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之
元杂剧、话本作家。汴梁(今河南开封)人。性滑稽,善隐语。作有话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等。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陆显之
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
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
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
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先令人扛抬珊瑚树去园上闲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无言可答,挺头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官阙古今愁。
惟余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悭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段有笑声的小说。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
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
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
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
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
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
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
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做罄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入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两个主管在门前数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棍拽扎着,手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全。”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在门前指着了骂。
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打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那老儿是郑州泰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两边是廊屋,去侧首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得:
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儿,细枭枭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
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土库有多少关闭?”妇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赌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入得那土库,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棙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人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喝幺幺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作怪的药在中面,把磈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只见脚在下,头在上,一个倒了又一个倒。看见那五个男女,闻那香,一霎间都摆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只见五个人眼睁睁地,只是则声不得。便走到土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道:
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
写了这四句言语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覆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王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字;‘曾到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将带一行做公的,去郑州干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一个小茶坊。众人入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传话。”老子走进去了,只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见点茶的老子手把只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那老儿说道:“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只得出门去赶,那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平江府 [1] 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
云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舒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酒店去,买些个酒吃。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
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
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袴,侧面丝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那里去?”赵正道:“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 [2] 少有认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的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
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花间粉螺宿芳丛。
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包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涕。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几个喷涕。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里不说,肚里思量道:“赵正手高似我,这番又吃他觅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熬肉 [3] ,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熬肉和蒸饼,却待回来。虽客店十来家,有个茶坊里,一个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头看时,便是和宋四公相识的官人。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买熬肉共蒸饼。”赵正道:“且把来看。”打开荷叶,看了一看,问道:“这里几文钱肉?”店二哥道:“一百钱肉。”赵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钱来道:“哥哥,你留这熬肉、蒸饼在这里,我与你二百钱,一道相烦,依这样与我买来,与哥哥五十钱买酒吃。”店二哥道:“谢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时,便买回来。赵正道:“甚劳烦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熬肉。见公公时,做我传语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则个。”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将肉和蒸饼递还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过哥哥。”店二哥道:“早间来的那官人,教再三传语,今夜小心则个。”
宋四公安排行李,还了房钱,脊背上背着一包被卧。手里提着包裹,便是觅得禁魂张员外的细软,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镇路上来。到渡头看那渡船,却在对岸,等不来。肚里又饥,坐在地上,放细软包儿在面前,解开熬肉裹儿,擘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熬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嚼得两口,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见一个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细软包儿去。宋四公眼睁睁地见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个丞局拿了包儿,先过渡去了。
宋四公多样时苏省起来,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谁?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我买的熬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声走起来,唤渡船过来,过了渡,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寻那丞局好。肚里又闷,又有些饥渴,只见个村酒店,但见:
柴门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岂知有涤器相如?陋质蚕姑,难效彼当炉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麻衣,好饮芒郎留下当。酸醨破瓮土床排,彩画醉仙尘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买些酒消愁解闷则个。酒保唱了喏,排下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宋四公正闷里吃酒,只见外面一个妇女入酒店来:
油头粉面,白齿朱唇。锦帕齐眉,罗裙掩地。鬓边斜插些花朵,脸上微堆着笑容。虽不比闺里佳人,也当得垆头少妇。
那个妇女入着酒店,与宋四公道个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宋四公仔细看时,有些个面熟,道这妇女是酒店擦卓儿的 [4] :“请小娘子坐则个。”妇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盏儿来,吃了一盏酒。宋四公把那妇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没有奶儿。”又去摸他阴门,只见累累垂垂一条价。宋四公道:“热牢,你是兀谁?”那个妆做妇女打扮的,又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顶老,我便是苏州平江府赵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检才!我是你师父,却教我摸你爷头!原来却才丞局便是你。”赵正道:“可知便是赵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细软包儿,你却安在那里?”赵正叫量酒道:“把适来我寄在这里包儿还公公。”量酒取将包儿来,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这包儿?”赵正道:“我在客店隔几家茶坊里坐地,见店小二哥提一裹熬肉。我讨来看,便使转他也与我去买,被我安些汗药在里面裹了,依然教他把来与你。我妆做丞局,后面踏将你来,你吃摆番了。被我拿得包儿,到这里等你。”宋四公道:“恁地你真个会,不枉了上得东京去。”即时还了酒钱,两个同出酒店去。空野处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换一套男子衣裳着了,取一顶单青纱头巾裹了。
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书,去见个人,也是我师弟。他家住汴河岸上,卖人肉馒头,姓侯,名兴,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赵正道:“谢师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写了书,分付赵正,相别自去。宋四公自在谟县。赵正当晚去客店里安歇,打开宋四公书来看时,那书上写道:
师父信上贤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使他来投奔你。这汉与行院无情,一身线道,堪作你家行货使用。我吃他三次无礼,可千万剿除此人,免为我们行院后患。
赵正看罢了书,伸着舌头缩不上。“别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对副我!我自别有道理。”再把那书折叠,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晓,离了客店,取八角镇。过八角镇,取板桥,到陈留县。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见汴河岸上,有个馒头店。门前一个妇女,玉井栏手巾勒着腰,叫道:“客长,吃馒头点心去。”门前牌儿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赵正道:“这堞是侯兴家里了。”走将入去,妇女叫了万福,问道:“客长,用点心?”赵正道:“少待则个。”就脊背上取将包裹下来。一包金银钗子,也有花头的,也有连二连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觅得的。侯兴老婆看见了,动心起来,道:“这客长,有二三百只钗子!我虽然卖人肉馒头,老公虽然做赞老子,到没许多物事。你看少间问我买馒头吃,我多使些汗火,许多钗子都是我的。”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堞子,盛了五个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赵正肚里道:“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赵正怀里取出一包药来,道:“嫂嫂,觅些冷水吃药。”侯兴老婆将半碗水来,放在卓上。赵正道:“我吃了药,却吃馒头。”赵正吃了药,将两只箸一拨,拨开馒头馅,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爷说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买馒头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这一块有指甲,便是人的指头。这一块皮上许多短毛儿,须是人的不便处。”侯兴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这话来!”赵正吃了馒头,只听得妇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摆番赵正,却又没些事。赵正道:“嫂嫂,更添五个。”侯兴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这番多把些药倾在里面。”赵正怀中又取包儿吃些个药。侯兴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药?”赵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药,名唤做‘百病安丸’。妇女家八般头风,胎前产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兴老婆道:“就官人觅得一服吃也好。”赵正去怀里别搠换包儿来,撮百十丸与侯兴老婆吃了,就灶前■番了。赵正道:“这婆娘要对副我,却到吃我摆番。别人漾了去,我却不走。”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时,见个人挑一担物事归。赵正道:“这个便是侯兴,且看他如何?”侯兴共赵正两个唱了喏,侯兴道:“客长吃点心也未?”赵正道:“吃了。”侯兴叫道:“嫂子,会钱也未?”寻来寻去,寻到灶前,只见浑家倒在地下,口边溜出痰涎,说话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摆番了。”侯兴道:“我理会得了,这婆娘不认得江湖上相识,莫是吃那门前客长摆番了?”侯兴向赵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识法兄,切望恕罪。”赵正道:“尊兄高姓?”侯兴道:“这里便是侯兴。”赵正道:“这里便是姑苏赵正。”两个相揖了,侯兴自把解药与浑家吃了。赵正道:“二兄,师父宋四公有书上呈。”侯兴接着,拆开看时,书上写着许多言语,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兴看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道:“师父兀自三次无礼,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赵正道:“久闻清德,幸得相会!”即时置酒相待。晚饭过了,安排赵正在客房里睡。侯兴夫妇在门前做夜作。
赵正只闻得房里一阵臭气,寻来寻去,床底下一个大缸。采手打一摸,一颗人头,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脚。赵正搬出后门头,都把索子缚了,挂在后门屋檐上。关了后门,再入房里,只听得妇女道:“二哥,好下手!”侯兴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个。”妇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银钗子,有二三百只。今夜对副他了,明日且把来做一头戴,教人喝采则个。”赵正听得道:“好也!他两个要恁地对副我性命,不妨得。”侯兴一个儿子,十来岁,叫做“伴哥”,发脾寒,害在床上。赵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赵正床上,把被来盖了,先走出后门去。
不多时,侯兴浑家把着一碗灯,侯兴把一把劈柴大斧头,推开赵正房门,见被盖着个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两下斧头,砍做三段。侯兴揭起被来看了一看,叫声:“苦也!二嫂,杀了的是我儿子伴哥!”两夫妻号天洒地哭起来。赵正在后门叫道:“你没事自杀了儿子则甚?赵正却在这里。”侯兴听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赶那赵正,慌忙走出后门去,只见扑地撞着侯兴额头,看时却是人头、人脚、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闹竿儿相似。侯兴教浑家都搬将入去,直上去赶。赵正见他来赶,前头是一派溪水。赵正是平江府人,会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后头侯兴也跳在水里来赶。赵正一分一蹬,顷刻之间,过了对岸。侯兴也会水,来得迟些个。赵正先走上岸,脱下衣裳挤教干。侯兴赶那赵正,从四更前后,到五更二点时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顺天新郑门一个浴堂。赵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正洗面间,只见一个人把两只手去赵正两腿上打一掣,掣番赵正。赵正见侯兴来掣他,把两秃膝桩番侯兴,倒在下面,只顾打。
只见一个狱家院子打扮的老儿进前道:“你门看我面放手罢。”赵正和侯兴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师父宋四公,一家唱个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劝了,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侯兴与师父说前面许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论。则是赵二哥明朝入东京去,那金梁桥下,一个卖酸馅的,也是我门行院,姓王,名秀。这汉走得楼阁没赛,起个浑名,唤做‘病猫儿’。他家在大相国寺后面院子里住。他那卖酸馅架儿上一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窑变了烧出来的,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赵正道:“不妨。”等城门开了,到日中前后,约师父只在侯兴处。
赵正打扮做一个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走到金梁桥下,见一抱架儿,上面一个大金丝罐,根底立着一个老儿:
郓州单青纱现顶儿头巾,身上着一领差杨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栏手巾,抄着腰。
赵正道:“这个便是王秀了。”赵正走过金梁桥来,去米铺前撮几颗红米,又去菜担上摘些个叶子,和米和叶子,安在口里,一处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边,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特骨地脱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钱,被赵正吐那米和菜在头巾上,自把了酸馅去。却在金梁桥顶上立地,见个小的跳将来,赵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钱,你看那卖酸馅王公头巾上一堆虫蚁屎,你去说与他,不要道我说。”那小的真个去说道:“王公,你看头巾上。”王秀除下头巾来,只道是虫蚁屎,入去茶坊里揩抹了。走出来架子上看时,不见了那金丝罐。原来赵正见王秀入茶坊去揩那头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径走往侯兴家去。宋四公和侯兴看了,吃一惊。赵正道:“我不要他的,送还他老婆休。”赵正去房里换了一顶搭飒头巾,底下旧麻鞋,着领旧布衫,手把着金丝罐,直走去大相国寺后院子里。见王秀的老婆,唱个喏了道:“公公教我归来问婆婆取一领新布衫、汗衫、裤子、新鞋袜,有金丝罐在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计,收了金丝罐,取出许多衣裳,分付赵正。赵正接得了,再走去见宋四公和侯兴道:“师父,我把金丝罐去他家换许多衣裳在这里。我们三个少间同去送还他,博个笑声。我且着了去闲走一回耍子。”
赵正便把王秀许多衣裳着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闲走一回,买酒买点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来。却待过金梁桥,只听得有人叫:“赵二官人!”赵正回过头来看时,却是师父宋四公和侯兴。三个同去金梁桥下,见王秀在那里卖酸馅,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见了师父和侯二哥,看了赵正,问宋四公道:“这个客长是兀谁?”宋四公恰待说,被赵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说我姓名,只道我是你亲戚,我自别有道理。”王秀又问师父:“这客长高姓?”宋四公道:“是我的亲戚,我将他来京师闲走。”王秀道:“如此……”即时寄了酸馅架儿在茶坊,四个同出顺天新郑门外僻静酒店,去买些酒吃。入那酒店去,酒保筛酒来,一杯两盏,酒至三巡,王秀道:“师父,我今朝呕气。方才挑那架子出来,一个人买酸馅,脱一钱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钱,不知甚虫蚁屙在我头巾上。我入茶坊去揩头巾,出来不见了金丝罐,一日好闷!”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胆!在你跟前卖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闷,到明日间暇时,大家和你查访金丝罐。又没三件两件,好歹要讨个下落,不到得失脱。”赵正肚里,只是暗暗的笑。四个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归。
且说王秀归家去,老婆问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丝罐归来?”王秀道:“不曾。”老婆取来道:“在这里,却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没猜道是谁,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亲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决不下,肚里又闷,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个醉,解衣卸带了睡。王秀道:“婆婆,我两个多时不曾做一处。”婆子道:“你许多年纪了,兀自鬼乱!”王秀道:“婆婆,你岂不闻:‘后生犹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过共头,在婆子头边,做一班半点儿事,兀自未了当。原来赵正见两个醉,掇开门躲在床底下,听得两个鬼乱,把尿盆去房门上打一■。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来。看时,见个人从床底下趱将出来,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灯光下仔细认时,却是和宋四公、侯兴同吃酒的客长。王秀道:“你做甚么?”赵正道:“宋四公教还你包儿。”王公接了看时,却是许多衣裳。再问:“你是甚人?”赵正道:“小弟便是姑苏平江府赵正。”王秀道:“如此,久闻清名,因此拜识。”便留赵正睡了一夜。
次日,将着他闲走。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一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到三鼓前后,赵正打个地洞,去钱大王土库偷了三万贯钱正赃,一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王秀在外接应,共他归去家里去躲。明日,钱大王写封简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辇之下,有这般贼人!”即时差缉捕使臣马翰,限三日内要捉钱府做不是的贼人。
马观察马翰得了台旨,分付众做公的落宿,自归到大相国寺前,只见一个人背系带砖顶头巾,也着上一领紫衫,道:“观察拜茶。”同入茶坊里,上灶点茶来。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观察问道:“尊官高姓?”那个人道:“姓赵,名正,昨夜钱府做贼的便是小子。”马观察听得,脊背汗流。却待等众做公的过捉他。吃了盏茶,只见天在下,地在上,吃摆番了。赵正道:“观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动使剪子,剪下观察一半衫■,安在袖里,还了茶钱。分付茶博士道:“我去叫人来扶观察。”赵正自去。
两碗饭间,马观察肚里药过了,苏醒起来,看赵正不见了。马观察走归去,睡了一夜,明日天晓,随大尹朝殿。大尹骑着马,恰待入宣德门去,只见一个人裹顶弯角帽子,着上一领皂衫,拦着马前,唱个大喏,道:“钱大王有札目上呈。”滕大尹接了,那个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马上看时,腰裹金鱼带不见挞尾。简上写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时升厅,引放民户词状。词状人抛箱,大尹看到第十来纸状,有状子上面也不依式论诉甚么事,去那状上只写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
是水归于大海,闲汉总入京都。三都捉事马司徒,衫褙难为作主。 盗了亲王玉带,剪除大尹金鱼。要知闲汉姓名无?小月傍边匹土。
大尹看罢道:“这个又是赵正,直恁地手高?”即唤马观察马翰来,问他捉贼消息。马翰道:“小人因不认得贼人赵正,昨日当面挫过。这贼委的手高,小人访得他是郑州宋四公的师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赵正。”滕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盗了张富家的土库,见告失状未获。即唤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协同马翰,访捉贼人宋四、赵正。王殿直王遵禀道:“这贼人踪迹难定,求相公宽限时日。又须官给赏钱,出榜悬挂,那贪着赏钱的便来出首,这公事便容易了办。”滕大尹听了,立限一个月缉获,依他写下榜文,如有缉知真赃来报者,官给赏钱一千贯。马翰和王遵领了榜文,径到钱大王府中,禀了钱大王,求他添上赏钱,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两个又到禁魂张员外家来,也要他出赏。张员外见在失了五万贯财物,那里肯出赏钱?众人道:“员外休得为小失大。捕得着时,好一主大赃追还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赏,钱大王也注了一千贯,你却不肯时,大尹知道,却不好看相。”张员外说不过了,另写个赏单,勉强写足了五百贯。马观察将去府前张挂,一面与王殿直约会,分路挨查。
那时,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寻赵正来商议。赵正道:“可奈王道、马翰,日前无怨,定要加添赏钱,缉获我们。又可奈张员外悭吝,别的都出一千贯,偏你只出五百贯,把我们看得恁贱?我们如何去蒿恼他一番,才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领人来拿他,又怪马观察当官禀出赵正是他徒弟,当下两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条计策,齐声道:“妙哉!”赵正便将钱大王府中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递与宋四公。四公将禁魂张员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检出几件有名的宝物,递与赵正。两下分别,各自去行事。
且说宋四公才转身,正遇着向日张员外门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顺天新郑门,直到侯兴家里歇脚。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处。”那捉笊篱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违。”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贯钱,养家则个。”那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过!小人没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处。”取出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教侯兴扮作内官模样,“把这条带去禁魂张员外解库里去解钱。这带是无价之宝,只要解他三百贯,却对他说:‘三日便来取赎,若不赎时,再加绝二百贯。你且放在铺内,慢些子收藏则个。’”侯兴依计去了。张员外是贪财之人,见了这带,有些利息,不问来由,当去三百贯足钱。侯兴取钱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却教捉笊篱的到钱大王门上揭榜出首。钱大王听说获得真赃,便唤捉笊篱的面审。捉笊篱的说道:“小的去解库中当钱,正遇那主管,将白玉带卖与北边一个客人,索价一千五百两。有人说是大王府里来的,故此小的出首。”钱大王差下百十名军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飞也似跑到禁魂张员外家,不由分说,到解库中一搜,搜出了这条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张员外走出来分辩时,这些个众军校,那里来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条索子扣头,和解库中两个主管,都拿来见钱大王。钱大王见了这条带,明是真赃,首人不虚,便写个钧帖,付与捉笊篱的,库上支一千贯赏钱。钱大王打轿,亲往开封府拜滕大尹,将玉带及张富一干人送去拷问。大尹自己缉获不着,到是钱大王送来,好生惭愧,便骂道:“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状,开载许多金珠宝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许多东西?却原来放线做贼!你实说这玉带甚人偷来的?”张富道:“小的祖遗财物,并非做贼窝赃。这条带是昨日申牌时分一个内官拿来,解了三百贯钱去的。”大尹道:“钱大王府里失了暗花盘龙羊脂白玉带,你岂不晓得?怎肯不审来历,当钱与他?如今这内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说!”喝教狱卒,将张富和两个主管一齐用刑,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富受苦不过,情愿责限三日,要出去挨获当带之人。三日获不着,甘心认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虑,只将两个主管监候。却差狱卒押着张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话。
张富眼泪汪汪,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里坐下,且请狱卒吃三杯。方才举盏,只见外面踱个老儿入来,问道:“那一个是张员外?”张富低着头,不敢答应。狱卒便问:“阁下是谁?要寻张员外则甚?”那老儿道:“老汉有个喜信要报他,特到他解库前,闻说有官事在府前,老汉跟寻至此。”张富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张富,不审有何喜信见报?请就此坐讲。”那老儿捱着张员外身边坐下,问道:“员外土库中失物,曾缉知下落否?”张员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老汉到晓得三分,特来相报员外。若不信时,老汉愿指引同去起赃。见了真正赃物,老汉方敢领赏。”张员外大喜道:“若起得这五万贯赃物,便赔偿钱大王,也还有余,拼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净。”便问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说是何名姓?”那老儿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张员外大惊道:“怕没此事!”老儿道:“老汉情愿到府中出个首状,若起不出真赃,老汉自认罪。”张员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禀。”当下四人饮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厅,张员外买张纸,教老儿写了首状,四人一齐进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状词,却是说马观察、王殿直做贼,偷了张富家财,心中想道:“他两个积年捕贼,那有此事?”便问王保道:“你莫非挟仇陷害么?有甚么证据?”王保老儿道:“小的在郑州经纪,见两个人把许多金珠在彼兑换。他说家里还藏得有,要换时再取来。小的认得他是本府差来缉事的,他如何有许多宝物?心下疑惑。今见张富失单,所开宝物相像,小的情愿眼同张富到彼搜寻。如若没有,甘当认罪。”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观察李顺,领着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张富前去。
此时马观察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俱在各县挨缉两宗盗案未归。众人先到王殿直家,发声喊,径奔入来。王七殿直的老婆,抱着三岁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枣糕,引着耍子。见众人啰唣,吃了一惊,正不知甚么缘故。恐怕吓坏了孩子,把袖褶子掩了耳朵,把着进房。众人随着脚跟儿走,围住婆娘,问道:“张员外家赃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着眼,不知那里说起。众人见婆娘不言不语,一齐掀箱倾笼,搜寻了一回。虽有几件银钗饰和些衣服,并没赃证。李观察却待埋怨王保,只见王保低着头,向床底下钻去,在贴壁床脚下,解下一个包儿,笑嘻嘻的捧将出来。众人打开看时,却是八宝嵌花金杯一对,金镶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张员外认得是土库中东西,还痛起来,放声大哭。连婆娘也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慌做一堆,开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众人不由分说,将一条索子,扣了婆娘的头。婆娘哭哭啼啼,将孩子寄在邻家,只得随着众人走路。众人再到马观察家,混乱了一场。又是王保点点搠搠,在屋檐瓦棂内搜出珍珠一包,嵌宝金钏等物,张员外也都认得。两家妻小,都带到府前。
滕大尹兀自坐在厅上,专等回话。见众人蜂拥进来,阶下列着许多赃物,说是床脚上、瓦棂内搜出,见有张富识认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闻得捉贼的就做贼,不想王遵、马翰真个做下这般勾当!”喝教:“将两家妻小监候,立限速拿正贼。所获赃物暂寄库。首人在外听候,侍赃物明白,照额领赏。”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小人认了晦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阴德。”滕大尹情知张富冤枉,许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张员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贯赏钱去了。原来王保就是王秀,浑名“病猫儿”,他走得楼阁没赛。宋四公定下计策,故意将禁魂张员外家土库中赃物,预教王秀潜地埋藏两家床头、屋檐等处,却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赃,官府那里知道。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明天启刻本《古今小说》插图
却说王遵、马翰,正在各府缉获公事,闻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来见滕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说,用起刑法,打得希烂,要他招承张富赃物,二人那肯招认?大尹教监中放出两家的老婆来,都面面相觑,没处分辩,连大尹也委决不下,都发监候。次日又拘张富到官,劝他且将己财赔了钱大王府中失物,待从容退赃还你。张富被官府逼勒不过,只得承认了。归家思想,又恼又闷,又不舍得家财,在土库中自缢而死。可惜有名的禁魂张员外,只为“悭吝”二字,惹出大祸,连性命都丧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马观察马翰,后来俱死于狱中。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那时节东京扰乱,家家户户不得太平,直待包龙图相公做了府尹,这一班贼盗方才惧怕,各散去讫,地方始得宁静。有诗为证,诗云:
只因贪吝惹非殃,引到东京盗贼狂。
亏杀龙图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本篇为宋元话本,录自《古今小说》,作者陆显之。作品原名《好儿赵正话本》,《古今小说》收入时改为《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是宋元话本中“明目张胆”地歌颂盗贼作品中的佳篇,在宋元公案小说中亦属特殊。一般犯罪行为都得受到道义上的谴责和法律的惩罚。而宋四公一伙盗贼四处作案,并“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他”,就连捕缉他们的公差,也被他们“送”进了监牢,死于狱中。作者对其杀人的行径,也写得那样的轻松,真可谓宽容到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作品为什么作这样的处理?这完全是时代的产物。宋元时代政治昏暗,官府腐朽无能,人民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可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作品正是代表了人民的愿望,写出了人民的心声。再从对张员外为富不仁的打击,更是令人叫快,窃走了财宝,还在其土库墙上留下“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的藏头诗,颇有武松犯事后,大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的豪气。由此可见,宋四公这伙盗贼,并非一伙谋财害命的盗贼,而是一伙为平民着想,善为细民“出气”,专给官府找麻烦的盗贼。他们贼盗行为的目的,是为了揭露黑暗的侠义之举。读来实在让人敬佩。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在中国古代小说史里,也是有一定影响的名篇,更重要的是它对后世公案侠义小说的创作起着示范作用。像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中的懒龙,《欢喜冤家》中《一枝梅空设鸳鸯计》里的“一枝梅”,皆是受宋四公、赵正形象的影响。就是罗贯中《平妖传》中弹子和尚东京戏弄官府,张鸾、左跷戏弄仁宗皇帝等情节,也都是受其影响的精彩之笔。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用喜剧的手段,设计情节,塑造人物形象,是十分成功的。全篇喜剧意味浓浓,喜剧性情节环环相扣,把一伙机警善谋的“盗贼”塑造得那么可亲可爱。尤其是赵正与师父宋四公打赌的情节,写得绝妙,很值得品味。师徒两人事先说明,让徒弟偷取师父的那包“细软”,结果徒弟先后两次搞得师父防不胜防,皆智取成功。读来让人惊喜称快。从塑造人物形象角度来看,师父出如此难题,是委以重任之前,对徒弟的测试,这样的测试,正是提供人物表现高超技艺的大好机会。结果赵正以非凡的能耐,得了“满分”,为日后的作为奠定了基础。如此师徒“横行”东京、为所欲为,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试举两例以飨读者。如官府高金悬赏捉拿宋四公、赵正等。他们非但没有逃遁,反而在东京城内设计麻翻了缉捕使臣马翰,还剪下其一半衫■留作证据;又如拦滕大尹马头呈简,简上写道:“姑苏贼人赵正拜禀大尹尚书:所有钱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来寻赵正家里,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只在目前。”言语间,又将大尹腰间金鱼带的挞尾摘走。如此令人捧腹的情节,其喜剧的艺术效果就不言而喻了。凡是读了作品的人,相信其将会永远记得宋四公、赵正活灵活现的形象。
豪侠神偷宋四公、赵正等如此神通广大,还有重要原因,他们始终与官府、公差、为富不仁者作对,为市井细民消气。有如此意念,就会使其胆识陡增,并为高超技艺添翼,以致达到无往而不胜的境地。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给其一定的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
(张 虹)
注 释
[1].平江府:即今苏州。
[2].行院:此指同行、行帮。
[3]. 熬肉:一种用文火慢煮的肉。
[4].擦卓儿的:卓同“桌”。擦卓儿的又称“擦坐”。宋元时称酒肆中卖唱的歌伎。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佚 名
长空万里彤云作,迤■祥光遍斋阁。
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开数萼。
入帘有韵自飕飕,点水无声空漠漠。
夜来阁向古松梢,向晓朔风吹不落。
这八句诗题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盐,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盐?谢灵运曾有一句诗咏雪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苏东坡先生有一词,名《江神子》:
黄昏犹自雨纤纤,晓开帘,玉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独坐闲吟谁伴我?呵冻手,撚衰髯。 使君留客醉恹恹,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古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这雪又怎似柳絮?谢道韫曾有一句咏雪道:“未若柳絮因风起。”黄鲁直有一词,名《踏莎行》:
堆积琼花,铺陈柳絮,晓来已没行人路。长空尤未绽彤云,飘摇尚逐回风舞。 对景衔杯,迎风索句,回头却笑无言语。为何终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处。
又怎见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词,名《临江仙》:
万里彤云密布,长空琼色交加。飞如柳絮落泥沙。前村归去路,舞袖拂梨花。 此际堪描何处景?江湖小艇渔家。旋斟香酝过年华。披蓑乘远兴,顶笠过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个神人掌管。那三个神人?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内盛着数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出一片雪来,下一尺瑞雪。当日紫府真人安排筵会,请姑射真人、董双成,饮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净瓶,待要唱只曲儿,错敲破了琉璃净瓶,倾出雪来,当年便好大雪。曾有只曲儿,名做《忆瑶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双成击破琼苞。零珠碎玉,被蕊宫仙子,撒向空抛。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晓来,银压琅玕,数枝斜坠玉鞭梢。 荆山隈,碧水曲,际晚飞禽,冒寒归去无巢。檐前为爱成簪箸,不许儿童使杖敲。待效他当日袁安谢女,才词咏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却有个神仙是洪崖先生管着,用葫芦儿盛着白骡子。赴罢紫府真人会,饮得酒醉,把葫芦塞得不牢,走了白骡子,却在番人界里退毛。洪崖先生因走了白骡子,下了一阵大雪。
且说一个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马,变成一件跷蹊神仙的事,举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迹尚存。萧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个谏议大夫 [1] 姓韦,名恕,因谏萧梁武帝,奉持释教得罪,贬在滋生驷马监做判院 [2] 。这官人:
中心正直,秉气刚强。有回天转日之言,怀逐佞去邪之见。
这韦官人受得滋生驷马监判院,这座监在真州 [3] 六合县界上。萧梁武帝有一匹白马,名作“照殿玉狮子”:
蹄如玉削,体若琼妆。荡胸一片粉铺成,摆尾万条银缕散。能驰能载,走得千里程途;不喘不嘶,跳过三重阔涧。浑似狻猊 [4] 生世上,恰如白泽 [5] 下人间。
这匹白马,因为萧梁武帝追赶达摩禅师,到今时长芦界上有失,罚下在滋生驷马监,教牧养。当日大雪下,早晨起来,只见押槽 [6] 来禀复韦谏议道:“有件祸事。昨夜就槽头不见了那照殿玉狮子。”唬得韦谏议慌忙叫将一监养马人来,却是如何计结?就中一个押槽出来道:“这匹马容易寻,只看他雪中脚迹,便知着落。”韦谏议道:“说得是。”即时差人随着押槽,寻马脚迹。迤■间行了数里田地,雪中见一座花园,但见:
粉妆台榭,琼锁亭轩。两边斜压玉栏杆,一径平钩银绶带。太湖石陷,恍疑蓝虎深埋;松柏枝盘,好似玉龙高耸。径里草枯难辨色,亭前梅绽只闻香。
却是一座篱园。押槽看着众人道:“这匹马在这庄里。”即时敲庄门,见一个老儿出来。押槽相揖道:“借问则个。昨夜雪中,滋生驷马监里走了一匹白马。这匹白马是梁皇帝骑的御马,名唤做‘照殿玉狮子’,看这脚迹时,却正跳入篱园内来。老丈若还收得之时,却教谏议自备钱酒相谢。”老儿听得道:“不妨,马在家里。众人且坐,老夫请你们食件物事了去。”众人坐定,只见大伯子去到篱园根中,去那雪里面,用手取出一个甜瓜来。看这瓜时,真个是:
绿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
香从辛里得,甜向苦中来。
那甜瓜藤蔓枝叶都在上面。众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颜色又新鲜。大伯取一把刀儿,削了瓜皮,打开瓜顶,一阵异气喷人。请众人吃了一个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个瓜来,道:“你们做老拙传话谏议,道张公教送这瓜来。”众人接了甜瓜。大伯从篱园后地牵出这匹白马来,还了押槽。押槽拢了马儿,谢了公公,众人都回滋生驷马监。见韦谏议,道:“可熬作怪!大雪中如何种得这甜瓜?”即时请出恭人来,和这十八岁的小娘子都出来,打开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却罪过 [7] 这老儿,与我收得马,又送瓜来,着个甚道理谢他?”
捻指过了两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谢那送瓜的张公,谢他收得马。”谏议即时教安排酒樽食垒,暖荡撩锅 [8] ,办几件食次,叫出十八岁女儿来,道:“我今日去谢张公,一就带你母子去游玩闲走则个。”谏议乘着马,随两乘轿子,来到张公门前,使人请出张公来。大伯连忙出来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劳你收下马,今日谏议置酒,特来相谢。”就草堂上铺陈酒器,摆列杯盘,请张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辞,掇条凳子,横头坐地。酒至三杯,恭人问张公道:“公公贵寿?”大伯言:“老挫年已八十岁。”恭人又问:“公公几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说:“公公也少不得个婆婆相伴。”大伯应道:“便是没恁么巧头脑。”恭人道:“也是说个七十来岁的婆婆。”大伯道:“年纪须老,道不得个:
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稀。”
恭人道:“也是,说一个六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
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恭人道:“也是,说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又道:“老也。
三十不荣,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寻死路。”
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说个三十来岁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说:“公公如今要说几岁的?”大伯抬起身来,指定十八岁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为匹配,足矣。”韦谏议当时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听他说话,叫那当直的都来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来谢他,却如何打他?这大伯年纪老,说话颠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归去。
话里却说张公,一并三日不开门。六合县里有两个扑花的 [9] ,一个唤做王三,一个唤做赵四,各把着大蒲篓来寻张公打花。见他不开门,敲门叫他,见大伯一行说话,一行咳嗽,一似害痨病相思,气丝丝地。怎见得?曾有一《夜游宫》词:
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在心头,魆魆地教人瘦。 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一两声咳嗽咳嗽。
看那大伯时,喉咙哑飒飒地出来道:“罪过你们来,这两日不欢,要花时打些个去,不要你钱。有件事相烦你两个:与我去寻两个媒人婆子,若寻得来时,相赠二百足钱,自买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时之间,寻得两个媒人来。这两个媒人:
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和谐。掌人间凤只鸾孤,管宇宙孤眠独宿。折莫三重门户,选甚十二楼中?男儿下惠也生心,女子麻姑须动意。传言玉女,用机关把手拖来;侍香金童,下说辞拦腰抱住。引得巫山偷汉子,唆教织女害想思。
叫得两个媒婆来,和公公厮叫。张公道:“有头亲相烦说则个。这头亲曾相见,则是难说。先各与你三两银子,若讨得回报,各人又与你五两银子。说得成时,教你两人撰个小小富贵。”张媒、李媒便问:“公公,要说谁家小娘子?”张公道:“滋生驷马监里韦谏议有个女儿,年纪一十八岁,相烦你们去与我说则个。”两个媒婆含着笑笑,接了三两银子出去,行半里田地,到一个土坡上。张媒看着李媒道:“怎地去韦谏议宅里说?”张媒道:“容易!我两人先买一角酒吃,教脸上红拂拂地,走去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去说与大伯,只道说了,还未有回报。”道犹未了,则听得叫道:“且不得去!”回头看时,却是那张公赶来。说道:“我猜你两个买一角酒,吃得脸上红拂拂地,韦谏议门前旋一遭回来,说与我道未有回报,还是恁地么?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万讨回报。”两个媒人见张公恁地说道,做着只得去。
两人同到滋生驷马监,倩人传报与韦谏议。谏议道:“教入来。”张媒、李媒见了,谏议道:“你两人莫是来说亲么?”两个媒人笑嘻嘻的,怕得开口。韦谏议道:“我有个大的儿子,二十二岁,见随王僧辩征北,不在家中。有个女儿,一十八岁,清官家贫,无钱嫁人。”两个媒人则在阶下拜,不敢说。韦谏议道:“不须多拜,有事但说。”张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说,为他六两银;欲待说,恐激恼谏议,又有些个好笑。”韦谏议问如何,张媒道:“种瓜的张老,没来历,今日使人来叫老媳妇两人,要说谏议的小娘子。得他六两银子,见在这里。”怀中取出那银子教谏议看,道:“谏议周全时,得这银;若不周全,只得还他。”谏议道:“大伯子莫是风?我女儿才十八岁,不曾要说亲。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这六两银子?”张媒道:“他说来,只问谏议觅得回报,便得六两银子。”谏议听得说,用指头指着媒人婆道:“做我传话那没见识的老子:要得成亲,来日办十万贯见钱为定礼,并要一色小钱,不要金钱准折。”教讨酒来劝了媒人,发付他去。
两个媒人拜谢了出来,到张公家,见大伯伸着脖项,一似望风宿鹅。等得两个媒人回来,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两银子来,安在卓上道:“起动你们,亲事圆备。”张媒问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说,要我十万贯钱为定礼,并要小钱,方可成亲。”两个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谏议恁地说。公公,你却如何对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来开了,安在卓子上,请两个媒人各吃了四盏。将这媒人转屋山头边来,指着道:“你看。”两个媒人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打一看时,只见屋山头堆垛着一便价十万贯小钱儿。道:“你们看,先准备在此了。”只就当日,教那两个媒人先去回报谏议,然后发这钱来。媒人自去了。
这里安排车仗,从里面叫出几个人来,都着紫衫,尽戴花红银揲子 [10] ,推数辆太平车 [11] :
平川如雷吼,旷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摇,仿佛星移日转。初观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驱山,乍见威仪,若夏奡行舟临陆地。满川寒雁叫,一队锦鸡鸣。
车子上旗儿插着,写道:“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众人推着车子,来到谏议宅前,唱起三声喏来,排着两行车子,使人入去报与韦谏议。谏议出来看了车子,开着口则合不得。使人入去说与恭人,却怎地对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讨十万贯见钱,不知这大伯如今那里擘划将来?待不成亲,是言而无信;待与他成亲,岂有衣冠女子,嫁一园叟乎?”夫妻二人倒断不下,恭人道:“且叫将十八岁女儿前来,问这事却是如何?”女孩儿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原来这女子七岁时,不会说话。一日,忽然间道出四句言语来:
天意岂人知?应于南楚畿。
寒灰热如火,枯杨再生稊。
自此后便会行文,改名文女。当时着锦囊盛了这首诗,收十二年。今日将来,教爹爹看道:“虽然张公年纪老,恐是天意,却也不见得。”恭人见女儿肯,又见他果有十万贯钱,此必是奇异之人,无计奈何,只得成亲。拣吉日良辰,做起亲来,张公喜欢。正是:
旱莲得雨重生藕,枯木无芽再遇春。
做成了亲事,卷帐回,带那儿女归去了。韦谏议戒约家人,不许一人去张公家去。
普通七年夏六月间,谏议的儿子,姓韦,名义方,文武双全,因随王僧辩北征回归,到六合县。当日天气热,怎见得?
万里无云驾六龙,千林不放鸟飞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见南来一点风。
相次到家中。只见路傍篱园里,有个妇女。头发蓬松,腰系青布裙儿,脚下拖双靸鞋,在门前卖瓜。这瓜:
西园摘处香和露,洗尽南轩暑。莫嫌坐上适无蝇,只恐怕寒难近玉壶冰。 井花浮翠金盆小,午梦初回了。诗翁自是不归来,不是青门无地可移栽。
韦义方觉走得渴,向前要买个瓜吃。抬头一觑,猛叫一声道:“文女,你如何在这里?”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这里。”韦义方道:“我路上听得人说道,爹爹得十万贯钱,把你卖与卖瓜人张公,却是为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来历,对着韦义方从头说一遍。韦义方道:“我如今要与他相见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见张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说一声,却相见。”文女移身,已挺脚步入去房里,说与张公。复身出来道:“张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飘风,不肯教你相见。哥哥,如今要相见却不妨,只是勿生恶意。”说罢,文女引义方入去相见。大伯即时抹着腰出来,韦义方见了,道:“却不巨耐!恁么模样,却有十万贯钱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会子掣出太阿宝剑,觑着张公,劈头便剁将下去。只见剑靶掿在手里,剑却折做数段。张公道:“可惜又减了一个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来道:“教你勿生恶意,如何把剑剁他?”韦义方归到家中,参拜了爹爹妈妈,便问如何将文女嫁与张公。韦谏议道:“这大伯是个作怪人。”韦义方道:“我也疑他。把剑剁他不着,到坏了我一把剑。”
次日早,韦义方起来,洗漱罢,系裹停当,向爹爹妈妈道:“我今日定要取这妹子归来。若取不得这妹子,定不归来见爹爹妈妈。”相辞了,带着两个当直,行到张公住处。但见平原旷,踪迹荒凉。问那当方住的人,道:“是有个张公,在这里种瓜。住二十来年,昨夜一阵乌风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韦义方大惊,抬头只见树上削起树皮,写作四句诗,道:
两枚箧袋世间无,盛尽瓜园及草庐。
要识老夫居止处,桃花庄上乐天居。
韦义方读罢了书,教当直四下搜寻。当直回来报道:“张公骑着匹蹇驴,小娘子也骑着匹蹇驴儿,带着两枚箧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韦义方和当直三人,一路赶上,则见路上人都道:“见大伯骑着蹇驴,女孩儿也骑驴儿。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归去,相辞爹妈。’那大伯把一条杖儿在手中,一路上打将这女孩儿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见。”韦义方听得说,两条忿气,从脚板灌到顶门,心上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带着当直,迤■去赶。约莫去不得数十里,则是赶不上。直赶到瓜洲渡口,人道见他方过江去,韦义方教讨船渡江。直赶到茅山脚下。问人时,道他两个上茅山去。韦义方分付了当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赶上山去。行了半日,那里得见桃花庄?
