴,多么充满情意!但尽管同浴了,对榻而眠了,她仍然显得高贵、矜持,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这并不在于她不答应与张俞“共榻”,因为她不是以此种行为不道德和秽邪,而是以“宿契未合”来解释这一点的。她的高贵和矜持使得这一段爱情显示出它的美学价值。杨玉环的美在作品中,比张俞的形象更重要。她,才是这篇小说的灵魂。不仅因为这是一个著名女性,而且因为这个形象在千古流传过程中,基本上是美好的。如果她的形象有损,这部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就失去了基础,就将暗淡无光。
张俞这个人物也应该说说。尽管他在骊山敢于狂妄地作非非想,但到了天宫之后,对这位昔日的皇妃、今日的神仙却是毕恭毕敬的。从艺术处理上说,他的恭敬对保持杨妃形象的美好是必要的。但作者并没有让他总是诚惶诚恐,不敢稍稍有自己的意志。在交谈时他敢于触及恐怕是杨玉环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私:她和安禄山的关系。还敢问玄宗现在在哪里。看来他只不过是出于好奇,而并不是考虑现在两人的关系是否是合情合理。他还敢于提出同池“共沐”和“共榻”而眠的要求———还稍有行动,不过在遭到拒绝之后就适可而止,基本上保持了君子风度。试想,和自己向慕已久的美丽女人近在咫尺,一味自卑自贱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可爱呢?
这段爱情的结局不美满。“仙凡阻隔”并不是解说这种没有大团圆结局的理由,很多神话故事都有大团圆结局———这是文学作品,作者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我以为应该从美学处理来接受它。它和《长恨歌》里的李杨爱情是不同的。尽管也是美好的,却远没有形成一个有巨大社会意义和人性精神含量的悲剧。但带着遗憾、带着惆怅的诗意的结尾余韵袅袅,故事的魅力却也正在这里。
这里我们回避了作品的文体性质———这是一个有神话成分的传奇故事。对于神话应该怎样分析评价,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应该说非现实的成分,使作者摆脱了现实的许多羁绊,使不合理的成为合理,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但归根结底,文学作品是作者在现实生活基础上产生的理念、情感和审美态度的产物。它们的共性是不言而喻的。
这篇传奇作品语言并非上乘,诗也未见高明,但结构是颇费匠心的。它以张俞的行动线索贯穿始终。可以大致分为仰慕、被召、见仙、入浴、饮宴、对榻、赠书几个场面;首尾皆以诗相互照应,使结构更形完整。被召的一段,铺垫的意图很清楚。张俞和黄衣吏、碧衣童的对话,以及因足痛求代步等,使召见产生悬念。魂魄被拘后,张俞的行动细节和心理活动真实而细腻:“回顾尸于床上,俞惊叹,恨不得作书寄家人嘱后事”,又问使者:“俞蜀中书生,未尝造恶,今有此行,不识入于狱乎?能复回于世乎?”等等,实在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心理状态。现实手法的运用,是这个非现实的故事取得感人效果的重要因素。
(姚品文)
注 释
[1].这两首诗是从李白《清平调》生发出来。李白在诗中以牡丹花比喻和衬托杨贵妃的美。
[2].驺(狕ō狌)从:贵族出行时的侍从。驺,主驾车马的官吏。
[3].绛旌:绛红色的旌旗。和下面的“翠幢(翠绿色的幡)、赭伞(赭色的伞)”都是仪仗。
[4].汤影沉沉,甃摇龙凤:浴池中的水映出人影,池底甃瓦上的龙凤花纹随水的动荡而摇曳。甃(狕犺ò狌):原指井壁,后广泛用以指砖瓦砌物。
[5].宿契:前世的约定,缘分。
[6].珠丝翳(狔ì)户:有珍珠装饰的丝绸遮蔽门户。翳,遮蔽。
[7].潭衡:古地名。潭,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市。衡,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阳市。
[8].纪:古称十二年为一纪。
[9].豫让炭:豫让,春秋末期晋国大臣智伯的家臣。智伯为赵襄子所灭,他为了刺杀赵襄子,漆身以变形貌,呑炭作哑,伏在桥下等待赵襄子。这里借以表示忠诚。
[10].卞和玉:是一块著名的美玉。春秋时楚国人卞和在荆山得到一块璞玉,献给楚王,楚王不信,刖其双脚。后来终于知道是真的宝玉。这里借指杨妃。
赵飞燕别传
秦 醇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 [1] 行,若人手持荏枝 [2] ,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在王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宠为昭仪 [3] 。昭仪尤善笑语,肌骨清滑,二人皆称天下第一,色倾后宫。
自昭仪入宫,帝亦稀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以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一人乱,左右急报,后惊遽出迎。帝见后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去。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隐忍未发。