正行之次,见一条大溪拦路,但见:
寒溪湛湛,流水泠泠。照人清影澈冰壶,极目浪花番瑞雪。垂杨掩映长堤岸,世俗行人绝往来。
韦义方到溪边,自思量道:“赶了许多路,取不得妹子归去,怎地见得爹爹妈妈?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迟疑之间,着眼看时,则见溪边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将下来,有数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韦义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来?上面莫是桃花庄,我那妹夫张公住处?”则听得溪对岸一声哨笛儿响,看时,见一个牧童骑着蹇驴,在那里吹这哨笛儿。但见:
浓绿成阴古渡头,牧童横笛倒骑牛。
笛中一曲升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
牧童近溪边来,叫一声:“来者莫是韦义方?”义方应道:“某便是。”牧童说:“奉张真人法旨,教请舅舅过来。”牧童教蹇驴渡水,令韦官人坐在驴背上,渡过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庄院。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
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春耕夏种及秋收,冬间观瑞雪,醉倒被蒙头。 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绝无闲闷与闲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庄前,小童入去。从篱园里走出两个朱衣吏人来,接见这韦义方,道:“张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看这牌上写着“翠竹亭”。但见:
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阴遮断屏山,密叶深藏轩槛。烟锁幽亭仙鹤唳,云迷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铺陈酒器,四下里都种夭桃艳杏,异卉奇葩,簇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与义方就席饮宴。义方欲待问张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连劝数杯,则问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辞自去,独留韦义方在翠竹轩,只教少待。
韦义方等待多时无信,移步下亭子来。正行之间,在花木之外,见一座殿屋,里面有人说话声。韦义方把舌头舔开朱红球路亭隔看时,但见:
朱栏玉砌,峻宇雕墙。云屏与珠箔齐开,宝殿共琼楼对峙。灵芝丛畔,青鸾彩凤交飞;琪树阴中,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烟瑞气散氤氲。
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两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两面铁枷,上手枷着一个紫袍金带的人,称是某州城隍,因境内虎狼伤人,有失检举;下手枷着一个顶盔贯甲,称是某州某县山神,虎狼损害平人,部辖不前,看这张公书断,各有罪名。韦义方就窗眼内望见,失声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听得,即时差两个黄巾力士,捉将韦义方来,驱至阶下。官吏称韦义方不合漏泄天机,合当有罪,急得韦义方叩头告罪。真人正恁么说,只见屏风后一个妇人,凤冠霞帔,珠履长裙,转屏风背后出来,正是义方妹子文女,跪告张公道:“告真人,念是妾亲兄之面,可饶恕他。”张公道:“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以剑剁吾,吾以亲戚之故,不见罪。今又窥觑吾之殿宇,欲泄天机。看你妹妹面,饶你性命。我与你十万钱,把件物事与你为照去支讨。”张公移身,已挺脚步入殿里。去不多时,取出一个旧席帽儿,付与韦义方,教往扬州开明桥下,寻开生药铺申公,凭此为照,取钱十万贯。张公道:“仙凡异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乘蹇驴,出这桃花庄去。到溪边,小童就驴背上把韦义方一推,头掉脚掀,■将下去。义方如醉醒梦觉,却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怀中,有个帽儿,似梦非梦,迟疑未决。且只得携着席帽儿,取路下山来。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寻两个当直不见。只见店二哥出来,说道:“二十年前,有个韦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担阁,两个当直等不得,自归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道:“昨日才过一日,却是二十年。我且归去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我二亲。”便别了店主人,来到六合县,问人时,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里,有个韦谏议,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 [12] ,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当时从六合县取路,迤■直到扬州,问人寻到开明桥下,果然有个申公,开生药铺。韦义方来到生药铺前。见一个老儿:
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剪苍髯,头上云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磻溪执钓人。
在生药铺里坐。韦义方道:“老丈拜揖!这里莫是申公生药铺?”公公道:“便是。”韦义方着眼看生药铺厨里:
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 [13] ,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韦义方肚里思量道:“却那里讨十万贯钱支与我?”且问“大伯,买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说凉头明目,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缺。”韦义方道:“回些个百药煎。”公公道:“百药煎能消酒面,善润咽喉,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卖尽。”韦义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无毒,能随诸药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语 [14] 叫做‘国老’,要买几文?”韦义方道:“问公公回五钱。”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韦义方对着公公道:“我不来买生药,一个人传语,是种瓜的张公。”申公道:“张公却没事,传语我做甚么?”韦义方道:“教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道:“钱却有,何以为照?”韦义方去怀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儿来。申公看着青布帘里,叫浑家出来看。青布帘起处,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来,道:“丈夫叫则甚?”韦义方心中道:“却和那张公一般,爱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浑家看这席帽儿,是也不是?女孩儿道:“前日张公骑着蹇驴儿,打门前过,席帽儿绽了,教我缝。当时没皂线,我把红线缝着顶上。”翻过来看时,果然红线缝着顶。申公即时引韦义方入去家里,交还十万贯钱。韦义方得这项钱,把来修桥作路,散与贫人。
忽一日,打一个酒店前过,见个小童,骑只驴儿。韦义方认得是当日载他过溪的,问小童道:“张公在那里?”小童道:“见在酒店楼上,共申公饮酒。”韦义方上酒店楼上来,见申公与张公对坐,义方便拜。张公道:“我本上仙长兴张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此态取归上天。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道罢,用手一招,叫两只仙鹤。申公与张古老各乘白鹤,腾空而去。则见半空遗下一幅纸来,拂开看时,只见纸上题着八句诗,道是:
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
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
从今跨鹤楼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
本篇为宋元话本,撰人不详,原题作《种瓜张老》,冯梦龙编入《喻世明言》时题作《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宝文堂书目》《也是园书目》都题作《种瓜张老》。《宝文堂书目》归入《子部杂类》,《也是园书目》归入《宋人词话》类。《醉翁谈录》中有一篇目为《种叟神记》,归入《神仙》类,疑亦即此故事。目前可见的只有冯梦龙编辑的版本。
这是一个迷离幻化的神仙故事。这个故事的起源很早,流传也很广泛。宋人所编《太平广记》卷十六引《续玄怪录》中《张老》一条,已经采录。冯梦龙编著的《情史》卷十九《张果老》一条,也记载着这个故事。清朝戏曲家李玉将此故事改编为《太平钱》传奇,曾经广泛流传演唱在民间的舞台上。
这个故事本来是一篇讲述神仙及其度化世人之事迹的道教故事,但经宋代说话艺人的加工改造之后,单纯进行宗教宣传的意味已经大为减弱。为了迎合说话技艺的听众———普通市民的审美趣味,说话艺人着重加以渲染的,并不是故事本身包含的严肃的宗教性,而是神仙幻化故事中特有的娱乐性和趣味性。在引导听众娱乐消遣的同时,又隐隐约约写出了仙家的许多妙用,达到了一定的宗教宣传目的。在娱乐听众和进行宗教宣传的过程中,又透露出一定的现实性,曲折隐晦地反映出那个时代中的众生心态。这就是本篇话本所蕴含的丰厚的思想内涵。
这篇话本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是它的“趣”。这是一篇趣味性很强的话本小说。其趣味性主要是通过情节中的喜剧因素,以及悬念迭出、运用反衬烘托的艺术手法等几个方面,得到了很好的表达。
这篇话本小说的主要情节中,蕴含着强烈的喜剧因素。故事的起因是谏议大夫韦恕直言遭贬,被贬去养马,而又在雪夜走失了皇帝的一匹名马“照殿玉狮子”。按照常理,这个韦恕真是倒霉透顶,而且将要大祸临头了。但是说话艺人在说话正文的头一句话中,就已经交代:“且说一个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马,变成一件跷蹊神仙的事,举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迹尚存。”这就说明,韦恕不但因祸得福,而且得到的是遇仙、成仙的人间难得的大福至福。就在这福祸相因的巨大反差之中,已经奠定了这篇小说的喜剧基调。
故事的主干是种瓜张老向韦恕的女儿文女求婚,围绕着张老求婚、娶亲、婚后受到文女哥哥韦义方的威胁等事件展开情节。故事的显性情节是种瓜张老娶文女的前后经过,故事的隐性情节则是神仙下凡度化韦恕全家的前后经过。无论是故事的显性情节,还是故事的隐性情节,都具有浓厚的喜剧意味。就其显性情节来说,老夫要娶少妻,而且是年迈力衰的一介平民要娶青春年少、出身官宦人家的“十八岁小娘子”,张老这种过分的、痴愚的愿望本身就显得极为可笑。他那滑稽可笑的相思病能够治愈吗?他将以什么手段实现自己痴愚的愿望?听众在不知不觉中就坠入了说话艺人给他们预先设置下的饶有趣味的接受期待之中。就其隐性情节来说,得遇神仙度化,是世人寻常之间不可想象、不可企及的大造化、大福运。然而韦恕一家又是怎样对待这种大福运的呢?韦恕听得张老想要娶文女,他的反应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却不听他说话,叫那当直的都来要打那大伯”。张老托媒人去韦恕家求亲,韦恕的态度是戏弄和刁难,称张老是“没见识的老子”,要他第二天就办齐十万贯现钱,“并要一色小钱,不要金钱准折”。待到“无计奈何,只得成亲”之时,韦恕还“戒约家人,不许一人去张公家去”。韦义方立誓追杀张老,是视此门亲事为自己家中的奇耻大辱。文女在跟随张老去往仙境的路上,也是极不情愿的。路上行人见到的情状是:“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那大伯把一条杖儿在手中,一路上打将这女孩儿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见!”表面上的受辱受难,与实际上的受助受福,形成强烈的反差,奇趣迭起,相得益彰,令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这篇小说在细节描写上也是情趣盎然的。首先是雪夜走失白马,为寻马却吃到了“绿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异气喷人”的反季节而生的甜瓜。这段描写意境优美,情趣盎然。接下来,韦恕夫人与种瓜张老的一段对话富有喜剧色彩。张老害相思的微妙描写也令人哑然失笑。
这篇小说还很注重对比烘托,造成艺术情趣。从大的结构方面来说,入话和正文之间的对比烘托很是巧妙。入话中引用了四首咏赞冬雪的诗词和一个有关下雪的神话传说,然后转入正文中雪夜走失白马的情节,过渡自然,天衣无缝。尤其是神话传说中因走失白骡子导致下了一场大雪的情节,与正文中因走失白马而导致遇仙、成仙的情节,相映成趣。小说结尾处申公的十万贯钱和他的十七八岁的夫人,仿佛是种瓜张老的十万贯钱及其少夫人的投影或者是化身,使小说显现出一种匀称的结构美。
这篇小说还成功地频用悬念,调动听众和读者的兴趣。为什么雪夜中会有鲜嫩的甜瓜?张老的十万贯钱是怎样在转瞬之间出现的?张老为什么要娶如此年少的夫人?为什么要强迫夫人去往真州路上?频繁出现的悬念引导听众和读者一步步走向故事的深处,走向审美愉悦的艺术境界。
在本文娱乐性很强的审美意趣中,透露、反映出来的是浓厚的市民意识。说话技艺本来就是以普通市民为主要接受对象的,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市民意识的影响,成为市民喜好和市民心态的代言体。这篇话本小说首先反映了普通市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在经济水平和科技水平都不很发达、时不时还要遭受惨烈战乱的古代,得道成仙,摆脱尘世的苦难,过富足随心的生活,是具有非凡诱惑力量的美好梦想。而谁才能够得到这样的幸运呢?本文把“举家白日上升”的美好结局,安排在一个直言遭贬的清官身上,寄寓了普通市民推崇清官、希望好人有好报的善良愿望。而张老两次奉送韦家十万贯钱的情节,也透露了宋代市民中间普遍存在着的拜金意识。津津乐道于老夫娶少妻的新异故事,也透露了普通市民的审美趣味。
这篇话本小说的第二个重要特色,就是在迷离幻化的神仙故事中,透露出了令人深思的现实生活中的某些现象。韦恕说自己十八岁的女儿没有及时出嫁,原因是“清官家贫,无钱嫁人”,道出了一部分正直官吏的艰辛生活。而本文中曲折委婉地透露出的,还有对乱世以及乱世中恃武尚力之人的不满。小说安排韦恕一家“举家白日上升”,唯独留下一个韦义方不得成仙,而且明确指出他不得成仙的原因是“不合杀心太重”。这就透露出民众对于乱世中杀心较重的人的厌恶、讥讽和诅咒。而张老居处取名“桃花庄”,对申公出场的描写是“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磻溪执钓人”,固然不排除是小说家描写隐逸生活时常用的套语的可能性,但也可以说是反映了小说家“寻得桃源好避秦”的美好愿望。
这篇小说语言古朴生动,意境轻灵优美。诗一般的雪夜美景,迷离惝恍的神仙踪迹,洁净美好的仙家住地,共同构造了小说空灵优美的艺术境界。尤其是雪夜追马得吃甜瓜的场景描写,既显示了仙家异景,造成接受上的悬念,引发情趣盎然的接受趣味,又构造了迷离优美的意境,可以说是一处艺术的胜笔。这篇小说在佛道类的话本小说中,是一部意境优美、情趣盎然的优胜之作。 (朱 萍)
注 释
[1].谏议大夫:官名,负责向朝廷提供规劝和建议。
[2].滋生驷马监判院:判院,官名。滋生驷马监,是宫廷养马的地方。
[3].真州:宋代的州名,所辖境地相当于今日的江苏仪征、南京市六合区一带。
[4].狻猊(狊狌ā狀狀í):即狮子。
[5].白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
[6].押槽:管理、饲养马匹的人。槽,木制的养马食具。
[7].罪过:这里是得罪、打扰的意思。
[8].酒樽食垒,暖荡撩锅:古代的餐具和酒具。
[9].扑花的:指采花、卖花的人。
[10].揲子:是古人的一种头巾。
[11].太平车:宋代的一种大搬运车,车上有箱无盖,往往使用二十几匹驴骡或者六七头牛拉车。
[12].直阁:官名。
[13].直阁:官名。
[14].市语:即行话,流行于社会上某一种人之间的隐语。
西湖三塔记
佚 名
入话: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溟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此诗乃苏子瞻所作,单题西湖好处。言不尽意,又作一词,词名《眼儿媚》:
登楼凝望,酒阑,与客论征途。饶君看尽,名山胜景,难比西湖。 春晴夏雨秋霜后,冬雪。一派湖光,四边山色,天下应无。
说不尽西湖好处,吟有一词云:
江左昔时雄胜,钱塘自古荣华。不惟往日风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顷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峦翡翠。春风郊野,浅桃深杏如妆;夏日湖中,绿盖红渠似画;秋光老后,篱边嫩菊堆金;腊雪消时,岭畔疏梅破玉。花坞相连酒市,旗亭萦绕渔村。柳州岸口,画船停棹唤游人;丰乐楼前,青布高悬沽酒帘。九里乔松青挺,六桥流水绿粼粼。晚霞遥映三天竺,夜月高升南北峰。云生在呼猿洞口,鸟飞在龙井山头。三贤堂下千浔碧,四圣祠前一镜浮。观苏堤东坡古迹,看孤山和靖旧居。杖锡僧投灵隐去,卖花人向柳州来。
这西湖是真山真水,一年四景,皆可游玩。
真山真水,天下更有数处:
润州扬子江金山寺
滁州琅邪山醉翁亭
江州庐山瀑布泉
西川濯绵江潋滟堆
这几处虽然是真山真水,怎比西湖好处?假如:风起时,有千尺翻头浪;雨下时,有百丈滔天水。大雨一个月,不曾见满溢;大旱三个月,不曾见干涸。但见:
一镜波光青潋潋,四围山色翠重重。
生出石来浑美玉,长成草处即灵芝。
那游人行到乱云深处,听得鸡鸣犬吠,缲丝织布之声,宛然人间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致奇,青山叠叠水弥弥。
隔林仿佛闻机杼,如有人家住翠微。
这西湖,晨、昏、晴、雨、月总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潋滟,一派湖光;薄暮凭栏,渺渺暝曚,数重山色。遇雪时,两岸楼台铺玉屑;逢月夜,满天星斗漾珠玑。双峰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隐翠微。满寺僧从天竺去,卖花人向柳阴来。
每遇春间,有艳草、奇葩,朱英、紫萼,嫩绿、娇黄;有金林擒、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东都芍药、蜀都海棠;有红郁李、白荼■、紫丁香、黄蔷薇、冠子样牡丹、耐戴的迎春;此只是花。更说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绿腻。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这湖中出来之物:菱甜,藕脆,莲嫩,鱼鲜。那装銮 [1] 的待诏取得这水去,堆青叠绿,令别是一般鲜明。那染坊博士取得这水去,阴紫阳红,令别是一般娇艳。这湖中何啻有千百只画船往来,似箭纵横,小艇如梭,便是扇面上画出来的,两句诗云:
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出西湖极乐天。
这西湖不深不浅,不阔不远:
大深来难下竹竿,大浅来难摇画桨;
大阔处游玩不交,大远处往来不得。
又有小词,单说西湖好处:
都城圣迹,西湖绝景。水出深源,波盈远岸。沉沉素浪,一方千载丰登;叠叠青山,四季万民取乐。况有长堤十里,花映画桥,柳拂朱栏;南北二峰,云锁楼台,烟笼梵寺。桃溪杏坞,异草奇花;古洞幽岩,白石清泉。思东坡佳句,留千古之清名;效杜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孙公子,越女吴姬,跨银鞍宝马,乘骨装花轿,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
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
红杏枝头,绿杨影里,风景赛蓬瀛。异香飘馥郁,兰茝正芳馨。极目夭桃簇锦,满堤芳草铺茵。风来微浪白,雨过远山青。雾笼杨柳岸,花压武林城。
今日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
是时宋孝宗淳熙年间,临安府涌金门有一人,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姓奚,人皆呼为奚统制。有一子奚宣赞,其父统制弃世之后,嫡亲有四口,只有宣赞母亲,及宣赞之妻。又有一个叔叔,出家在龙虎山学道。这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闲耍。当日是清明。怎见得?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光。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轻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丽锦。弄舌黄鹦啼别院,寻香粉蝶绕雕栏。
奚宣赞道:“今日是清明节,佳人才子俱在湖上玩赏,我也去一遭,观玩湖景,就彼闲耍,何如?”来到堂前禀复:“妈妈,今日儿欲要湖上闲玩,未知尊意若何?”妈妈道:“孩儿,你去不妨,只宜早归。”
奚宣赞得了妈妈言语,独自一个拿了弩儿,离家一直径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烘烘。宣赞分开人,看见一个女儿。如何打扮?
头绾三角儿,三条红罗头须,三只短金钗,浑身上下,尽穿缟素衣服。
这女孩儿迷踪失路。宣赞见了,向前问这女孩儿道:“你是谁家女子,何处居住?”女孩儿道:“奴姓白,在湖上住。我和婆婆出来闲走,不见了婆婆,迷了路。”就来扯住了奚宣赞道:“我认得官人,在我左近住。”只是哭,不肯放。
宣赞只得领了女孩儿,搭船直到涌金门上岸,到家见娘。娘道:“我儿,你去闲耍,却如何带这女儿归来?”宣赞一一说与妈妈知道:“本这是好事,倘人来寻时,还他。”
女儿小名叫做卯奴。自此之后,留在家间。不觉十余日。宣赞一日正在家吃饭,只听得门前有人闹吵。宣赞见门前一顶四人轿,抬着一个婆婆。看那婆婆。生得:
鸡肤满体,鹤发如银。眼昏如秋水微浑,发白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这个婆婆下轿来到门前。宣赞看着婆婆身穿皂衣。卯奴却在帘儿下看着婆婆,叫声:“万福!”婆婆道:“交我忧杀!沿门问道(到)这里。却是谁救你在此?”卯奴道:“我得这官人救我在这里。”婆婆与宣赞相叫。请婆婆吃茶。婆婆道:“大难中难得宣赞救你,不若请宣赞到家,备酒以谢恩人。”婆子上轿,谢了妈妈,同卯奴上轿。奚宣赞随着轿子,直至四圣观侧首一座小门楼。奚宣赞在门楼下,看见:
金钉珠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即如神仙洞府,王者之宫。
婆婆引着奚宣赞到里面,只见里面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着宣赞。宣赞着眼看那妇人,真个生得:
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玉指露纤纤春笋。
那妇人见了卯奴,便问婆婆:“那里寻见我女?”婆婆便把宣赞救卯奴事一一说与妇人。妇人便与宣赞叙寒温,分宾主而坐。两个青衣女童,安排酒来。少顷,水陆毕陈,怎见得?
琉璃钟内珍珠滴,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生香风,击起鼍鼓吹龙笛。当筵尽劝醉扶归,皓齿歌兮细腰舞。正是青春白日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当时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奚宣赞目视妇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荡漾,却问妇人姓氏。只见一人向前道:“娘娘,今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妇人道:“也是。快安排来与宣赞作按酒。”只见两个力士,捉一个后生,去了巾带,解开头发,缚在将军柱上,面前一个银盆,一把尖刀。霎时间把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惊得宣赞魂不附体。娘娘斟热酒,把心肝请宣赞吃。宣赞只推不饮。娘娘、婆婆都吃了。娘娘道:“难得宣赞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正是:
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当夜,二人携手,共入兰房。
当夜已过,宣赞被娘娘留住,半月有余。奚宣赞面黄肌瘦,思归,道:“娘娘,乞归家数日却来。”说由未了,只见一人禀覆:“娘娘,今有新人到了,可换旧人?”娘娘道:“请来!”有数个力士,拥一人至面前。那人如何打扮?
眉疏目秀,气爽神清,如三国内马超,似淮甸内关索,似西川活观音,岳殿上炳灵公。
娘娘请那人共座饮酒,交取宣赞心肝。宣赞当时三魂荡散,只得去告卯奴道:“小娘子,我救你命,你可救我!”卯奴去娘娘面前道:“娘娘,他曾救了卯奴,可饶他。”娘娘道:“且将那件东西与我罩了。”只见一个力士取出个铁笼来,把宣赞罩了,却似一座山压住。娘娘自和那后生去做夫妻。
卯奴去笼边道:“我救你。”揭起铁笼道:“哥哥闭了眼,如开眼,死于非命。”说罢,宣赞闭了眼,卯奴背了。宣赞耳畔只闻风雨之声,用手摸卯奴脖项上有毛衣。宣赞肚中道:“作怪!”霎时听得卯奴叫声:“落地!”开眼看时,不见了卯奴,却在钱塘门城上。天色犹未明。怎见得?
北斗斜倾,东方渐白。邻鸡三唱,唤美人傅粉施妆;宝马频嘶,催人争赴利名场。几片晓霞连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慢慢依路进涌金门,行到自家门前。娘子方才开门,道:“宣赞,你送女孩儿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妈妈终日忧念。”
妈妈听得出来,见宣赞面黄肌瘦,妈妈道:“缘何许久不回?”宣赞道:“儿争些 [2] 不与妈妈相见!”便从头说与妈妈。大惊道:“我儿,我晓得了。想此处乃是涌金门水口,莫非闭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我儿,你且将息,我自寻屋搬出了。”忽一日,寻得一闲房,在昭庆寺弯,选个吉日良时,搬去居住。
宣赞将息得好,迅速光阴,又是一年,将遇清明节至。怎见得?
家家禁火花含火,处处藏烟柳吐烟。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奚宣赞道:“去年今日闲耍,撞见这妇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赞当日拿了弩儿,出屋后柳树边,寻那飞禽。只见树上一件东西叫,看时,那件物是人见了皆嫌。怎见得?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都嫌闻者唾,只为从前口嘴多。
元来是老鸦。奚宣赞搭上箭,看得清,一箭去,正射着老鸦。老鸦落地,猛然跳几跳,去地上打一变,变成个着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见的。婆婆道:“宣赞,你脚快,却搬在这里。”宣赞叫声:“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赞那里去?”叫一声:“下来!”只见空中坠下一辆车来,有数个鬼使。婆婆道:“与我捉入车中!你可闭目!如不闭目,交你死于非命。”只见香车叶□地起,霎时间,直到旧日四圣观山门楼前坠下。
婆婆直引宣赞到殿前,只见殿上走下着白衣底妇人来,道:“宣赞,你走得好快!”宣赞道:“望娘娘恕罪!”又留住宣赞做夫妻。
过了半月余,宣赞道:“告娘娘,赞有老母在家,恐怕忧念,去了还来。”娘娘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你尤自思归!”叫:“鬼使那里?与我取心肝!”可怜把宣赞缚在将军柱上。宣赞任叫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贱人,你又来劝我!且将鸡笼罩了,却结果他性命。”鬼使解了索,却把铁笼罩了。
宣赞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烦恼之间,只见笼边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铁笼道:“可闭目,抱了我。”宣赞再抱了卯奴,耳边听得风雨之声。霎时,卯奴叫声:“下去!”把宣赞撒了下来,正跌在茭白荡内,开眼叫声:“救人!”只见二人救起宣赞来。宣赞告诉一遍,二人道:“又作怪!这个后生着鬼!你家在那里住?”宣赞道:“我家在昭庆寺弯住。”二人直送宣赞到家。妈妈得知,出来见了二人。荡户说救宣赞一事。老妈大喜,讨酒赏赐了,二人自去。宣赞又说与老妈。老妈道:“我儿且莫出门便了。”
又过了数日,一日,老妈正在帘儿下立着,只见帘子走起,一个先生入来。怎的打扮?
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仪凛凛。料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莱物外人。
老妈打一看,道:“叔叔,多时不见,今日如何到此?”这先生正是奚统制弟奚真人,往龙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赞也出来拜见叔叔。先生云:“吾见望城西有黑气起,有妖怪缠人,特来,正是汝家。”老妈把前项事说一遍。先生道:“吾侄,此三个妖怪,缠汝甚紧。”妈妈交安排素食,请真人斋毕。先生道:“我明日在四圣观散符 [3] ,你可来告我。就写张投坛状 [4] 来,吾当断此怪物。”真人自去。
到明日,老妈同宣赞安排香纸,写了投坛状,关了门,分付邻舍看家,径到四圣观见真人。真人收状子看了,道:“待晚,吾当治之。”先与宣赞吃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将晚,点起灯烛,烧起香来,念念有词,书道符灯上烧了。只见起一阵风。怎见得?
风荡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杨柳,秋卸梧桐。凉入朱门户,寒穿陋巷中。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登仙叫救人。
风过处,一员神将,怎生打扮?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皂罗袍打嵌团花,红抹额销金蚩虎。手持七宝镶装剑,腰系蓝天碧玉带。
神将唱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
真人道:“汝为怪物,乌敢缠害命官之子?”三个道:“他不合冲塞了我水门。告我师,可饶恕,不曾损他性命。”真人道:“与吾现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现形!”真人叫天将打。不打,万事皆休,那里打了几下,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
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只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间。
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
本篇为宋元话本,辑存于《清平山堂话本》,撰人未详。
大宋王朝自仁宗以后,“说话”技艺空前繁荣,杭州作为偏安一方的南宋都城———临安,勾栏瓦舍的市民娱乐文化更是相当发达。根据《武林旧事》《都城纪胜》等书的记载,在临安著名的九十多个“说话人”中,相比于说经、讲史,小说阵容最大,占总人数的一半以上。无论是耐得翁的《都城纪胜》所分的小说四类,还是吴自牧《梦粱录》所分的小说七类,“灵怪”都是“小说”一家中重要的一类。《西湖三塔记》正话所讲的故事,可以说是属于“灵怪”一类。
正话之前的“入话”,占全文三分之一的篇幅,用来描述西湖美景。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为吴越王雄霸百年,宋朝南渡百五十载,流风遗韵,古迹奇闻,自是史不胜书。“说话”技艺发达的临安艺人,身处风光秀丽的西湖之滨设坛讲座,对西湖美景自然是不会置若罔闻。本文以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一诗开篇,赞叹西湖丽质天成的自然风光,一诗收束,“言不尽意”,复和以词,一唱三叹,情趣盎然。仅叹惋西湖风光,还不足以看出“真山真水”的独特,相比于金山寺、醉翁亭、瀑布泉、潋滟堆,西湖的灵异在于“千尺翻头浪”时“不曾见满溢”,“百丈滔天水”时“不曾见干涸”,“但见一镜波光青潋潋,四围山色翠重重”。果真是人间洞府,世上蓬瀛。描述完春夏秋冬四季景致,又抒写西湖之晨、昏、雨、月。每逢春分,各种奇花异草更是荟萃一地,“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湖中物产丰富,其“菱甜,藕脆,莲嫩,鱼鲜”。不仅是“都城圣迹,西湖绝景”令人耳目清新,这里更如殊方宝地,是生养作息的润泽沃土。西湖之异似乎使平实的散文难以铺陈,“入话”之末,作者连续用五首诗词再度抒情,不无炫耀辞采之嫌,韵文的接连引用,使我们不能不怀疑“说话人”在搜肠刮肚地引经据典数说西湖,这些诗词或整或散,还有“大深来难下竹竿,大浅来难摇画桨”等地方生活体验的俗语俗句。
比之明清拟话本小说的精致与雅化,《清平山堂话本》文辞略显粗糙,但本篇小说的“入话”,开篇就引入诗情,使文本增添了不少绮丽的笔墨和婉妙的意境,从而显得文采斐然。西湖秀丽的山水景物,因诗人锦心绣口的吟唱,更是卓绝不群,楚楚别具风致。在“灵怪”正话之前,“入话”以诗词的形式营造了一个雅致的叙事空间,此后上演的故事,自然是和这一叙事空间密切相关。
为了贴近“入话”营造的叙事空间,把虚构的传说附会得更近真实,作者特意点明“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小说结尾,也有类似的表述。作者以追述西湖三塔来历的形式进入小说叙事,有意识地把地方古迹名胜与志怪故事结合在一起,这是本文叙事的一大特点。根据《西湖志》记载:“东坡留意西湖,极力浚复,于湖中立塔以为标表,著令塔以内不许侵为菱荡。旧有石塔三,土人呼为‘三塔基’。南宋旧图,从南数,湖中对第三桥之左为一塔,第四桥之左为一塔,第五桥之右为一塔。塔形如瓶,浮漾水中,所谓‘三塔亭亭引碧流’是也。弘治间毁。万历……仍置三塔。”西湖三塔为北宋苏轼任职杭州时所建,初无镇怪之说。镇怪之说,应该是三塔落成后,又经过史实的淡化和古迹的神化异化之后才产生的,大抵在南宋中后期。入元,则已有杂剧《西湖三塔记》,为邾经所作。据此推测,本“话”的创作当不晚于元。
话说“一位后生”,“清明”时节来“西湖”上闲玩而惹出一场事来。宋元话本小说往往遵循写实规范,时间、地点、人物这些叙事因素一目了然。在写实的规范外,本文还有以虚证实的创作倾向。这种倾向首先体现在主角人物的社会出身上,乃史载名将岳飞麾下统制官之子,生活在宋孝宗淳熙年间的临安涌金门。由涌金门前往西湖玩赏,作者刻意详写沿途路线“径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地理方位的确定容易引发叙事真实的幻觉。在刻画形象方面,作者也尽量虚实互证,把灵怪的天然物性与变幻后的人物形象结合描述。如卯奴本是乌鸡,初次露相则“浑身上下,尽穿缟素衣服”。婆子本是水獭,自然“身穿皂衣”“鸡肤满体”。
能够突现“灵怪”小说的类别属性的并非真实性,而是怪异性。《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云“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这类描写正是为耸动刺激听众的感官而设。怪异性决定了故事情节的腾挪跌宕。奚宣赞救助迷路的卯奴,前来寻卯奴的婆子请他作客府上,卯奴之母宴请奚宣赞,并以姿色相娱。作者未及宕开笔墨逭染儿女之欢,一场食人心肝的惨烈的镜头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全然抹杀了表面的宴乐承平。一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使人疑虑宴请与留宿背后是否隐藏着杀机十足的阴谋。卯奴的知恩图报使他脱离险境。面黄肌瘦的奚宣赞康复后,来年清明故地重游,再次被婆子抓去,卯奴第二次仗义相救。最终,还是奚真人以法术收复妖异,化缘建造石塔,才镇住三怪。本文正面描写了一个人鬼杂处的血腥场面,自然界异物为妖作祟,给人带来莫测的命运,在阴郁而恐怖的人鬼世界体验中,予人以深刻的生存忧患意识和危机感。
《西湖三塔记》暗合了不无道学气的多数宋元灵怪故事的叙事模式,这一叙事模式常常是情欲使人堕入妖异的迷惑,与妖姝鬼媛的苟合使人羸弱甚至于丧命,必须凭借道士真人的法力才能得救。同样是以西湖景点引发灵怪故事,这类题材发展到明清,少了些怪异和妖气,多了点人情味,典型的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道士真人已经不再想当然地扮演拯迷救溺、除妖去怪的正义形象,而是扼杀爱欲和青春,制造情海遗恨的多事角色。人与鬼的结合不是为了延宕下一次血腥而恐怖的杀戮的到来,而是敷演一个风光旖旎的爱情故事。
《西湖三塔记》的“入话”以大量诗词铺陈西湖景致,“正话”则以西湖为叙事基点,营造了一个人鬼错综、幽明相通的艺术世界,这一叙事空间结合古迹景点,真幻互证,把历史和虚幻交融在一起。这种叙事策略在宋元话本中不独一例,如《定山三怪》《洛阳三怪记》《西山一窟鬼》都有类似情节。明周楫的《西湖二集》,清陈树基的《西湖拾遗》以及古吴墨浪子的《西湖佳话》,都是围绕西湖古迹名胜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这些以西湖为题材的小说与《西湖三塔记》一脉相承,成为一种值得研究的特殊地域文化现象。
(王 燕)
注 释
[1].装銮:塑造偶像的艺术。
[2].争些:即险些。
[3]. 散符:符是道家用来驱役鬼神的文书。散符即散发符箓。
[4].投坛状:投递给斋坛的文书。
简帖和尚
佚 名
入话———《鹧鸪天》:
白苎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大国长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复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赴试,一连三番试不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复姓为题,做个词儿,专说丈夫试不中,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歌馆经数载,寻思徒记万余秋,拓拔泪交流。 村仆固,闷独驾孤舟。
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老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得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忿道:“试不中,定是不归!”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归去。浑家王氏见这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做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封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做《南柯子》。词道是: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到玉郎登第出京华。 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去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番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语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色晚,客店中无甚底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噪(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睬。他又说两声,浑家又不睬。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时,放烛灯在桌子上,取早间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灯烛下把起笔来,就白纸上写了四句诗: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尔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写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妇女把金篦儿去剔那蜡烛灯,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灯犹未灭。桌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着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底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归家去。这便唤做“错封书”。
下来说底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底小说来。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閤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复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
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第二节。去枣槊巷口,一个小小底茶坊。开茶坊人唤做王二。当日茶市方罢,相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
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入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
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 [1] 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房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甚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镮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上坐地,只见卖馉饳的小厮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
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厮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掿 [2] 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厮吃了一■,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
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对落索镮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
某皇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谨时,恭惟懿候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
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镮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交 [3] 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家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拶里面打底床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交把与你,你却打我。”
皇甫殿直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噪(躁),把门来关上,■ [4] 来■了,唬得僧儿战做一团。
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
皇甫殿直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
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屙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
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弯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霸、薛超四人。来到闩(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薛超唱喏道:“父母官,不敢收领孺人。”殿直道:“你懑(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得四个所由,则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馉饳儿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简帖和尚
———明天启刻本《古今小说》插图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柬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见,即时交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交把这封柬子来与小娘子。打杀后也只是恁地供。”问这迎儿,迎儿道:“既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柬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死也只是恁么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小(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去,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柬帖儿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子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有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看着静山大王,道声与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道士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子,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柬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教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见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柬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予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佐,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
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卓(立)锥;老公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理会。”当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没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三两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精(睛),蹶鼻子,略绰口,抹眉裹顶高装大带头巾,阔上领皂褶儿,下面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柬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甚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元(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燥(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交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为了,不若姑姑说合,你去嫁官人,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姑姑口,去这官人家里来。
逡巡过了一年,当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到寺中烧香了,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
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恁沉吟,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
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柬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元(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不见了,吃了些个情拷。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
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带步,却待去捽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得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香了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女道:“小娘子,你如何见了你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不通容易。”
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柬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交你得知,便是我交卖馉饳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丈夫中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荒(慌),就把只手去克着他昄(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懑(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跄(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
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
他是: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交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交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
当曰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模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尤(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话本说彻,且作散场。
这是一篇宋代公案类话本小说,又名《胡姑姑》或《错下书》,辑存于《清平山堂话本》,撰人不详。钱曾的《也是园书目》中也曾著录。
小说开篇以宇文绶误将白纸当书信寄给妻子,又以“相思尽在不言中”作释的趣事点题,引出一件颇有悲剧意味的故事:北宋时的东京开封府中,有个任左班殿直的武官皇甫松,被一个和尚设计圈套,骗去妻子杨氏。和尚行骗的手法是:叫一小孩去皇甫家送物投简,让皇甫松误认为妻子有了外遇而将妻休弃,然后又与媒婆勾结布局,骗娶了举目无亲的杨氏。一年后,皇甫松去大相国寺烧香,与杨氏不期而遇,两人几经周折,才得知和尚设计骗局的全过程,他们合力捉住了这个制造悲剧的坏人送官正法,并破镜重圆。
作品在题材选择上具有开创性。宋朝因剃度的度牒形同赋税,是朝廷增加财政收入的手段,所以,剃度僧侣过滥,寺院中鱼龙混杂,甚至成为人渣无赖们的避难所。当时出家人的世俗纠缠已是屡见不鲜的事,小说作为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也就出现了描写恶僧、淫僧题材的作品。这篇小说可谓最早以公案的形式来反映这一题材的,开创了写僧侣问题的新路,也为后来以僧侣问题写男女情爱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视界。
小说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有两方面,一是制造“悬念”的手法高明,一是采用了倒叙的结构布局。小说通过送简、审妻、官讼、休妻、改嫁、重逢、识骗、团圆等情节铺陈,把一个设骗与受骗的平常公案写得此起彼伏,扣人心弦。整个篇章铺叙完整曲折,又富于生活气息。开篇扣住下书之“错”,而不交待洪和尚行骗的动机。随着情节发展,使人逐渐明白他巧布机关是为杨氏之色。但仍留下悬念———身藏深闺的杨氏怎会被和尚窥视形貌的?直到结束部分,才从洪和尚口中道出:“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原来一番设计的因由全在此,以书简设骗只是为得杨氏之果。作者在布局谋篇上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抓住读者(听众),既能巧设事件,过渡又是十分自然,毫不矫揉做作。
小说是一部出色并具代表性的作品,其艺术成就也是多方面的。除上述两方面外,在表现手法上也充分发挥了话本长于白描的特点,刻画出一个个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例如,写洪和尚的外貌是“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显得整齐大方,但内心却是阴暗奸毒,充满私欲的人。内外的反差鲜明,给人以深刻印象。另外,像皇甫松的狂躁粗暴性格,僧儿的倔强朴实,杨氏的外柔内刚等,都写得极有个性。
尤其要指出,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人物往往是故事情节发展的一种载体或手段,人物既是为情节而设,就有可能会失之于单一和片面。但这部小说却比较注意揭示人物内在的丰富复杂的情感,因人而设事。例如,皇甫松虽是一介武官,行为狂躁,待人粗暴,但对妻子一往情深。他虽不明白爱就是信任的道理,却为情所驱,怀着眷念,独自去大相国寺寻找妻子的踪迹,回忆那些琴瑟和谐的岁月,写出他粗中有细的另一性格面。再如,写洪和尚为一己私欲拆散他人家庭,虽奸险阴毒,但还着笔写他多情的一面。他见杨氏因与皇甫松相遇后流泪不止时,便将隐忍了一年的谋骗之事对杨氏坦言,这不能说洪和尚对杨氏毫无情意。在写杨氏时,前面写她柔弱无依,楚楚可怜,最后才写她的拼死抗争的刚烈一面。可以说,小说中不多的人物形象里,其主要人物都不是简单划一的。
这部小说的语言也很成功。在描述性的语言上,行文流畅无滞,朴素简练,韵味淳厚;在对白上,语言简洁明了,富于生活气息。如皇甫松审丫环迎儿时,迎儿被吊打不过,便顺着皇甫松的意思说:“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松听言,把她放下再细问时,迎儿说:“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读到这样的对白,迎儿的机敏与诚实,皇甫松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与心态都跃然纸上,令人忍俊不禁。这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和生活基础。
《简帖和尚》的故事流传颇广泛。宋代就有《洪和尚错下书》的戏文,明代冯梦龙将此故事编入《古今小说》,改名为《简帖僧巧骗皇甫妻》,明代还有席正吾《罗帕记》也演此故事。另外,无名氏改编的小说《僧尼孽海》中有一则《募缘僧》也讲此故事。
(曾庆雨)
注 释
[1].馉饳:一种面食。一说即“馄饨”。
[2].掿(狀狌ò):握,捏。
[3]. 交:通“教”。
[4].■(狊犺狌ā狀):同“拴”。门闩;拴住。
碾玉观音
佚 名
(上)
山色晴岚 [1] 景物佳,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 [2] ,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 [3] 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 [4] 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舫,跃青骢 [5] ,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 [6] 做着《季春 [7] 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 [8] 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 [9] 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 [10] 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飏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 [11] 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胡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胡蝶飞来忙劫劫 [12] 。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 [13] 道:“也不干胡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老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 [14] 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 [15] 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 [16] 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17] 。
王岩叟 [18] 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胡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 [19] 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 [20] 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 [21] 年间,行在 [22] 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 [23] 。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钓眷 [24] 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只听得桥下裱褙铺 [25] 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总虞候 [26] 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 [27] ,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 [28] ?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 [29] ,蛾眉淡拂春山。
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
莲步半折 [30] 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 [31] 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问:“府干 [32] 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 [33] 。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 [34] ”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 [35] 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 [36] 。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 [37] ,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38] 。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 [39] 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 [40] 道:“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 [41] !”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 [42] 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 [43] 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 [44] ,遭遇郡王 [45] 。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炒炒,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 [46] !”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火。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 [47] 敌不住。六丁神 [48] 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 [49] 牵住火葫芦,宋无忌 [50] 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 [51] ,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 [52] 。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声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 [53] ,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 [54] 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 [55] 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 [56] 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 [57] 来到衢州 [58] 。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 [59] ,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 [60] 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61]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 [62] 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 [63] 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 [64] 扎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 [65] ,惊起鸳鸯两处飞。
(下)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 [66] ,白玉盘中簇豆梅 [67] 。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 [68] 刘两府 [69] 所作,从顺昌 [70] 入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啰唣 [71] 刘两府道:“百万番人 [72] 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 [73] 。”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是杨和王 [74] 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唬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 [75] ,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看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 [76] 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 [77] 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 [78] ,带着做公的 [79] ,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
皂雕 [80] 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 [81] 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唬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 [82] 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83] 。”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 [84] 。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逃走。崔宁不得已,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 [85] 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 [86] 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 [87] 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它,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 [88] ,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 [89] 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 [90] 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复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 [91] 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 [92] 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 [93] 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 [94] ,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下 [95] 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 [96] ,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 [97] 轿番 [98] ,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 [99] ,教命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 [100] ,盖缘 [101] 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102] 。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
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四肢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103] ;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瑑瑢府干:对官府差役和富豪人家仆役的敬称。瑑瑣则个:句末语助词。瑑瑤贵庚:对他人年龄的尊问。瑑瑥东君:春神。瑑瑦绣裹肚:绣花的围裙或腰巾。瑑瑧献状:献出女儿的文书。瑑瑨养娘:侍女。瑑瑩物事:东西。瑒瑠碾玉待诏:雕琢玉器的匠人。碾:磨,雕刻。瑒瑡劝杯:敬酒、劝酒用的长颈大酒杯。瑒瑢摩侯罗儿:梵语的音译,一种形状像小孩的玩偶。瑒瑣叉手:拱手作揖。瑒瑤请给:由公家供给的俸金、粮饷等。瑒瑥遭遇郡王:受到郡王的赏识。瑒瑦遗漏:失火的代称。瑒瑧糁(狊ǎ狀)盆:旧时除夕祭祀祖先和神灵,用以焚烧松柴的器具。瑒瑨六丁神:传说中的火神。瑒瑩五通神:民间传说中会纵火作祟的妖神。瑓瑠宋无忌:道教传说中的火仙,常骑一匹火红色的骡子。瑓瑡搬挈得罄尽:搬拿一空。瑓瑢打个胸厮撞:撞个满怀。厮,互相。瑓瑣满日:指卖身合同满期。瑓瑤竹叶:竹叶青,酒名。瑓瑥兀自:还,尚且。瑓瑦比似:似此。瑓瑧迤逦(狔ǐ犾ǐ):连绵曲折。瑓瑨衢州:今浙江衢州。瑓瑩五路总头:交通要道。瑔瑠信州:今江西上饶。瑔瑡径取:直往。潭州:今湖南长沙。瑔瑢日逐:每天。瑔瑣皂衫:黑衫,官府差役穿的服装。瑔瑤青白行缠:青白两色相间的裹腿布。瑔瑥鸣榔板:渔民捕鱼时用木板敲打船舷,惊动游鱼使其入网。瑔瑦茅柴酒:一种味苦的劣酒。瑔瑧豆梅:一种盐渍的梅脯,味酸咸。瑔瑨秦州雄武军:今甘肃天水,宋为雄武军。军是宋代比州小的行政区划。瑔瑩刘两府:指南宋抗金名将刘锜,因曾任枢密副都承旨,故称。瑖瑠顺昌:今安徽阜阳。刘锜曾在此大破金兵。人:指金兵。瑖瑣诬罔:轻蔑。瑖瑤杨和王:名沂中,字正甫,后改名存中,以太尉领殿前都指挥使,死后追封和王。瑖瑥东人:东家,主人。瑖瑦排军:即牌兵,武将的亲兵卫士。瑖瑧叵(狆ǒ)耐:不可忍耐,意即可恨、可恶。瑖瑨干办:办事员。瑖瑩缉捕使臣:逮捕犯人的公差头目。瑘瑠做公的:公差。瑘瑡皂雕:黑老鹰。瑘瑢壁牙:墙上挂东西的钩子。瑘瑣凯:砍。瑘瑤断治:判罪。瑘瑥捉事人:指缉捕使臣及公差。瑘瑦问断:已审判结案。瑘瑧浑家:妻子。瑘瑨地理脚色:家庭住址和身份。瑘瑩奢遮去处:了不起的地方,指富贵人家。瑝瑠生受:受苦,为难。瑝瑡官里:官家,指皇帝。瑝瑢敕:皇帝的文书。瑝瑣歇泊:住下。瑝瑤破分:破例。瑝瑥遭际御前:受到皇帝的赏识。瑝瑦勒下:写下。瑖瑡啰唣(狕à狅):骚扰,纠缠。瑖瑢番瑝瑧合苦:合该倒霉。瑝瑨当直的:值班的。瑝瑩轿番:轿夫。钧旨:命令。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指本身立过功劳,有十几次做官的机会。盖缘:大概因为。背花棒:把背脊上打烂,重棒。闲磕牙:说闲话,搬弄是非。
本篇录自宋人话本集《京本通俗小说》,撰人不详。明人晁瑮《宝文堂书目》写作《玉观音》。冯梦龙又将此篇收入《警世通言》第八卷,题目《崔待诏生死冤家》,题下注明“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小说中写了爱情,同时也写了鬼魂,因而兼有“烟粉”和“灵怪”两类话本小说之特点。
小说写的是封建社会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璩秀秀和崔宁,一个是郡王府邸的婢女,学得一手好绣作;一个是同一王府里的工匠,雕刻玉器是行家。他们都有出众的技艺,品貌相当,又都没有人身自由。两人趁一次失火的机会,逃出了阴森如地狱的王府。结为夫妻后,又一起辗转逃往二千里外的潭州开碾玉作坊,过着同甘共苦、自食其力的生活。他们的行为,既是对封建秩序、封建人身依附关系的一种有力反抗,也是对封建礼教、封建婚姻制度、封建伦理道德的一次有力挑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以咸安郡王为代表的封建统治者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因此,秀秀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摆脱不了咸安郡王的魔掌。他们出逃之初,咸安郡王派人四出搜捕,后来因郭排军告密,郡王吩咐临安府差人将秀秀和崔宁捉回府中,秀秀被活活打死,崔宁则发配建康。秀秀父母痛不欲生,投水自尽。秀秀和崔宁成为人鬼夫妻后,统治者仍然不放过他们,继续施展淫威对他们的爱情横加践踏。秀秀在人世难容的情况下,不得不告别尘世,拉着崔宁一起到阴间去做鬼夫妻。小说通过秀秀和崔宁从“人夫妻”到“人鬼夫妻”再到“鬼夫妻”的惨痛婚姻历程,揭露和控诉了封建统治者的凶残冷酷、草菅人命和灭绝人性。因此,批判封建统治者的凶暴残忍,追求人身自由与反对封建礼教的束缚,争取婚姻自由和个性解放,是这篇作品所客观具有的双重思想意蕴。这比作者在篇末提到的“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要深刻、广泛得多。小说中关于鬼魂的描写,是人民群众同情秀秀、憎恨邪恶、反抗压迫的正义思想的曲折反映,也使小说增添了浪漫主义的奇光异彩。
小说中对于爱情的描写,渗透了较强的市民意识。这突出地表现在秀秀对爰情的主动而大胆的追求上。咸安郡王曾表示要将秀秀许配给崔宁,她本人也“指望”这话能够兑现。但她不愿被动等待。秀秀抓住了王府失火这一难得机遇,果断地收拾了一包贵重物品准备逃出火坑。她要求崔宁带她“躲避”,于是来到崔宁的家中歇脚,并要崔宁为她买酒压惊,乘着微醉责怪崔宁忘记了众人对他俩“好对夫妻”的喝彩,主动向崔宁提出“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这种热烈大胆而略带野性的爱情表达方式,与以往爱情小说中贵族女子的顾虑重重、遮遮掩掩、矜持动摇、忸怩作态迥然不侔,也与故事中男主角崔宁的谨慎畏缩、欲爱不敢、欲罢不能判然有别。为了爱情,秀秀宁愿被残暴的当权者生生打死也不低头,死亡不能使她放弃对爱情的追求,化鬼后仍去与意中人厮守相聚。在这位秀外慧中的女性身上,她的大胆泼辣、热情能干,她的刚强坚毅、敢作敢为、富有韧性的斗争精神,充分体现了市民阶层的审美理想和婚姻爱情观念。秀秀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逃奴形象。她的出现,为我国古典小说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富有性格深度的典型形象。
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作者注意将人物放在矛盾冲突的焦点上,通过激动人心的故事情节和惊心动魄的场面描绘以及富有戏剧性的对话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如秀秀和崔宁逃出王府后的一段对话,声口毕肖,并与人物的神态和动作的描写相配合,将人物独具的个性鲜活饱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以玉观音和郭排军为线索,不断运用巧合法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情节波谲云诡,变幻莫测。作者在故事进程中常常只描写人物公开的活动,而对一些内幕性的内容往往留到后面交代,因而不时地给读者留下一些悬念。如秀秀被送到后花园以后情况如何,作者没有写;秀秀的父母在临安寻死觅活而又突然出现在建康,也令人感到蹊跷,小说直至结尾才点明真相,说明秀秀及其父母均已成鬼,使读者恍然大悟,疑团顿消。小说的情节还具有真幻交织的特点,现实性情节真实可信,幻想性情节奇特浪漫。作者采用了暗设伏笔的手法,使幻奇性情节的突然出现显得自然合理,毫无突兀之感。
(张蕊青)
注 释
[1].晴岚(犾á狀):晴天山间的雾气。
[2].未藏鸦:柳叶尚未长丰满,还不能掩藏乌鸦。
[3].孟春:农历正月。
[4].仲春:农历二月。
[5].青骢(犮ō狀犵):青白色相杂的马。
[6].黄夫人:疑指宋代女词人孙道绚,为黄铢之母。
[7].季春:农历三月。
[8].王荆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封荆国公。
[9].苏东坡:北宋文学家苏轼,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
[10].秦少游:北宋词人秦观,字少游,号太虚。
[11].邵尧夫:北宋理学家邵雍,字尧夫,号安乐先生。
[12].劫劫:同“汲汲”,忙碌的样子。
[13].曾两府:宋代称中书省与枢密院为两府,担任过宰相或枢密使的人,都称两府。宋代曾公亮、曾布、曾肇都做过宰相,此处难以确指。
[14].朱希真:南宋文学家朱敦儒,字希真。
[15].苏小小:相传为苏轼的妹妹,但历史上实无此人。
[16].犀梳:犀牛角做的梳子。
[17].南浦:南面的水边,常用来指送别的地方。
[18].王岩叟:字彦林,北宋时曾为侍御史。
[19].蜀魄:指杜鹃鸟,又名子规。相传是古代蜀帝的魂魄所化。
[20].柘(狕犺è):柘树,桑树的一种,叶可饲蚕。
[21].绍兴:宋高宗赵构的年号。
[22].行在:皇帝出行时的临时住所。此指南宋京城临安(今浙江杭州)。
[23].咸安郡王: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封爵。
[24].钧眷:对官员家属的尊称。
[25].裱褙铺:装裱字画的店铺。
[26].帮总虞候:长官随行人员的头目。
[27].声诺:唱喏,答应。
[28].甚色目人:什么样的人。
[29].蝉翼: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
[30].半折:极言其短小。折:拇指和食指伸开时的距离。
[31].大夫:本官名,这里是对手艺人的尊称。下文“待诏”同此,唐宋时比“大夫”用得更为普遍。
[32].府干:对官府差役和富豪人家仆役的敬称。
[33].则个:句末语助词。
[34].贵庚:对他人年龄的尊问。
[35].东君:春神。
[36].绣裹肚:绣花的围裙或腰巾。
[37].献状:献出女儿的文书。
[38].养娘:侍女。
[39].物事:东西。
[40].碾玉待诏:雕琢玉器的匠人。碾:磨,雕刻。
[41].劝杯:敬酒、劝酒用的长颈大酒杯。
[42].摩侯罗儿:梵语的音译,一种形状像小孩的玩偶。
[43].叉手:拱手作揖。
[44].请给:由公家供给的俸金、粮饷等。
[45].遭遇郡王:受到郡王的赏识。
[46].遗漏:失火的代称。
[47].糁(狊ǎ狀)盆:旧时除夕祭祀祖先和神灵,用以焚烧松柴的器具。
[48].六丁神:传说中的火神。
[49].五通神:民间传说中会纵火作祟的妖神。
[50].宋无忌:道教传说中的火仙,常骑一匹火红色的骡子。
[51].搬挈得罄尽:搬拿一空。
[52].打个胸厮撞:撞个满怀。厮,互相。
[53].满日:指卖身合同满期。
[54].竹叶:竹叶青,酒名。
[55].兀自:还,尚且。
[56].比似:似此。
[57].迤逦(狔ǐ犾ǐ):连绵曲折。
[58].衢州:今浙江衢州。
[59].五路总头:交通要道。
[60].信州:今江西上饶。
[61].径取:直往。潭州:今湖南长沙。
[62].日逐:每天。
[63].皂衫:黑衫,官府差役穿的服装。
[64].青白行缠:青白两色相间的裹腿布。
[65].鸣榔板:渔民捕鱼时用木板敲打船舷,惊动游鱼使其入网。
[66].茅柴酒:一种味苦的劣酒。
[67].豆梅:一种盐渍的梅脯,味酸咸。
[68].秦州雄武军:今甘肃天水,宋为雄武军。军是宋代比州小的行政区划。
[69].刘两府:指南宋抗金名将刘锜,因曾任枢密副都承旨,故称。
[70].顺昌:今安徽阜阳。刘锜曾在此大破金兵。人:指金兵。
[71].啰唣(狕à狅):骚扰,纠缠。
[72].番人:指金兵。
[73].诬罔:轻蔑。
[74].杨和王:名沂中,字正甫,后改名存中,以太尉领殿前都指挥使,死后追封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东人:东家,主人。
[75].排军:即牌兵,武将的亲兵卫士。
[76].叵(狆ǒ)耐:不可忍耐,意即可恨、可恶。
[77].干办:办事员。
[78].缉捕使臣:逮捕犯人的公差头目。
[79].做公的:公差。
[80].皂雕:黑老鹰。
[81].壁牙:墙上挂东西的钩子。
[82].凯:砍。
[83].断治:判罪。
[84].捉事人:指缉捕使臣及公差。
[85].问断:已审判结案。
[86].浑家:妻子。
[87].地理脚色:家庭住址和身份。
[88].奢遮去处:了不起的地方,指富贵人家。
[89].生受:受苦,为难。
[90].官里:官家,指皇帝。
[91].敕:皇帝的文书。
[92].歇泊:住下。
[93].破分:破例。
[94].遭际御前:受到皇帝的赏识。
[95].勒下:写下。
[96].合苦:合该倒霉。
[97].当直的:值班的。
[98].轿番:轿夫。
[99].钧旨:命令。
[100].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指本身立过功劳,有十几次做官的机会。
[101].盖缘:大概因为。
[102].背花棒:把背脊上打烂,重棒。
[103].闲磕牙:说闲话,搬弄是非。
西山一窟鬼
佚 名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 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原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 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品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绿。 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它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胡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 南浦魂销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寄《柳梢青》: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词》,寄《一斛珠》:
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 夜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恨别王孙愁多少,犹赖春寒未放花枝老。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寄《清商怨》:
风摇动,雨濛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青梅来摘。 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欹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又无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词》,寄《清平乐》:
阴晴未定,薄日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 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鬓,不随芳草重生。
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寄《虞美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 消散须臾云雨怨,闲倚栏千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卷珠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第十二句道:“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花》:
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幕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 小楼深静,睡起残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滴斑斑金缕衣。
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夜游宫》:
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 况是伤心绪,念个人儿成暌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
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词》,寄《捣练子》:
梅凋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
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边白,念时光堪惜。 兰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相疏隔,见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道:“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有词寄《蝶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懊恼。 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说绍兴十年间,有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争知道时运未至,一举不中。吴秀才闷闷不已,又没甚么盘缠,也自羞归故里,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却与几个小男女打交。捻指 [1] 开学堂后也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颇自有些趱 [2] 足。
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年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心神。据我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卧,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嗻 [3] 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这个小娘子从秦太师府三通判位下出来,有两个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里当职事的来说他,也曾有内诸司当差的来说他,也曾有门面铺席人来说他,只是高来不成,低来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更兼又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从嫁,名唤锦儿。因他一床乐器都会,一府里人都叫做李乐娘。见今在白雁池一个旧邻舍家里住。”两个兀自说犹未了,只见风吹起门前布帘儿来,一个人从门首过去。王婆道:“教授,你见过去的那人么?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浑家。”王婆出门赶上那人,不是别人,便是李乐娘在他家住的,姓陈,唤做陈干娘。王婆厮赶着入来,与吴教授相揖罢,王婆道:“干娘,宅里小娘子说亲成也未?”干娘道:“说不得!又不是没好亲来说他,只是吃他执拗的苦,口口声声只要嫁个读书官人。却又没这般巧。”王婆道:“我却有个好亲在这里,未知干娘与小娘子肯也不?”干娘道:“却教孩儿嫁兀谁?”王婆指着吴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这个官人。却是好也不好?”干娘道:“休取笑。若嫁得这个官人,可知好哩。”
吴教授当日一日教不得学,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归去。教授却把一把锁锁了门,同着两个婆子上街。免不得买些酒相待他们。三杯之后,王婆起身道:“教授既是要这头亲事,却问干娘觅一个帖子。”干娘道:“老媳妇有在这里。”侧手从抹胸里取出一个帖子来。王婆道:“干娘,‘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旱地上打不得拍浮 [4] ’,你便约了一日,带了小娘子和从嫁锦儿来梅家桥下酒店里等,我便同教授来过眼则个。”干娘应允,和王婆谢了吴教授自去。教授还了酒钱归家。
把闲话提过,到那日,吴教授换了几件新衣裳,放了学生,一程走将来梅家桥下酒店里时,远远地王婆早接见了。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娘接着。教授便问道:“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和锦儿在东阁儿里坐地 [5] 。”教授把三寸舌尖舐破窗眼儿张一张,喝声采不知高低,道:“两个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娘时:
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浑似嫦娥离月殿。
看那从嫁锦儿时:
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少俊,似骑红杏出墙头。
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 [6] 传书。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
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吴教授道:“姐姐,我先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脖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 [7] 倒地。即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吴教授是个养家人,不成说道我见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了,只得使个脱空 [8] 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着了件衣裳,被冷风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吃罢,自没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了衣服,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回,却待出来,只见一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 [9] ,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人,是王七府判儿,唤做王七三官人。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授,又不敢相叫,特地叫量酒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七三官人口里不说,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他则个。”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桃花发,杜酝 [10] 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那酒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
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勒争驰。白面郎敲金镫响,红妆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逦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里坟,直在西山驼献岭下。好座高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时,早已: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院,牧童骑犊入花村。
天色却晚,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们过驼献岭,九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干颡 [11] 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驼献岭来。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阵大雨。果然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
猪羊走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只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打扮,从隔壁竹篱笆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今日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谩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墓上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宫人见了,背膝展展,两股不摇而自颤。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林子里面断棒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慌忙把两扇庙门关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那外边时,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杀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教授道:“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个在里面颤做一团。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怎地盼望!”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是谁?”仔细听时,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里一夜,直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面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莫教也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却从庙门缝里钻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做冷汗出来。只听得外面又道:“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岭来,尚有一里多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是王婆,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便是獐奔鹿跳,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一夜热乱,不曾吃一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个男女:
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裤,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授道:“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人道:“这个开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惹引酆都山下尘。
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人立在墓堆子上。唬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上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
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字儿竹竿封着门,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问那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余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自己屋里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舍道:“教授昨日一出门,小娘子分付了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直到如今不归。”吴教授正在那里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只见一个癞道人,看看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道人作起法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
黄罗抹额,锦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祟,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怪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
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驼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是秦太师府三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色,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保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驼献岭上被狱子叫开墓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酒店的,是害伤寒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把来埋在驼献岭下。癞道人将拐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个!”只见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净,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今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 [12] 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风不见了。
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南山中,从之而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鬼魅如何敢触人。
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西山一窟鬼》录自《京本通俗小说》,撰人不详。《警世通言》收入时题为《一窟鬼癞道人除怪》,题注:“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不知撰人。”篇中提及士人沈文述,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纯属伪托。
《西山一窟鬼》这类小说,大多是根据人们喜闻乐见的民间传说,伴以优美的名胜地为环境,加之诱人的小说表现手法创作而成,故作品一问世就深受听众、读者的欢迎。究《西山一窟鬼》创作素材源,可找到吴自牧的《梦粱录》,据载,临安城中有“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又南宋后期《鬼董》文言小说集中,有《质库樊生》篇,其故事内容情节与《西山一窟鬼》极其相似,可以认定两者都是根据同一民间传说敷衍而成的。民间传说作为小说创作素材,在古今中外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是因为,民间传说是人民群众的集体创作,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具有较强的感染力;民间传说寄托着人民的喜怒哀乐,寄托着人民善良的心愿和美好的希望,或是填膺的愤慨和刻骨的仇恨,具有较强的感召力;民间传说,植根于民众之间,是民众喜闻乐见,倍感亲切,生动活泼的文学形式,小说创作取来为自己所用,使小说作品更为生动可读。《西山一窟鬼》正是以民间传说撰写而成的话本小说。情节生动,文字也相当老练,是此类小说中的上乘之作。主人公福州威武秀才吴洪,因赴临安取选不第,又无盘缠返乡,只好就地于“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吴秀才是个本分人,只想日后“春榜动”,“选场开”,再取功名,根本没有娶妻成家之念,然在一群鬼魅的策划、撮合下,与因怀身产亡的女鬼李乐娘结为夫妻。吴秀才的形象,在作品中塑造得比较成功。他那敦厚、本分的性格,描写得生动逼真。尤其是吴秀才对爱情的笃实,读来令人难忘。如与王三七要在九里松过夜时,吴秀才焦急万分,肚里思量的是:“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干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家等,如何是好。……”笔墨不多也不浓,然而却是对一个本分的新婚男子的精彩素描。相比之下,鬼魅李乐娘却是那样的无情无义,其择婚时,挑三拣四,非“读书官人”不嫁,然嫁得“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的如意郎君后,并未表现出与吴秀才相应的夫妻挚情,最后离去时,一句夫妻情分的话都没有。这与同期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对爱情坚贞不移的情志,是无法相比的。为什么这个民间传说作这样的处理,小说作者又作这样的选择?这正是本篇小说的宗旨所在。全篇除吴秀才、王三七等少数人以外,写了王婆、李乐娘、锦儿、陈干娘、狱子、朱小四、酒保等“一窟”的“鬼”,故事主要情节———吴秀才的婚事都是在“鬼”的操纵下办的,“鬼”在主宰着一切,可谓是一个鬼魅横行的世界。最后当癞道人———甘真人收了群鬼,吴秀才也“看破”了这个世界,遂“离尘办道”而去。这样的结尾,是情理逻辑发展的必然,对主人公形象的进一步完善又浓浓地加上了一笔。
(张 虹)
注 释
[1].捻(狀犻ǎ狀)指:掐着指头算日子。
[2].趱:通“攒”。积聚;聚敛。
[3]. ■嗻:很;厉害。
[4].拍浮:浮游。
[5].坐地:坐着。因古代曾无凳椅,故席地而坐。
[6].奠雁:古代婚礼,新郎到女方迎亲,用雁作贽(见面之礼)。“奠,取其不再偶也。”(陈澔《礼记集说》)
[7].匹然:(方言)突然的意思。
[8].脱空:遗漏的意思,此处指有意为之。
[9].量酒:指量酒的人。即“酒保”。
[10].杜酝:酝,酿酒。杜酝是指酿造杜康酒。
[11].干颡(狊ǎ狀犵):纠缠;胡闹。
[12].一纪:古代十二年为一纪。
错斩崔宁
佚 名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 [1] ,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复。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
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我朝元丰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榜上一甲第九名,除授京职到差,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信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进士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
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高宗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 [2] 。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 [3] 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歇宿。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丈,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 [4] 。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晦,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 [5] 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借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里。”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 [6] ,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尽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命。”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利),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 [7] 。”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傍。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三二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跷蹊,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 [8] ,要勒掯 [9] 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有了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怎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闹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走回家来,见了女婿尸身,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夜深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到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我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儿,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小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堂,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淫妇,赃证见在,伏乞相公明断。”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个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妈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的没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小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谋杀!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就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他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同行同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右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够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妻,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 [10] 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骘 [11] ,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 [12] ,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亲应允自去。
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
猪羊走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走入林子里去,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
头带乾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
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 [13] 的毛团!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圆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着。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赴斋。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买卖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德超度他们,一向不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的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急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冤枉了他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受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说。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
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值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量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终。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灾危。
劝君出语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
《错斩崔宁》录自《京本通俗小说》,撰人未详。
本篇是宋人话本小说中的名篇,也是“公案”小说中的代表作。曾被钱曾收入《也是园书目》。冯梦龙收入《醒世恒言》,更名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作品问世后,流传甚广,影响甚大。
《错斩崔宁》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表述一个“戏言成祸”的主题,使作品成为“戒世”之作。然而,稍加审视,就可得知作者的本来意图:借“戏言成祸”为由,实为揭露宋代官府昏聩无能,草菅人命的黑暗。一个“错”字,活生生地道出其腐朽的本质。
《错斩崔宁》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只是叙述小商人刘贵在丈人处借得十五贯钱作经商资本,回家后却戏对小妾陈二姐说是将其典于他人的“身价钱”。小妾信以为真,伤心万分,遂私奔娘家。是夜一盗入室,杀死刘贵,窃十五贯而去。邻人发现刘贵被杀,追上陈二姐,见与一后生崔宁同行,于是强扭送官府,恰崔宁身带十五贯,屈打成招,一斩一剐。一年后,刘贵妻王氏,被强人劫持,做了压寨夫人。强人乃杀刘贵之盗贼,王氏知情告官,盗贼被正法。
故事一开始就将罪犯的犯罪事实摆在人们的面前,然而整篇小说的情节安排却是引人入胜,这样的艺术效果,是怎样取得的呢?那是作者运用了“巧合法”,掩盖了犯罪的事实真相,让昏庸的府尹断案误入歧途,以致屈杀人命。从而激发人们对崔宁、陈二姐的无限同情,对昏聩官吏的无比憎恨。值得一提的是,该篇的“巧合法”用得那么自然,而且故事的关键处皆以“巧合”来构建。如陈二姐夜奔娘家,是夜盗贼入门杀刘贵;陈二姐归途巧遇同乡崔宁,崔宁身带十五贯恰好与被盗钱数相同;劫持王氏做压寨夫人的强人,正是杀害刘贵的盗贼;案情真相大白后,恰旧府尹换成了新府尹。作者娴熟地运用了一个接连一个的巧合,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激起了文章的层层波澜,展示人物性格的变化。从而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增加作品感染力,加大了文章揭露昏暗的力度。
小说中王氏的形象塑造是比较成功的。刚出场,她是制造崔宁、陈二姐悲剧的“参与”者。她一口咬定陈二姐在外面“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与汉子一起逃走。这是定崔、陈死罪的主要依据。然而,却是欠思考的武断,正如作者在作品中写的:“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这时这位“贤慧”的王氏,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不明事理的印象。等到静山大王杀死老王时,她却表现出一般女子很难具备的机智,使出了“脱空计”,保全了自己。成为“压寨夫人”后,得知静山大王乃是杀死陈二姐和崔宁的真凶。这时王氏形象产生了质的飞跃。她“权且欢天喜地”,沉着应付,同时,对陈二姐、崔宁之死,感到“不合当初做弄他两人偿命”。这就让王氏当初的“贤慧”得到复苏,得到了发扬,使其变得正直刚强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勇敢地前往临安府告状,让罪犯伏法。由此可见,王氏形象的塑造是随情节的变化而发展的,这种发展既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逻辑,又符合王氏自身性格变化的逻辑。这种逐步完善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在王氏身上,是运用得相当成功的。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错斩崔宁》这个篇名。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将其改为《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似乎比较贴切。因为崔宁在故事中只是个“道具式”的人物,而“戏言成祸”才是贯串始终的。
(张 虹)
注 释
[1].蚩(犮犺ī)蚩蠢蠢:指又傻又笨。蚩,无知、傻。
[2].时乖运蹇(犼犻ǎ狀):时,时运、时机;乖,不顺利;蹇,一足偏废,引申为不顺利。指时运不好。也作“时乖命蹇”。
[3].运限:限,限制。多指运气不佳。
[4].就里:指内部情况。后文“就理”,即“就里”。
[5].款款:即轻轻、慢慢意。杜甫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句。
[6].出豁:方言,有三种意思。即脱身、开脱、生发。这里指生发。后文“出豁”,则为脱身的意思。
[7].执命:执,主持、掌管。这里引申为追查凶手偿命。
[8].皂丝麻线:丝、线,皆为细微之物。这里引申为没有任何瓜葛、联系。
[9].勒掯(犽è狀):方言。指强迫或故意为难。
[10].捶楚:杖刑。
[11].阴骘:原意为默默地使安定,转指阴德。
[12].转身:方言。指改嫁。
[13].剪径:拦路抢劫。
崔衙内白鹞招妖
佚 名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
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
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著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晓,那座星渐渐地暗将来。先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姓安,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如风。玄宗爱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搽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谁知浸润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怆惶(仓皇)出迎,冠发散乱,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驾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力士高珪送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
却说玄宗自离了贵妃三日,食不甘味,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贵妃昼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不召之?”玄宗命高珪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见过了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便问圣上安否,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 [1] 剪刀,解散青丝,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垂泪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宗闻知高珪所奏,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迎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 [2] 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琵琶赐与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将赵飞燕比著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 [3] ,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路不拾遗。时遇天宝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嘶宝马,紫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见这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游猎。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道:“领爹尊旨。则是儿有一事,欲取复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儿带出去无他,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衙内借得新罗白鹞,令一个五放家 [4] 架着,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银鞍马过来,衙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休去。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亘古未闻,于今罕有!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着。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乌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牵搭耳细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悬酒望 [5] ,茅檐畔低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问道:“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唱喏。看那人时,生得:
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桌上。筛下一盏,先敬衙内。
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眉如柳。
衙内见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著酒保脚跟,入去到酒缸前,揭开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
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
只见血水里面浸著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酒保还了酒钱。那酒保接钱,唱喏谢了。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山势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潺湲,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
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著两条木柱,柱上钉著一面版牌,牌上写着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著版牌,教众人看。有识字的,读道:
“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预禀知。
———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来,一个胳膊上架著一枚角鹰,出来道:“复衙内,男女在此居,上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某手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道:“也说得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两,吃几杯酒了归。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如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则看了一看,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干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若捉得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著新罗白鹞。衙内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衙内道一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这白鹞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钻。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衙内也勒著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
松,松!节峻,阴浓。能耐岁,解凌冬。高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
衙内手掿著水磨角靶弹弓,骑那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底事!”去那峭壁顶上,一株大树底下,坐着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
头上裹著镞金蛾帽儿,身上锦袍灼灼,金甲辉辉。锦袍灼灼,一条抹额荔枝红;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鹉绿。
看那骷髅,左手架著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啧啧地引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鹞,望尊神见还则个!”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个大喏。这人从又不见一个入林子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一弹子打去。一声响亮,看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著马,出这林子前,人从都不见。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看看天色晚了,衙内慢慢地行,肚中又饥,下马离鞍,吊缰牵著马,待要出这山路口。看那天色,却早:
红日西沉,鸦鹊奔林高噪,打鱼人停舟罢棹,望客旅贪程,烟村缭绕。山寺寂寥,玩银灯,佛前点照。月上东郊,孤村酒旆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过前溪,时听猿啼虎啸。深院佳人,望夫归倚门斜靠。
衙内独自一个牵著马,行到一处,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星光之下,远远地望见数间草屋。衙内道:“惭愧!这里有人家时,却是好了。”径来到跟前一看,见一座庄院:
庄,庄!临堤,傍冈。青瓦屋,白泥墙。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鸡鸣竹坞,野犬吠村坊。淡荡烟笼草舍,轻盈雾罩田桑,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徭役子孙康。
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便去叫那庄门。衙内道:“过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来日寻路归家。”庄里无人答应。衙内又道:“是见任中山府崔丞相儿子。因不见了新罗白鹞,迷失道路,问宅里借宿一宵。”敲了两三次,方才听得有人应道:“来也,来也!”鞋履响,脚步鸣,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衙内打一看时,叫声苦!那出来的不是别人,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内问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酒保道:“告官人,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却入去说了便出来。”酒保去不多时,只见几个青衣簇拥着一个著干红衫的女儿出来。
吴道子善丹青,描不出风流体段;
蒯文通能舌辨,说不尽许多精神。
衙内不敢抬头,告娘娘:“崔亚迷失道路,敢就贵庄借宿一宵。来日归家,丞相爹爹却当报效。”只见女娘道:“奴等衙内多时,果蒙宠访。请衙内且入敝庄。”衙内道:“岂敢辄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请。衙内唱了喏,随着入去。到一个草堂之上,见灯烛荧煌,青衣点将茶来。衙内告娘娘:“敢问此地是何去处?娘娘是何姓氏?”女娘听得问,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出数句言语来。衙内道:“这事又作怪!”茶罢,接过盏托。衙内自思量道:“先自肚里又饥,却教吃茶!”正恁沉吟间,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道不了,青衣掇过果桌。顷刻之间,咄嗟而办。
幕天席地,灯烛荧煌。筵排异皿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妆成异果,玉盘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觞;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内叉手向前:“多蒙赐酒,不敢祗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饮。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衙内道:“不敢拜问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回,他日自知。”衙内道:“家间父母望我回去。告娘娘指路,令某早归。”女娘道:“不妨。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衙内又是宰相之子,门户正相当。奴家见爹爹议亲,东来不就,西来不成,不想姻缘却在此处相会!”衙内听得说,愈加心慌,却不敢抗违,则应得喏。一杯两盏,酒至数巡。衙内告娘娘:“指一条路,教某归去。”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内归。”衙内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女娘道:“不妨,纵然不做夫妇,也待明日送衙内回去。”衙内似梦如醉之间,则听得外面人语马嘶。青衣报道:“将军来了。”女娘道:“爹爹来了,请衙内少等则个。”女娘轻移莲步,向前去了。衙内道:“这里有甚将军?”捏手捏脚,尾著他到一壁厢,转过一个阁儿里去,听得有人在里面声唤。衙内去黑处把舌尖舐开纸窗一望时,吓得浑身冷汗,动掸不得,道:“我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却走在这个人家里。”当时衙内窗眼里,看见阁儿里两行都摆列朱红椅子,主位上坐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却便是日间一弹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说?那女孩儿见爹爹叫了万福,问道:“爹爹没甚事?”骷髅道:“孩儿,你不来看我则个!我日间出去,见一只雪白鹞子,我见他奇异,捉将来架在手里。被一个人在山脚下打我一弹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问山神土地时,却是崔丞相儿子崔衙内。我若捉得这厮,将来背剪缚在将军柱上,劈腹取心,左手把起酒来,右手把着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块心肝,以报冤仇。”说犹未了,只见一个人从屏风背转将出来。不是别人,却是早来村酒店里的酒保。将军道:“班犬,你听得说也不曾?”班犬道:“才见说,却不叵耐,崔衙内早起来店中向我买酒吃,不知却打了将军的眼!”女孩儿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误打了爹爹,望爹爹饶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内适来共妹妹在草堂饮酒。”女孩儿告爹爹:“崔郎与奴饮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儿面,且饶恕他则个!”将军便只管焦躁,女孩儿只管劝。衙内在窗子外听得,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草堂,开了院门,跳上马,摔一鞭,那马四只蹄一似翻盏撒钹,道不得个“慌不择路”,连夜胡乱走到天色渐晓,离了定山。衙内道:“惭愧!”正说之间,林子里抢出十余个人来,大喊一声,把衙内簇住。衙内道:“我好苦!出得龙潭,又入虎穴!”仔细看时,却是随从人等。衙内道:“我吃你们一惊!”众人问衙内:“一夜从那里去来?今日若不见衙内,我们都打没头恼恶官司。”衙内对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都以手加额道:“早是不曾坏了性命!我们昨晚一夜不敢归去,在这林子里等到今日。早是新罗白鹞,元来飞在林子后面树上,方才收得。”那养角鹰的道:“复衙内,男女在此土居,这山里有多少奇禽异兽,只好再入去出猎。可惜担阁了新罗白鹞。”衙内道:“这厮又来!”众人扶策著衙内,归到府中。一行人离了犒设,却入堂里,见了爹妈,唱了喏。相公道:“一夜你不归,那里去来?忧杀了妈妈。”衙内道:“告爹妈,儿子昨夜见一件诧异的事!”把说过许多话,从头说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后生乱道胡说。且罚在书院里,教院子看著,不得出离。”衙内只得入书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时是夏间天气。
夏,夏!雨余,亭厦。纨扇轻,薰风乍。散发披襟,弹棋打马。古鼎焚龙涎,照壁名人画。当头竹径风生,两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与浮瓜,对青樽旋开新鲊。
衙内过三个月不出书院门。今日天色却热,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坐定,衙内道:“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今日在此乘凉,好快活!”听那更点,早是二更。只见一轮月从东上来。
月,月!无休,无歇。夜东生,晓西灭。少见团圆,多逢破缺。偏宜午夜时,最称三秋节。幽光解敌严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风,曾遣离人情惨切。
衙内乘著月色,闲行观看。则见一片黑云起,云绽处,见一个人驾一轮香车,载着一个妇人。看那驾车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犬。香车里坐着干红衫女儿———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车来道:“衙内,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别而行?”衙内道:“好!不走,右手把著酒,左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饶崔某性命!”女孩儿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今日特来效于飞之乐。”教班犬自驾香车去。衙内一时被他这色迷了。
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院子道:“这几日衙内不许我们入书院里,是何意故?”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院子先来复管家婆,便来复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剑入书院里来。衙内见了相公,只得唱个喏。相公道:“我儿,教你在书院中读书,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朝廷得知,只说我纵放你如此!也妨我儿将来仕路!”衙内只应得喏:“告爹爹,无此事。”却待再问,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孩儿来,叫声万福。相公见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宝剑,移步向前,喝一声道:“著!”剑不下去,万事俱休,一剑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剑靶。吃了一惊,到去住不得。只见女孩儿道:“相公休焦!奴与崔郎五百年姻契,合为夫妇。不日同为神仙。”相公
崔衙内白鹞招妖
———明天启刻本《警世通言》插图
出豁不得,却来与夫人商量,教请法官 [6] 。那里捉得住!正恁地烦恼,则见客将司 [7] 来复道:“告相公,有一司法 [8] ,姓罗,名公适,新到任来公参。客司说:‘相公不见客。’问:‘如何不见客?’客将司把上件事说了一遍。罗法司道:‘此间有一个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断得。姓罗,名公远,是某家兄。’客司复相公。”相公即时请相见。茶汤罢,便问:“罗真人在何所?”得了备细,便修札子 [9] 请将罗公远下山,到府中见了。崔丞相看那罗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书院中,与这妇人相见了。罗真人劝谕那妇人:“看罗某面,放舍崔衙内。”妇人那里肯依。罗真人既再三劝谕不从,作起法来,忽起一阵怪风。
风,风!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入朱门内,寒添陋巷中。似鼓声摇陆地,如雷响振晴空。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
那阵风过处,叫下两个道童来。一个把著一条缚魔索,一个把著一条黑柱杖。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女。妇女见道童来捉他,叫一声:“班犬!”从虚空中跳下班犬来,忿忿地檠起双拳,竟来抵敌。元来邪不可以干正,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先缚了班犬,后缚了干红衫女儿。喝教:“现形!”班犬变做一只大虫,干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这骷髅神,元来晋时一个将军,死葬在定山之上。岁久年深,成器了,现形作怪。罗真人断了这三怪,救了崔衙内性命。从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无事。这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有诗为证: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
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
本篇为宋代话本,撰人未详。《京本通俗小说》题作《定州三怪》。但缪荃孙影印《京本通俗小说》时,嫌《定州三怪》“破碎太甚,未敢传摹”,没有把它影印出来。冯梦龙编入《警世通言》时题作《崔衙内白鹞招妖》,原题下注曰:“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目前可见的只有经过冯梦龙编辑的版本。
本篇最成功之处就是营造了一步一奇的神秘氛围,让听众和读者追随崔衙内的脚步,进入到一个奇怪、奇谲、奇丽的艺术世界。
引导崔衙内遭遇奇事的,是一只新罗国进献给唐玄宗、玄宗又赐给崔丞相的奇物———新罗白鹞。这只白鹞,用崔丞相的话说,是“世上只有这一只”。在中国古代人的思想观念里,中庸是福,过度的漂亮和过度的财富都会招惹祸端。红颜薄命,奇物招祸,历来都是如此。崔丞相家中养着这样一件稀世之宝,就应当善加珍重,迹不外露,以绝小人的觊觎和谋取,而崔衙内偏要带新罗白鹞去打猎,招摇过市,则难免遭遇邪祟。
衙内遇到的第一个邪祟,是“生得恶相貌”的酒保,也就是成精的老虎“班犬”的化身。衙内看到此酒保拿来的酒颜色“如何恁地红”即起了戒心;待看到酒缸里“血水里面浸着浮米”时,吓得“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此时弥漫在崔衙内身边的,是阴森奇谲的恐怖氛围。
但崔衙内却并不就此转回家中,而是继续向前行去。并且在得知定山“精灵不少,鬼怪极多”之后,仍然坚持去往定山。在定山为追一只“干红兔儿”,放出了新罗白鹞。为讨回被山顶骷髅拿在手中的白鹞,崔衙内竟然向骷髅开口讨要,视异类如同类,讨要不成拿起弹弓就打。衙内此时的反应是大异于常人的,是奇怪的。
崔衙内因寻白鹞而在山中迷路,走入一个人家。遇到先是那个“生得恶相貌”的酒保,还不知规避逃走。遇到一个着干红衫的美丽女子。女子对他有情。而女子的父亲却是那个将崔衙内恨之入骨的骷髅将军。此时围绕在崔衙内身边的,是奇邪的。因为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的介入,而又显得十分奇丽。
衙内遇妖归来,被父亲关在书院中不得出门。衙内亲见班犬和“干红衫女儿”月夜从云端落入自己的书院,却不忧不惧,反而与这女儿“在书院过了数日”,不许家人进入书院。这段描写是十分奇丽的。比起后来的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的有关描写,在意境上似乎也并不逊色。
本篇中值得注意的,是对三怪性格的描述。在宋元话本“三怪”系列的作品中,《西湖三塔记》《洛阳三怪记》和本篇的三怪性格,是有发展轨迹可循的。《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衣娘子(白蛇)视男子的性命为儿戏,喜新厌旧,先交欢,后取命。可以说是杀人不眨眼。婆婆(獭)则是不折不扣的帮凶。而卯奴(乌鸡)却心地善良,因奚宣赞有恩于自己,两次救他出死境。《洛阳三怪记》中的玉蕊娘娘(白猫精)与《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衣娘子无甚差别,婆婆白圣母(白鸡精)也是不折不扣的帮凶。而那个很少露面的赤土大王(赤斑蛇)却良心未泯,不满玉蕊娘娘和白圣母的作为:“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饮宴?都是白圣母引惹来的,不要带累我便好!”在《洛阳三怪记》中,担任救助男主人公角色的异类,是死去不久的邻舍女儿王春春。在本篇中,三怪的性格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这里的三怪似乎都没有故意害人之心。酒保(班犬)从没有施展过对崔衙内不利的举动,反而不辞辛苦,从云端驾车送干红衫儿女儿(红兔)到衙内家中,玉成他人好事。这里说班犬不是前面两篇话本中那两个婆婆助纣为虐的形象,主要是因为这个干红衫儿女孩并没有害崔衙内之心,而只是认定自己与崔衙内“是五百年前姻眷”,不但为崔衙内向骷髅将军求情,而且在与衙内共同生活之后,在客观上也没有造成如何不利于衙内的影响。这个女孩的痴情和执着颇令人同情。正因为如此,崔衙内家人和那个缚妖的罗真人,反而显得有点像许仙白蛇故事中的法海。就是那个出言要取崔衙内性命的骷髅将军,也并非是嗜食人血的恶魔。他想惩罚衙内是因见“雪白鹞子”“奇异”,架在手里不放,故被崔衙内打伤眼睛而后立誓报仇,都不失为人之常情。衙内逃脱之后,他也并没有继续纠缠陷害。本篇中的三怪已经全都具有一点人情味、颇有点可爱了。
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本篇是颇为注意人物性格的塑造的。除了对三怪的性格特征的塑造之外,崔衙内的性格也显得很丰满。崔衙内要借父亲的新罗白鹞去打猎,是官家子弟纨绔习气的一种表现。遇酒保而知警戒,并要求其从人不要喝这里的酒,显示了他的机警和干练。见定山脚下的版牌而欲绕路,听了从人的激将言语又坚决要从定山上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见到骷髅将军并不十分害怕,反而认异类为同类,向骷髅将军讨要新罗白鹞。将军不给,则愤而用弹弓射打将军,这都表现了他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情怀。
就是极为次要的人物,本篇也能使用极少的言词,将人物性格塑造得栩栩如生。那个“胳膊上架着一枚角鹰”的人,只说了几句话,却使得他的性格特征呼之欲出。这是一个性格急躁、不怕邪祟、而又很懂得说话技巧的人。他见到定山脚下的版牌,却不愿回去。而他首先需要说服崔衙内。他用三句简洁的话语,便成功地说服了崔衙内,并且促使衙内下了坚定的决心。第一句话,他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出现:“男女在此居”,用定山“上面万千景致,生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来引诱衙内。第二句话,用“从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来杜绝衙内绕道走的心意。第三句话,“可惜闲了新罗白鹞,……”更是运用了激将之法,使得崔衙内义无反顾,只有向前开赴定山。
(朱 萍)
注 释
[1].并州:在今山西省阳曲县。
[2].新罗国:朝鲜古国,与唐朝有密切联系。
[3].定州中山府:定州,州名,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一带。中山府,宋朝的府名,在今河北定县一带。
[4].五放家:专门喂养和教习鹰的人。
[5].酒望:即酒帘,卖酒的幌子。
[6].法官:指古时有职位的道士,能作法除妖的法师。
[7].客将司:古代官僚府第中管理宾客来往事务的人。
[8].司法:即法官。
[9].札子:古代的一种奏事文书。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佚 名
一夜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
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玉梅 [1] 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当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 [2] 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当时御制《夹钟宫小重山》词道: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
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半天星。 万井 [3] 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箫韶远,高晏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 [4] 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
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 [5] 。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 [6] 头上带生葱。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见:
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 [7] ,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三参。铜打成旛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山悯忠禅寺”。思温入寺看时,佛殿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 [8] ,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盻,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
轻盈体态,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 [9] ,追荐 [10] 亲戚则个。’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
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 [11] 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 [12] 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
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
仔细看时,却见四围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
呵殿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
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暌离,不复相问。着紫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瑏瑢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思温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稍公,妾有乐昌破镜 [13] 之忧,汝兄被缧绁 [14] 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 [15] 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音信。”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详,俄有番官手持八稜抽攘 [16] ,向思温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拿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官脚■ [17] 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 [18] 。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阶行》:
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本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馆门前闲看。二人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何来?”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顾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稍公,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 [19] ,复还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思温道:“容易决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 [20] 随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疏,全不采人。二人再四问他,只推不知。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 [21] 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空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处,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带累我。”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 [22] ,今在否?”婆子便道:“官人不是信国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哀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窬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净净 [23] 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 [24] 惊人。”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 [25] 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
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
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
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索空摇摇。
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
无言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
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
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26] ”。婆子推开槅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面前供卓,尘埃尺满。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漆匣,有两个■石 [27] 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节丧身,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葬金陵,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窬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窬墙而入。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汉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忽然起一阵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寒)颤。风过处,听得一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 [28] ,弃妾性命如土芥,致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又哭一次。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今愿迁贤妻之香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性格,难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去,怜新弃旧,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夫人向二人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道罢,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收拾窬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飨祭,至暮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茔。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 [29] ?”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扮?但见:
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袍,着翡翠履。不施先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 [30] 精神,仿佛如莲花出水。仪容绝世,标致非凡。
思厚一见,神魂散乱,目睁口呆。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三人同入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房内,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
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阳无一事,抚瑶琴。 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
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乃作一词名《西江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 [31] ,不顾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 [32] 。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拍手高唱此词。金坛变色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乱我观宇。命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韩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谁做的?”唬得金坛安身无地,把怒色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难,来金陵,去淮水上,冯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日,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酒至数巡,苏、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今外议藉藉 [33] ,不当稳便。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其言。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日下定,娶归成亲。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个也不看顾坟基。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日,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见当直在门前,问道:“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人,无工夫上坟。”周义是北人,性直,听说气忿忿地。恰好撞见思厚出来,周义唱喏毕,便著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你怎下得别娶孺人?”一头骂,一头哭夫人。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们打出周义。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当日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许多。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周义把思厚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理会。”夫人道:“我去寻他。”周义梦中惊觉,一身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月下置酒赏玩。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星(杏)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身是刘氏,语音是郑夫人的声气。唬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妻饶恕。”那里肯放。正摆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脱得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即时遣张谨请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刘氏自用手打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刘氏见说,哭谢法官:“奴奴且退。”少刻,刘氏方苏。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辞去。当夜无事。
次日,思厚赍香纸诣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其骨匣,弃于长江,方可无事。”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开坟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江边,抛放水中。自此刘氏安然。
恁地时,负心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至绍兴十一年,车驾 [34] 幸钱塘,官民百姓皆从。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江。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妻刘氏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门(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遂问稍公:“此曲得自何人?”稍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满城皆唱此词,乃一打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此词传播中外。”思厚听得说,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须臾之间,忽见江中风浪俱生,烟涛并起,异鱼出没,怪兽掀波,见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入水中。侍妾高声喊叫:“孺人落水!”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缠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不能,遂惆怅而归。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诗曰:
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
宛如孝女寻尸 [35] 死,不若三闾 [36] 为主愆。
本篇为宋元话本,录自《古今小说》,撰人不详。《宝文堂书目》著录,题作《燕山逢故人郑意娘传》。本事出于《夷坚丁志》卷九《太原意娘》及《鬼董》卷一《张思厚》,演述人鬼离合故事,属宋元说话家数中的烟粉类小说。
话本叙东京人杨思温因靖康之难,流寓燕山,偶遇为金人所掳的表嫂郑意娘。不久,表兄韩思厚以宋使身份来到燕山,思温告其意娘下落,才知此前所遇实为意娘鬼魂。韩遂将意娘骨灰迁葬金陵,并发誓不娶,可很快便移情别恋,结果被意娘鬼魂索去了性命。
虽然就题材而言,这是一个比较常见的负心受惩故事,但读来还是觉得别有一番动人思绪的艺术魅力,特别是女主角郑意娘,性格贞烈,敢爱敢恨,颇有几分感发人心的灵异光彩。她是在兵荒马乱的靖康之难中与丈夫遇难离散而被金兵所掳的。为全丈夫名节,她义不受辱,自刎而死。虽死却云:“我与丈夫守节丧身,死而无怨。”她对打线婆婆倾诉身世、遭遇,并作词思怀故土,赋诗忆念丈夫,这些地方都真切地披露了一个身死异国他乡,魂魄难以安宁的女子凄惶、孤苦和深情的内心世界。当丈夫来到燕山寻见她时,她自然悲喜交集,也希望丈夫携她归葬故里,但是她很清楚丈夫的心性,知其“风流性格,难以拘管”,“若随他去,怜新弃旧,必然之理”,故而觉得“不如不去为强”。只因杨思温劝慰,丈夫又信誓旦旦,她才勉强同意。可结果真的不出其所料,丈夫很快便负心另娶,置她于不顾了。想起自己为丈夫香消玉殒,受尽凄孤,到头来反为丈夫食言欺骗,她不由气忿交加,于是便魂附刘氏之体,“柳眉剔竖,星(杏)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虽然暂被法官解劝,但后来她还是将丈夫拽入波心淹死。可见其爱憎多么分明,复仇精神多么强烈!为了所爱之人,她可以奋然捐躯;而一旦所爱之人负心弃之,她又决不妥协地予以严惩。爱与恨,都是那么的痛快淋漓,这样的女子,怎能不教人肃然起敬,敬畏有加呢!而这样的形象,在以往的爱情文学中不也是很少能见得到吗?
话本中的韩思厚,虽然是个负心薄幸受谴责的对象,但平心而论,他对于意娘起初还是有点感情的。小说写他在燕山见到意娘遗容,“泪如雨下”;披读祭文,“流泪如倾”;“执手向前,哽咽流泪”,这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真诚。而他在特定的情境下向意娘发誓要终身不娶,似乎也不能说全是花言巧语。只是他对自己的风流心性太缺乏自知,也没有想过像他那样花心的男人如何能够洁身自持。实际上,如果他不是那么恬不自知地发誓终身不娶,而是向意娘坦承自己守节不娶确有难处,即使将来怜爱新人也决不会忘旧,那么意娘或许也不会执意要求他一定要鳏寡守节的,读者自然也会给予他一定程度的谅解。毕竟让一个活人为一个死者守节,有点儿不近情理,这无论对于一个男人或女人来说都是一样。但是,韩思厚不仅转眼间背弃了誓言,将为他而死的意娘完全抛于脑后,而且还责罚对他的所为感到义愤不平的周义,甚至还听信法官之言,破意娘之棺,抛意娘骨灰,全无半点情义,也不曾感到一丝儿忏悔。所以,他最后被意娘鬼魂索去性命,实乃咎由自取。还有那个女道士刘金坛,显然也是低估了守寡的难处。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若替刘氏计较,当初她不是发愿出家,追荐丈夫,徒务虚名,而是给自己留点余地,将来明白地改嫁个丈夫,想来也不至于弄得身死名裂吧。话本通过韩、刘两人所受的报应,有力地谴责了那些背弃盟誓,另求新欢,不念乱世中为他们而死的亲人,不能重情守节的负义之人。
至于杨思温,话本描写这个人,一方面既是要用他来衔接主要的人物和故事(意娘与韩思厚的人鬼遇合,就是靠他的牵引),做韩思厚发誓终身不娶的见证人(意娘即说:“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另一方面也是要有意借助他的见闻感受,抒写一种哀痛、深切的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话本开头即着重描写他流寓燕山,忧患飘零,追想昔年东京元宵盛况,对比燕山元宵景象,“感慨情怀,闷闷不已”,“暗想故园”,“情绪不乐”,遇到故人,或喜或悲等复杂的内心体验,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种悲凉、凄然的愁云薄雾。它不仅写出了沦落异国,漂泊无依的汉人,每逢佳节,倍加思念故土和亲人的无比沉痛感情,而且也为整个故事营造了一种凄切动人的悲剧氛围,使整个故事具有比较鲜明的时代色彩和异地生活气息。此外,话本对于燕山元宵灯节的描写,也饶有异域情调,这在对民俗风情比较感兴趣的读者来说,也自有一定的审美认识价值。
(纪德君)
注 释
[1].玉梅:用绢、纸制的梅花。
[2].露台:这里指用木料等搭成的戏台。
[3]. 万井:千家万户。
[4].燕山:即燕京(今北京)。
[5].雪柳:用绢、纸制的花草。
[6].岐婆:指金人妇女。
[7].骈阗(狋犻á狀):众多。
[8].参头:佛教禅林中称熟习礼仪,负责指导来自四方云游僧侣之人。
[9].功德:指佛事。
[10].追荐:诵经礼忏,超度死者。
[11].宣政:指宋徽宗政和、宣和年号。此因词律而倒序。
[12].过卖:旧时酒店饭馆里招呼食客的堂倌。
[13].乐昌破镜:指南朝陈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重圆故事。此处比喻夫妻分离。
[14].缧绁(犾é犻狓犻è):捆绑犯人的绳索。
[15].苏小卿:宋代妓女苏小卿与双渐相爱,鸨母把苏小卿嫁给薛司理,小卿私奔至双渐舟中,成为夫妻。
[16].八稜抽攘:八角形的棍棒或鞭。
[17].■(犽狌à狀犵):缓慢。
[18].嚯(狓狌è)索:消闲解闷。嚯,同“谑”。
[19].行在:指天子所在的地方。
[20].当直:仆人。
[21].做到:即使,算是。
[22].郑义娘:即前文之“郑意娘”,下同。
[23].打鬼净净:意即连个鬼影也无。打鬼,本为喇嘛教的一种仪式,由僧人扮神驱逐鬼怪。
[24].可煞:十分,非常。
[25].窅(狔ǎ狅)窅:意即遥遥。
[26].影堂:悬挂遗像的灵堂。
[27].■(狋ō狌)石:黄铜。
[28].瑾瑜:二美玉名。泛指美玉。
[29].令政:敬称他人的嫡妻。
[30].淡伫:清新明净。
[31].黄芽:道教称从铅里炼出的精华。
[32].南华:指《南华真经》,即《庄子》。
[33].藉藉:此处指议论纷纷。
[34].车驾:帝王所乘之车,此处代指帝王。
[35].孝女寻尸:后汉孝女曹娥十四岁时父亲溺死,她沿江号哭十七日,投江而死,五日后抱父尸而出。
[36].三闾:三闾大夫,即屈原。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佚 名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銮舆 [1] 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做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 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做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原来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错)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使和奶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盏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话与我,〔如何〕我不过去?”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做范大郎,我便唤做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喜欢。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
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
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做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事,都浼他。”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
见了妈妈,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周妈妈道:“好,好!”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里,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女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病。”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做心病。”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了,叫:“没。”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做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
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病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做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做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做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嫂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
话休絮烦。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做针线,从下了定,也肯做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郎归,少不得邻里亲戚洗尘,不在话下。
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做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步一跌,走上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从来四百四病,惟气最重。原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得做爷的骂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牵住,不得他救,骂道:“打脊贼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迎儿见妈妈被周大郎牵住,自去向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打在一壁厢。即时气倒妈妈。迎儿向前,救得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昔为人不近道理,这妈妈甚是和气,邻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见多人,便道:“家间私事,不必相劝。”邻舍见如此说,都归去了。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将出去。
周妈妈如何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女儿,又伶俐,又好针线,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烦恼!离不得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看女儿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只就当时,教仵作人 [2] 等入了殓,即时使人分付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子。”分付了毕。话休絮烦。功德水陆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来日便出丧。周妈妈教留几日,那里抝得过来?早出了丧。埋葬已了,各人自归。
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一个后生的,年三十余岁,姓朱,名真,是个暗行人 [3] 。日常惯与仵作的做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那女孩儿入殓及砌坑,都用着他。这日葬了女儿回来,对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娘道:“我儿,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竞道:‘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别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都安在棺材里。有恁地富贵,如何不去取之?”那做娘的道:“这个事,却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又兼你爷有样子,二十年前时,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罢!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挡我。”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娘都看了道:“这蓑衣要他做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当日是十一月中旬,却恨雪下得大。那厮将蓑衣穿起,却又带一片,是十来条竹皮编成的一行,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有脚迹,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见脚迹。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分付娘道:“我回来时敲门响,你便开门。”虽则京城闹热,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雪又下得大,兀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时,没有脚迹。迤逦到周大郎〔女儿〕坟边,到萧墙 [4] 矮处,把脚跨过去。你道好巧,原来管坟的养只狗子,那狗子见个生人跳过墙来,从草窝里爬出来便叫。朱真日间备下一团油糕,里面藏了些药在内。见狗子来叫,便将油糕丢将去。那狗子见丢甚物过来,闻一闻,见香便吃了。只叫得一声,狗子倒了。朱真却走近坟边。
那看坟的张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声,便不叫了,却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这里?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做不是的来偷我甚么?”兄弟道:“却才狗子大叫一声,便不叫了。莫不有贼?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那兄弟爬起来,披了衣服,执着枪在手里,出门来看。朱真听得有人声,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脚步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好冷,叫声道:“畜生,做甚么叫?”那张二是睡梦里起来,被雪雹风吹,吃一惊,连忙把门闭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把被匹头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说没人!”约莫也是三更前后,两个说了半晌,不听得则声了。朱真道:“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抬起身来,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脚步到坟边。把刀拨开雪地,俱是日间安排下脚手,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钉,了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做功德。”道罢,去女孩儿头上便除头面 [5] 。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脖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脖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那厮可霎叵耐处,见那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儿。你道好怪!只见女孩儿睁开眼,双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 [6] ?正是:
曾观《前定录》,万事不由人。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见爷的骂娘,斗别气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阳和之气,一灵儿又醒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见那女孩儿叫声:“哥哥,你是兀谁?”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女孩儿抬起身来,便理会得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壁,二来见斧头刀仗在身边,如何不理会得。朱真欲待要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道:“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朱真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取浑家,不能得恁地一个好女儿。救将归去,却是兀谁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带你家去,教你见范二郎则个。”女孩儿道:“若见得范二郎,我便随你去。”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却教女孩儿上脊背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逦取路,到自家门前,把手去门上敲了两三下。
那娘的知是儿子回来,放开了门。朱真进家中,娘的吃一惊,道:“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朱真道:“娘,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将女孩儿入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提起一把明晃晃的刀来,觑着女孩儿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做两段。”女孩儿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朱真分付罢,出房去,与娘说了一遍。
话休絮烦。夜间离不得伴那厮睡。一日两日,不得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问道:“你曾见范二郎么?”朱真道:“见来。范二郎为你害在家里。等病好了,却来娶你。”
自十一月二十日头,至次年正月十五日。当日晚,朱真对着娘道:“我每年只听得鳌山 [7] 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则个。到五更前后,便归。”朱真分付了,自入城去看灯。你道好巧!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娘的不知是计,入房收拾。
女孩儿从热闹里便走,却不认得路,见走过的人问道:“曹门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迤逦入了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那里?”人说道:“只在前面。”女孩儿好慌。若还前面遇见朱真,也没许多话。女孩儿迤逦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博士还了喏,道:“小娘子没甚事?”女孩儿道:“这里莫是樊楼?”酒博士道:“这里便是。”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门。”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丢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 [8] 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 [9] 倒地。慌杀酒保,连忙走来看时,只见女孩儿倒在地上。性命如何?正是:
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酒博士看那女孩儿时,血浸着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灭,灭!”范大郎见外头闹吵,急走出来看了。只听得兄弟叫“灭!灭!”大郎问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问:“做甚打死她?”二郎道:“哥哥,她是鬼!曹门里贩海周大郎的女儿。”大郎道:“她若是鬼,须没血出。如何计结 [10] ?”去酒店门前,哄动有二三十人看。即时,地方 [11] 便入来捉范二郎。范大郎对众人道:“她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她是鬼,不想是人,打杀了她。我如今也不知她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请她爷来看尸则个。”众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请他来。”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个奶子,问道:“你是兀谁?”范大郎道:“樊楼酒店范大郎在这里,有些急事,说声则个。”奶子即时入去请。不多时,周大郎出来,相见罢。范大郎说了上件事,道:“敢烦认尸则个,生死不忘。”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闲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道:“我女儿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这等事!”当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说,当夜将一行人拘锁,到次早,解入南衙。
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理会不下,权将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书行使臣房审实。做公的一面差人去坟上掘起看时,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道:“十一月间,雪下时,夜间听得狗子叫。次早开门看,只见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别项因依。”把文书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贼人。展个两三限,并无下落。好似:
金瓶落井全无信,铁枪磨针尚少功。
且说范二郎在狱司闲想:“此事好怪!若说是人,她已死过了,见有入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转寻思,委决不下。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她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她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绁 [12] ,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转想,转想转悔。
挨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至。范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她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次夜亦复如此。
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阳寿未绝。今被五道将军 [13] 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情,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中之言,似信不信。
刚刚一月三十个日头,只见狱卒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勘问。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常卖 [14] 董贵,当日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只见一个婆子在门前叫常卖,把着一件物事递与董贵。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那一夜朱真归家,失下这朵珠花,婆婆私下捡得在手,不理会得值几钱,要卖一两贯钱做私房。董贵道:“要几钱?”婆子道:“胡乱。”董贵道:“还你两贯。”婆子道:“好。”董贵还了钱,径将来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道恁地。即时观察把这朵栀子,径来曹门里,教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即时差人捉婆子。婆子说:“儿子朱真不在。”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里看耍,被做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上件事情。朱真抵赖不得,一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呈案,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道:“范二郎有何罪过,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与人命不同,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后来娶妻,不忘周胜仙之情,岁时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纸祭奠。有诗为证: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
本篇为宋元时代的早期话本,录自《醒世恒言》,撰人不详。
冯梦龙在《情史》“情痴”卷《杨政》条下评论说:“人生烦恼思虑种种,因有情而起。……自达者观之,凡情皆痴也。”本篇就是痴女情郎的一则爱情故事。结尾有诗说:“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题目亦标明“多情”,可见它的创作目的是歌颂周胜仙和范二郎的真挚爱情。话本中的周胜仙是一个“情痴”的艺术典型。她将爱情置于超越生死的至高无上地位,舍生忘死地去追求,这是一种和“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和旧礼教相对立的进步思想,表现出处于发展时期的市民心态。
周胜仙和范二郎互相爱慕,却受到周父的阻挠。在家庭冲突中,周胜仙当场昏死过去。父母怄气,将房中三、五千贯细软全部陪葬,盗墓人朱真于掘棺时乘机奸“尸”。周胜仙“得了阳和之气”苏醒过来,被迫依归朱真,受尽欺凌。两个月后,她借邻家酒店失火之乱逃奔樊楼,寻访意中人。不料,范二郎竟误以为是鬼,失手打死了周胜仙。这一对有情人终未成眷属。这是一出真正的爱情悲剧,但作者在环境、气氛和人物的心理描写等方面,不时洋溢着轻快、明朗、愉悦的基调。