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或攘袖瞋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亲。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遇,渥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涕泣交下。帝自引昭仪臂曰:“汝复坐,吾语汝。”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 [4] 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填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况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入身鼎镬,体膏斧钺 [5] 。”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 [6] 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
昭仪见后具述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寒馁无聊赖,使我共邻家女为草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殁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援乎?”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觇 [7] ,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金钱,特令不言。帝自屏罅 [8] 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帝常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之,见昭仪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既往后宫入浴,后裸体以水沃 [9] 帝,愈亲而帝愈不乐,不终浴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第,妾立在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固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尝污御衣,欲为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啮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勃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
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三月后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
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 [10] ,优加喜祝之私,特屈乘舆,俯赐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 [11] ,血脉不流,饮食美甘,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六甲 [12] 之入怀。虹初贯日 [13] ,听是珍祥,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诞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
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
因阅来奏,喜气交集。夫妻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为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
两宫候问,宫使交至。
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触则孕或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及宫中人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复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言,今已及期,子能为吾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厚利。”盛曰:“臣与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可泄。”后曰:“可。”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矣。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不泄气,子所以死也。臣今再求子,盛之器中,穴其器,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是,盛终不敢携入宫。盛来见后,具言子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未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宫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宫吏祭规曰:“急为吾取此子来。”规取子上,昭仪谓规曰:“为吾杀之。”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 [14] 死,投之后宫。后宫人凡孕子者,皆杀之。
后帝行步迟涩,气颇惫,不能幸。有方士献大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帝一夕在太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起,或仆或卧。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涌泉,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缢。
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云:‘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帝:‘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水寒之苦。’故尔大恸。”
后北鄙大月氏 [15] 王猎于海上,见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望波上眷眷有恋人意。大月氏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秦醇。
赵飞燕是历史上著名的女性。她色艺双全,不仅容貌美丽、身材窈窕,而且才艺超绝、身怀绝技———能作掌上舞。这些已极为难得,她又成为天下最幸运的女人———皇后。封建社会怎么能容忍这样好运的女人生存?于是她的性格被扭曲了。她品性不端是必然的。中国古代哲学认为太满是不好的,“月满则亏”,的确合乎辩证法。生活中真正美丽绝伦的女人并不多,而美丽的女人又受到良好的才艺培养的更少之又少。多才多艺的女子,多半身在下层。或在歌楼舞场献艺糊口,或进入贵族家庭,当姬妾家伎,在红氍毹上展现她们的才艺。历史上以此出名的莫过金谷园里石崇的歌妓绿珠,她后来自杀了。进入皇宫特别是作为皇帝配偶的,要“母仪天下”,德行是最重要的标准,美貌且在其次,更不要求“德艺双馨”,因为在那时,“无才便是德”嘛!赵飞燕这个人物性格及其命运,好像为这种伦理及其理论作了注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说的普通百姓生活中的现象,它不过是一般性的传播,范围有限;而皇后的坏事,却是要进入史册,遗臭万年的。赵飞燕才貌名气虽然也很大,但顶多也就是风流文人用来比喻下层女子,贵族少女是不屑与她相提并论的。好事者把她写在野史或者传奇故事里,也多半是写她的恶德。这篇《别传》同样如此。不是说这方面不可以写,也不是说她们的卑劣品行不应该批判,问题在于怎么理解它,认识它。
这篇传奇据秦醇说是从朋友李生家里得到的,似乎是来源很古。明朝人根据其中有“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等句,推测其真的是汉朝人写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无论是谁写的,它都代表了对赵飞燕的一种态度———在批评之中流露同情。它在艺术处理上自有其特点。
首先,它虽名为赵飞燕的传记,实际上是她们姐妹即飞燕与昭仪赵合德的合传,甚至更加突出赵合德。小说中的这位昭仪是一个写得非常丰满的人物形象。从小说前半看,她称得上是一个讲人情、懂大义、识大体的女性。成帝宠爱她,她却并不恃宠倚骄。她对成帝既忠实又谦卑,从未忘乎所以。照说,她现在这样得宠,地位却不如姐姐。姐姐失宠了,她把姐姐排挤下去,自己当皇后,可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她没有对姐姐落井下石,反而在皇帝面前为犯重大错误的姐姐说情,当姐姐的面又义正辞严相规劝。飞燕引少年入宫的事败露以后,她对姐姐所说的一番话是多么入情入理!她用过去的苦难情景来唤醒姐姐的良知,警告姐姐要清醒地面对现在的处境,流露出的是真诚的骨肉姊妹之情。