小说开头写男女主人公相识在茶坊,借卖水人暗递心迹,他倾倒在铜盂里的水是“甜蜜蜜的糖水”,这就明白地昭示他们爱情的幸福和甜美。随着情节的发展,小说的喜剧色彩更浓。如周胜仙初见范二郎时,作品写“这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得知范二郎对她有意后,又写她“心里好欢喜”。范二郎领悟了周胜仙的情意后,也是心中“好喜欢,直到女郎住处”;周胜仙挑帘回眸一笑,“范二郎心中越喜欢”等等。话本反复渲染这种欢乐的气氛和主人公喜悦的情绪,表现出风格的明快。全篇从赏心悦目的良辰美景起笔,至范二郎和周胜仙欢会三日后“欢天喜地回家”结束,一反传统悲剧悱恻、凄凉、哀婉、愤激的旧套,有意点染爱情的愉悦、甜蜜,使情节洋溢着明朗、轻快、活泼的格调,具有独特的美学魅力。运用喜剧的形式写悲剧的确是作者匠心独运的大胆创造。这种反衬手法,在人的审美情绪上可以造成“欲抑先扬”的心理效果,以喜映悲,越见其悲,前面的喜是为了突出后面的悲。读者掩卷沉思,心中仍更强烈地激荡着悲切的情愫。
在情节结构上,这篇小说从生活实际出发,精巧构思,曲尽其妙。全篇以周胜仙的第一次死(假死)和第二次死(生而复死)可分为两部分。上半篇的开场就不同凡响。周胜仙和范二郎的相识和传情,均借喝糖水为契机。小说有这样一节描写: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
作者将妙龄怀春的周胜仙心中最隐秘的感情,在最难表达的场合,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形式,向对方作了最微妙的倾吐。这一段描写,突出了她聪明机智的性格。范二郎领会了这番言语中包含的丰富情意,也用同样的方式自报“家门”,交流了倾慕的感情。如果将它搬上舞台或拍成电影,又可导演出多少有声有色、妙趣横生的戏剧性场面来,真是“传神文笔足千秋”。话本几次交代周大郎的“不在家”,为以后爱情的悲剧发展预埋了伏笔。而父母为“你不舍得三、五千贯的房奁”的怄气,又为盗墓贼的上场作了非常自然的铺垫。下半篇开头横空插入朱真盗墓的大段描写,初看似繁冗侧枝,过细品赏,实是峰断云连。死而复生,生而又死,这带着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情节曲折跌宕,把周胜仙热烈眷恋的真情描绘得惟妙惟肖,动人心魄。
话本作为口头表演的文学,向以故事情节结构的精巧擅胜:“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这是从市民听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心理中总结的艺术经验。它一般不注重于展现人物心灵的历程,甚至摒弃人物的心理描写。但本篇在刻画人物时,却比较成功地运用心理描写方法,不仅丰富了情节的发展,还增添了故事的戏剧性,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更为活灵活现,真实感人,富有艺术魅力。如小说描写范二郎用汤桶打死周胜仙后,在狱司间有一大段“转悔转想,转想转悔”的心理描写,相当曲折、细腻、深刻,就是一个显例。类似这样的描写,在宋元其他话本中并不多见,它有利于表现人物性格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范二郎“展转寻思”,“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挨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中与周胜仙的短暂“欢会”,不仅给这个爱情悲剧涂上了一层理想的瑰丽色彩,而且也是全篇故事结局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关目”。
(张 兵)
注 释
[1].銮舆:天子的车骑。
[2].仵作人:检验尸体的小吏。
[3]. 暗行人:指暗中做坏事者。
[4].萧墙:古代宫室中用来分隔内外的当门小墙。此处指坟地的围墙。
[5].头面:旧时女子头上戴的首饰。
[6].出豁:脱身。
[7].鳌山:用彩灯扎成鳌鱼的形状,悬挂在山棚上,为旧时节日的盛景之一。
[8].太阳:此指太阳穴。
[9].匹然:突然。
[10].计结:意谓了结。
[11].地方:即地保或里正之类的小官。
[12].缧绁:本指拘系犯人的绳索。后引申为囚禁之意。
[13].五道将军:旧时道教传说中执掌人间生死的神。
[14].常卖:街上四处叫卖杂货的商人。
志诚张主管
佚 名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
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
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见须发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髭须却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侧,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
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怕成短命鬼,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不伏老,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名谁?却做出甚么事来?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年过六旬,妈妈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赀财,用两个主管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是:
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应他?”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
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
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两人: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 [1] 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 [2] 。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凑巧,人材出众,门户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绽 [3] 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不愁小的忒小,还愁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 [4] 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明日是个相合日 [5] ,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是晚各归无话。
次日,二媒约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
话休絮烦,当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 [6] 已毕,花烛成亲。次早,参拜家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乾红销金大袖团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
张员外从下至上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白,暗暗的叫苦。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中不乐。
过了月余,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原来员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 [7] 。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扑簌簌两行泪下,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
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 [8] ,夫人耐静。”小夫人勉强应道:“员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烦恼。身边立着从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门外看看消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 [9] 到外边来看。
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子底下,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
远如沙漠,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庆在此三十余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饮一啄,皆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外宅里二十余年,张胜随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终不成与了他,不与你。这物件虽不值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谢了。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去支持买卖。原来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但见:
野烟四合,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几文,都佥押了。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个在店中当值。其日却好正轮着张主管值宿。门外是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房门,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见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来与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
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娘问:“这物事那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孩儿,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日便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便不往铺里去。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
志诚张主管
———明天启刻本《警世通言》插图
传语员外得知,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
张胜自在家中,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余。道不得坐吃山崩。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笏 [10] ,衣裳又不好变卖。不去营运,日往月来,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道:“你爷养得你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栳 [11] 儿。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脂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儿子欲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端门看灯,从张员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灯,说道今年好灯。儿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撞着当时赐御酒,撒金钱,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张胜问道:“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 [12] ,今夜也放灯。”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就府门前不见了王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我娘分付道:‘你两个同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
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 [13] 线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收灯。”迤■信步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关着,十字两条竹竿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左军巡院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二个字,兀自不知道因甚罪,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张主管吃了一惊,拽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胆!夜晚间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渐次间行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正行之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时,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置些酒吃,归去恰也好。”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阁儿前面。量酒道:“在这里。”掀开帘儿,张主管看见一个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丹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却想不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管道:“小夫人如何在这里?”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 [14] 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
闻钟始觉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
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 [15] 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府籍没 [16] 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
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栳儿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未动,正好收买货物。”
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丝摇曳学飞仙。
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张小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阁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 [17] ,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在监。到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 [18] ,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的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其余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心人。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本篇为宋元话本,录自《京本通俗小说》,撰人不详。《警世通言》卷十六题作《张主管志诚脱奇祸》,又作《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南戏有《志诚主管鬼情集》。篇中所叙生活习俗、语言风格,近于宋元说话。若按宋元说话四家数分类,当归入主要讲述烟花粉黛、人鬼幽期故事的烟粉类小说。
话本叙东京开封府开线铺的老头张员外,娶王招宣府遣嫁的小夫人为妻,小夫人怨苦不已,遂对店中青年主管张胜起了爱慕之心,赠其金钱衣物。张胜怕惹是非,辞职避嫌。元宵节至,张胜上街赏灯,猝见张员外家已被查封,随后又遇小夫人携西珠相投。张胜虽将其收留,却只以主母相待,不及于乱。后来,张胜于清明节外出游玩,邂逅张员外,方知小夫人因盗王府西珠,带累张家被抄,已自缢身死,躲在他家的乃是小夫人的鬼魂。
话本的主观意旨,显然是在劝诫世人要立心志诚,勿贪财色。为了表现这一意旨,作者有意将张员外与张胜进行了对比描写。张员外虽然年逾六旬,却色心不死,贪心不足,不仅想娶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而且还要“门当户对”,“有十万贯房奁”。真是“痴人说梦”!用媒婆嘲笑他的话说,他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这几根白胡须是白沙糖拌的”。可没料想两个天杀的媒婆居然让他美梦得以成真!尽管如此,他却从此“添”了一身毛病:“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这岂不正是贪色惹的祸!更有甚者,小夫人带来的几万贯房奁不仅没能为他增添资财,反使其遭受牵累,结果“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岂不又是贪财酿的灾!相比之下,他的主管张胜却能以礼自持,立心志诚,面对小夫人的财色利诱,不是退避躲藏,就是“心坚似铁”,浑如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最后,他还把小夫人赠送的稀世珍宝归还了王招宣,因此得以脱却奇祸,并做了员外。这岂非不贪财色积下的福!难怪作者要夸赞张胜:“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言之不足,还赋诗赞叹:“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心人。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可见,作者是把张胜当作世人学习的榜样来加以描绘的。
不过,今天看来,这个榜样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不敢苟同。虽然,他确实有点本分、志诚,不贪美色,但到底缺少人性,麻木不仁;而且还显得比较自私、势利,只乐于接受小夫人赠送的金钱财物,而对小夫人的真挚情意却无动于衷。例如,当小夫人说“我如今一身无所归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时,他立即以“家中母亲严谨”“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借口,说:“要来张胜家中,断然使不得!”可一看到小夫人掏出稀世珍宝,他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表示同意。可见,这是一个多么卑怯虚伪、势利无情的小市民!不幸的是,小夫人竟然爱上了这样一个人。而这,也可以说是其不幸的身世、遭遇导致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大约原是个寒门子女,身世、姓名皆不得其详,虽然身入王府,不过是王爷的玩物,所以一旦失欢,便被弃如敝屣。按说,她既然年轻貌美,私房钱颇丰,理应嫁一个如意郎君,可不料却为媒人所骗,误嫁了六旬开外的张员外。所以,她才甚不甘心,主动在狭小的生活圈子里选择了张胜,希望能藉此摆脱可悲的命运。可惜的是,她爱的却是一个卑琐、自私的小市民,因而她从未能品尝过爱情的甜美,即使变成了鬼,也仍然未能如愿。虽然如此,她不顾封建妇德,不管主仆名分,矢志不移地追求爱情,死后亦不甘休的精神,却不能不让人为之感叹唏嘘,啧啧赞赏!就连作者本人也不无动情地说:“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而该话本的思想意义与艺术魅力,恐怕也主要体现在这里吧。
当然,话本采用的叙述技巧也是比较成功的。作者为了突出张胜的“志诚”,主要以张胜作为叙事焦点人物,基本上只写张胜的见闻感受,将叙事信息的传达局限于张胜的耳目之内,对于小夫人等则采用虚写。故而小夫人当初离开王府,偷走西珠,案发后,张员外下狱,小夫人自缢,这些变故,张胜一概不知。元宵赏灯,他猝遇张家被封,小夫人携珠相投,也浑然不知小夫人是“鬼”,更不知小夫人对自己编了谎话,读者当然与张胜一样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张员外出狱,方才真相大白。所以,读至结尾,回想前文,便觉得故事写得真幻莫测,虚实相生,奇谲曲折,饶有兴味。虽然变鬼之说,未免荒诞,但是小夫人对张胜“隔断生死终不泯”的爱情却感人至深,让人不能不哀悯她的可悲和不幸。
另外,该话本对于故事时空的选择,也是较具匠心的。它所描写的元宵节赏灯、清明节游园,都是宋代都市的风俗习尚。宋人吴自牧《梦粱录》卷一即记载,元宵灯夜,“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亦记载,清明节这天“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可见,这两个民俗节日,乃是青年男女行动比较自由的特殊日子,特别是清明节,还被认为是鬼节,游魂野鬼时常出没。所以选择这两个节日来描写男女遇合,人鬼幽期,不仅可以营造一种真实的生活场景,而且还可以为人物的行动和故事情节的开展等,提供合理的逻辑依据,让彼时的读者倍感亲切、可信。而话本也因为对风俗民情的描写,具有了一定的民族特色。
(纪德君)
注 释
[1].房奁:指嫁妆。
[2].着人:合人心意,讨人喜欢。
[3]. 破绽:这里指说话不检点。
[4].雌儿:对青年妇女的轻薄称呼。
[5].相合日:指吉日。
[6].奠雁:即献雁。古婚礼,新郎至新娘家迎亲,先进雁为礼。清人胡培翚《仪礼正义》云:“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名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
[7].道疏:道士拜忏时焚化的祝告文,上写主人姓名及拜忏缘由等。
[8].薄干:办点小事。
[9].养娘:即女佣。
[10].出笏(犺ù):出脱,使用。
[11].栲栳(犽ǎ狅犾ǎ狅):即用柳条或竹篾编成的盛器。
[12].鳌山:指堆成巨龟形状的灯山。
[13].歇浪:意指暂时停止营业。
[14].将为:认为。
[15].一百单八颗:即一百零八颗。宋元时用“单”字表示零数。
[16].籍没:指登记所有的财产,加以没收。
[17].安童:童仆。
[18].决撒:败露。这里意指弄清事情真相。
冯玉梅团圆
佚 名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 [1] ,且尽生前酒一瓯。 明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是借用吴歌成语。吴歌云: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延至建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弃了汴京,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 [2] ,都跟随车驾南渡,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终生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正是: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
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容色。家道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共崔氏商议,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细软 [3] 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振天,只道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掳财帛子女,一般会扬威耀武。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敌众,舍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前行。
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行到睢阳,肚中饥渴,上一个村店,买些酒饭。原来离乱之时,店中也不比往昔,没有酒卖了;就是饭,也不过是粗粝之物。又怕众人抢夺,交了足钱,方才取出来与你充饥。徐信正在数钱,猛听得有妇女悲泣之声。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徐信且不数钱,急走出店来看,果见一妇人,单衣蓬首,露坐于地上。虽不是自己的老婆,年貌也相仿佛。徐信动了个恻隐之心,以己度人道:“这妇人想也是遭难的。”不免上前问其来历。妇人诉道:“奴家乃郑州王氏,小字进奴。随夫避兵,不意中途奔散,奴孤身被乱军所掠,行了两日一夜,到于此地,两脚俱肿,寸步难移。贼徒剥取衣服,弃奴于此。衣单食缺,举目无亲,欲寻死路,故此悲泣耳。”徐信道:“我也在乱军中不见了妻子,正是同病相怜了!身边幸有盘缠,娘子不若权时在这店里住几日,将息贵体,等在下探问荆妻消息,就便访取尊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妇人收泪而谢道:“如此甚好!”徐信解开包裹,将几件衣服与妇人穿了,同他在店中吃了些饮食,借半间房子做一块儿安顿。徐信殷殷勤勤,每日送茶送饭。妇人感其美意,料道寻夫访妻,也是难事;今日一鳏一寡,亦是天缘,热肉相凑,不容人不成就了。又过数日,妇人脚不痛了,徐信和他做了一对夫妻上路,直到建康。正值高宗天子南渡即位,改元建炎,出榜招军。徐信去充了个军校,就于建康城中居住。
日月如流,不觉是建炎三年。一日,徐信同妻城外访亲回来,天色已晚,妇人口渴,徐信引到一个茶肆中吃茶。那肆中先有一个汉子坐下,见妇人入来,便立在一边偷看那妇人,目不转睛。妇人低眉下眼,那个在意?徐信甚以为怪。少顷,吃了茶,还了茶钱出门,那汉又远远相随。比及到家,那汉还站在门首,依依不去。徐信心头火起,问道:“甚么人?如何窥觑 [4] 人家的妇女?”那汉拱手谢罪道:“尊兄休怒,某有一言奉询。”徐信忍气尚未息,答应道:“有甚么话就讲罢!”那汉道:“尊兄倘不见责,权借一步,某有实情告诉。若还嗔怪,某不敢言。”徐信果然相随到一个僻静巷里。那汉临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状。徐信道:“我徐信也是个慷慨丈夫,有话不妨尽言。”那汉方才敢问道:“适才妇人是谁?”徐信道:“是荆妻。”那汉道:“娶过几年了?”徐信道:“三年矣。”那汉道:“可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么?”徐信大惊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此妇乃吾之妻也。因兵火失散,不意落于君手!”徐信闻言,甚跼蹐 [5] 不安,将自己虞城失妻,到睢阳村店遇见此妇始末,细细述了:“当时实是怜他孤身无倚,初不晓得是尊阃 [6] ,如之奈何?”那汉道:“足下休疑,我已别娶浑家,旧日伉俪之盟,不必再题。但仓忙拆开,未及一言分别;倘得暂会一面,叙述悲苦,死亦无恨。”徐信亦觉心中凄惨,说道:“大丈夫腹心相照,何处不可通情?明日在舍下相候。足下既然别娶,可携新阃同来,做个亲戚,庶于邻里耳目不碍。”那汉欢喜拜谢。临别,徐信问其姓名,那汉道:“吾乃郑州刘俊卿是也。”
是夜,徐信先对王进奴述其缘由。进奴思想前夫恩义,暗暗偷泪,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盥漱方毕,刘俊卿夫妇二人到了。徐信出门相迎,见了俊卿之妻,彼此惊骇,各各恸哭。原来俊卿之妻,却是徐信的浑家崔氏。自虞城失散,寻丈夫不着,却随个老妪同至建康,解下随身簪珥,赁屋居住。三个月后,丈夫并无消息。老妪说他终身不了,与他为媒,嫁与刘俊卿。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相逢,真个天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刘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来不绝。有诗为证:
夫换妻兮妻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
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吾。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同时又有一事,叫做“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 [7] 始动人。
话说高宗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冯名忠翊,职受福州监税。此时七闽 [8] 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福州凭山负海,东南都会,富庶之邦;二来中原多事,可以避难。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间,打从建州经过。《舆地志》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今日合着了古语两句:
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自古“兵”“荒”二字相连,金虏渡河,两浙都被他残破;闽地不遭兵火,也就见个荒年,此乃天数。
话中单说建州饥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粮饷要紧,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穷财尽。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百姓既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蛇无头而不行,就有个草头天子出来。此人姓范名汝为,仗义执言,救民水火。群盗从之如流,啸聚至十余万,无非是: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
无粮同饿,得肉均分。
官兵抵当不住,连败数阵。范汝为据了建州城,自称元帅,分兵四出抄掠。范氏门中子弟,都受伪号,做领兵官将。汝为族中有个侄儿,名唤范希周,年二十三岁,自小习得一件本事,能识水性,伏得在水底三四昼夜,因此起个异名唤做“范鳅儿”。原是读书君子,功名未就,被范汝为所逼,凡族人不肯从他为乱者,先将斩首示众。希周贪了性命,不得已而从之。虽在贼中,专以方便救人为务,不做劫掠勾当。贼党见他凡事畏缩,就他鳅儿的外号改做“范盲鳅”,是笑他无用的意思。
再说冯忠翊有个女儿,小名玉梅,年方二八,生得容颜清丽,情性温柔,随着父母福州之任。来到这建州相近,正遇着范贼一支游兵,劫夺行李财帛,将人口追得三零四散。冯忠翊失散了女儿,无处寻觅,嗟叹了一回,只索赴任去了。单说玉梅脚小伶俜 [9] ,行走不动,被贼兵掠进建州城来。玉梅啼啼哭哭,范希周中途见而怜之,问其家门,玉梅自叙乃是官家之女。希周遂叱开军士,亲解其缚,留至家中,将好言抚慰,诉以衷情:“我本非反贼,被族人逼迫在此。他日受了朝廷招安,仍做良民。小娘子若不弃卑末,结为眷属,三生有幸!”玉梅本不愿相从,落在其中,出于无奈,只得允许。次日,希周禀知贼首范汝为,汝为亦甚喜。希周送玉梅于公馆,择吉纳聘。希周有祖传宝镜,乃是两镜合扇的,清光照彻,可开可合,内铸成“鸳鸯”二字,名为“鸳鸯宝镜”,用为聘礼。遍请范氏宗族,花烛成婚。
一个是衣冠旧裔,一个是阀阅 [10] 名姝;一个儒雅丰仪,一个温柔性格。一个纵居贼党,风云之气未衰;一个虽作囚俘,金玉之姿不改。绿林此日称佳客,红粉今宵配吉人。
自此夫妻和顺,相敬如宾。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范汝为造下迷天大罪,不过乘朝廷有事,兵力不及。岂期名将张所、岳飞、张俊、张浚、吴玠、吴璘等屡败金人,国家粗定,高宗卜鼎 [11] 临安,改元绍兴。是年冬,高宗命韩蕲王讳世忠的,统领大军十万,前来讨捕。范汝为岂是韩公敌手?只得闭城自守。韩公筑长围以困之。原来韩公与冯忠翊先在东京有旧,今番韩公统兵征剿反贼,知冯公在福州为监税官,必知闽中人情土俗。其时将帅专征的,都带有空头敕 [12] ,遇有地方人才,听凭填敕委用。韩公遂用冯忠翊为军中都提辖,同驻建州城下,指麾攻围之事。城中日夜号哭,范汝为几遍要夺门而出,都被官军杀回,势甚危急。玉梅向丈夫说道:“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被贼军所掠,自誓必死;蒙君救拔,遂为君家之妇,此身乃君之身也。大军临城,其势必破;城既破,则君乃贼人之亲党,必不能免。妾愿先君而死,不忍见君之就戮也。”引床头利剑,便欲自刎。希周慌忙抱住,夺去其刀,安慰道:“我陷在贼中,原非本意。今无计自明,玉石俱焚,已付之于命了。你是官家儿女,掳劫在此,与你何干?韩元帅部下将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语相合,岂无乡曲 [13] 之情?或有亲旧相逢,宛转闻知于令尊,骨肉团圆,尚不绝望。人命至重,岂可无益而就死地乎?”玉梅道:“妾倘有再生之日,妾誓不再嫁。便恐被军校所掳,妾宁死于刀下,决无失节之理。”希周道:“承娘子志节自许,吾死亦瞑目。万一为漏网之鱼,苟延残喘,亦誓愿终身不娶,以答娘子今日之心。”玉梅道:“鸳鸯宝镜乃是君家行聘之物,妾与君共分一面,牢藏在身。他日此镜重圆,夫妻再合。”说罢,相对而泣。这是绍兴元年冬十二月内说的话。到绍兴二年春正月,韩公将建州城攻破,范汝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韩公竖黄旗招安余党,只有范氏一门不赦。范氏宗族,一半死于乱军之中,一半被大军擒获,献俘临安。玉梅见势头不好,料道希周必死,慌忙奔入一间荒屋中,解下罗帕自缢。正是:
到绍兴二年春正月,韩公将建州城攻破,范汝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韩公竖黄旗招安余党,只有范氏一门不赦。范氏宗族,一半死于乱军之中,一半被大军擒获,献俘临安。玉梅见势头不好,料道希周必死,慌忙奔入一间荒屋中,解下罗帕自缢。正是:
宁为短命全贞鬼,不作偷生失节人。
也是阳寿未终,恰好都提辖冯忠翊领兵过去,见破屋中有人自缢,急唤军校解下,近前观之,正是女儿玉梅。那玉梅死去重苏,半晌方能言语。父子(女)重逢,且悲且喜。玉梅将贼兵打劫,及范希周救取成亲之事,述了一遍。冯提辖嘿然无语。
却说韩元帅平了建州,安民已定,同冯提辖回临安面君奏凯。天子论功升赏,自不必说。一日,冯公与夫人商议,女儿青年无偶,终是不了之事。两口双双的来劝女儿改嫁。玉梅述与丈夫交誓之言,坚意不肯。冯公又道:“好人家儿女嫁了反贼,一时无奈。天幸死了,出脱了你,你还想他怎么?”玉梅含泪而告道:“范家郎君本是读书君子,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存相逢之日。孩儿如今情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不冤!若必欲孩儿改嫁,不如容孩儿自尽,不失为完节之妇!”冯公见他说出一班道理,也不去逼他了。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绍兴十二年。冯公累官至都统制,领兵在封州镇守。一日,广州守将差指使贺承信,捧了公牒到封州将领司投递。冯公延于厅上,问其地方之事,叙话良久方去。玉梅在后堂帘中窃窥,等冯公入衙,问道:“适才赍公牒来的何人?”冯公道:“广州指使贺承信也。”玉梅道:“奇怪!看他言语行步,好似建州范家郎君。”冯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范的都不赦,只有枉死,那有枉活?广州差官自姓贺,又是朝廷命官,并无分毫干惹 [14] 。这也是你妄想了!侍妾闻知,岂不可笑?”玉梅被父亲抢白了一场,满面羞惭,不敢再说。正是:
只为夫妻情爱重,致令父子语参差。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有军牒奉差到冯公衙门。玉梅又从帘下窥视,心中怀疑不已,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但再三详审,广州姓贺的,酷似范郎。父亲何不召至后堂,赐以酒食,从容叩之?范郎小名鳅儿。昔年在围城中,情知必败,有鸳鸯镜各分一面,以为表记。父亲呼其小名,以此镜试之,必得其真情。”冯公应承了。
次日,贺承信又进衙领回文。冯公延至后堂,置酒相款。饮酒中间,冯公问其乡贯出身,承信言语支吾,似有羞愧之色。冯公道:“鳅儿非足下别号乎?老夫已尽知矣,但说无妨也!”承信求冯公屏退左右,即忙下跪,口称:“死罪!”冯公用手搀扶道:“不须如此。”承信方敢吐胆倾心,告诉道:“小将建州人,实姓范。建炎四年,宗人范汝为煽诱饥民,据城为叛,小将陷于贼中,实非得已。后因大军来讨,攻破城池,贼之宗族,尽皆诛戮。小将因平昔好行方便,有人救护,遂改姓名为贺承信,出就招安。绍兴五年,拨在岳少保部下,随征洞庭湖贼杨幺。岳家军都是西北人,不习水战;小将南人,幼通水性,能伏水三昼夜,所以有范鳅儿之号。岳少保亲选小将为前锋,每战当先,遂平幺贼。岳少保荐小将之功,得受军职,累任至广州指使。十年来,未曾泄之他人。今既承钧问,不敢隐讳。”冯公又问道:“令孺人何姓,是结发还是再娶?”承信道:“在贼中时,曾获一官家女,纳之为妻。逾年城破,夫妻各分散逃走,曾相约苟存性命,夫不再娶,妇不再嫁。小将后来到信州,又寻得老母。至今母子相依,止留一粗婢炊爨,未曾娶妻。”冯公又问道:“足下与先孺人相约时,有何为记?”承信道:“有鸳鸯宝镜,合之为一,分之为二,夫妇各留一面。”冯公道:“此镜尚在否?”承信道:“此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冯公道:“可借一观。”承信揭开衣袂,在锦裹肚系带上,解下一个绣囊,囊中藏着宝镜。冯公取观,遂于袖中亦取一镜合之,俨如生成。承信见二镜符合,不觉悲泣失声。冯公感其情义,亦不觉泪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吾女现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与女儿相见,各各大哭。冯公解劝了,且作庆贺筵席。是夜,即留承信衙门歇息。
过了数日,冯公将回文打发女婿起身,即令女儿相随到广州任所同居。后一年,承信任满,将赴临安,又领妻玉梅同过封州拜别冯公。冯公备下千金妆奁,差官护送。承信到临安,自谅前事年远,无人推剥 [15] ,不可使范氏无后,乃打通状 [16] 到礼部,复姓不复名,改名不改姓,叫做范承信。后累官至两淮留守,夫妻偕老;其鸳鸯二镜,子孙世传为至宝云。
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中,涅而不淄 [17] ,好行方便,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乃阴德积善之报也。有诗为证:
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
莫道浮萍偶然事,总由阴德感皇天。
本篇或为宋元话本,录自《京本通俗小说》,撰人未详。《警世通言》卷十二作《范鳅儿双镜团圆》。话本开头“帘卷水西楼”一词,见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委巷丛谈》,为明初瞿佑所作。头回故事名“交互姻缘”,本于宋人洪迈《夷坚志补·徐信妻》。正话原名《双镜重圆》,撷自宋无名氏《摭青杂说·范汝为》。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存目叙录》认为“全篇文风不似宋元作品”。
话本“头回”写的是徐信、刘俊卿在战乱中与妻子失散,后来交互重圆的故事,“正话”则写范希周与妻子冯玉梅因动乱合而复散,散而复合的悲喜剧。头回、正话皆由一连串的巧合、奇遇构成。头回故事中的徐信,与妻子崔氏被乱兵冲散后,巧遇与丈夫失散的另一女子王进奴,两人结为夫妻。三年后,徐信夫妇在茶肆中又巧遇王进奴的前夫刘俊卿。刘携后娶之妻拜访徐信,碰巧刘妻又正是徐信前妻崔氏,于是各将妻子兑转,皆大欢喜。故事奇巧、曲折,读来妙趣横生,颇富有戏剧性。而正话中的冯玉梅故事,也同样借助于巧合。冯玉梅随父到福州上任,不料被“贼兵”冲散、掠走,而巧遇范希周相救,两人结为夫妇。后来官军破城,范氏宗族多被俘斩,玉梅自料丈夫必死,遂于荒屋自缢,恰巧又被其父救下。十年后,冯父镇守封州,广州指使贺承信前来投递公文,玉梅意外发现此人竟是“范希周”,夫妻遂得破镜重圆。这三次巧合,也有效地增强了故事的传奇性和趣味性,真可谓“无巧不成书”!
冯玉梅团圆
———明天启刻本《警世通言》插图
不过,话本又并非刻意求“巧”,希图借巧合和奇遇来迎合接受者的审美口味,而是“巧”得可信,“巧”中有味,“巧”中含有比较丰富的思想意蕴。说它“巧”得可信,是因为这样的巧事,在乱世之中确有发生的可能。话本就是以真人真事为材料写成的,借用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中的话说,这就叫“天然有此妙事,助成此等妙文”,所以读此妙文,并不觉得有斧凿之痕,反觉“果有是事”。说它“巧中有味”,是因为这富有传奇色彩的巧合中寓含着乱世中身似浮萍、流离无助、骨肉离散的穷苦百姓们的辛酸悲苦,它乃是“含泪的喜剧”(篇中多次写到人物“悲泣”“悲苦”“凄惨”“偷泪”“恸哭”“啼啼哭哭”“日夜号哭”“相对而泣”“悲泣失声”“各各大哭”等痛苦情绪)。说它“巧”中含有比较丰富的思想意蕴,是因为这样的“巧”事,乃是乱世的产物,是封建统治者的昏庸无能、不恤民命一手造成的。对此,话本有一针见血的揭示。它说靖康之乱,是因“宣和失政,奸佞专权”,导致了“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掳财帛子女,一般会扬威耀武”。而建州民乱,则因灾荒年月,民不聊生,“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穷财尽……百姓既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这些话皆相当真实,且于史有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二即云:“福建盗起于科敛诛剥,民不堪命。”至于话本说范汝为起义是出于“仗义执言,救民水火”,则更属公允之论,而为史家所不敢道。这些话语不仅构成了乱世夫妻悲欢离合的历史背景,而且赋予了话本以一定的真实性、时代感和思想性。
除此以外,话本耐人寻味的地方,还表现在它对人物“节义”的关注上,所谓“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冯玉梅夫妻的离合故事就因为有关风俗教化,所以讲述者将它作为“正话”,而将“交互姻缘”故事作为“头回”。实际上,“头回”所写徐信、刘俊卿不以妻子乱世易嫁为嫌,各还旧妻的做法,虽不符合传统节烈观,但却颇有人情味,它体现了以情为重、情重节轻的婚姻观念,颇值得肯定。至于冯玉梅故事,讲述者认为他们在离散之后妇不嫁,夫不娶,节义双全,这固然有理,但感动读者的恐怕主要还是一个“情”字。虽然冯玉梅说过“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的话,但这是她对丈夫情义深重的表现。后来,其父劝她改嫁,她就以“妇节”相抗,并争辩说丈夫是“读书君子,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存相逢之日”。这说明她对丈夫一往情深,始终心怀期待。所以,与其说她守“节”,不如说她是以“节”为武器来捍卫自己的爱情、婚姻。而其夫范希周,在失散之后十年不娶,将一面鸳鸯宝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见到另一面宝镜时不由悲泣失声,也足以说明他对妻子的深爱之情,这也不是用一个“义”字能够概括的。
总之,这篇话本借助于动人的巧合、奇遇,故事娓娓动听,内容又意味深长,确是一篇可读性较强的小说。
(纪德君)
注 释
[1].讴(ō狌):歌唱。
[2].鞑虏:古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这里指金兵。
[3]. 细软:指首饰、贵重衣物等便于携带的东西。
[4].窥觑:偷看。
[5].跼蹐(犼ú犼í):拘束,不敢放纵。
[6].尊阃(犽ǔ狀):对别人妻子的敬称。阃:妇女居住的内室。
[7].关风:有关风俗教化。
[8].七闽:指古代居住在今福建省和浙江省南部的闽人,因分七族,故称。
[9].伶俜:孤单的样子。
[10].阀阅:指有功勋的世家。
[11].卜鼎:选择建都之地。
[12].空头敕:未填姓名的补官文凭。
[13].乡曲:指同乡、故里。
[14].干惹:牵连。
[15].推剥:追问、查究。
[16].通状:旧时下级呈送上级的一种公文。
[17].涅而不淄:用墨染也染不黑。比喻品格高尚,不受坏的环境的影响。
洛阳三怪记
佚 名
尽日寻春不见春,杖藜搠破岭头云。
归来点检梅梢看,春在枝头已十分。
这四句探春诗是张元所作。东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词,名《柳梢青》,却又好。词曰:
昨日出东城,试探春。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草已回春。 绮陌敛香尘,点云霭前村。东君着意不辞辛。料想风光到处,吹绽梅英。
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冷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应干草正发叶,花生芽蕊,谓之“春信”。春忒然(煞)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尽春愁。日舒迟暖澡鹅黄,水渺茫藕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阴。
春景果然是好。到春来,则那府州、县道、村乡、镇市,都有游玩去处。
且说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阳。这西京有一县,唤做寿安县,在西京罗城外。县内有一座山,唤做寿安山,其中有万种名花异草。今时临安府 [1] 官巷口花市,唤做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西京城官员、士庶人家,都爱栽种名花,曾有诗道:
满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壮芳芽。
年年三月凭高望,不见人家只见花。西京定鼎门外,寿安县路上,有一座名园,唤做会节园,甚次第,但见:
朱栏围翠玉,宝槛嵌奇珍。红花共丽日争辉,翠柳与晴天斗碧。妆起秋千架,彩结筑球门。流杯亭侧水弯环,赏月台前花屈曲。几竿翠竹如龙,绕就太湖山,数簇香松似凤。楼台侧畔杨花舞,帘幕中间燕子飞。
每遇到春三二月间,倾城都去这园里赏玩。
说这河南府章台街上,有个开金银铺潘小员外,叫名潘松。时遇清明节,因见一城人都出去郊外赏花游玩,告父母,也去游玩。先到定鼎门里,寻相识的翁三郎。当时那潘松来到翁三郎门首,便问:“三郎在家么?”只见其妻相见道:“拙夫今日清明节,去门外会节园看花。却也去不多时,若是小员外行得快,便也赶得上。”潘松听得说,独自行出定鼎门外,迤■(逦)行到这会节园时,正是: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和。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香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蜀锦。弄舌黄鹂穿绣卉,寻香粉蝶绕雕栏。
这潘松寻不着翁三郎,独自游玩,待要归去,割舍不得于路上景致。看着那青山似画,绿水如描,行到好观看处,不觉步入一条小路,独行半亩田地。这条路游人稀少,正行之间,听得后面有人叫“小员外”,回转看时,只见路停(傍)高柳树下,立着个婆子。看这婆婆时,生得:
鸡皮满体,鹤发盈头。眼昏似秋水微■(浑),体弱如九秋霜后菊。浑如三月尽头花,好似五更风里烛。
潘松道:“素昧平生,不识婆婆姓氏?”婆婆道:“小员外,老身便是妈妈的姐姐。”潘松沉思半晌,道:“我也曾听得说有个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与家间妈妈相似。”婆婆道:“好几年不见,你到我家吃茶。”潘松道:“甚荷姨婆见爱!”即时引到一条崎岖小径,过一条独木危桥,却到一个去处。婆婆把门推开,是个人家。随着那婆婆入去,着眼四下看时,元来是一座崩败花园。但见:
亭台倒塌,栏槛斜倾。不知何代浪游园,想是昔时歌舞地。风亭弊(敝)陋,惟存荒草绿凄凄(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红拂拂。■(莺)啼绿柳,每喜尽日不逢人;鱼戏清波,自恨终朝无食饵。秋来满地堆黄叶,春去无人扫落花。
这婆婆引到亭上:“请坐。等我入去报娘娘知,我便出来。”入去不多时,只见假山背后,两个青衣女童来道:“娘娘有请!”这潘松道:“有甚么娘娘?”只见上首一个青衣女童,认得这潘松,失惊道:“小员外,如何在这里?”潘松也认得青衣女童是邻舍王家女儿,叫做王春春,数日前,时病死了。潘松道:“春春,你如何在这里?”春春道:“一言难尽。小员外,你可急急走去。这里不是人的去处。你快去休!走得迟,便坏你性命!”当时,潘松唬得一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潘松荒(慌)忙奔走,出那花园门来,过了独木桥,寻旧大路来,道:“惭惭愧愧(惭愧惭愧),却才这花园,不知是谁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却在这里。白日见鬼!”迤逦取路而归,只见前面有一家村酒店。但见:
傍村酒店几多年,遍野桑麻在地边。
白板凳铺邀客坐,柴门多用棘针编。
暖烟灶前煨麦蜀,牛屎泥墙画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门前,只见店里走出一人,却是旧结交的天应观道士徐守真,问道:“师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会节园看花方回。”潘松道:“小子适来逢一件怪事,几乎坏了性命。”把那前事,对徐守真说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专一要捉邪祟。若与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来相侵!”
二人饮酒毕,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松道:“师兄,你见不见?”指着矮墙上道:“两个白鹩子 [2] 在瓦上厮啄,一个走入瓦缝里去。你看我捉这白鹩子。”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守真在前走,回头不见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归。不在话下。
且说潘松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时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话共你说。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来。”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计。”只见婆子行得数步,再走回来:“适来娘娘相请,小员外便走去了,倒怪我。你若再走,却不利害!”只见婆子取个大鸡笼,把小员外罩住,把衣带结三个结,吹口气在鸡笼上,自去了。
潘松用力推不动;用手尽平日气力,也却推不动。不多时,只见婆子同女童来,道:“小员外在那里?”婆子道:“在客位里等待。”潘松在鸡笼里听得,道:“这个好客位里等待!”只见婆子解了衣带结,用指挑起鸡笼。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捝(挽),捝(挽)住小员外,即时撮将去,到一个去处。只见:
金丁(顶)朱户,碧瓦盈檐。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宫。
那婆婆引入去,只见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接。小员外着眼看,那人生得:
绿云堆鬓,白雪凝肤,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
那婆子引那妇女与潘松相见罢,分宾主坐定,交(教)两个青衣安排酒来,但见:
广设金盘雕俎,铺陈玉盏金瓯。兽炉内高爇龙涎,盏面上波浮绿■。筵间摆列,无非是异果蟠桃;席上珍羞,尽总是龙肝凤髓。
那青衣童女行酒,斟过酒来。饮得一盏,潘松始问娘娘姓氏。只听得外面走将一个人入来。看那人时,生得: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列(烈)火红袍,手执方天画戟。
那今个 [3] 怒气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饮宴?又是白圣母引惹来的,不要带累我便〔好〕。”
当时娘娘把(起)身迎接他。潘松失惊,问娘娘:“来者何人?”娘娘道:“他唤做赤土大王。”相揖了,同坐饮酒。少时,作辞去了。
娘娘道:“婆婆费心力请得潘松到此,今夜与奴做夫妻。”唬得小员外不敢举头,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两个便见:
共入兰房,同归鸳帐。宝香消,绣幕低垂;玉体共,香衾偎暖。揭起红绫被,一阵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结鸳鸯。三次亲唇情越盛,一阵酥麻体觉寒。
二人云雨,潘松终猜疑不乐。缠到三更已(以)后,只见娘娘扑身起来出去。
小员外根底立着王春春;悄悄地与小员外道:“我交你走了,却如何又在这里?你且去看那件事。”引着小员外,蹑足行来,看时,见柱子上缚着一人,婆子把刀劈开了那人胸,取出心肝来。潘松看见了,唬得魂不附体,问春春道:“这人为何?”春春说道:“这人数日前时,被这婆婆迷将来,也和员外一般,排筵会,也共娘娘做夫妻。数日间,又别迷得人,却把这人坏了。”潘松听得,两腿不摇身自动:“却是怎生奈何?”说由(犹)未了,娘娘入来了,潘松推睡着。少间,婆婆也入来,看见小员外睡着,婆子将那心肝,两个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觉得醉了,便上床去睡着。只见春春蹑脚来床前,招起潘松来,道:“只有一条路,我交你走。若出得去时,对与我娘说听:多做些功德救度我。你记这座花园,唤做刘平事 [4] 花园,无人到此。那着白的娘娘,唤做玉蕊娘娘;那日间来的红袍大汉,唤做赤土大王;这婆子,唤做白圣母。这三个不知坏了多少人性命。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里床头边,有个大窟窿。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窿里去,有路只管行,行尽处却寻路归去。娘娘将次觉来,你急急走!”潘松谢了王春春,去床头看时,果然有个大窟窿。小员外荒(慌)忙下去,约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时,只见天色渐晚。但见:
薄雾朦胧四野,残云掩映荒郊。江天晚色微分,海角残星尚照。牧牛儿未起,采桑女由(犹)眠。小寺内钟鼓初敲,高荫外猿声乍息。
正是:
大海波中红日出,世间吹起利名心。
潘松出得穴来,沿路上问采樵人,寻路归去,远远地却望见一座庙宇,但见:
朱栏临绿水,碧涧跨虹桥。依希(稀)观宝殿嵬嵬,仿佛见威仪凛凛。庙门开处,层层冷雾罩祠堂;帘幕中间,念念黑云光圣像。殿后檐松蟠异兽,阶前古桧似龙蛇。
行进数步,只见灯火灿烂,一簇人闹闹吵吵,潘松移身去看时,只见庙中黄罗帐内,泥金塑就,五彩庄(妆)成,中间里坐着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地着白圣母,都是夜来见的三个人。惊得小员外手足无措。问众人时,元来是清明节,当地人春赛,在这庙中烧纸酌献。
小员外走出庙来,急寻归路,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备说昨夜的事。大员外道:“世上有这般作怪!”父子二人,即时同去天应观,见徐守真。潘松说:“与师兄在酒店里相会出来,被婆子摄入花园里去。”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历历说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交我走归,几乎不得相见!”
徐道士见说,即时登坛作法,将丈二黄绢,书一道大符,口中念念有词,把符一烧。烧过了,吹将起来,移时之间,就坛前起一阵大风。怎见得?那风:
风来穿陋巷、透玉宫。喜则吹花、谢柳,怒则折木、摧松。春来解冻,秋谢梧桐。睢河逃汉主,赤壁走曹公。解得南华天意满,何劳宋玉办(辨)雌雄!
那阵风过处,见个黄抱(袍)兜巾力士前来云:“潘松该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徐守真向大员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只可留在弊(敝)观躲灾。”大员外谢了徐守真,自归。
小员外在观中,住了一月有余。忽一日,行到鱼池边钩(钓)鱼。放下钩子,只见水面开处,一个婆子咬着钩鱼钓(钓鱼钩)。唬得潘松丢下钓竿,大叫一声,倒地而死。急忙救起,半饷(晌)重苏。令人便去请将大员外来。
徐守真向大员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请厶师父蒋真人下山。”大员外问:“这蒋真人却在何处?”徐守真道:“见在中岳嵩山修行。”大员外道:“敢烦先生亲自请蒋真人来,捉此妖怪。”徐守真相别了,就行。
且说小员外同爹归到家里,只是开眼便见白圣母在书院里面。
忽一日,潘松在门前立地,只见那婆子道:“娘娘交我来请你。”正说之间,却遇着徐守真请蒋真人来到潘员外门前,却被蒋真人镇威一喝,唬得那婆子抱头鼠窜,化一阵冷风,不见了。徐守真令潘松:“参拜了蒋真人,救你一命!”大员外即时请蒋真人相见。叙礼毕,安排饭食。不在话下。
那蒋真人道:“今夜三更三点,先诛这白圣母。”天色渐晚,但见:
金乌西坠,玉兔东生。满空薄雾照平川,几缕残霞生远浦。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同犊返孤村。当夜三更前后,蒋真人作罢法,念了咒语。两员神将驱提白圣母来。蒋真人交抬过鸡笼来,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围着。蒋真人喝声:“放火烧!”移时,婆子不见了,只见一个炙干鸡在笼里。
看看天晓,蒋真人道:“今卓午时,刘平事花园里去,断除那两个妖怪。”
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园门首。蒋真人道:“交徐守真将一道灵符,将两枚大丁(钉)就花园门首地上便钉将下去。”只见起一阵大风,风过处,见四员神将出现。但见:
黄罗抹额 [5] ,污骖皂罗袍 [6] 光;袖绣团花,黄金甲束身微窄。剑横秋水,靴踏狻猫(猊)。上通碧汉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过,白(自)海波水底擒来;邪祟为妖,入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玉帝阶前,走天丁名号。搜捉山前为怪鬼,拜会乾坤下二神。
四员神将领了法旨,去不多时,就花园内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只听得豁辣辣一声响亮,从花园里,神将驱将两个为祸的妖怪来。蒋真人道:“与吾打杀,立交现形!”神将那时就坛前打杀,一条赤班(斑)蛇,一个白猫儿。
元来白圣母是个白鸡精,赤土大王是条赤班(斑)蛇,玉蕊娘娘是个白猫精。
神将打死了妖怪,一阵风自去了。潘员外拜谢了蒋真人、徐守真,自去了。
话名叫做洛阳三怪记。
本篇为宋代话本,原刊于明朝洪楩编辑的《六十家小说》,现存于《清平山堂话本》,撰人未详。《宝文堂书目》题作《洛阳三怪》。
这是一篇讲述灵怪的故事。与宋代绝大多数灵怪故事一样,故事本身并不包含深刻的思想意义,也并不追求对民众的教育意义,而只是运用恐怖离奇的故事情节,制造神秘紧张的艺术氛围,使听众和读者获得紧张刺激的审美感受,从而达到娱乐民众的目的。
此篇话本的入话部分是咏叹春景,由众人游玩春景过渡到潘松赏春遇三怪。在游人熙熙攘攘的赏春季节,此篇话本的主人公竟然信步走入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僻地面,从而屡次被妖孽纠缠,几乎送掉性命。这种经历是足以骇人听闻的。
从结构上讲,此篇话本的主要情节可以概括为“潘松四遇白鸡精”。四次相遇的原因不同,导致的结果或者说是潘松逃脱的方式也不同。潘松四次遇怪,情势一次比一次紧张。四次都是那婆子,也就是白圣母、白鸡精,主动来寻潘松,而四次都没有彻底成功,都被潘松逃掉了。用我国古典小说批评的术语来说,这种结构安排是“犯而不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显示出一种写作技法上的从容优裕,呈现出一种结构上的美感。
潘松一遇白鸡精,原因是“独自游玩”,“不觉步入一条小路”。在这条“游人稀少”的小路上,遇见“面貌与家间妈妈相似”的一个婆婆。婆婆说自己是潘松的“妈妈的姐姐”,把潘松引入“一座崩败花园”。当婆婆“入去报娘娘知”的时候,潘松认出这里的一个青衣女童是“数日前,时病死了”的“邻舍王家女儿,叫做王春春”。故事的怪异色彩从此展开。王春春警告潘松:“这里不是人的去处,你快去休!走的迟,便坏你性命!”潘松此刻的感受是:“唬得一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这恐怕也是话本的听众和读者在接受中的相似体验,使他们在接受恐怖刺激的故事中体验到紧张刺激的审美愉悦,从而获得心灵的解脱和宣泄。“一遇”的结果是潘松及时逃掉,并把自己遇怪的事情告诉了天应观道士徐守真。徐守真起心捉妖,为下面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笔。
潘松二遇白鸡精,是在“一遇”的同一天。潘松与徐守真酒毕出店,走在路上,看到矮墙上有两个白鹩子,起意去捉,“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这一次,婆子用鸡笼罩住潘松,引他去见“一个着白的妇人”。潘松与妇人交欢,并在王春春的引导下,亲见婆子杀人。这一次,潘松又经王春春指点,从床头边的大窟窿里逃脱。
潘松三遇白鸡精,是在徐守真的天应观中的鱼池边。潘松为避妖孽,已在观中“住了一月有余”。这次与婆子相见的情景是潘松正在钓鱼,“只见水面开处,一个婆子咬着钓鱼钩”。这次见面的结果是潘松“大叫一声,倒地而死”。半晌才被人救起。
潘松四遇白鸡精,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从这四次遇妖相见的地点来看,妖孽对潘松的纠缠是越来越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第一次只是潘松误入妖地。第二次则是妖孽借白鹩子引诱,同时又用强力将潘松推入妖地。第三次,婆子竟然出现在立志要消灭它们的道士的观中。第四次,妖孽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找到潘松的家门口,直言相告:“娘娘交(教)我来请你。”与此同时,徐守真除妖的步骤也一次紧似一次。第一次,徐守真很是疏忽大意,竟然让妖孽在自己身边将潘松摄去,且没有任何警惕性。第二次,徐守真已是如临大敌,将潘松留在自己观中避难。第三次,徐守真认识到妖孽的利害,动身去中岳嵩山,请技高于自己的师傅蒋真人来除妖。第四次,徐守真已请得蒋真人到来,并成功地实现了自己除妖的心愿。
《洛阳三怪记》在宋元话本灵怪类作品中的地位是值得注意的。宋元话本中,《洛阳三怪记》《西湖三塔记》《定山三怪》这三篇之间的渊源关系比较耐人寻味。它们的情景基本相似,都是一人遇三妖,并有一妖与主人公交欢,又都有一妖较为善良,出来救助主人公。《洛阳三怪记》说的是唐朝的故事,故事发生时间比《西湖三塔记》早,但描写比后者更为曲折细腻,写定应在《西湖三塔记》之后。《定山三怪》的故事发生时间比其余两篇更早,但描写比那两篇都更为曲折细腻,写定应又在《洛阳三怪记》之后。从有着相似情节的不同故事的版本流变中,我们可以看到,宋元时期的说话艺人是相互借鉴、相互影响的。
在这一系列“三怪”故事中,有一个现象是颇有趣味的。那就是宋元人对白色这种颜色的独特感受。《西湖三塔记》中,杭州奚宣赞被容貌艳丽的“一个着白的妇人”(是白蛇变化而成)纠缠,几乎送掉性命;《洛阳三怪记》中,潘松也是被容貌艳丽的“一个着白的妇人”(玉蕊娘娘白猫精)纠缠,频有性命之忧。在《定山三怪》中,招致崔衙内遇妖的是一只世上罕见的白鹞子;在《洛阳三怪记》中,引导潘松第二次进入妖地的是两只白鹩子。在另一篇宋代话本《种瓜张老》中,促使韦恕一家得遇神仙的是一匹雪夜走失的上好白马。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在宋元时代的人们看来,白色是不是一种不寻常的、使人们易于接近灵怪和神仙的颜色?
《洛阳三怪记》发挥了宋元话本灵怪类作品的特色,既在入话的咏春诗词中,使人们得到优美的审美愉悦感,又在正文奇谲诡异的叙述中,使人们获得毛骨悚然、紧张刺激的审美愉悦感。
(朱 萍)
注 释
[1].临安府:宋代的府名,治所在今杭州。
[2].鹩子:鸟名。
[3]. 今个:当作“个人”。
[4].平事:官名。
[5].抹额:也叫抹头,古人束在额上的巾。
[6].皂罗袍:黑色织物做成的袍子。
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佚 名
入话:
独坐书斋阅史篇,三真(贞)九烈古来传。
历观天下崄岖峤,大庾梅岭不堪言。
君骑白马连云栈,汝(我)驾孤舟乱石滩。
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云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 [1] 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幸父母早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有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斋供僧道,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题名,已登三甲进士。上赐琼林宴,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及(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天高寂没声,苍苍无处寻;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 [2] 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人,于仙界观见陈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 [3] 他妻有千日之灾,叫一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权与陈辛做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
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实难行程,又无兄弟,心怀千里,因此忧闷也。”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答!”拂袖而去了。
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在路道: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李白闻言休驻马,刘伶知味且停舟。小桥曲涧野梅芳,茅舍竹篱村犬吠。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担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教我跟陈巡检去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装疯做痴,交他不识咱真相。”随乃行〔走〕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恐误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吃。陈巡检与如春孺人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疯,叫“走不动”。王吉搀扶着行,不五里,叫“腰疼”。笑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止(指)望得罗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有分交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
鹿迷郑相 [4] 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
神明不肯说明言,凡夫不识大罗仙。
早知留却罗童在,免交洞内苦三年。
当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白申公(申阳公),乃猢狲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
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中。
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早便行。”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及(极)多,不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不好?”陈巡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狼虎盗贼!”申公 [5] 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
风穿珠户透帘栊,灭烛能交蒋氏雄;
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风〔酆〕都 [6] 顶上尘。
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见了孺人张如春,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荒(慌)张失势。陈巡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张氏!”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和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千千丈琉璃井里,番为失脚夜行人。
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罢僧繇 [7] 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巡检知是申公妖法:“化作客店,摄了我妻去,自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生崄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挨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人不迟。”陈巡检听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于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两行下。元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室云雨。”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公见他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其妇人性执,若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 [8] 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
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说:“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节)。古云:‘列(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要知山下事,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何随顺了他罢!”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公,说:“新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公大怒而言:“本待将铜锤打死这个贱人,如此无礼!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如此,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木,一日与他三顿淡饭。”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脚,把一副水桶。如春自思:“我今情愿挑水守奈 [9] ,本欲投岩涧中而死,倘有再见丈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
宁可洞中挑水苦,不作贪淫下贱人。
世路山河险,石门烟雾深。
年年上高处,未肯不伤心。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得弃舍而行。乃望前面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杨殿干,请仙下笔,吉凶有准,祸福无差。”陈巡检到门前,下马离鞍,入门与杨殿干相见已毕。殿干问:“尊官何来?”陈巡检将昨夜遇申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杨殿干焚香请圣,陈巡检跪拜,祷祝昨夜遇申公摄了孺人之事。只见杨殿干请仙至,降笔判断四句诗曰:
千日逢灾厄,佳人意自坚。
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杨殿干断曰:“官人且省烦恼,孺人有千日之灾,三年之后,再遇紫阳,夫妇团圆。”陈巡检自思:“东京曾遇紫阳真人借罗童为伴,因罗童呕气,打发他回去。此间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紫阳到此?”遂乃心中少宽,还了卦钱,谢了杨殿干,上马同王吉并众人上梅岭来。
陈巡检看那岭时,真崄峻。陈巡检并一行过了梅岭,直交陈巡检:
施呈三略六韬法,威镇南雄沙角营。
欲问世间烟瘴路,大庾梅岭苦心酸。
山中大象成群走,吐气巴蛇满地攒。
这巡检过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唤做接官亭。巡检下马,入亭中暂歇。忽见王吉报说:“有南雄沙角镇巡检衙弓兵人等,远来迎接。”陈巡检唤入,参拜毕。过了一夜。次日同共弓兵吏卒走马上任。至于衙中,升厅,众人参贺以(已)毕。
陈巡检在沙角镇做官,且是清正严谨。光阴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倏忽在任,不觉一载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无踪迹,端的:
好似石沉东海底,犹如线断纸风筝。
陈巡检为因孺人无有消息,心中好闷,思忆浑家,终日下泪。正思念张如春之际,忽弓兵上报:“相公,祸事!今有南雄府府尹府札来报军情:‘有一强人,姓杨名广,绰号镇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喽啰,占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检,火速带领所管一千人马,关领 [10] 军器,前去收捕,毋得迟误!’”陈巡检听知,火速收什(拾)军器、鞍马,披挂已了,引着一千人马,径奔南林村来。
却说那南林村镇山虎正在寨中饮酒,小喽啰报说:“官军到来!”急上马持刀,一声锣响,引了五百小喽啰,前来迎敌。陈巡检与镇山虎并不打话,两马相交。那草寇怎敌得陈巡检过。斗无十合,一矛刺镇山虎于马下,枭其首级,杀散小喽啰,将首级回南雄府,当厅呈献,府尹大喜,重赏了当,自回巡检衙,办酒庆贺已毕。只因斩了镇山虎,真个是:
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艺高强众所钦。
亭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
乡国不知何处好?云山漫漫遣人愁。
这陈巡检在任,倏忽却早三年官满,新官交替。陈巡检收拾行装,与王吉离了沙角镇,两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岭之下,红日西沉,天色已晚,陈巡检一行人,望见远远松林间,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们去投宿则个。”陈巡检勒马向前,看那寺时,额上有“红莲寺”三个大金字。巡检下马,同一行人入寺。元来这寺中长老,名号■大惠禅师,佛法广大,德行清高,是个古佛出世。当日行者报与长老:“有一过往官人投宿。”长老教行者相请。巡检入方丈,参见长老。礼毕,长老问:“官人何来?”陈巡检备说前事:“万望长老慈悲,指点陈辛寻得孺人回乡,不忘重恩。”长老曰:“官人听禀,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变化难测。你孺人性贞烈,不肯依随,被他剪发赤脚,挑水浇花,受其苦楚。此人号曰申阳公,常到寺中,听说禅机,讲其佛法。官人若要见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几时,等申阳公来时,我劝化他回心,放还你妻,如何?”陈巡检见长老如此说,心中喜欢,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端的眼观旌节旗,分明耳听好消息。
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路客,一指还归大道中。
陈巡检在红莲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报与长老:“申阳公到寺来也。”巡检闻之,躲于方丈中屏风后面。只见长老相迎,申阳公入方丈,叙礼毕,分位而坐。行者献茶。茶罢,申阳公告长老曰:“小圣无能断除爱欲,只为色心,迷恋本性,谁能虎项解金铃?”长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项金铃,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尘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劝,闻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贞烈之妇,可放他一命还乡,此便是断却欲心也。”申阳公听罢,回言长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罚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这等愚顽,决不轻放。”陈巡检在屏风后听得说,正是:
心头一把无明起,怒气咬碎口中牙。
陈巡检大怒,拔出所佩宝剑,劈头便砍。申阳公用手一指,其剑自着身。申阳公曰:“吾不看长老之面,将你粉骨碎身。此冤必报!”道罢,申阳公别了长老,自去了,自洞中叫张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莲二人救解,依旧挑水浇花,不在话下。
且说陈巡检不知妻子下落也罢,既晓得在申阳洞中,心下倍加烦恼。在红莲寺方丈中,拜告长老:“怎生得见我妻之面?”长老曰:“要见不难,老僧指一条径路,上山去寻。”长老叫行者引巡检去山间寻访。行者自回寺。
只说陈辛去寻妻,未知寻得见寻不见。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夫妻会合是前缘,堪恨妖魔逆上天。
悲欢离合千般苦,烈女贞心万古传。
当日,陈巡检带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头,不顾崎岖峻崄,走到山岩潭畔,见个赤脚挑水妇人,慌忙向前看时,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头而哭,各诉前情,莫非梦中相见,一一告诉。如春说:“昨日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巡检乃言:“谢红莲寺长老指路来寻,不想却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罢!”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广大,神通莫测,他若知我走,赶上,和官人性命不留!我闻申公平日只怕紫阳真君,与官人降仙笔诗亦同。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祸不小。”
陈巡检只得弃了如春,归〔寺〕中拜谢长老说:“已见娇妻,言申公只怕紫阳真君。他在东京曾与陈辛相会,今此间鸾远 [11] ,如何得他来救?”长老见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定去看,便见分晓。”长老交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入定回来,说与陈巡检曰:“当初紫阳真人与你一个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报应。”陈巡检见说,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逦行了两日,并无踪迹。
且说紫阳真人在大罗仙境,与罗童曰:“吾三年前,那陈巡检去上任时,他妻合有千日之灾,今已将满。吾怜他养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与汝同下凡间,去梅岭救取其妻回乡。”罗童听旨,一同下凡,而往广东路上行来。
这日,却好陈巡检撞见真君同罗童远远而来,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张如春,被申阳公妖法摄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难则个!”真君笑曰:“陈辛,你可先去红莲寺中等,我便到也。”陈辛拜别,先回寺中,备办香案,迎接真君救难。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法箓持身不等闲,立身起业有多般。
千年铁树开花易,一日酆都出世难。
陈巡检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见紫阳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长老直出寺门迎接,入方丈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老看紫阳真君端的有神仪八极之表,道貌堂堂,威仪凛凛。陈巡检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陈辛妻张如春性命还乡,自当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于香案前,口中不知说了几句言语,只见就方丈里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那风过处,只见两个红忔兜巾天将出现,甚是勇猛。这两员神将朝着真君声喏道:“吾师有何法旨?”紫阳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阳洞中擒拿齐天大圣前来,不可有失!”两员天将去不多时,将申公一条铁索锁着,押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阳真君判断,喝令天将将申公押入酆都天牢问罪;交罗童入申公洞中,将众多妇女各各救出洞来,各令发付回家去讫。张如春与陈辛夫妻再得团圆,向前拜谢紫阳真人。真人别了长老、陈辛,与罗童冉冉腾空而去了。
这陈巡检将礼物拜谢了长老,与一寺僧行别了。收拾行李轿马,王吉并一行从离了红莲寺,迤逦在路。不则一日,回到东京故乡,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终。正是:
虽为翰府名谈 [12] ,编作今时佳话。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本篇系元人话本,录自《清平山堂话本》,撰人不详。明晁瑮《宝文堂书目》著录,无“记”字,《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一载有《陈巡检妻遇白猿精》戏文,赵景深曾将戏文佚曲与话本文字缀合,基本接榫,可知话本乃是摒弃戏文唱词,联缀科白而成。
故事叙述陈从善以进士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携妻张如春赴任。途中,如春被号称“齐天大圣”的猿精摄去。三年后,紫阳真人将猿精收伏,夫妻重圆。猿精劫妇故事,汉时已有。焦延寿《易林》卷一《坤之剥》云:“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后来,张华《博物志》卷三《异兽》、干宝《搜神记》卷十二《猳国马化》、《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欧阳纥》,均有类似记载。本篇当出五代宋初时徐铉所撰《稽神录》中的《老猿窃妇人》条,并根据唐无名氏《补江总白猿传》加以变化、演绎而成。
该故事虽然仍以白猿劫妇为主要情节,但其意旨却似在大力渲染道教的灵异,以劝人虔心斋道。如小说中全真道教的神仙紫阳真人,就颇有神通,可以预卜先知,说张如春将有千日之灾,因见陈巡检“奉真斋道,好不忠诚”,才命大慧真人化作罗童前往护送。这虽然不脱命定论的俗调,但主要却在于证明紫阳真人确有“异能”。不料,陈巡检夫妇“肉眼不识大罗仙”,因嫌罗童痴顽,竟将其中途遣走,结果失去护佑,被白猿劫去。小说引诗道:“早知留却罗童在,免交(教)洞内苦三年。”这无疑是在强调,道士乃是凡夫俗子们消灾避难时不可或缺的救星。所以,尽管陈巡检武艺高强,但他最终还得仰仗紫阳真人的神力,降妖救妻,所谓“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有意思的是,小说在揄扬道教的同时,对佛教似也有所肯定。如白猿精就因为不听% 大慧禅师“色即空,空即色”的说教,结果罪下酆都;而陈巡检则因虔心求佛,遂得禅师指迷,见到了妻子,并寻见紫阳真人。所以,道、佛在这篇小说里一并得到了宣扬,只不过“道”为主、“佛”为宾而已。
这种宣扬宗教的意旨,当然无甚积极意义。不过,它在当时能借诸戏文、话本流播,乃是与全真教的影响分不开的。全真教兴起于金元,其主要特点是强调“识心见性,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既融佛,又融儒,甚至可以说是儒家的变种。所以这篇小说作为全真道教的宣教媒介,对佛、儒皆有肯定。而对儒的肯定,则主要表现在对张如春守贞不屈的描写、称扬上。面对淫邪凶暴的白猿精,如春坚不从其“云雨”之求,只愿早死。金莲、牡丹二女劝她不如随顺了,以免吃苦,她斩钉截铁地说:“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又对二妇骂道:“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可见其性情多么贞烈!虽然她后来被罚去山头挑水,每天吃苦受罪,但仍是“宁可洞中挑水苦,不作贪淫下贱人”。很显然,如春对贞节德操的勇敢捍卫,是受了儒家“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的影响,不过也正是贞节观念赋予了她与邪恶势力作斗争的精神动力。所以,小说称扬如春贞烈,自有其值得肯定之处,不宜以思想陈腐视之。更何况如春夫妇本来就“如鱼似水”,“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呢?如陈巡检失妻之后,就“思忆浑家,终日下泪”,并不畏艰险,到处寻找,这充分说明了如春的贞烈行为也是有深厚的情感基础的。再说,人不愿与异物为偶,那也属情理之常。设若再联系宋元以来异族侵扰、妇女饱受抢掠和凌辱的时代背景,则这样的故事,似也含有肯定反抗异族强暴的积极意义。
除此之外这篇小说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它对白猿精的描写了。因为这个白猿精居然名叫“齐天大圣”,还有弟兄“通天大圣”“弥天大圣”,小妹“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些描写不就分明映现着《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影子吗?也许《西游记》写孙悟空与牛魔王等结拜,自称齐天大圣等情节,曾从这里受到过艺术启发,只是吴承恩荡除了“齐天大圣”身上的淫荡、妖邪之气,赋予了他丰富的神性和人性,所以他才最终成了一个荡邪除恶的英雄,而“齐天大圣”这个名号也才焕发出迷人的光彩。
至于说这篇小说的艺术技巧,则较平庸,无甚特色,描写亦较粗略,倒是它全文分为十个段落,每段开头都有诗四句,每段结束又用“正是”一词引出两句诗,甚至还附以“未知久后如何”等悬疑句,让人觉得颇有章回体的味道。也许当初“说话”艺人是分十回来讲说它的吧,只是每回前未立标题而已。但这对于研究章回小说的起源应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纪德君)
注 释
[1].虎异营:宋代禁军的番号。“异”疑为“翼”。
[2].大罗仙界:道教所说诸天之一。大罗天指天的最高层。
[3].争奈:怎奈,无奈。
[4].鹿迷郑相:据《列子•周穆王》载,春秋时,郑国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他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于是就以为是一场迷梦。后以“鹿迷郑相”喻得失荣辱犹如幻梦。
[5].申公:即上文之“申阳公”,下同。
[6].酆(犳ē狀犵)都:迷信传说指阴间。
[7].僧繇:指张僧繇,南北朝梁代画家,相传他画的龙点睛后破壁飞去。
[8].端妍少貌:年轻美貌。
[9].守奈:苦守忍耐。
[10].关领:领取。
[11].窎(犱犻à狅)远:深远。
[12].翰府名谈:北宋刘斧有《翰府名谈》一书,今存残帙,或即指此。
五戒禅师私红莲记
佚 名
入话: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
铁树花开千载易,坠落阿鼻 [1] 要出难。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这浙江路宁海军 [2] 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光孝禅寺 [3] ,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
这五戒禅师,年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 [4] 。第五戒者,不妄言绮语 [5] 。此谓之五戒。
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 [6] ,每日打坐参禅。
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采)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慧,笔走龙蛇,自幼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寺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晓事,就留于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经。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 [7] ,唤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来与我说。”清一道:“长老,落了两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哉!”正所谓:
日日行方便,时时发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
当时清一见山门开,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将一个破衲头 [8] 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
清一口里不说,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9] 。’”连忙走回方丈,禀复长老道:“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回方丈中,把与长老看。道:“清一,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上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 [10] ,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这红莲女长年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一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一似个小头陀 [11] 。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止(指)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径走来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是:
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 [12] 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交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交人识破他是女子。”
清一口中应允,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难!万难!”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去房里去。”清一跟了长老,径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将这些去用。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 [13] ,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径到长老房中,门窗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分付:“我要出外闲走乘凉,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三更,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交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住,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却便似:
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喜孜孜连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带绾。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个初侵女色,由(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将明,长老思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却交红莲坐在厨中,分付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自是女孩儿家,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
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闩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直抛弃。“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 [14] 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将自己房中,取一枝瓶插了,交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交行者去请五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请吾兄吟诗清话 [15] 。”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长老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
一枝萏菡瓣儿张,相伴蜀葵花正芳。
红榴似火复如锦,不如翠盖芰荷香。
长老诗罢。明悟道:“师兄有诗,小僧岂得无言语乎?”落笔便写四句。诗曰:
春来桃杏柳舒张,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赏芰荷真可爱,红莲争似白莲香?
明悟长老依韵诗罢,呵呵大笑。
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时解悟,面皮红一回,青一回,便转身辞回卧房,对行者道:“快与我烧桶汤来洗浴!”行者连忙烧汤,与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衣服,取张禅椅到房中,将笔在手,拂一张纸开,便写八句《辞世颂》,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
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逼?
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
五戒禅师私红莲记
———明天启刻本《古今小说》插图
写罢《辞世颂》,交焚一炉香在面前,长老上禅椅上,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禅师听得,大惊,走到房中看时,见五戒师兄已自坐化去了,看了面前《辞世颂》,道:“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着。你如今虽得个男子身,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却坠落苦轮 [16] ,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赶你不着不信。”当时也交道人烧汤,洗浴,换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禅椅跏趺 [17] 而坐,分付徒众道:“我今去赶五戒和尚;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嘱罢,圆寂 [18] 而去。
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各皆惊讶。来烧香礼拜、布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拾骨撇了。
这清一遂浼 [19] 人说议亲事,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待诏为妻,养了清一在家过了世。
且说明悟一灵真性,直赶至西川眉州眉山县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姓苏,名洵字明允,号老泉居士,诗礼之人。院君 [20] 王氏夜梦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惊,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满月,百日一周,不在话下。
却说明悟一灵也托生在本处,姓谢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梦一罗汉,手持一印,来家抄化 [21] ,因惊醒,遂生一子。年长,取名谢端卿。自幼不肯吃荤酒,只要吃素,一心要出家。父母见他如此心坚,送他在本处寺中做了和尚,法名佛印,参禅问道,如法聪明,是个诗僧,不在话下。
却说苏老泉的孩儿长年七岁,交他读书写字,十分聪明,目视五行书。后至十岁来,五经书史,无所不通。取名苏轼,字子瞻。年十六岁,神宗天子熙宁三年,子瞻往东京应举,一举成名,御笔除翰林院学士。不三年,升端明殿大学士。道号东坡。此人文章冠世,举笔珠玑,为官清廉公正;只是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
且说佛印在于开元寺中出家,闻知苏子瞻一举成名,在翰林院学士,特地到东京大相国寺来做住持。忽一日,苏学士在府中闲坐,忽见门吏报说:“有一和尚要见学士相公。”相公交门吏出问:“何事要见相公?”佛印见问,于门吏处借纸笔墨来,便写四句,送入府去。学士看其四字:“诗僧谒见。”学士取笔来,批一笔云:“诗僧焉敢谒王侯。”交门吏把与和尚。和尚又写四句诗,道:
四海尚容蛟龙隐,五湖还纳百川流。
问一答十知今古,诗僧特地谒王侯。
学士见此僧写作二者俱好,必是个诗客,遂请入。佛印到厅前问讯,学士起身叙礼,邀坐待茶。学士问:“和尚,上刹何处?”佛印道:“小僧大相国寺住持。久闻相公誉,欲求参拜。今日得见,大慰所望!”学士见佛印如此言语,问答如流,令院子备斋。佛印已罢,相别回寺。自此,学士与佛印,吟诗作赋,交往。
忽一日,学士被宰相王荆公寻件风流罪过 [22] ,把学士奏贬黄州安置去了。佛印退了相国寺,径去黄州,住持甘露寺,又与苏学士相友至厚。
后哲宗登基,取学士回朝,除做临安府太守。佛印又退了甘露寺,直到临安府灵隐寺住持,又与苏东坡为诗友。在任清闲无事,忽遇美景良辰,去请佛印到府,或吟诗,或作赋,饮酒尽醉方休。或东坡到灵隐寺,闲访终日。两个并不怠倦。
盖因是佛印监着苏子瞻,因此省悟前因,敬佛礼僧,自称为东坡居士。身上礼衣,皆用茶合布为之。在于杭州临安府,与佛印并龙井〔寺〕长老辨才、智果寺长老南轩,并朋友黄鲁直、妹夫秦少游,此人皆为诗友。
这苏东坡去西湖之上造一所书院,门栽杨柳,园种百花,至今西湖号为苏堤杨柳院。又开建西湖长堤,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后有诗为证:
苏公堤上多佳景,惟有孤山浪里高。
西湖十里天连水,一株杨柳一株桃。
后元丰五年,神宗天子取子瞻回京,升做翰林学士、经筵讲官。不数年,升做礼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告老致仕还乡,尽老而终,得为大罗天仙。佛印禅师圆寂在灵隐寺了,亦得为至尊古佛。二人俱得善道。
虽为翰府名谈,编入《太平广记》。
本篇为宋代话本,辑存于《清平山堂话本》,撰人不详。
宋人的说话伎艺中有一种名曰“说经”。说经包括说参清、说浑经。它是由唐代寺僧“俗讲”演化而来。“俗讲”本意是借佛教人物故事,将佛经内容通俗化,以宣扬教义,但为了“悦俗邀布施”,适应市井细民的意识趣味,遂不免“枝词游说”,杂入一些滑稽说笑和低级趣味的内容。如唐人赵璘《因话录》即云:“有文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逮至宋代,寺僧讲经逐渐伎艺化,并从寺院走入瓦舍,为投流俗所好,更加舍本而逐末,在佛教故事中掺入风月情事,以佐趣味,从而发展出“说浑经”一派。
这里选录的《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即属于“灭佛谤僧”的说浑经。小说托东坡居士、佛印禅师为宾主,以参禅悟道之体,述俚谐猥亵之事,语言颇谑浪不经。其前半段写的是东坡、佛印的前生,着眼在一个“私”字。五戒禅师自幼参禅悟道,“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可是一见眉清目秀的红莲,就“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将红莲私下淫污。小说对此作了生动细致的渲染,将私红莲的过程写得委曲详尽,并有意运用了一百多字的韵文,津津乐道五戒禅师初侵女色,犹如饿虎吞羊的身心快感。可见,它藉此来媚俗悦众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虽然小说这样写,本意似不在于谴责五戒的淫邪(因为五戒后来仍托生为人,并得成正果),但它客观上却暴露了佛教禁欲主义的虚伪和脆弱,对佛教所谓的“五戒”,特别是“不听淫声美色”之戒形成了绝妙的反讽,带有一定的喜剧意味。
至于话本后半段,这种喜剧意味更进一步地加浓了。因为五戒禅师在私红莲一事被其师弟明悟禅师作诗点破之后,自感羞愧,坐化死去,竟转世投胎为宋朝大名鼎鼎的文豪苏轼;而明悟则因担心五戒来世毁佛谤僧,也随之圆寂,投生为一代名僧佛印。佛印与苏轼形影相随,吟诗作赋,谈禅论道,终于使苏轼“省悟前因,敬佛礼僧”,最后两人同日辞世,俱得善道。很显然,话本作这样的附会,虽不脱“参禅论道”的说经之体,但其主要意图乃在于博得市井听众一笑:苏东坡的前身原来竟是个好色破戒的和尚!这对于苏东坡当然是唐突、不敬,但却正迎合了市井细民喜谈乐闻社会名贤风流情事的心理。
实际上,在这个话本产生以前,社会上就已传开了苏轼是五戒和尚转世的趣谈。如惠洪《冷斋夜话》卷七即说,苏子由在高安时,和云庵禅师等时有过往。一天晚上,他们同时发了一梦:一起去迎接五戒和尚。第二天,大家谈及此事,皆觉奇怪。不久,苏东坡有信捎至,说将到高安。他们就一起出城迎接,并对东坡说起异梦。东坡就笑说:“我八岁时,梦见自己是个和尚,来往陕右。我母亲怀孕时,曾梦见一个眇一目的和尚来家。”云庵听后惊奇地说:“五戒正是陕右人,也是失一目的,死去已五十年了。”而东坡此时正好四十九岁,岂不正是五戒转世?但这个趣谈并未言及五戒转生为东坡的因缘。而话本作者则说这是因为五戒私淫了红莲,这就使东坡、佛印两世相会、参禅悟道的趣事着染了“浑”的色彩。
如果再追溯“私红莲”故事的渊源,可知它又撷自宋人董弅所编的《侍儿小名录拾遗》。《拾遗》中引了《古今诗话》里的一段记载,说五代时有一和尚,号至聪禅师,在祝融峰上修行十年,自以为戒行具足。一日下山,遇一美女,名曰红莲。转念间淫心顿起,与之合欢,坏了清行。第二天,他便与美人一起坐化了,并遗下辞世颂一首:“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话本作者据此将至聪禅师易名为五戒禅师,连同诗句一起化入话本之中,并借助于佛教的因果轮回观念和五戒乃苏东坡前身的传说,与后文的苏轼、佛印参禅悟道的故事焊接在一起,从而形成了这么一个妙趣横生的说浑经故事。于此可见,话本作者多么善于移花接木、捏合生发。难怪当时的讲史艺人最畏这样的“小说人”了,因为他们“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而像本篇作者,居然还能够以“诨话”戏谑高僧、名士,抹去他们头上神圣、可敬的光环,拉近他们与市井细民的心理距离。所以,尽管这样的话本思想意义不大,但还是能够带给市井细民轻松、快意的精神享受,赢得他们广泛的喜爱。
(纪德君)
注 释
[1].阿鼻:此处指阿鼻地狱,为佛教八大地狱中最下最苦之处。
[2].宁海军:杭州。北宋初为宁海军节度。
[3].净慈光孝禅寺:杭州著名佛寺,在南山路。
[4].茹荤:本指吃葱、韭等辛辣的蔬菜。后指吃鱼肉等。
[5].绮语:佛教指涉及闺门、爱欲的华艳辞藻及一切杂秽语。
[6].住持:佛教寺院主管僧的职务。
[7].道人:这里指佛寺里打杂的工人。
[8].衲头:即衲衣,用破布拼缀的僧衣。
[9].浮屠:塔,梵语音释。
[10].见便:机灵。
[11].头陀:苦行僧。这里是说红莲头发前齐眉,后齐项,像一个未剃发的小沙弥。
[12].差讹:差错,错了。
[13].度牒:佛道出家,由官府发给凭证,称之为度牒。
[14].撇骨池:宋代民间流行火葬,寺院里辟有让人撒骨灰的池塘,称为撇骨池。
[15].清话:高雅不俗的言谈。
[16].苦轮:苦难的轮回。
[17].跏趺:佛教中修禅者的坐法,两足交叉置于左右股上。
[18].圆寂:佛教用语,指僧尼死亡。
[19].浼(犿ě犻):请托。
[20].院君:对富贵人家妻子的敬称。
[21].抄化:募化;求乞。
[22].风流罪过:无足轻重的过失。
刎颈鸳鸯会
佚 名
入话: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 [1] ,闷时应弄玉搔头 [2] 。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丈夫只手把吴钩 [3] ,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 [4] ,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右诗、词各一首,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 [5] 曰:“顺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 [6] 耶?”