但到后来,赵合德的另外一面———残忍———暴露出来了,她竟然将所有宫人生的孩子全部害死,甚至是命人当着成帝的面将孩子摔死,人性泯灭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为了自己得幸———目的和赵飞燕一样,也是为了得子,不惜摧残成帝的健康,毁灭他的生命。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对这个人物,作者的谴责显然超过了赵飞燕,最后编造了她变成大鼋的神话。
作品中的赵飞燕当然也是不可爱的,她的所有行为只是一个目的:夺回成帝的爱。为此,她用自己的温柔体贴,委曲求全,甚至不惜摹仿自己受宠的妹妹来献媚。这一切都不能奏效。无论她怎样做,成帝就是不喜欢她。最后她用回忆旧情和哀求唤起了成帝的一点怜悯,她知道这是极有限的。这时她想到只有生孩子,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有了仗恃,这是一个民间妇人都懂的。何况对于皇帝,儿子就是宗庙和江山。她想,有了孩子,她就能唤回皇帝的心。但是她没有怀上孩子。没有就欺骗,先是和人私通,后来就假装怀孕,偷偷从宫外找孩子来冒充……这一切一切的行为当然显得卑劣,但确实是出于无奈,被逼的,所以有值得怜悯的一面。其后面隐藏着封建社会里所有女人都会有的不得不依附男人的苦衷。在那样的社会里,女人何所恃?才、貌、情都靠不住,男人的心是把握不住的,尤其男人是皇帝。她贵为皇后又能怎样?正如合德所说:“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汉武帝刘彻曾经表示过要“金屋藏娇”的陈皇后,最后不也被软禁,要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吗?
对于皇帝的配偶,事情并不仅仅关乎爱情,而是关乎地位、前途甚至性命。得不到宠爱,前途渺茫而可畏。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据史料记载,汉成帝的宫中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为了不另生枝节,小说里没有提到她们,一个是许皇后,一个也是一位才女叫班婕妤。因为有了赵飞燕,成帝把许皇后说废就废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飞燕这才当上了皇后。班婕妤是个“女圣人”,修养好,虽然有才,但决不逞才。成帝也喜欢过她,但她是个理智而冷静的人,早看透了宫廷处境的险恶,写了一首诗,以“秋扇见捐”来哀叹妇女的命运。她遇事谦退,绝没有野心。等许皇后一废,她就请求去当了一名陵园妾,过起了相对平安的生活,但终生孤独寂寞,幸福是谈不到了。虽然本篇小说里没有提起这两个人,但是这种对比对我们理解赵飞燕是有帮助的。赵飞燕是个艺术家,才艺超群,受到的赞扬必然多,进宫初期又受到宠爱,所以个性张扬甚至张狂,自我意识很强,是轻易不会甘于失败,作自我收敛的。在那样的社会里,哪里有这样的女人生存的土壤?她的性格不能正常形成和发展而变得畸形,由可爱变得很不可爱,她的命运必然是悲剧性的。生活中的她是自杀的,作品中没有写到,大约是作者对她怀有一份同情和谅解,不忍让她和狠毒的昭仪有同样的结局吧。
就是赵合德,也不是天生的没有人性,她的人生也是从一个弱者的自我保护开始的,她在成帝的天威面前的谦卑正是为了自我保护。她从姐姐的遭遇看到皇帝的权力是何等可怕。听到成帝说“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能不颤栗吗?她能不想到如何自固吗?如果她不生儿子,如果别的宫人生育,姐姐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的精明逐渐演变成狠毒,便一步步走向损人利己、害人害己。她的结局同样是悲剧性的。作者尽管对她有批判,但对皇帝既好声色,又凶狠残暴也是有揭露的。如果我们读了这样的小说,也只停留在对两个女性的道德批判上,而不想到宫廷制度,想到封建社会女人的整体命运,那就连千年以前的秦醇也不如了。
(姚品文)
注 释
[1].踽(犼ǔ)步:慢步貌。
[2].荏(狉é狀)枝:柔弱的枝条。
[3]. 昭仪:汉代女官名。位在王后夫人之下,与丞相等。爵与诸侯王同。汉以后地位有所不降。
[4].溷(犺ù狀):猪圈。
[5].“愿得”二句:这是昭仪表示愿意自己受刑。入身鼎镬(犺狌ò):将身体放在锅里煮,即烹刑。体膏斧钺(狔狌è):用自己的血肉涂兵器。即杀头。
[6].宿卫:宫中值夜的卫兵。
[7].觇(犮犺ā狀):窥看。
[8].屏罅(狓犻à):屏风的空隙。
[9].沃:浇。
[10].始生之日:即生日。这里指前不久与成帝、昭仪一起祝贺的那一次。
[11].内宫盈实:即怀孕。内宫,这里指子宫。
[12].六甲:古人称怀孕为身怀六甲。
[13].虹初贯日:古人将后妃怀孕附会为白虹贯日。
[14].殿础:宫殿的柱石。
[15].大月氏(狉ò狌狕犺ī):古西域城国名。初名月氏(亦作月支),在甘肃西部。汉时被匈奴进攻驱赶,一部分进入新疆,称大月氏;一部分至南山与羌族混居,称小月氏。
谭 意 歌
秦 醇
谭意歌,小字英奴,随亲生于英州 [1] 。丧亲,流落长沙,今潭州也。年八岁,母又死,寄养小工张文家。文造竹器自给。