如今则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
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 [7] ,好诗弄笔。公业甚嬖 [8] 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 [9] 。其子赵象,端秀有文学。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厚赂公业之阍人 [10] ,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后为赂所动,令妻伺非烟闲处,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而不答。
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 [11] ,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悍,非青云器 [12] 也。”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 [13] 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 [14] 矣。”但静室焚香,时时虔祷以候。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逾约好,专望来仪 [15] ,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令重榻于下 [16] 。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 [17] 希世之人,已誓幽明 [18] ,永奉欢狎。”言讫,潜归。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
无何,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常至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
象乃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
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事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
娥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
权做个笑耍头回。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原)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珍。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于刺凤,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 [19] ,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羞教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
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
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他生的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不求行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敷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余岁。
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不敢形诸颜颊。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 [20] 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珍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 [21] ,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瑐瑢不下。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珍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瑐瑣,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
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某二郎为妻。且某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也。过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忽间十有余年,某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 [22] 有事。某二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鸾凤惊散,倚栏干无语泪偷弹。
那某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着人防闲 [23] 。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咸视为敝帚也。将及一年之上,某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余服饰,亦不较也。
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
一日,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俾 [24] 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就下盒盘羊酒,涓吉 [25] 成亲。
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
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先夫之恩念,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 [26] 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账。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
别去又早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满。阿满道:“此店乃朱理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稍人嘲歌声隐约,记得后两句,曰: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 [27] 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各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 [28] 为恨也。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全无有风云气象,一谜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辏巧。一日,张二官讨账回家,夫妇相见了,叙些间阔 [29] 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以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账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试灯之夕。于是: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缈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攘攘,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家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老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衒俏。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而曰:“汝如今迁于乔木,凡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贴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
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 [30] 。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于撒镘 [31] ,二要不算工夫,
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
五要乜斜缠帐 [32] ,六要施呈枪法,
七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
九要串杖 [33] 新鲜,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
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西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气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 [34] 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遑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壁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支手某二郎偕来索命,势甚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在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渡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不可也。”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若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见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某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 [35] ,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话说的张二官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辏个满怀,辏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
再提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满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张筵水陆矣: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浇角黍。其余肴馔蔬果,未暇尽录。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堤防门外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鸳鸯会之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二连理树,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 [36] 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满持烛前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唬得战做了一团,只说:“不!不!不!”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荒(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某二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则见刀过处:
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某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也。
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 [37] ,如临深 [38] ,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 [39] 风教,未为晚也。
在座看官,要备细请看叙大略,漫听秋山一本《刎颈鸳鸯会》。又调《南乡子》一阕于后。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词曰:
春云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正所谓: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本篇为宋元话本,录自《清平山堂话本》,撰人未详。《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作《蒋淑真刎颈鸳鸯会》,文字稍有不同。
话本叙蒋淑珍犯淫被戮之事。蒋淑珍原是乡村女子,生得脸如桃花,眉分柳叶,甚是标致;又兼“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只是好些风月”。未嫁前,即依门卖俏,并与邻家少儿阿巧偷情。嫁与某二郎后,又与家中教席私通。二郎被她气死后,她转嫁张二官,又与轻薄子弟朱秉中私通。先后害得三个男子断送了性命,因此该话本又叫《三送命》。蒋淑珍如此淫纵无行,无疑严重悖逆了“从一而终”的封建妇德,不仅伤风败俗,而且害人害己,她最后就遭阴魂索命,被张二官手刃。所以,该话本又曾被叫做《冤报冤》。
话本取名《三送命》,突出的是“色是祸媒人”的意旨。话本开头即说:“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意即像项羽和刘邦这样的豪杰,都毁在美人手里,何况是凡夫俗子呢?他还说:“娥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不仅强调女色可畏可怖,而且是苦口婆心地奉劝男人戒色。
话本取名《冤报冤》,则强调了妇人犯淫,必遭报应的观点。话本作者显然是将蒋淑珍当成“淫妇”的典型来描写的,认为三个男子贪色殒身,皆因蒋淑珍卖俏迎奸所致,所以为示惩戒,就有意让阿巧、某二郎等阴魂索命,致蒋身首异处,说这是“冤冤相报有神明”。其意是希望人们尤其是女人们能从她的败德、淫行、恶果中汲取教训,不要步其后尘。这样的思想意旨,当然带有浓厚的封建男权意识色彩。
而话本取名《刎颈鸳鸯会》,则又客观上彰显了一种生死不移之“情”。实际上,倘若抛开“女人是祸水”的成见,从女性的角度来观照蒋淑珍的性格、命运,则她的一生也不乏可悲、可怜,值得理解、同情之处。比如,就她的貌丽、聪慧来说,她本应获得美满的姻缘,可在那个时代,貌丽、爱美似乎成了罪过,性格活泼、外露竟会招致“闾里”的鄙视。为什么呢?《女论语》上说:“内外异处,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不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行,男非眷属,互不通名。”蒋就因为个性行为不合这扼杀少女自由的闺范,故而芳年不偶,青春蹉跎,以致为解性爱饥渴而与阿巧偷尝禁果。阿巧受惊而死,她“哀痛弥极”,“日逐蹀躞不下”,可见其生性并不邪恶。后来,她被胡乱嫁给一年老庄农,“过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可十年后,夫妇性爱严重缺失,致使她难耐寂寞,而“与夫家西宾有事”。这又可见,其夫若非年老而性无能,她也不会有越轨之举。夫死后,她“无语泪偷弹”,“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煎熬,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咸视为敝帚”,亦可谓不幸矣!好歹易嫁张二官,不料张又时常行商在外,她成了“望门寡”,“孤守岑寂,好生难遣”,使她又对“资质丰粹,举止闲雅”的朱秉中一见倾心,并从朱身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性爱满足,如小说所写:“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也就是说,她终于找到了与她灵肉一体的“另一半”,故而她要牢牢地抓住他,她设“鸳鸯会”就是为了表明她生死以之的决心:“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也许她已意识到了私通下场的悲惨,但能“死作一对”,她就觉得无怨无憾了。
于此不难看出,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生所梦想、追求的不过就是情投意合、灵肉一体的美满姻缘。只可惜森严苛刻的封建闺范从一开始就压抑、扭曲了她的梦想和追求,而性爱严重缺乏的婚姻,又迫使她在无法改变婚姻现状的情况下,不得不铤而走险,采用通奸这种畸形的方式以获得身心的满足。恩格斯说过,现代那种以双方互恋为前提的、强烈持久的性爱,“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因此,她的放浪淫纵,虽不好说与她的人性弱点没有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她所面临的婚姻、礼教窒息了她正常的人欲和人性。设若她嫁的丈夫,不是年纪大、性无能、或长期在外,设若她拥有自主恋爱、选择配偶的权力,那么她通奸被杀的人生悲剧应该说是可以避免的。
可悲的是,她缺的正是这样的人身自由。所以,她的悲剧对于今人认识封建婚姻礼教扭曲、摧残人性的不合理一面,是有一定价值的;同时,它也使人看到了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妇女欲追寻人性的舒展和性爱的满足,是多么的艰辛、不易。
(纪德君)
注 释
[1].蔽膝:围于衣服前面的大巾,用以蔽护膝盖。
[2].搔头:簪的别称。
[3]. 吴钩:指利剑。
[4].项籍、刘季:指项羽、刘邦。词中说他们两人宠爱虞姬、戚夫人,故而英雄气短。
[5].慧远:东晋名僧,精通般若性空之学,被后世净土宗人推尊为初祖。
[6].活计:犹工夫。
[7].秦声:秦地(今陕西)的歌曲,犹如说“秦腔”。
[8].嬖(犫ì):宠爱。
[9].衣缨之族:即衣冠门第,贵族之家。
[10].阍人:看门者。
[11].薛涛笺:唐代名妓薛涛曾制作一种深红色的小诗笺,当时称之为薛涛笺。
[12].青云器:指胸怀旷达、志趣高远之人。
[13].遗(狑è犻):赠送。
[14].谐:办成。
[15].来仪:《书经•益稷》有“凤凰来仪”之句,意即凤凰来舞而有容仪。后来就以“来仪”为称人来到的敬辞。
[16].重榻于下:指把榻椅之类重叠地叠起来放在下面。
[17].挹:引。
[18].已誓幽明:已经对着鬼神发过誓。
[19].凿穴之私:喻指与人私通、偷情的念头。
[20].蹀躞(犱犻é狓犻è):来回走动,忐忑不宁。
[21].私盐包儿:旧时政府垄断食盐的产制运销,禁止私煮和商贩私售,故家中藏有私盐包儿是危险的。此处喻指女儿大了,不及时出嫁,弄出丑事来,就不好收场了。
[22].西宾:家塾教师。
[23].防闲:防止言行不轨。
[24].俾:使。
[25].涓吉:选择吉祥的日子。
[26].虞候:侍从,仆人。
[27].觊觎:非分的希望或企图。
[28].款曲:衷情,诚挚殷勤的心意。
[29].间阔:离别。
[30].曲尽于飞:尽情取乐。
[31].撒镘:放手花钱。
[32].乜斜:眯着眼睛斜视。缠帐:纠缠。
[33].串杖:即穿着、打扮。
[34].颙望:盼望。
[35].虔恪:虔诚恭敬。
[36].(犮犺狌à犻):用力撑持。
[37].执盈:意指守己、安分。
[38].临深:意指小心谨慎。
[39].敦崇:推崇、崇尚。
快嘴李翠莲记 [1]
佚 名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 [2] 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地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
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他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 [3] ,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婆婆道:“我和你也须分付他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爹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通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欢喜,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分付你少则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 [4] 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绩得苎 [5] ,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直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大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大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倍(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零利。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待奴家先起,烧火劈柴打下水,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 [6] 子(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 [7] 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根(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日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他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 [8] 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段(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
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答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
蚕桑茂盛,牛马捱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吊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
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交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分付交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他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段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他下轿,也不管他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站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那个是妈妈?不知那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
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娶过(个)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诸亲九眷面面相睹,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他。且请拜香案,拜诸亲。”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
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
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
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
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珠 [9] 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
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
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
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金(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
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像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捍(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到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零利(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
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 [10] 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自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副?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碎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则,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床睡罢。”便道:
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休则声,慎言语,雨散云消脚后睡。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则声。
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交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交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千万,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材天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迷(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五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致乎打他,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他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 [11] ,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他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交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来比天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他放泼,像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耍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重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他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他公公,怎么好说他?也罢,待我问他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他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交张狼娘子烧中茶吃!”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他,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他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调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吴晏(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左车,十二干(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做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交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止(指)望□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说罢,卸下浓妆,换了一套绵布衣服,向父母前合掌闷信(问讯)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哥哥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旦(淡)又逍遥,却不到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
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
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
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本篇为元人话本,录自《清平山堂话本》,撰人未详。
今本《清平山堂话本》共存小说话本二十七篇,《快嘴李翠莲记》则是其中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篇目之一。
小说叙说东京李员外,有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经王妈妈说合,与本地张员外之子张狼定亲。翠莲父母认为女儿诸般皆好,只是嘴快,放心不下,嘱咐其到婆家少言语。翠莲终因嘴快性直,得罪媒人、公婆、丈夫、大伯、姆姆、小姑而被休。翠莲回到娘家,原指望能图个自在,不料父母兄嫂也都埋怨她嘴快的不是,翠莲没奈何卸下浓妆,出家去了。
小说塑造了李翠莲这样一个机智伶俐、能说会道、敢于向封建礼教挑战的坚强的妇女形象。李翠莲因嘴快违“礼”被休弃,遁入空门。像这样勇敢泼辣的女子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怕是独一无二的。小说的情节,全由若干引人发笑的“顺口溜”叙出,但掩卷深思,苦涩又每每从那句句笑语中渗出。一个勤劳能干、多才多艺、孝顺父母公婆的女子,凡事有自己的主张,因为看不惯一些事,认为某些“礼”不合理,并顺口说出,结果违反了“女儿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要安详”的“礼”,被休回家,落得个青灯古佛伴终生的下场。可见,作品写出了市民中萌生的新的伦理观念与传统观念的矛盾冲突,把矛头指向捍卫封建官僚制度和其法律意志的“礼”,对女主人公基本上是同情的。这正是该小说在思想内容上成为宋元话本小说的精粹之一的根本原因。
话本,就其本意来说,是指说话艺人讲说故事的底本。宋元时代的说话伎艺,就其讲故事这一点来说,同今天的说书相近。但今天的说书就只是“说”,而宋元说话伎艺是有说有唱,表现在书面文字上就是韵文散文相间组成,其中散文是讲说部分,韵文是吟唱部分。《快嘴李翠莲记》就是一篇典型的韵散相间的作品,全篇中如快板词一样的韵语总共有三十段,韵语的字数大大超过散文的字数。从结构上说,散文只是对韵语起串联作用,从人物形象塑造说,韵语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李翠莲的思想、观点、性格、态度、心理、意志、才能等等都从韵语中得到充分的展现。如文中有这样一段: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欢喜,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吩咐你少则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绩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
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橱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了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直个屁。
这段韵语,表现了李翠莲对爹娘公婆孝顺之心,反映出了她的多才多艺。她是那样的聪明能干、勤快仔细,对未来充满自信,并具有超凡的口才。通过韵语,表达故事主人公的思想、观点、性格、才能,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是本文的主要特点,也是本文艺术形式的成功之处。
纵观全文,本作品不愧是宋元话本小说之精华,其思想观念清新进步,人物形象鲜明、具体可感,故事情节完整,语言生动且颇具个性,充满生活气息。
作者塑造的女主人公形象,既令人赞赏、同情,又令人望而生畏。人们赞赏她的聪明能干、大胆直率,敢于用伶俐的语言讥讽所谓“三从四德”,并同情她无辜遭休弃的命运;但李翠莲伶牙俐齿到了人见人怕而为世俗社会难以容忍的地步。这可能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心理:强调自我、渴望摆脱封建统治者强加在普通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锁与反对封建礼教的不彻底性的矛盾。
(沈宗维)
注 释
[1].《快嘴李翠莲记》:选自《清平山堂话本》。“快嘴”为“口齿伶俐”的意思。
[2].子路:仲由,字子路,一字季路。春秋时代鲁国人,是孔子的学生。为人勇敢,有政治才干。
[3].兜答:唠叨。
[4].恁(狉è狀):怎么。
[5].苎(狕犺ù):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供纺织。
[6].兀:还、仍旧。
[7].禁步:古代妇女裙边所缀的小金铃。弓鞋上的铃也叫“禁步”。
[8].将次:就要。
[9].■珠:即蚌珠。■是“蚌”之别名。
[10].乔才:宋、元时代骂人的话:坏家伙。
[11].三个鼻子管:多管闲事。现代歇后语有“三个鼻子眼:多出一口气”。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佚 名
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
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
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
这一首诗,乃宋朝士大夫刘季孙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诗。元来,东坡先生苏学士凡两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祐年中,知杭州军州事。所以临安府多有东坡古迹诗句。后来南渡过江,文章之士极多,惟有洪内翰才名,可继东坡之作。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得知越州绍兴府。是时,淳熙年上到任,时遇春天,有首回文诗,做得极好,乃诗人熊元素所作。诗云:
融融日暖乍晴天,骏马雕鞍绣辔联。
风细落花红衬地,雨微垂柳绿拖烟。
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
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燕舞翩翩。
若倒转念时,又是一首好诗:
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
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
联辔绣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
这洪内翰遂安排筵席于镇越堂上,请众官宴会。那四司六局只应供过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当日果献时新,食烹异味。酒至三杯,众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这王英以纤纤春笋柔荑,捧着一管缠金丝龙笛,当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韵悠扬。众官听之大喜。这洪内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宝来,诸妓女供侍于面前,对众官乘兴,一时文不加点,扫一只词,唤做《虞美人》。词云:
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 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云裂石向无踪,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
洪内翰珠玑满腹,锦绣盈肠,一只曲儿,有甚难处?做了呈众官。众官看罢,皆喜道:“语意清新,果是佳作。”
方才夸羡不已,只见一个官员,在众中呵呵大笑,言曰:“学士作此龙笛词,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看那官人,乃孔通判讳德明。洪内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见教否?”孔通判乃就筵上,从头一一解之。第一句道:“忽闻碧玉楼头笛。”偷了张紫微作《道隐》诗中第四句。诗道:
试问清轩可■青,霜天孤月照蓬瀛。
广寒宫里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
金井辘轳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
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
第二句道:“声透晴空碧。”偷了骆解元作《王娇姿唱词》中第三句。诗道:
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
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
第三句道:“宫商角羽任西东。”偷了曹仙姑作《风向》诗中第二句。诗道:
碾玉悬丝挂碧空,宫商角羽任西东。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第四句道:“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偷了东坡作《橹》诗中第三、第四句。诗道:
伊轧江心激箭冲,天涯无际去无踪。
遥遥映我奇观处,料应惊起碧潭龙。
过处第五句道:“数声呜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诗中第四句。诗道:
伤怀遣我肠千缕,征雁南来无定据。
嘹嘹呖呖自孤飞,数声呜咽青霄去。
第六句道:“不舍《梁州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诗中第四句。诗道:
纤腰如舞态,歌韵如莺语。
似锦罩厅前,不舍《梁州序》。
第七句道:“穿云裂石响无踪。”偷了刘两府作《水底火炮》诗中第三句。诗道:
一激轰然如霹雳,万波鼓动鱼龙息。
穿云裂石向无踪,却虏驱邪归正直。
临了第八句道:“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偷了士人刘改之来谒见婺州陈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词中第四句。词道:
元宵景,天气正融融。柳线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谢玉玲珑,明月映高空。 贤太守,欢乐与民同。箫鼓聒残灯火市,轮蹄踏破广寒宫,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从头解说罢,洪内翰大喜。众官都叹道:“奇哉,奇哉!”洪内翰教左右别办一劝,劝罢,与孔通判道:“适间门下解说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龙笛词》一首,永为珍赐。”孔通判相谢罢,遂作一词,唤做《水调歌头》。词云:
玉人揎皓腕,纤手映朱唇。龙吟越调孤喷,清浊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莫学桓伊三弄,听答兀中丁。忆昔知音客,鉴别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称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绿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轰起一声蕲州,耳畔觉泠泠。裂石穿云去,万鬼尽潜形。
兀的正是:
高才得见高才客,不枉留传纪好音。
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自家今日不说别的,说两个客人将一对龙笛蕲材,来东峰东岱岳烧献。只因烧这蕲材,却教郑州奉宁军一个上厅行首,有分做两国夫人,嫁一个好汉。后来为当朝四镇令公,名标青史。直到如今,做几回花锦似话说。这未发迹的好汉,却姓甚名谁?怎地发迹变泰?直教
纵横宇宙三千里,威镇华夷四百州。
有一诗单道五代兴亡。诗云:
自从唐季坠朝纲,天下生灵被扰攘。
社稷安危悬卒伍,朝廷轻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脱,未旦小星犹有光。
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扫待真王。
却说是五代唐朝里,有两个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两人。获得一对蕲州出的龙笛材,不曾开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龙头之状,世所无者。特地将来兖州奉符县东峰东岱岳殿下火池内烧献。烧罢,圣帝赐与炳灵公。炳灵公遂令康、张二圣,前去郑州奉宁军,唤闻笛阎招亮来。康张二圣领命,即时到郑州,变做两个凡人,径来见阎招亮。这阎招亮正在门前开笛,只见两个人来相揖。作揖罢,道:“一个官员,有两管龙笛蕲材,欲请待诏便去开则个。这官员急性,开毕,重重酬谢,便等同去。”阎招亮即时收拾了作仗,厮赶二人来。顷刻间,到一个所在,阎招亮抬头看时,只见牌上写道:“东峰东岱岳”。但见:
群山之祖,五岳为尊。上有三十八盘,中有七十二司。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间大殿,瑞光罩碧瓦凝烟。四面高峰,偃仰见金龙吐雾。竹林寺有影无形,看日山藏真隐圣。
阎招亮理会不下,康、张二圣相引去,参拜了炳灵公。将至一阁子内,已安蕲材在卓上,教阎招亮就此开笛。分付道:“此乃阴间,汝不可远去。倘行远失路,难以回归。”分付毕,二圣自去。招亮片时开成龙笛,吹其声清幽可爱。等半晌,不见康、张二圣来。招亮默思量起:“既到此间,不去看些所在,也须可惜。”遂出阁子来,行不甚远,见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静鞭声急,遂去窗缝里偷眼看时,只见:
虾须帘卷,雉尾扇开。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间。簪笏随朝,众圣趋■分左右。金钟响动,玉磬声频。悠扬天乐五云间,引领百神朝圣帝。
圣帝降辇升殿,众神起居毕,传圣旨:“押过公事来。”只见一个汉,项戴长枷,臂连双扭,推将来。阎招亮肚里道:“这个汉,好面熟!”一时间急省不起,他是兀谁。再传圣旨,令:“押去换铜胆铁心,却令回阳世,为四镇令公,告戒切勿妄杀人命。”招亮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当时,阎招亮听得鬼吏叫,急慌走回,来开笛处阁子里坐地。良久之间,康、张二圣来那阁子里来,见开笛了,同招亮将龙笛来呈。吹其笛,声清韵长。炳灵公大喜,道:“教汝福上加福,寿上加寿。”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寿。招亮有一亲妹阎越英,见为娼妓。但求越英脱离风尘,早得从良,实所愿也。”炳灵公道:“汝有此心,乃凡夫中贤人也。当令汝妹嫁一四镇令公。”招亮拜谢毕,康、张二圣送归。行至山半路高险之处,指招亮看一去处。正看里,被康、张二圣用手打一推,■将下峭壁岩崖里去。阎待诏吃一惊,猛闪开眼,却在屋里床上,浑家和儿女都在身边。问那浑家道:“做甚的你们都守着我眼泪出?”浑家道:“你前日在门前,正做生活里,蓦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头时,有些温。扛你在床上两日。你去下世做甚的来?”招亮从康、张二圣来叫他去许多事,一一都说。屋里人见说,尽皆骇然。自后过了几时,没话说。
时遇冬间,雪降长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诗,道得好:
六出飞花夜不收,朝来佳景有宸州。
重重玉宇三千界,一一琼台十二楼。
庾岭寒梅何处放?章台飞絮几时休。
还思碧海银蟾畔,谁驾丹山碧凤游?
其雪转大。阎待诏见雪下,当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门前闲坐地。只见街上一个大汉过去。阎待诏见了,大惊道:“这个人便是在东岳换铜胆铁心未发迹的四镇令公,却打门前过去。今日不结识,更待何时?”不顾大雪,撩衣大步赶将来。不多几步,赶上这大汉。进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汉却认得阎招亮是开笛的,还个喏,道:“待诏没甚事?”阎待诏道:“今日雪下,天色寒冷,见你过去,特赶来相请,同饮数杯。”便拉入一个酒店里去。
这个大汉,姓史,双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开道营长行军兵。按《五代史》本传上载道:“郑州荣泽人也。为人■勇,走及奔马。”酒罢,各自归家。
明日,阎待诏到妹子阎越英家,说道:“我昨日见一个人来,今日特地来和你说。我多时曾死去两日,东岳开龙笛,见这个人换了铜胆铁心,当为四镇令公,道令你嫁这四镇令公。我日多时只省不起这个人,昨日忽然见他,我请他吃酒来。”阎越英问道:“是兀谁?”阎招亮接口道:“是那开道营有情的史大汉。”阎越英听得说是他,好场恶气:“我元(原)来合当嫁这般人?我不信!”
自后,阎待诏见史弘肇,须买酒请他,史大汉数次吃阎待诏酒食。一日路上相撞见,史弘肇遂请阎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阎待诏要还钱,史弘肇那里肯:“相扰待诏多番,今日特地还席。”阎招亮相别了,先出酒店自去。史弘肇看着量酒道:“我不曾带钱来,你厮赶我去营里讨还你。”量酒只得随他去。到营门前,遂分付道:“我今日没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来还你主人。”量酒厮■ [1] 道:“归去吃骂,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汉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你会事时,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顿恶拳。”量酒没奈何,只得且回。
这史弘肇却走去营门前卖糕糜王公处,说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钱,没得还。你今夜留门,我来偷你锅子。”王公只当做耍话,归去和那大姆子说:“世界上不曾见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来偷我锅子,先来说教我留门。”大姆子见说,也笑。
当夜二更三点前后,史弘肇真个来推大门。力气大推折了门闩,走入来。两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锅子在地上,道:“若还破后,难折还他酒钱。”拿条棒敲得当当响。掇将起来,翻转覆在头上。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湿了。史弘肇那里顾得干湿,戴着锅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贼!”披了衣服,赶将来。地方听得,也赶将来。史弘肇吃赶得慌,撇下了锅子,走入一条巷去躲避。谁知筑底巷,却走了死路。鬼慌盘上去人家萧墙,吃一滑,■将下去。地方也赶入巷来,见他■将下去。地方叫道:“阎妈妈,你后门有贼,跳入萧墙来。”阎行首听得,教奶子 [2] 点蜡烛去来看时,却不见那贼,只见一个雪白异兽:
光闪烁浑疑素练,貌狰狞恍似堆银。遍身毛抖擞九秋霜,一条尾摇动三尺雪。流星眼争闪电,巨海口露血盆。
阎行首见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弯跧蹲在东司 [3] 边。见了阎行首,失张失志,走起来唱个喏。这阎行首先时见他异相,又曾听得哥哥阎招亮说道他有分发迹,又道我合当嫁他。当时不叫地方捉将去,倒教他入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饷,不听得阎行首家里动静,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讫。阎行首开了前门,放史弘肇出去。
当夜过了。明日饭后,阎行首教人去请哥哥阎待诏来。阎行首道:“哥哥,你前番说史大汉有分发迹,做四镇令公,道我合当嫁他。我当时不信你说。昨夜后门叫有贼,跳入萧墙来。我和奶子点蜡烛去照,只见一只白大虫,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我看见他这异相,必竟是个发迹的人。我如今情愿嫁他。哥哥,你怎地做个道理,与我说则个?”阎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便要说成这头亲。”阎待诏知道,史弘肇是个发迹变泰底人,又见妹子又嫁他,肚里好欢喜,一径来营里寻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锅子,日里先少了酒钱,不敢出门。阎待诏寻个恰好,遂请他出来,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说。”史弘肇道:“说什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三件事,未敢成这头亲。”阎招亮道:“有那三件事?但说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财由吾使;第二,我入门后,不许再着人客;第三,我有一个结拜的哥哥,并南来北往的好汉若来寻我,由我留他饮食宿卧。如依得这三件事,可以成亲。”阎招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当日说成这头亲,回复了妹子。两相情愿了,料没甚下财纳礼,拣个吉日良时,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着了,招他归来成亲。
约过了两个月,忽上司指挥,差往孝义店,转递军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义店,过未得一个月,自押铺已下,皆被他无礼过。只是他身边有这钱。肯使,舍得买酒请人,因此人都让他。
忽一日,史弘肇去铺屋里睡。押铺道:“我没兴添这厮来蒿恼 [4] 人。”正埋冤哩,只见一个人面东背西而来,向前与押铺唱个喏,问道:“有个史弘肇可在这里?”押铺指着道:“见在那里睡。”只因这个人来寻他,有分教:史弘肇发迹变泰。这来底人姓甚名谁?正是:
两脚无凭寰海内,故人何处不相逢。
这个来寻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尧山县人。排行第一,唤做郭大郎。怎生模样?
抬左脚,龙盘浅水;抬右脚,凤舞丹墀。红光罩顶,紫雾遮身。尧眉舜目,禹背汤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压不得。
这郭大郎,因在东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钗子。潘八娘子看见他异相,认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养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杀了构栏里的弟子,连夜逃走。走到郑州,来投奔他结拜兄弟史弘肇。到那开道营前问人时,教来孝义店相寻。当日史弘肇正在铺屋下睡着,押铺遂叫觉他来。道:“有人寻你,等多时。”史弘肇焦躁,走将起来,问:“兀谁来寻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别且喜安乐。”史弘肇认得,是他结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毕,相问动静了。史弘肇道:“哥哥,你莫向别处去,只在我这铺屋下,权且宿卧,要钱盘缠,我家里自讨来使。”众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这郭大郎在铺屋里宿卧。郭大郎那里住得几日,□□史弘肇无礼上下。兄弟两人在孝义店上,日逐趁赌,偷鸡盗狗,一味干颡不美,蒿恼得一村疃人 [5] 过活不得,没一个人不嫌,没一个人不骂。
话分两头。却说后唐明宗归天,闵帝登位。应有内人,尽令出外嫁人。数中有掌印柴夫人,理会得些个风云气候,看见旺气在郑州界上,遂将带房奁,望旺气而来。来到孝义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寻个贵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来之人,皆不入眼。看着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静?”王婆道:“复夫人,要热闹容易。夫人放买市,这经纪人都来赶趁,街上便热闹。”夫人道:“婆婆也说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说教人知:来日柴夫人买市。
郭大郎兄弟两人听得说,商量道:“我们何自撰几钱买酒吃?明朝卖甚的好?”史弘肇道:“只是卖狗肉。问人借个盘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来打杀了,煮熟去卖,却不须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没这狗子。寻常被我们偷去煮吃尽了,近来都不养狗了。”史弘肇道:“村东王保正家,有只好大狗子,我们便去对副休。”两个径来王保正门首,一个引那狗子,一个把条棒,等他出来,要一棒捍杀,打将去。王保正看见了,便把三百钱出来道:“且饶我这狗子。二位自去买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钱出来?须亏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面上,胡乱拿去罢。”两个连夜又去别处偷得一只狗子,挦剥干净了,煮得稀烂。
明日,史弘肇顶着盘子,郭大郎驼着架子,走来柴夫人幕次前,叫声:“卖肉。”放下架子,阁那盘子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见郭大郎,肚里道:“何处不觅?甚处不寻?这贵人却在这里。”使人从把出盘子来,教簇一盘。郭大郎接了盘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边,道:“复夫人,这个是狗肉,贵人如何吃得?”夫人道:“买市为名,不成要吃!”教管钱的,支一两银子与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银子,唱喏谢了自去。
少间,买市罢。柴夫人看着王婆道:“问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时卖狗肉的两个汉子姓甚的?在那里住?”王婆道:“这两个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顶盘子姓史,都在孝义坊铺屋下睡卧。不知夫人问他两个做甚么?”夫人说:“奴要嫁这一个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说这头亲则个。”王婆道:“夫人偌大个贵人,怕没好亲得说,如何要嫁这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见他是个发迹变泰的贵人,婆婆便去说则个。”王婆既见夫人恁地说,即时便来孝义店铺屋里寻郭大郎,寻不见。押铺道:“在对门酒店里吃酒。”王婆径过来酒店门口,揭那青布帘,入来见了他弟兄两个,道:“大郎,你却吃得酒下!有场天来大喜事来投奔你,刬地坐得牢里!”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见我撰得些个银子,你便来要讨钱。我钱却没与你,要便请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妇不来讨酒吃。”郭大郎道:“你不来讨酒吃,要我一文钱也没。你会事时,吃碗〔酒〕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忒不近道理!你知我们性也不好,好意请你吃碗酒,你却不吃。一似你先时破我的肉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教买了。你好羞人,兀自有那面颜来讨钱。你信道我和酒也没,索性请你吃一顿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妇不是来讨酒和钱。适来夫人问了大郎,直是欢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妇来说。”郭大郎听得说,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个漏掌风。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来说亲,你却打我。”郭大郎道:“兀谁调发你来厮取笑?且饶你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个贵人,却来嫁我?”王婆鬼慌,走起来,离了酒店,一径来见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说亲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说亲,吃他打来。道:老媳妇去取笑他。”夫人道:“带累婆婆吃亏了!没奈何,再去走一遭。先与婆婆一只金钗子,事成了,重重谢你。”王婆道:“老媳妇不敢去,再去时吃他打杀了也没人劝。”夫人道:“我理会得。你空手去说亲,只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这件物事将去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问道:“却是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来,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唬杀那王婆。这件物却是甚的物?
君不见,张负有女妻陈平,家居陋巷席为门?门外多逢长者辙,丰姿不是寻常人。又不见,单父吕公善择婿,一事樊侯一刘季?风云际会十年间,樊作诸侯刘作帝。从此英名传万古,自然光采生门户。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择高楼与豪富。
夫人取出定物来,教王婆看,乃是一条二十五两金带,教王婆把去,定这郭大郎。王婆虽然适间吃了郭大郎的亏,凡事只是利动人心,得了夫人金钗子,又有金带为定,便忍脚不住。即时提了金带,再来酒店里来。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时不合空手去,吃他打来。如今须有这条金带,他不成又打我?”来到酒店门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两个兀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着郭大郎道:“夫人教传语: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妇把这条二十五两金带来定大郎,却问大郎讨回定。”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没一文,你自要来说,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了这条金带,却又理会。”当时叫王婆且坐地,叫酒保添只盏来,一道吃酒。吃了三盏酒,郭大郎觑着王婆道:“我那里来讨物事做回定?”王婆道:“大郎身边胡乱有甚物,老媳妇将去,与夫人做回定。”郭大郎取下头巾,除下一条鏖糟 [6] 臭油边子来,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边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转身回来,把这边子递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过了。自当日定亲以后,免不得拣个吉日良时,就王婆家成这亲。遂请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郑州请婶婶阎行首来相见了。柴夫人就孝义店嫁了郭大郎,却卷帐回到家中,住了几时。夫人忽一日看着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时会得发迹?不若写一书,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见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进步之计,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依其言,柴夫人修了书,安排行装择日教这贵人上路。
自当日定亲以后,免不得拣个吉日良时,就王婆家成这亲。遂请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郑州请婶婶阎行首来相见了。柴夫人就孝义店嫁了郭大郎,却卷帐回到家中,住了几时。夫人忽一日看着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时会得发迹?不若写一书,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见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进步之计,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依其言,柴夫人修了书,安排行装择日教这贵人上路。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明天启刻本《古今小说》插图
行时红光罩体,坐后紫雾随身。朝登紫陌,一条捍棒作朋俦;暮宿邮亭,壁上孤灯为伴侣。他时变豹贵非常,今日权为途路客。
这贵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讨了个下处。这郭大郎当初来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发迹变泰。怎知道却惹一场横祸,变得人命交加。正是:
未酬奋翼冲霄志,翻作连天大地囚。
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时,但见:
州名豫郡,府号河南,人烟聚百万之多,形势尽一时之胜。城池广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风传丝竹,谁家别院奏清音?香散绮罗,到处名园开丽景。东连巩县,西接渑池,南通洛口之饶,北控黄河之险。金城缭绕,依稀似偃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参天之状。虎符龙节王侯镇,朱户红楼将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时胜地。正是:春如红锦堆中过,夏若青罗帐里行。
郭大郎在安歇处,过了一夜。明早却待来将这书去见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着一身本事,当自立功名,岂可用妇人女子之书,以图进身乎?”依旧收了书,空手径来衙门前招人牌下,等着部署李霸遇来投见他。李霸遇问道:“你曾带得来么?”贵人道:“带得来。”李部署问:“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般武艺。”李霸遇所说,本是见面钱。见说十八般武艺,不是头了。口里答应道:“候令公出厅,教你参谒。”比及令公出厅,却不教他进去。
自从当日起,日逐去俟候,担阁了两个来月,不曾得见令公。店都知见贵人许多日不曾见得符令公,多口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俟候,李部署要钱,官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见符令公?”贵人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元来这贼却是如此!”当日不去衙前俟候,闷闷不已,在客店前闲坐。只见一个扑鱼的在门前叫扑鱼,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过了鱼。扑鱼的告那贵人道:“昨夜迫划得几文钱,买这鱼来扑,指望赢几个钱去养老娘。今日出来,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一扑扑过了,如今没这钱归去养老娘。官人可以借这鱼去,前面扑赢得几个钱时,便把来还官人。”贵人见他说得孝顺,便借与他鱼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过,却来说与我知。”
扑鱼的借得那鱼去扑,行到酒店门前,只见一个人叫:“扑鱼的在那里?”因是这个人在酒店里叫扑鱼,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门前变做一个小小战场。这叫扑鱼的是甚么人?
从前积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酒店里叫住扑鱼的,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里吃酒,见扑鱼的,遂叫入酒店里去扑。扑不过,输了几文钱,径硬拿了鱼。扑鱼的不敢和他争,走回来说向郭大郎道:“前面酒店里,被人拿了鱼,却赢得他几文钱,男女纳钱还官人。”贵人听得说道:“是甚么人?好不谙事!既扑不过,如何拿了鱼?鱼是我的,我自去问他讨。”这贵人不去讨,万事俱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时:
仇人厮见,分外眼睁。
不是别人,却是部署李霸遇。贵人一分焦躁,变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门前,看着李霸遇道:“你如何拿了我的鱼?”李霸遇道:“我自问扑鱼的要这鱼,如何却是你的?”贵人拍着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钱,担阁我在这里两个来月,不教我见令公。你今日对我有何理说?”李霸遇道:“你明日来衙门,我周全你。”贵人大骂道:“你这砍头贼,闭塞贤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这里比个大哥二哥!”郭大郎先脱膊,众人喊一声。原来贵人幼时曾遇一道士,那道士是个异人,替他右项上刺着几个雀儿,左项上刺几根稻谷。说道:“若要富贵足,直待雀衔谷。”从此人都唤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与谷果然凑在一处。此是后话。这日郭大郎脱膊,露出花项,众人喝采。正是:近觑四川十样锦,远观洛汭一团花。
李霸遇道:“你真个要厮打?你只不要走!”贵人道:“你莫胡言乱语,要厮打快来!”李霸遇脱膊,露出一身■■鞑鞑的横肉。众人也喊一声。好似:
生铁铸在火池边,怪石镌来坟墓畔。
二人拳手厮打,四下人都观看。一肘二拳,三翻四合,打到分际,众人齐喊一声,一个汉子在血泺 [7] 里卧地。当下却是输了兀谁?
作恶欺天在世间,人人背后把眉攒。
只知自有安身术,岂畏灾来在目前?
郭大郎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满地,听得前面头踏指约,喝道:“令公来!”符令公在马上,见这贵人红光罩定,紫雾遮身,和李霸遇厮打。李霸遇那里奈何得这贵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动,为我召来。”手下人得了钧旨 [8] ,便来好好地道:“两人且莫厮打,令公钧旨,教来府内相见。”二人同至厅下。符令公看这人时,生得:
尧眉舜目,禹背汤肩。
令公钧旨,便问郭大郎道:“那里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贵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尧山县人氏,远来贵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钱,不令郭威参见令公钧颜,担阁在旅店两月有余。今日撞见,因此行打。有犯台颜,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问道:“你既然远来投奔,会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般武艺尽都通晓。”令公钧旨,教李霸遇与郭威就当听使棒。李霸遇先时已被这贵人打了一顿,奈何不得这贵人,复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适间被郭威暗算,打损身上。”令公钧旨,定要使棒。郭威看着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这里比个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对。
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山东大擂,鳖鱼口内喷来;河北夹枪,昆仑山头泻出。三转身,两■脚。旋风响,卧鸟鸣。遮拦架隔,有如素练眼前飞,打龊支撑,不若耳边风雨过。
两人就在厅前使那棒。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斗不得数合,令公符彦卿在厅上看见,喝采不迭。
羊祜病中推杜预,叔牙囚里荐夷吾。
堪嗟四海英雄辈,若个男儿识丈夫?
两人就厅下使棒,李霸遇那里奈何得这贵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时收在帐前,遂差这贵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谢了令公,在河南府当职役。过了几时,没话说。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门闲干事,行至市中,只见食店前一个官人,坐在店前,大惊小怪呼左右教打碎这食店。贵人一见,遂问过卖:“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哄寻闹?”过卖扯着部署在背后去告诉道:“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内。半月前见主人有个女儿,十八岁,大有颜色。这官人见了一面,归去教人来传语道:‘太夫人教请小娘子过来,说话则个。若是你家缺少钱物,但请见谕。’主人道:‘我家岂肯卖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内见主人不肯,今日来此掀打。”贵人见说: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雄威动凤眼圆睁,烈性发龙眉倒竖。两条忿气,从脚底板贯到顶门。心头一把无明(名)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
郭部署向前,与尚衙内道:“凡人要存仁义,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郭威言轻,请尊官上马若何?”衙内焦躁道:“你是何人?”贵人道:“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内说:“各无所辖,焉能管我?左右为我欧(殴)打这厮!”贵人大怒道:“我好意劝你,却教左右打我,你不识我性!”用左手捽住尚衙内,右手就身边拔出压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内性命如何?
欲除天下不平事,方显人间大丈夫。
郭部署路见不平,杀了尚衙内。一行人从都走,贵人径来河南府内自首。符令公出厅,贵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杀了欺压良善之贼,特来请罪。”符令公问了起末,喝左右取长枷枷了,押下司理院问罪。怎见得司理院的利害?
古名“廷尉”,亦号“推官”。果然是事不通风,端的底令人丧胆。庞眉节级,执黄荆俨似牛头;努目押牢,持铁索浑如罗刹。枷分三等,取勘情重情轻;牢眼四方,分别当生当死。风声紧急,乌鸦鸣噪勘官厅;日影参差,绿柳遮笼萧相庙。转头逢五道,开眼见阎王。
当日,那承吏王琇承了这件公事。罪人入狱,教狱子■ [9] 在廊上,一面勘问。不多时,符令公钧旨,叫王琇来偏厅上。令公见王琇,遂分付几句,又把笔去那卓子面上写四字。王琇看时,乃是“宽容郭威”。王琇道:“律有明条,领钧旨。”令公焦躁,遂转屏风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闷闷不已。径回来司房伏案而睡,见一条小赤蛇儿,戏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这蛇,急赶急走,慢赶慢走,赶至东乙牢,这蛇入牢眼去,走上贵人枷上,入鼻内从七窍中穿过。王琇看这个贵人时,红光罩定,紫雾遮身。理会未下,就司房里飒然睡觉。元来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决不下的事,或是手头窘迫,忧愁思虑。故困字着个贫字,谓之贫困;愁字,谓之愁困;忧字,谓之忧困,不成喜困、欢困。王琇得了这一梦,肚里道:“可知符令公教我宽容他,果然好人识好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个由头出脱他。不知这贵人直有许多■扑 [10] :自幼便没了亲爹,随母嫁潞州常家。后来因事离了河北,筑筑磕磕 [11] ,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闲管事,惹这场横祸。
至夜,居民遗漏,王琇眉头一纵,计从心上来。只就当夜,教这贵人出牢狱。当时王琇思量出甚计来?正是:
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当夜黄昏后,忽居民遗漏。王琇急去禀令公,要就热乱里放了这贵人,只做因火狱中走了。令公大喜。元来令公日间已写下书,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书与王琇。王琇接了书,来狱中疏了贵人戴的枷。拿顶头巾,教贵人裹了,把符令公的书与贵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汴京见刘太尉,可便去,不宜迟。”贵人得放出,火尚未灭。趁那撩乱之际,急走去部署房里,收拾些钱物,当夜迤■奔那汴京开封府路上来。
不则一日,到开封府,讨了安歇处。明日早,径往殿司衙门俟候下书。等候良久,刘太尉朝殿而回。只见:
青凉伞招飐如云,马颔下珠缨拂火。
乃是侍卫亲军左金吾卫上将军殿前都指挥使刘知远。贵人走向前应声喏,复道:“西京符令公有书拜呈,乞赐台览。”刘太尉教人接了书,随入衙。刘太尉拆开书看了,教下书人来厅前参拜了。刘太尉见郭威生得清秀,是个发迹的人,留在帐前作牙将使唤。郭威拜谢讫。
自后过来得数日,刘太尉因操军回衙,打从桑维翰丞相府前过。是日,桑维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观着往来军民。刘知远头踏 [12] ,约有三百余人,真是威严可畏。夫人看着桑维翰道:“相公见否?”桑维翰道:“此是刘太尉。”夫人说:“此人威严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维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妾当奉劝。如不应其言,相公当劝妾一杯酒。”桑维翰即时令左右呼召刘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传钧旨赶上刘太尉,取复道:“相公呼召太尉。”刘知远随即到府前下马,至堂下躬身应喏。正是:
直饶百万将军贵,也须堂下拜靴尖。
刘太尉在堂下俟候,担阁了半日,不闻钧旨。桑维翰与夫人饮酒,忘了发付,又没人敢去禀复。至晚,刘太尉只得且归,到衙内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见处,见桑维翰下马入阁子里去。刘知远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见?因此怀忿,在朝见处有犯桑维翰。晋帝遂令刘知远出镇太原府。那里是刘知远出镇太原府?则是那史弘肇合当出来,发迹变泰。正是:
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闲携酒却成欢。
刘知远出镇太原府,为节度使。日下朝辞出国门,择了日进发赴任。刘太尉先同帐下官属带行亲随起发,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将在后管押钧眷。行李担仗,当日起发。
朱旗飐飐,彩帜飘飘。带行军卒,人人腰挎剑和刀;将佐亲随,个个腕悬鞭与简。晨鸡啼后,束装晓别孤村;红日斜时,策马暮登高岭。经野市,过溪桥。歇邮亭,宿旅驿。早起看浮云陪晓翠,晚些见落日伴残霞。
指那万水千山,迤■前进。刘知远方行得一程,见一所大林:
干耸千寻,根盘百里。掩映绿阴似障,槎牙怪木如龙。下长灵芝,上巢彩凤。寻条微动,生四野寒风;嫩叶初开,铺半天云影。阔遮十里地,高拂九霄云。
刘太尉方欲待过,只见前面走出一队人马拦住路。刘太尉吃一惊,将为道是强人,却待教手下将佐安排去抵敌。只见众人摆列在前,齐唱一声喏,为首一人禀复道:“侍卫司差军校史弘肇带领军兵接太尉节度使上太原府。”刘知远见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为牙将。史弘肇不则一日,随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钧眷到,史弘肇见了郭牙将,扑翻身体便拜。兄弟两人再厮见,又都遭际刘太尉,两人为左右牙将。后因契丹灭了石晋,刘太尉起兵入汴,史、郭二人为先锋,驱除契丹,代晋家做了皇帝,国号后汉。史弘肇自此直发迹,做到单、滑、宋、汴四镇令公,富贵荣华,不可尽述。
碧油■拥,皂纛旗开。壮士携鞭,佳人捧扇。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红袖引,一对美人扶。
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若按欧阳文忠公所编的《五代史》正传上载道:梁末调民七户出一兵,弘肇为兵,隶开道指挥,选为禁军,汉高祖典禁军为军校。其后,汉高祖镇太原,使将武节左右指挥,领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再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拜中书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已死,追封郑王。诗曰:
结交须结英与豪,劝君莫结儿女曹。
英豪际会皆有用,儿女柔脆空烦劳。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录自《古今小说》卷十五。《宝文堂书目》录为《史弘肇传》。篇末叙明“这话本是京师老流传”,似系北宋艺人之作。然头回叙洪迈淳熙年知越州绍兴府事,还有“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的话,明系南宋人的口气。胡士莹先生认为:故事先在北宋艺人口头流传,至嘉祐以后才写定。也可能头回是南宋末人加的,而正史则是原来的。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里的两个主人公都是五代时著名的历史人物。史弘肇是后汉的重臣,官至节度使;郭威是后汉的名臣,后来成为后周的开国君主。这两个历史人物都有很多非凡的英雄业绩,是可以大书特书的。然而,作者没有写这些而是选择了一个特殊视角,旨在掲示发迹变泰的主题,恰好史弘肇、郭威这两个人物在发迹变泰之前,有很多相似之处。《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作者选择史、郭合写,大概是受到《史记》的影响。小说写史、郭两人未成名之前,也是一种取巧的办法,因为此时两人的事迹正史记载极少,这样就可以吸收有关的笔记或精彩的民间传说敷衍成有声有色的故事。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之所以能成为“发迹变泰”类小说中的佼佼者,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取材的典型意义。作品中两个主要人物,发迹点、途径极其相似,乃至于相同。正如小说中写的那样:他们“两个最不近道理”。因为他们都是出身低微的人,都曾有过无赖行径,而后都得到了美满的婚姻。这美好婚姻的取得,是因为史弘肇被圣帝换上了“铜胆铁心”,将荣任“四镇令公”;郭威也因“红光罩顶,紫雾遮身”,“生得清秀,是个发迹的人”。这是其一。其二,作品的内容,多取材于笔记或民间传说。如苏辙的《龙川别志》中写郭威的妻子是唐庄宗的嫔御,庄宗驾崩后,被明宗遣之,途中遇到潦倒不堪的马铺卒郭威,嫔御见其有贵人相貌,便主动下嫁于他。小说中柴夫人嫁郭威的情节,似源于《龙川别志》。而史弘肇娶阎行首的情节,则是据史载史弘肇妻阎氏乃名酒妓的历史资料写成的。这些取材,都具有浓厚的民间传说意味,从而使小说更贴近市井细民的审美情趣。
关于郭威的形象塑造,是值得一提的。显然,小说中郭威的形象胜于史弘肇,而且更具典型意义。作者将郭威的无赖行径、豪侠义气、帝王禀赋糅合在一起写,既相互关联,又渐次展开。如柴夫人主动托媒下嫁时,郭威丝毫没有那种低声下气的“小人味”。当柴夫人以“二十五两重的金带定大郎”时,他却只“除下一条鏖糟臭油边子来,教王婆把去做回定”。这种近乎无赖的举动中还带有一分傲气,细细品来还藏有一点自信和非凡,读来产生一种不落俗套的新鲜感。又如柴夫人让郭威去找母舅符令公,“求立身进步之计”,而郭威却认为:“大丈夫倚着一身本事,当自立功名,岂可用妇人女子之书以图进身乎。”这里又将郭威的“贵人”志向进一步明朗,“自信与非凡”进一步光大。后因痛打李霸遇得符令公赏识提携,奠定了发迹的基础。后来又杀了尚衙内,如果说痛打李霸遇有报复的因素,那路见不平杀尚衙内则完全出于义愤。但因杀人入狱,使“发迹”的机遇受挫,后投刘知远,英雄方得用武之地。如此坎坷的历程,正是实实在在描绘郭威“发”和“变”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中郭威的英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发扬,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习性,还留有无赖的痕迹。由此可见《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郭威的形象塑造得极有个性。
小说“头回”中,洪迈作《虞美人》词,孔得明谓其“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还一一引证之,似有卖弄文才之嫌,这也是古典小说中常见的。 (张 虹)
注 释
[1].■(狋ì):纠缠。
[2].奶子:乳母。
[3]. 东司:厕所。
[4]. 蒿恼:打搅,吵闹。
[5].疃人:指村民。
[6].鏖(á狅)糟:犹腌■。污秽不洁的意思。
[7].血泺(犾狌ò):作血泊解。泺:湖泊。
[8].钧旨:古代的一种敬辞,下级对上级用。区别于“圣旨”。
[9].■(犫ē狀ɡ):原意是“穿甲的绳”。这里指用绳索绑人。
[10].■(犱犻ā狀)扑:原意跌倒。这里指人生坎坷。
[11].筑筑磕磕:筑,指捣土使其坚实。《释言语》:“筑,坚实称也。”磕,敲击。这里指生活中的磨难。
[12].头踏:指古代官员出巡时,前面的仪仗队。
张生彩鸾灯传
佚 名
入话:
致和上国逢佳姝,思厚燕山遇故人。
五夜华灯应自好,绮罗丛里竟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
囊里真香谁见窃,鲛绡滴血染成红。
殷勤遗下轻绡意,好与才郎置袖中。
生吟讽数次,诗尾后有细字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篮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生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因同琼体纤,轻绡料比杏腮红。
虽然未近来春约,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生以时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倏忽间乌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元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篮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呵卫甚众。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律,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何人遗下一红绡?暗遣吟怀意气饶。
勒马住时金■脱,挜身亲用宝灯挑。
轻轻滴滴深深韵,慢慢寻寻紧紧瞧。
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纤手摸裙腰。
车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之,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去包丝,则绿发堆云,脱僧衣而红裳映月。生女联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辇人物极多,惟君得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生曰:“当时获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推生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鸣四起,女谓生曰:“妾处深闺,祝天求合,得成夫妇。昨日浓欢,今朝离别,从此之后,无复再会。不若以死向君,无忘此情,妾亦感恩地下矣。”生曰:“我非木石,岂肯独生!”女曰:“君有此情,我之愿也。”遂解衣带共结,与生同悬于梁间。尼急止之曰:“岂可轻生如是乎?你等要成夫妇,但恨无心耳。”生女双双跪拜,求计于尼,尼曰:“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计,女遂约生:“今夜三鼓后,可于城北巨柳之下,我当将黄白之资,从君之道。”生曰:“果然否?”女曰:“妾与君性命可捐,何况余事乎?”女乃告归,生亦收拾黄白之资一包,如约伺于城北柳下。仿佛夜分,其女蹑步而来,并携包裹。生女奔宿于通津邸中。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是:
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鸣。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娘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荡的小秀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娘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 [1] 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荐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叠■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的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占《如梦令》词以解怀。云:
明月娟娟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闲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如何?