一日,官妓 [2] 丁婉卿过之,私念:苟得之,必丰吾屋。乃召文饮,不言而去。异日复以财帛贶文,遗颇稠叠。文告婉卿曰:“文廛市贱工,深荷厚意,家贫,无以为报。不识子欲何图也?子必有告,幸请言之,愿尽愚图报,少答厚意。”婉卿曰:“吾久不言,诚恐激君子之怒。今君恳言,吾方敢发。窃知意歌非君之子,我爱其容色,子能以此售我,不惟今日重酬子,异日亦获厚利。无使其君子家,徒受寒饥。子意若何?”文曰:“文揣知君意久矣,方欲先白。如是,敢不从命?”是时方十岁,知文与婉卿之意,怒诘文曰:“我非君之子,安忍弃于娼家乎?子能嫁我,虽贫穷家所愿也。”文竟以意归婉卿。
过门,意歌大号泣曰:“我孤苦一身,流落万里,势力微弱,年龄幼小。无人怜救,不得从良人。”闻者莫不嗟恸。婉卿日以百计诱之,以珠翠饰其首,轻煖披其体,甘鲜足其口,既久益勤,若慈母之待婴儿。辰夕浸没,则心自爱夺,情由利迁,意歌忘其初志。未及笄,为择佳配。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 [3] 纤纤,宫腰 [4] 搦搦,独步于一时。车马骈溢,门馆如市。加之性明敏慧,解音律,尤工诗笔,年少千金买笑,春风惟恐居后。郡官宴聚,控骑迎之。
时运使周公权府会客,意先至府,医博士及有故至府,升厅拜公。及美髯可爱,公因笑曰:“有句子能对乎?”及曰:“愿闻之。”公曰:“医士拜时须拂地。”及未暇对答,意从旁曰:“愿代博士对。”公曰:“可。”意曰:“郡侯宴处幕侵天。”公大喜。意疾既愈,庭见府官,多自称诗酒于刺。蒋田见其言,颇笑之,因令其对句,指其面曰:“冬瓜霜后频添粉。”意乃执其公裳袂,对曰:“木枣秋来也著绯。”公且愧且喜,众口噏然称赏。魏谏议之镇长沙,游岳麓时,意随轩。公知意能诗,呼意曰:“子可对吾句否?”公曰:“朱衣吏引登青障。”意对曰:“红袖人扶下白云。”公喜,因为之立名文婉,字才姬。意再拜曰:“某微品也,而公为之名字,荣逾万金之赐。”刘相之镇长沙,云一日登碧湘门纳凉,幕官从焉。公呼意对,意曰:“某贱品也,安敢敌公之才?公有命,不敢拒。”尔时迤逦望江外湘渚间,竹屋茅舍,有渔者携双鱼入修巷。公相曰:“双鱼入深巷。”意对曰:“尺素寄谁家。”公喜,赞美久之。
他日,又从公轩游岳麓,历抱黄洞望山亭吟诗,坐客毕和。意为诗以献曰:
真仙去后已千载,此构危亭四望赊。
灵迹几迷三岛 [5] 路,凭高空想五云车 [6] 。
清猿啸月千岩晓,古木吟风一径斜。
鹤驾 [7] 何时还古里?江城应少旧人家。
公见诗愈惊叹,坐客传观,莫不心服。公曰:“此诗之妖也。”公问所从来,意歌以实对,公怆然悯之。意乃告曰:“意入籍驱使迎候之列有年矣,不敢告劳。今幸遇公,倘得脱籍,为良人箕帚之役,虽必谢。”公许其脱。异日,诣投牒,公诺其请。意乃求良匹,久而未遇。
会汝州民张正宇为潭茶官,意一见,谓人曰:“吾得婿矣。”人询之,意曰:“彼风调才学,皆中吾意。”张闻之,亦有意。一日,张约意会于江亭。于时亭高风怪,江空月明;陡帐垂丝,清风射牖,疏帘透月,银鸭喷香;玉枕相连,绣衾低覆;密语调簧,春心飞絮;如仙葩之并蒂,若双鱼之同泉;相得之欢,虽死未已。翌日,意尽挈其装囊归张。有情者赠之以诗曰:
才色相逢方得意,风流相遇事尤佳。
牡丹移入仙都去,从此湘东无好花。
后二年,张调官,复来见,〔意〕乃治行,饯之郊外。张登途,意把臂嘱曰:“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张曰:“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意曰:“我腹有君之息数月矣;此君之体也,君宜念之。”相与极恸,乃舍去。意闭户不出,虽比屋莫见意面。
既久,意为书与张云:
阴 [8] 老春回,坐移岁月。羽伏鳞潜,音问两绝。首春气候寒热,切宜保爱。逆旅都辇,所见甚多。但幽远之人,摇心左右;企望回辕,度日如岁。因成小诗,裁寄所思。兹外千万珍重。
其诗曰:
潇湘江上探春回,消尽寒冰落尽梅。
愿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逾岁,张尚未回,亦不闻张娶妻。意复有书曰:
相别入此新岁,湘东地煖,得春尤多。溪梅堕玉,槛杏吐红;旧燕初归,煖莺已啭。对物如旧,感事自伤。或勉为笑语,不觉泪泠。数月来颇不喜食,似病非病,不能自愈。孺子无恙,无烦流念。向尝面告,固匪自欺。君不能违亲之言,又不能废己之好,仰结高援,其无□焉。或俯就微下,曲为始终,百岁之恩,没齿何报?虽亡若存,摩顶至足,犹不足答君意。反复其心,虽秃十兔毫,罄三江楮,亦不能□兹稠叠,上凂 [9] 君听。执笔不觉堕泪几砚中,郁郁之意,不能自已。千万对时善育,无或以此为至念也。短唱二阕,固非君子齿牙间可吟,盖欲摅情耳。
曲名《极相思令》一首: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煖如绵。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鞦韆。 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 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又作《长相思令》一首:
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晴巷陌,是处轻车轿马,禊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 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开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凭他人怀憔悴,甘心总为伊呵!
张得意书辞,情悰久不快,亦私以意书示其所亲,有情者莫不嗟叹。张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更期月,亲已约孙贳殿丞女为姻。定问 [10] 已行,媒妁素定,促其吉期,不日佳赴。张回肠危结,感泪自零;好天美景,对乐成悲;凭高怅望,默然自已。终不敢为记报意。逾岁,意方知,为书云:
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入闺帏,克勤妇道,晨昏恭顺,岂敢告劳?自执箕帚,三改岁□,苟有未至,固当垂诲。遽此见弃,致我失图;求之人情,似伤薄恶;揆之天理,亦所不容。业已许君,不可贻咎。有义则企,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风馆宇,明月亭轩,赏心乐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在他日,乃知所怀。燕尔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兹弃废,莫敢凭高。思入白云,魂游天末。幽怀蕴积,不能穷极。得官何地?因风寄声。固无他意,贵知动止。饮泣为书,意绪无极。千万自爱。
张得意书,日夕叹怅。
后三年,张之妻孙氏谢世,湖外莫通信耗。会有客自长沙替归,遇于南省书理间,张询客意歌行没,客抚掌大骂曰:“张生乃木人石心也,使有情者见之,罪不容诛。”张曰:“何以言之?”客曰:“意自张之去,则掩户不出,虽比屋莫见其面。闻张已别娶,意之心愈坚。方买郭外田百亩以自给。治家清肃,异议纤毫不可入。亲教其子,吾谓古之李住满女,不能远过此。吾或见张,当唾其面而非之。”张惭忸久之,召客饮于肆,云:“吾乃张生。子责我皆是,但子不知吾家有亲,势不得已。”客曰:“吾不知子乃张君也。”久乃散。张生乃如长沙。
数日既至,则微服游于市,询意之所为。言意之美者不容刺口。默询其邻,莫有见者。门户潇洒,庭宇清肃。张固已恻然。意见张,急闭户不出。张曰:“吾无故涉重河,跨大岭,行数千里之地,心固在子,子何见拒之深也?岂昔相待之薄欤?”意云:“子已有室,我方端洁以全其素志。君宜去,无凂我。”张云:“吾妻已亡矣。曩者之事,君勿复为念,以理推之可也。吾不得子,誓死于此矣。”意云:“我向慕君,忽遽入君之门,则弃之也容易。君若不弃焉,君当通媒妁,为行吉礼,然后□敢闻命。不然,无相见之期。”竟不出。张乃如其请,纳彩问名,一如秦晋之礼焉。事已,乃挈意归京师。
意治闺门,深有礼法。处亲族皆有恩意。内外和睦,家道已成。意后又生一子,以进士登科,终身为命妇。夫妻偕老,子孙繁茂,呜呼!贤哉!
指冬季。⑨凂:同“浼”,玷污。⑩定问:即定亲手续中的“问名”,与下文“纳采问名”的“问名”同。这是定亲的必要手续。“问名”,指男女双方互相交换姓名和生辰八字,以便弄清家世和占卜是否可以联姻;“纳采”指男方交给女方的定亲的礼物。下文“吉礼”即婚礼。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秦醇。鲁迅先生认为秦醇这篇《谭意歌》模仿了唐代蒋防的传奇《霍小玉传》,而以“大团圆”为结局,从而表现出传奇由唐到宋的变化(《中国小说史略》)。但本篇在北宋传奇中仍不失为精品之一。
这篇传奇以相当严谨的结构描写了谭意歌的三次人生转折,生动而完整地表现了她一生的不幸和追求。
谭意歌自幼丧父,随母流落长沙(又称潭州);八岁时又丧母,被经营竹器的工匠张文收养。官妓丁婉卿发现她姿色美丽,便从张文那里将她买走,准备培养成官妓,作为自己的赚钱工具。那一年谭意歌才十岁。
妓女和城市手工业工人,在当时都是社会地位低贱的人,但他们都因利欲的驱使,丧失了对一个孤儿幼女最起码的同情心。谭意歌被卖时愤怒地指责并哀求张文:“我虽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你就能忍心把我卖给娼家吗?你可以把我嫁出去,哪怕嫁给极贫穷的清白人家,我也愿意。”但唤不醒张文的良心。过门后,她绝望地悲号:“我孤苦零丁离乡背井,年纪幼小,可是有谁来怜悯、援救我?天啊!我注定要被推入火坑,不得成良家妇女了!”这发自一个十岁孤女之口的凄绝悲号,虽然使听到的人莫不嗟叹悲恸,但仍然得不到丁婉卿的怜悯。这一描写,生动地表现出谭意歌所生活的环境存在着已习以为常地把女孩子等同于商品进行交易的娼妓市场。谭意歌于是成了这一市场需求的牺牲品,被卖入娼门。这是在她无力自助的年纪所发生的第一次人生转折。
谭意歌被卖给丁婉卿后,丁婉卿便对她调教塑造,以至于“若慈母之待婴儿”。这一切对于丁婉卿来说都只是一种投资,并对这一投资定能获得“厚利”充满了信心。这和商人由于对利润的渴望而投资于某种商品经营的心理完全一样,且在宋代已是一种社会心理。它构成了丁婉卿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的社会前提,从而具有相应的社会心理的典型意义。而谭意歌的不幸命运正是这一社会前提和社会心理造成的。
幼小的谭意歌根本无力抗拒她所处的生活环境,只有任人操纵,终于被丁婉卿用“爱”和“利”塑造成功。“心自爱夺,情由利迁”一句,表现出作者对当时的社会心理的深刻观察和概括,相当简洁而生动地刻画出社会环境和个性生成的互相关系。一方面“爱”异化为牟“利”的工具,异化为一种以感情形式出现的商业投资;另一方面它的影响之所以巨大,也因“爱”与“利”又是谭意歌生活的需要。谭意歌在这一环境中终于被培养成了一个“色艺”双佳、“独步于一时”的出色官妓。青年人“千金买笑”争先恐后,地方官府举办宴会也快马来迎。一时间谭意歌“门馆如市”,生意兴隆,丁婉卿果然如愿以偿。
谭意歌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聪明敏捷,懂音乐,尤善于吟诗。她的才貌使她成了官妓中的一个明星。小说用了四个情节来表现她的敏捷和文才。转运使周某代理郡守,会客时见下属医博士及某的胡须长得长而好看,就出了上联让他对。及某还未及对答,谭意歌就已代他对出了下联:以“郡侯”对“医士”,“宴处”对“拜时”,“幕侵天”对“须拂地”。此联不仅对仗工整,也包含了对周某的奉承。那意思是说:郡侯老爷宴会客人的地方帷幕高耸入云,好气派。周某自然大为高兴,而谭意歌的文才也出了名。谭意歌还把善于作诗饮酒的特长写在自己的名片上,在官府中应酬。在中国古代,善于“诗酒”原是士大夫自诩高雅风流的一种才能。谭意歌如此自诩,当然会引起自视甚高的士大夫的挑战。于是有蒋田出面,要难倒她,出她的丑。蒋田指着她的脸出了上联“冬瓜霜后频添粉”让她对。这是一个带有嘲讽性的上联,意思是说谭意歌的脸长得像霜打过的冬瓜,青皮上面搽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粉,丑不堪言。谭意歌见蒋田穿着绯红的官服,是个官,就抓着他的衣袖对了下联:“木枣秋来也著绯。”那意思是说,木枣到了秋天也通体绯红,像是穿了官服,但其实蠢笨无比。这一下联工整巧妙而又暗含反唇相讥,使蒋田惭愧,令众人信服。谏议大夫魏某来镇守长沙,他很欣赏谭意歌的才能,就给她取名文婉,字才姬,以表彰她的文才。曾当过宰相的刘某来镇守长沙时,夸她为“诗的精灵”,并帮助她实现了“脱籍”从良的要求。从此,谭意歌的人生道路发生了第二次转折。
谭意歌办完了“脱籍”的手续后,结束了官妓耻辱的“卖笑”生涯。她希望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心意的丈夫,过上正常人的家庭生活。这是她对新生活的追求。但礼教和她的官妓身世给她蒙上了浓重的阴影,而使她的追求充满了坎坷。
她对张正宇一见钟情,觉得他相貌才学都令自己满意,有心嫁给他。张正宇是汝州人,在潭州(即长沙)任管理茶民和茶叶经营的茶官。他也有意于谭意歌,便约她到江亭相会。两人郎才女貌,性情相投,就结合在一起,过起了同居生活。不料两年后张正宇调任别处,不得不和她分手。临别之际谭意歌握着张的手说:“你出自名门,我却是娼类,贵贱相配,的确不是一桩好婚姻。何况你还没有娶妻,又有白发父母在堂,你我今日分手,看来是后聚无期了。”
中国古代礼教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男子只能娶一个妻子。至于纳妾则数量不限,既可以自由选择,也可以自由买卖,且不必举行婚礼。妻子是“主祭之妇”,婚后即属于丈夫家族的正式成员和主妇,关系到家族血统的纯洁、名誉。所以按礼教娶妻是一件非常严肃隆重的家族大事,只能服从父母的选择,而且按礼教也不能娶娼妓之类的“贱人”甚至她们的女儿为妻。这一礼教直接威胁着谭意歌的婚姻理想和人生归宿,所以她才有这番包含了人生毁灭般痛苦的临别之言。张正宇当即发了誓言:“我们爱情的盟誓犹如天上的日月一样明白皎洁,如果违背这一盟誓,神明也不会轻饶。”听了他的誓言,谭意歌才又告诉他,自己已怀孕好几个月了,并委婉地提醒张正宇千万不要食言。
张正宇走后,谭意歌洁身自好,一心等待张正宇,从此闭门不出,就连她的邻居也见不到她的面。但是冬去春来,张没有回音。谭意歌便给他去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盼望着他如期归来的心情。一年后,张仍未归来,谭意歌就又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孩子已经两岁且身体健康,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张正宇看了来信,内心难过,私下将信给自己亲近的朋友看,凡有情者看了莫不叹息。
尽管张正宇并没有忘怀自己对谭意歌的责任和爱情,但果然不出谭意歌所料,他内受父命所逼,外受舆论非议,只好束身就范。就在接到谭意歌第二封信的一个月后,他经父亲做主,与殿丞孙贳的女儿孙氏定亲并举行婚礼。新婚之夜,张正宇愁肠百结,痛苦不堪。他自知有愧于谭意歌,终于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她。一年后,谭意歌得知张结婚的消息,再次致信,指责他违背盟誓,表达了自己的被遗弃的绝望和悲愤,同时也表明自己决心独立将已三岁的孩子培养成人。张正宇看了来信,虽然内疚,但除了惆怅叹息,也别无他法。他的精神、行为也同样受到礼教的束缚。如果他是个寡情薄义、喜新厌旧之徒,那只是他的个人品格,但他不是,所以他的痛苦其实与谭意歌一样,是源于同一的礼教压抑的不幸。这一压抑也就是文化对个人的精神、选择的规范性束缚。他因而受到三重折磨,他得忍受爱而不能的折磨、谭意歌的谴责和自身的内疚,以及舆论的非难。又过了三年,张妻孙氏去世。有人从长沙任上调回,张正宇向他询问谭意歌的情况,获知谭意歌果然按照她信中的誓言行事,在城外置田耕种谋生,抚养孩子。张正宇非常惭愧,便去长沙寻找谭意歌,决心与她破镜重圆。
曾被遗弃而绝望了的谭意歌,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前来相会的张正宇。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她提出张必须明媒正娶。张正宇欣然照办,按照礼教的隆重仪式和她正式结婚。谭意歌终于赢得了受尊重的妻子待遇。
正所谓“苍天不负苦心人”,谭意歌以顽强的意志和自尊心,承受了种种不幸的磨难,终于争取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三次转折。婚后她治家有方,内外和睦,子孙昌盛,儿子也中了进士,她自己因而成为受到皇帝诰封的官宦夫人———“命妇”。虽然她最终只是封建社会的“命妇”,然而,任何人其实都只能在身处的环境中追求自以为正当的目标和自尊。她由一个困苦的孤儿被卖为妓女而不甘堕落,由妓女“脱籍”而追求自己正当的生存地位,终于“有志者事竟成”。这里便包含着女性自尊自强的精神光彩。
(王学钧)
注 释
[1].英州:又称英德州,州治在今广东省英德县。
[2].官妓:指在官府注册的妓女。下文“入籍”即指在官府注册,“脱籍”指将已注册的妓女身份注销。
[3].荑手:形容女子的手洁白柔嫩如茅草的嫩芽。
[4].宫腰:即细腰。
[5].三岛:即三神山,古人相信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这里代指神仙。
[6].五云车:道教中称仙人所乘的飞车,由五色祥云托驾环绕。
[7].鹤驾:道教中所说的仙人所乘由仙鹤驾驶的车子。
[8].阴:这里指冬季。
[9].凂:同“浼”,玷污。
[10].定问:即定亲手续中的“问名”,与下文“纳采问名”的“问名”同。这是定亲的必要手续。“问名”,指男女双方互相交换姓名和生辰八字,以便弄清家 世和占卜是否可以联姻;“纳采”指男方交给女方的定亲的礼物。下文“吉礼”即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