凤髻铺云,蛾眉扫月。一面笑共春光斗艳,双眸溜与秋水争明。檀口生风,脆脆甜甜声远振;金莲印月,弓弓小小步来轻。纵使梳装宫样,何如标格天成。媚态多端,如妒如慵。娇滴滴异香数种,非兰非蕙;软盈盈得他一些半点,令人万死千生。假饶心似铁,相见意如糖。
正是:
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
这舜美一见了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调光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便见分晓。有几般讨探之法,说与郎君听着。做子弟的牢记在心,勿忘了《调光经》!怎见《调光经》法:
冷笑佯言,妆痴倚醉。屈身下气,俯就承迎。陪一面之虚情,做许多之假意。先称他容貌无双,次答应殷勤第一。常时节将无做有,几回价送暖偷寒。
施恩于未会之前,设计在交关之际。意密致令相见少,情深番使寄书难。少不得潘驴邓耍,离不得雪月风花。往往的仓忙多误事,遭遇为大胆却成非。久玩狎乘机便稔,初相见撞下方题。得了时寻常看待,不得后老大嗟吁。日日缠望梅止渴,朝朝晃画饼充饥。吞了钓,不愁你身子正;纳降罢,且放个脚儿稀。《调光经》于中蕴奥,爱女论就里玄微。决烈妇闻呼即肯,相思病随手能医。情当好极,防更变;认不真时,莫强为。锦香囊乃偷期之本,绣罗帕乃暗约之书。撇情的中心泛滥,卖乖的外貌威仪。才待相交,情便十分之切,未曾执手,泪先两道而垂。搂一会,抱一会,温存软款;笑一回,耍一回,性格痴迷。点头会意,咳嗽知心。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以言词为说客,凭色眼作梯媒。小丫头易惑,歪老婆难期。紧提苍,慢调雏,凡宜斟酌;济其危,怜他困,务尽扶持。入不觑,出不顾,预防物议;擦不羞,诟不答,堤备猜疑。赴幽会,多酬使婢;递消息,厚赆鸿鱼。露些子不传妙用,令儿辈没世皈依。见人时佯佯不采,没人处款款言词。如何他风情惯熟?这舜美是谑浪勤儿。
真个是:
情多转面语,妒极定睛看。
说那女娘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娘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娘子,思量再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
半窗花影模糊月,一段春愁着摸人。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起来梳裹了,三餐已毕。只见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灯。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关闭房门,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娘子来。遂调《如梦令》一词消遣,云:
燕赏良宵无寐,笑倚东风残醉。未审那人儿,今夜玩游何地?留意,留意,几度欲归又滞。
吟毕,又等了多时。正尔要回,忽见小鬟挑着彩鸾灯同那女娘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那女子瞥见舜美,笑容可掬。况舜美也约摸着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娘子径往盐桥,进广福庙中拈香。再拜已毕,转入后殿。舜美随于后,那女子偶尔回头,不觉失笑一声。舜美呆着老脸,陪笑起来。他两个挨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那女子回身,捽袖中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舜美会意,俯而拾之,就于灯下,拆开一看,乃是一幅花笺纸。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你道花笺上写的甚么文字?原来也是个《如梦令》,词云:
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挂彩鸾灯,正是儿庭户。那步,那步,千万来宵垂顾。
词后,复书云:“妾之敝居十官子巷中。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十七日方归。止妾与侍儿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驾,少慰鄙怀。妾当焚香扫门迎候翘望。妾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时,喜出望外。那女娘子已去,及归,一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天晚,舜美乘便赴约,早至其处,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一词,来往歌云:
漏滴铜龙声拆,风送金猊香别。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
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饿虎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功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有首《南乡子》词单题着交欢趣向,道是: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 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躬身言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盼,以凡遇仙,自思白面书生,愧无纤毫奉报娘子。”那女子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珠。”舜美称谢不已,那女子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不得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女娘子曰:“莫若你我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女子应允。
是夜,女子收拾了一帕子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而行。将及二鼓,才方行到北关门下。说话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屟廊缓步,芳径轻移,擎台绣阁之中,出没湘裙之下,却又穿了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洪去了。
舜美虑他是个妇女,身体柔弱,挨挤不出去,还在城里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才有个少年秀士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路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关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云:“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溺水而死,遗鞋在此?”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皆说:“十官巷内刘家女子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那女子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好计,必先走往镇江去了。”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那女娘子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那女娘子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稍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居址。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那女子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那女子呜呜咽咽,自言自语在那里说,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女子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诲盗,稍子因瞰良人囊金妾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稍子欲淫污妾,妾以死誓奔而不能。次日稍子饮酒大醉,妾遂著先夫衣冠,脱身奔逃。不意延路抵此。”那女子难以私奔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设非昨日渡江归迟入亭,今日何能与娘子相遇?真是个大功果。娘子肯从我否?”女子曰:“妾身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女子拜谢,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家中父母令回去。瞬息又是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去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誓终身而不娶,尽一世以孤眠。惟务温习经史,无复燕游花柳。
已而流光如箭,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箱,上京应试。一路风行露宿,舟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说那女子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与师。
再说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庵中极大,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那女子天使其然,向窗楞中一看,唬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尼师忽入换茶,女子乃具道厥由。师尼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美骇然曰:“不肖 [2] 与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师尼又问曰:“曾娶妻否?”舜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下落。今生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师尼为寿。两个相别,渡江到舟。二人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人复访大慈庵,赠尼金一笏 [3] 。回至杭州,径报十官子巷刘家,其家不知何由。少然车马临门,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父母道:“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缺月重圆,又得相会。况得此佳婿,刘门幸也。”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生父母大喜过望,作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得生二子,前程远大,不负了半世钟情。正所谓:
间别三年死复生,润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燃烛频频照,笑眼相看分外明。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本篇为宋代话本,录自《熊龙峰四种小说》,撰人未详。《宝文堂书目》收录为单行本《彩鸾灯记》。《古今小说》亦见该故事,题为《张舜美元宵得丽女》。
小说分为入话和正话两部分,而贯穿其始终的,便是古今中外小说中绵延不绝的“情”。在入话的部分,叙元宵之夜,贵公子张生拾帕得识佳人,女子虽是个方外之人,但仍凡心未泯,为情所困,遗帕求缘。女子在与张生相亲相爱后,两人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只求能生死相随。后在乾明寺老尼指点下,双双远走他乡,“两情好合,谐老百年”。由此故事又引导出另一个更为曲折的爱情故事,即入正话。叙一个叫张舜美的青年公子,为应乡试,来到繁华的杭州城。也是在一个元宵夜的灯会上,张舜美与一个叫刘素香的女子一见钟情,但却被人群挤散。次日,张又在原相遇之处得与刘相见,刘并以身相许,两人遂私订终身。刘氏还提出与张舜美一同私奔。但在出城时,他们又一次被挤散,以致天各一方。刘素香流落在镇江大慈庵,张舜美则因相思成疾于杭城,险些送命。三年后,饱受相思之苦的这对恋人,终于在大慈庵重逢,有情人成了眷属,刻骨铭心的爱情有了结果。
小说在描写男女情爱上,表现出对传统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极大叛逆性。作品热情赞颂了两个女子对爱情勇敢而执着的追求精神。入话中的女尼以题诗帕上、遗帕灯会的方式来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完全不同于以往女性在婚恋过程中多处于被动的局面,表现了对自己命运把握的主动精神,这是极其值得称赞的。而正话中的刘素香则更为大胆,更具叛逆精神,她不遵从封建社会中男女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法,而是自主婚姻。在她心中,最有理的婚姻应首先是最有情的。所以,她与张舜美一见钟情后,连相互的姓名都没有问明白,便以身相许,并主动提出与张舜美私奔。这些举动在封建社会里可谓惊人之举,更属大逆不道。小说不仅没有用假道学的面目来进行讽劝,还以他们的美满结局表现出对这些人物行为的欣赏,这充分体现出思想观念的进步。
小说采用了套合的结构方式,从一个故事中的情节引导出另一个故事,而两个故事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入话与正话两部分在情节的展示、人物性格描写、细节处理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各自独立成篇,各有特点,不会相互混淆。
作品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各有特色。例如,入话中的张生和正话中的张舜美,虽然都具有富家公子身份,又都是风流倜傥、满腹才华的俊秀小生,可在个性性格上,张生心性优柔,他虽能同女尼共死,但当女尼告诉他不用去死,可带上钱财逃往他乡求共生时,他对女尼的话尚有迟疑不定之态。而张舜美的性格就显得比较决断,更具阳刚之气,且待人也就显得更为真诚可信赖。在他与刘素香私订终身后,便义无反顾地同意和她携手私奔;在他们失散后,他无情无绪,“唯务温习经史,无复燕游花柳”,并发誓终身不娶,表现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小说的叙述语言既活泼生动,又凝练传神,尤其是排比句式的运用,较好地展示了人物心理,烘托出人物个性。例如,入话中写张生拾帕后,盼望来年元宵灯节与佳人相会的心情时,即用“以时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的排比句式,传达出主人公苦于长相思的心理感受,令读者感同身受。再如,在表现刘素香与张舜美一见钟情的内心活动时,话本写道:“那女娘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活画出少女初见心仪的异性时的情状与心态。还有,在张舜美得见佳人却苦无交谈之机,踽踽独行回房时,作者写道:“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接着又写他为寻佳人,第二天又“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娘子来”。把一个坠入爱河又不知所爱之人在何方的年青人的行为和心境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不过,小说入话与正话两部分的情节、人物、事件等有雷同之嫌,结构布局与描写叙述上也有幼稚之处,但话本作为一种文体有一个发展过程,加之其主要对象是听众而非读者的具体实际,故这种情况的出现也是在所难免的。
(曾庆雨)
注 释
[1].越州:州名。治会稽(今浙江绍兴市)。辖境相当于今浙江浦阳江流域、曹娥江流域及余姚市等地。南宋时升为绍兴府。
[2].不肖:旧时自称的谦词。
[3].笏:量词。条、块。
苏长公章台柳传
佚 名
入话: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大宋真宗朝有临安府太守,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人皆称眉山老叟。前任翰林学士,后升端明殿大学士。此人文章冠世,下笔珠玑。为因口舌鲠直,多有伤人,恶了当朝宰相王荆公,被他寻件风流罪过,把苏学士贬去黄州安置。时人说《苏东坡风雪贬黄州》。后哲宗登基,复取回朝,除做临安太守。在任词清讼简,每日佥书公座,并无事务发落,却去西湖之上,造一所书院。门栽杨柳,圃种花木。但遇闲暇,去书院中,吟诗作赋,清闲洒落。至今西湖号为西东杨柳院,和靖老梅轩,古迹犹存。
时遇暮春天道,后园牡丹花开。那看园的园公,报与东坡知道:“牡丹花正开,请相公游玩。”东坡闻言,分付左右:“安排筵席,在四望亭上赏玩。不要请别人,汝可去请灵隐寺佛印长老来。此僧与我至交,我前任翰林院学士,他住持大相国寺,每日与我联诗酌酒。不想我贬黄州,此僧退了大相国寺,又去住甘露寺,又与我相交。今除在此做太守,他又退了甘露寺,来此住持灵隐寺,又与我交。多感他德,今令人可速请佛印长老来,共赏牡丹酌酒。”左右安排筵席已了,遂请佛印长老来。
只见那书院中绿窗朱户,小小亭轩,内排筵席。遂唤一妓者歌唱。此女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体态妖娆,精神清爽,当筵祗应清唱。唱罢,佛印问东坡曰:“此妓者,何人也?”东坡曰:“此妓是西湖上有座酒楼,唱的唤做章台柳。那女子能文章,好歌唱,每日只是怨恨落在风尘里。今日着他唱奉长老饮酒。”佛印大喜。东坡问章台柳道:“闻知汝能文章,怨落在风尘里。汝果有此意乎?我今日出个题目与你做一篇,若做得好,纳了花冠褙子,便与你从良嫁人去。敢是我就娶了你。”那女子闻言,乃上前深深地道个万福,道:“妾果有此意,若得相公如此,山海之恩不忘。”东坡曰:“你既有此心,便将你‘柳’为题,要见从良娶你的意思,或诗或词,□□做来。只不要见‘柳’字。”那女子将起笔作一词来,乃是《沁园春》:
弱质娇姿,黛眉星眼,画工怎描?自章台分散,隋堤别后,近临绿水,远映红蓼。半占官街,半侵私道,长被狂风取次摇。当今桃腮杏脸难比,好妖娆。
春朝晓露才消,暗隐黄鹂深处娇。千丝万缕,零零风拂水,随风随雨,晴雪飘飘。欲告东君,移归庭院,独对高堂舞细腰。从今后,无人折损柔条。
作罢,呈上东坡相公。东坡与佛印二人看了,言道:“不枉了这女子,如此聪明!”长老又道:“相公,这女子既有如此之才,何不作一首诗赠他?”东坡道:“我先作一首,烦长老亦作一首诗赠他。”东坡诗云:
章台杨柳不禁风,虑恐风吹西复东。
且与移来庭院内,免教攀折路岐中。
长老诗云:
带烟和雨几多标,惹恨牵愁万种娇。
欲识章台杨柳态,请君先看柳眉腰。
长老作诗罢,递与东坡。东坡曰:“绝妙好词!”叫左右交与那女子,女子深深谢了东坡,供筵唱毕,酒阑席散,女子纳还花冠褙子回家。揭去帘儿,闭了门在家里专候太守来娶他。不想东坡是醉中之言,那里记得娶他。
却说那章台柳在家专候了一年,不见来娶,只得寻个媒人,嫁与一个丹青大夫,姓李名从善去了。又过一年,忽一日,东坡相公的妹夫学士秦少游来临安访东坡。东坡留待午膳,与他在杨柳院中饮酒,不想风吹一片柳叶,落在酒杯里。那东坡猛然感上心来,记得“前年有一个妓女章台柳,我曾许去娶。不料一向失忘了,如今不知那女子在也不在?”随即写下一简帖,令左右寻问那女子消息。分付道:“若寻见他,就将我这简儿与他,叫他快来。”左右奉命去寻,偶然问着,他嫁了丹青大夫李从善。遂一径到李家递那简帖儿与他,章台柳见是临安府太守差人,遂拆开看时,却是一首诗。诗云: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柔条似旧垂,多应折在他人手。
章台柳看罢,乃与左右说道:“多多拜上相公,妾奉命守了一年以上,不见来娶,如今已嫁了丹青大夫了。”左右闻此言,即便回府禀复东坡道:“章台柳已嫁了一个丹青大夫,姓李名从善。”东坡道:“是我负了他,他今已嫁了丹青大夫,汝等就将一幅纸与他丈夫李从善,叫他画一枝杨柳来与我。”左右领了言语,去着李从善画了一枝杨柳图回来,递与东坡相公。东坡乃题诗一首在上,诗曰:
翠柳依依在路傍,不堪时暂被炎光。
终身难断风狂性,无分迁移到画堂。
东坡题罢,叫左右:“送将去,不要与李从善看。只将此画付与章台柳看。”左右遵命将去递与那妇人,那妇人看见画上有诗四句,况又画他本名,看了一回,亦将笔来也题四句于画上,令左右速带回与东坡看。诗曰:
昔日章台舞细腰,行人任便折枝条。
而今已落丹青手,一任风吹不动摇。
左右辞了妇人,回到府中,将画递与东坡。东坡看了,口称:“难得,难得。”将来挂在书院中,安排筵席,请到佛印长老,龙井寺辨才长老,智果寺南轩长老并学士秦少游,一同饮宴。酒至数巡,将那妇人的诗词与众人看,尽称:“难得,果好奇才!”东坡曰:“欲求列位珠玉一首在上以纪之,可乎?”只见佛印长老道:“小僧先占一词在上。”词云:
记得去年时节,春色湖光晴彻。杨柳绿依依,因甚行人折。听说,听说,已属他人风月。
辨才长老云:“老僧也作一词。”词云:
春色湖光如练,杨柳依稀拂面。杨柳已离栽,向别家庭院。哀怨,哀怨,欲见无由得见。
南轩长老云:“老僧亦作一词。”词云:
柳眼笑窥人送,袅娜舞腰纤弄。那更柳眉效蹙,三件皆出众。尊重,尊重,已作一场春梦。
秦少游曰:“小子也作一词。”词云:
传与东坡尊舅,欲作栏杆护佑。心性慢些儿,先著他人机勾。虚谬,虚谬,这段姻缘生受。
东坡曰:“我亦作诗一首在上。”诗曰:
杨柳因风不自然,分明对面没姻缘。
如今落在丹青手,留与诗人作话传。
诗罢,众人大笑,尽醉而散。
至今风月江湖上,千古渔樵作话传。
本篇为宋代话本,录自《熊龙峰四种小说》,撰人未详。
小说记叙了宋代大文豪苏轼的一则风流韵事:苏东坡做临安太守时,一日宴请好友佛印长老共赏牡丹花,席间名妓章台柳因有文才,苏东坡便有意当面一试,许言只要诗词写得好,便让章台柳脱籍从良,并说自己愿娶她。章台柳果然下笔成章,出手不俗,引得苏东坡与佛印连赞“如此聪明”,并以诗相赠。之后,心实的章台柳真的脱籍闭户,专候东坡来娶。而惯于笑谈的苏东坡竟对此事“失忘”了,苦候一年的章台柳只得寻媒另嫁画家李从善。又一年过去,一日东坡饮酒时见风吹一柳叶入杯,方忆起章台柳。再寻其芳迹,最终得到的是章台柳对他决断的回答:“一任风吹不动摇。”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手法也较一般。但作品中以诗词来描绘人物心态方面有其过人之处。以往小说中的诗词运用多有累赘和应景,甚至有拼凑之嫌,致使出现词不附意。而这篇小说中的诗词则能紧扣情节的发展及人物的心理,无镶嵌之感。例如,苏东坡要章台柳写诗或词一首来表明心迹,章台柳有“欲告东君,移归庭院,独对高堂舞细腰。从今后,无人折损柔条”。贴切地道出了她从良的迫切愿望,且有告白于东坡,她将终身与之相守。再看东坡对她的酬答诗中便缺少了章台柳的那份真诚,他“虑恐风吹西复东”,才想到“且与移来庭院内,免教攀折路岐中”,其中不难看出苏东坡那种居高临下、救世主式的势态。而佛印长老的酬诗颇有些涉狎,属于男性对美貌女子的赏心悦目,谈不上禅理机趣,反倒充满了红尘俗世的味道。写章台柳守候东坡,显出其人言出必行、守信于人的品性,反衬出苏轼身上那种文人无状、虚对应付的病态。
两年后东坡再忆章台柳是小说情节的一个转折。聪明绝顶的苏轼早料到章台柳一定他嫁了,诗中便写“多应折在他人手”,继而知其确已适人,便说:“是我负了他。”似乎东坡真是个情圣,他在真诚地为“失忘”而内疚。接着,他让李从善画一枝杨柳图来,并题诗曰:“终身难断风狂性,无分迁移到画堂。”只此一句,即写出了苏东坡对章台柳人格上的武断。在此,高傲的苏东坡在检讨自己负人的同时,又为自己不负责的言行找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藉口,他的真诚形象也随之消失。所以,当我们读到章台柳对苏东坡柔中带刚、掷地有声的回赠之作时,感到十分畅快。章台柳恪守信义、做人有原则、勇于维护自己做人尊严的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小说善于运用诗词描述心性,塑造形象,并给全篇带来了浓郁的文采和浓厚的文人气息。对以苏东坡这样的文人为主体内容表现的小说来讲是再恰当不过的。或许正是由于这种过于文人化的缘故,才使作品在充溢着市民的听书说书市场上遭遇冷处理,以至在国内湮没不存。这部作品后在日本被发现,才又重归故国。
(曾庆雨)
《武王伐纣平话》
讲史话本。作者不详。《全相平话五种》之一。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断为元人作品。副标题作“吕望兴周”。内容叙武王伐纣故事。多依傍正史,而穿插了许多民间传说,又加入了大量荒诞情节,行文较活泼。对后来《列国志传》和《封神演义》之创作有直接影响。有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单行排印本。
武王灭纣斩妲己
《武王伐纣平话》
甲子日,天降冲雷之声:“恁可破纣也!”武王曰:“有诸侯助伐朝歌。至癸亥日,有一路兵来,委的 [1] 投我。”令人去探,见当前一员猛将,此人身长一丈,肩担一柄大刀,披发似鬼,似擒龙捉虎之雄,却是录真山学业之人雷震子也。诣于武王面前,攀鞍下马。山呼万岁罢,武王大喜:“果然来投我。”武王又曰:“此城必破,愿天降三日血雨淋城,教天雷震地,城自摧破。”言罢之次,太公令教四下兵将一齐打城。三十六寨一齐发喊之次,果然天雷震城,血雨微微,天愁地惨,日月无光。癸亥日打城至夜,又至晓是甲子日早辰,于城四下兵将,一齐喊声,果然城墙自摧。三十六路打破城池,有兵将元帅,一齐入城去捉纣王。一城百姓,见城自摧破,自来搜捉纣王。纣王〔见〕兵势甚大,力不能及。纣王自点火焚烧了殿宇,仗剑冲兵便走。欲待走,被北伯侯祁杨广高声叫:“众兵将捉住无道之君者!”纣王知不免难,大叫一声,自往跳入火中。才欲待跳,忽然一人拦腰挟住,不能跳入火中,令左右捉住,拥见太公,武王见了。太公高声叫曰:“捉取妲己来!”兵将依令,速去宫内捉妲己。诣诸宫中,不见妲己。问宫人曰:“妲己在于何处也?”宫人言曰:“妲己在摘星楼上。”殷交共黄飞虎听道在摘星楼上,速去捉妲己。妲己见兵将至近,思不能脱难,望危楼 [2] 之下便跳。忽被一阵妖风吹向栏杆上,挂住妲己。被殷交捉住妲己,拥见太公。太公传令:“教牢收者!”教取了库藏金银财宝,更尽斩了费仲、费孟家族三百口,良贱尽皆诛戮。此乃不匡谏纣王、妲己,恣纵行无道者,尽皆斩讫;行善事者,子孙受禄;行不仁者,满门遭诛。太公曰:“戊午日兵临孟津,甲子日血浸朝歌。”有诗为证:
诗曰:
戊午兵临孟水桥,诸侯烈士尽来朝。
天心合与人心顺,甲子朝歌血水流。
又诗曰:
人笑姜公执钓钩,锦鳞不钓钓西周。
凤翔一道鱼和水,流到朝歌殿角头 [3] 。
太公、武王收兵于朝歌城外。翌日未时,武王为天下王。今已破纣也,殷交、武王共太公评议所行之事,以此拜礼祷祝天地神祇山川,并又祭纣王所害死的痛亡屈死生灵,然后斩纣〔王〕并妲己二人。武王太公并众将大小官员兵士等,焚香祷祝天地神祇名山大川。武王曰:“今破无道不仁之君与死之罪如此:纣王置下酒池肉林、虿盆炮烙之刑,剖剥忠良,剔割孕妇,斫胫看髓,罗织 [4] 苦死,所有万般凌迟枉死生灵皆祭之。”用香食美羹泼于地土。其日,天色阴晦,顺风听得苦死痛亡灵魂,享而食之,其祭食不移时刻 [5] 俱尽。或有一人言曰:“受有道君祭享 [6] 。”
太公传令,教建法场。大白旗下斩纣王,小白旗下斩妲己。帝问曰:“教甚人为刽子?”问一声未罢,转过殷交来:“奏陛下,小臣愿为刽子。陛下听吾诉之。”曰:“纣王昔信妲己之言,逐臣到一庙中,似睡朦胧,赐臣一杯酒,饮之,力如万人;又赐臣一具百斤大斧,教斩无道之君。以此神祇所祝,臣合为刽子。”武王曰:“据有此事,依卿之言。”武王并太公众文武群臣,皆带冠冕朝服,论条律:“若纣王苦害生灵万余人命,合斩纣王并妲己,与寡人报仇。”武王传令,教两班文武兵士,于法场上两下排列。众文武兵将,依奉圣旨,排列了当 [7] 。武王传圣旨曰:“推过纣王、妲己当面。”言:“纣王,尔有十条大过,尔知么?”纣王无答。武王又曰:“不仁无道之纣,尔囚吾父,醢吾弟身为肉酱,共妲己取乐,是一过也;虿盆、酒池、肉林、炮烙之刑,苦害宫妃,是二过也;尔去摘星楼上,撺下姜皇后■死,山陵 [8] 不修,葬后宫第七个梧桐树下,是三过也;你信妲己之言,远窜 [9] 太子,是四过也;杀害忠臣,贬剥忠良,是五过也。”武王言讫五事,泣下。纣王目睁无言。太公曰:“不仁之君,尔杀吾母,是六过也;尔醢黄飞虎之妻,有何罪名!是七过也;尔信妲己之言,剖孕妇,辨阴阳 [10] ,是八过也;尔信妲己之言,斫胫看髓,是九过也;尔信妲己之言,修□□(造台)阁,劳废民力;费仲谗言,自乱天下,是十过也。”太公言讫后五件大罪,纣王亦无对。武王并众文武尽言:“无道不仁之君,据此,合斩万段,未报民恨。”言罢,一声响亮,于大白旗下,殷交一斧斩了纣王,万民咸乐。二声鼓响,于小白旗下,刽子待斩妲己,妲己回首戏刽子,用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刽子堕刀于地,不忍杀之。太公大怒,令教斩了刽子。又教一刽子去斩。刽子持刀待斩妲己,妲己回首戏刽子,刽子见千娇百媚,刽子又坠刀落地,不忍斩之。太公大怒,又斩了刽子。有殷交来奏武王:“臣启陛下,小臣乞斩妲己。”武王:“依卿所奏。”殷交用练 [11] 扎了面目,不见妖容。被殷交用手举斧,去妲己项上中一斧。不斩万事俱休,既然斩着,听得一声响亮,不见了妲己,但见火光迸散。似此怎斩得妲己了?太公一手擎着降妖章,一手擎着降妖镜,向空中照见妲己,真性化为九尾狐狸,腾空而去。被太公用降妖章叱下,复坠于地。太公令殷交拿住,用七尺生绢为袋裹之,用木碓捣之。以此,妖容灭形,怪魄不见。后有诗为证:
休将方寸睐 [12] 神祇,祸福还同似影随。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瑏瑣来速与来迟。
《武王伐纣平话》,别题《吕望兴周》,系元代讲史平话,不署作者姓名。书分上、中、下三卷。上卷叙妲己入宫,太子殷交反纣事;中卷叙姬昌被囚羑里,黄飞虎反纣,比干剖心,及姜尚发迹等事;下卷叙武王伐纣,斩纣王、妲己事。书中故事略见于《史记·周本纪》及今本《尚书》中的《泰誓》《牧誓》《武成》及《逸周书》等史籍。但因年代久远,传闻多讹,故所叙故事难免悠缪荒诞,较富有民间传说之俶诡趣味。如话本写苏护向纣王献女,女儿被妖狐夺占躯体,入宫魅惑纣王;纣王派去追赶殷交的将军虾吼是大耗神,佶晋是小耗神,媿鬼、媿岁是剑杀二神,荡州太守韩渥是吊客神;周兵过潼关,纣王派出迎敌的离娄是千里眼,师旷是顺风耳等等,这些怪异神奇的人物故事,就多为民间说话人的艺术创造,它们对明代《封神演义》的创作曾产生过直接影响。
不过,该话本的审美认识价值,主要还不在于它的奇诞有趣的故事情节满足了当时市井细民嗜奇好异的审美口味,而在于它始终站在市井细民的立场上,尽可能地运用他们的道德思想观念、是非善恶标准来褒贬历史人事,探索朝代兴亡的历史规律,以满足他们的理性审美欲求。如上选“武王灭纣斩妲己”一节,就体现了这一思想旨趣。在市井细民看来,像纣王这样宠幸妲己,专任奸佞,淫恶无道,残义损善的暴君,当然就不再是什么神圣不可冒犯的一国之君了,而是十恶不赦的独夫民贼。对于这样一个视臣民如草芥的人,就应该、也必须讨之以正义,伐之以刀兵,决不能愚忠愚孝,任其蹂躏。所以平话作者在写到武王、姜尚率军打入朝歌、生擒纣王之后,首先所做的艺术虚构,就是让武王、姜尚将纣王押赴刑场,当众宣布他的十大罪状,揭露他种种淫恶无道的暴虐行径,以示伐纣灭商的正义性,以及诛杀纣王的大快人心。当然,这与历史记述并不相符,《史记·殷本纪》的记载是纣王兵败后,“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但平话作者作这样的改动,目的就是要将纣王明正典刑,以偿其暴,以快民意。而且,为了更痛快淋漓地抒泄人们诛灭独夫的快乐,平话作者还大胆地虚构了一个大义灭亲的纣王之子殷交形象,写他深恨父王摔杀其母的淫暴兽行,主动投奔武王,助周灭商,一路上屡斩商朝大将,最后打进朝歌,竟然自告奋勇,用大斧亲自劈死了父王和妲己。这在崇信儒家忠孝伦理的士大夫文人眼里,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如明代文人许仲琳在以平话为蓝本作《封神演义》时,就有意将殷交由商纣的逆子贰臣改变为商纣的忠臣孝子),但平话作者却大胆地虚构并肯定殷交的杀父之举。这鲜明地呈现了新兴市民阶层反对封建专制的、具有民主色彩的政治道德观念,即“君不义,臣可以不忠;父不慈,子可以不孝”。它与封建统治者一贯宣扬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愚忠愚孝之论,确实有着本质的区别。
当然,平话作者也并未完全摆脱封建意识的影响。如他在话本中所宣扬的女色祸国的思想就很明显。他认为,纣王本来也是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贤能国君,但正是由于他迷恋女色,才招来了作祟的妲己,惹出了亡国之灾,纣王的每一项暴行几乎无一不是在妲己的唆使下干出来的。尽管纣王也未尝没有意识到妲己之“邪”(如平话中卷写姬昌大胆陈辞,谏纣王重贤轻色,要求处斩妲己,纣王听后,“三思久之不言”),但他就是摆脱不了妲己的媚惑。作者认为妲己的这种媚惑能力,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无人能够抵拒,所以他在平话的结尾,就别出心裁地生发出刽子手奉命处斩妲己的细节。只要妲己“用千娇百媚妖眼”戏诱一下刽子手,刽子手就堕刀于地,不忍杀之,结果一连两个刽子手都被她害得丢了性命。换上殷交行刑,也不得不用白绢蒙上眼睛。这种夸张,不正透露了作者视女色为祸水的封建意识吗?虽然它寄托了民众希望君王勿贪恋女色的朴素政治意识,但把纣王犯下的许多罪恶都转嫁在妲己身上,这无疑是极为偏颇的,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平话反暴君、反暴政的思想意义。
(纪德君)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
讲史话本。作者不详。《全相平话五种》之一。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断为元人作品。叙写乐毅伐齐故事。内容以战国时期齐燕之战为线索,而虚构了许多神怪情节。对明清神魔小说创作有一定影响。有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单行排印本。
注 释
[1].委的:的确。
[2].危楼:高楼。
[3]. 角头:角落。
[4]. 罗织:捏造、拼凑罪名。
[5].不移时刻:顷刻之间。
[6].祭享:陈列祭品奉死难者。
[7].了当:完毕。
[8].山陵:帝王或皇后的坟墓。
[9].窜:使流亡、逃窜。
[10].阴阳:此指男女。
[11].练:白绢。
[12].睐:斜视。
孙膑说乐毅退师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
乐毅图齐
帝问先生曰:“燕兵又至,此是若何?”孙子言曰:“我王勿忧。臣用一计,交燕兵自退。”众官看用甚计退燕兵?是时,王曰:“和寡人亲征。”先生曰:“不须王去。”王曰:“卿无兵将少,如何退得燕兵?”先生曰:“臣有兵有将。”交四门立旗。孙子旗立起,第二日,有人报袁达、李慕、独孤陈三人,领兵三千入朝见帝。礼毕,即赐袁达为飞骑将军,次加李慕为飞骑都太尉,独孤陈左右将;马升、解信遥受本处节度使,点兵十万。问:“先生几时兴兵为帅?”先生曰:“将士在志不在勇。膑身独自去。”王曰:“莫有误失家邦?”孙子向龙床奏计,都无数句,王曰:“好强孙子,去见乐毅,看甚计回来。”孙子告曰:“我王休忧。膑单身不用片甲,手不执寸刃,只凭三寸之舌,交乐毅百万雄军自退。”先生辞帝,前去燕寨。
孙子说乐毅
忽有小军报元帅:“寨门外有一道人,着青袍,骑着青牛,提双拐,来见招讨。”乐毅闻之大怒:“正是孙子瘸汉,准备刀斧手,来者便斩。”那时先生下青牛,拄沉香木拐,入寨去见乐毅。乐毅言曰:“孙膑有何面目来见我,待说甚?”孙子至帐下,乐毅自思,两国相持,不斩来使,看孙子来者说甚么。
乐毅下帐见孙子,礼毕,乐毅曰:“仁兄先生何来?”孙子曰:“特来讲和一件事。”毅曰:“何事也?”先生曰:“交我上帐可言。”毅曰:“看有甚事。”先生上帐坐定,跌足 [1] 捻髯,目视乐毅。乐毅言:“何也?”孙曰:“古者燕齐为唇齿之邦,今两国不和,齐王故使膑来讲和。膑为贤士,兼次 [2] 齐王幼小,兵少将微,库藏空闲 [3] ,人民残毁。今仁弟兵雄将勇,非为之敌。看膑一面,仁弟肯回兵么?”乐毅哮吼如雷:“叵耐瘸汉,敢发此言!”喝令刀斧手:“下手者!”石丙言:“不用外人,我与你下手。”轮起石锤便打孙子。孙子性命如何?
当有乐毅扯住:“未可着 [4] !孙子别有甚事。”毅又问先生曰:“待论文,待论武?会其本 [5] 是交我回兵。”膑曰:“尔非为〔将〕乎。”毅曰:“我非将乎,怕 [6] 有破绽处么?”膑曰:“你为百万之师,何向此处下寨?”毅曰:“此处何也?”膑曰:“岂不看《六韬》书云:凡将士领兵者,泽地下寨,其兵怕风;穴处下寨,其军怕水;草地下寨,其军怕火;草地下寨,其军怕贼。”乐毅无言可对。孙子曰:“仁弟,我若不存仁义,交你百万兵片甲不回。”众将皆惊:“先生真个强。”且看乐毅肯休么?
乐毅曰:“先生何以言之?”孙子曰:“膑非为大言。我观如下无水,唯一河。我若兵来,其水断流,何奈之?”毅曰:“齐兵,我已知其数,吾何惧!你有甚高强武艺,交我回兵?”膑曰:“若讲和不定,你敢放我出寨去,便起兵来捉你。”乐毅哂之,石丙大怒:“用锤打死瘸汉!”乐毅扯之:“已在咱计中矣!”毅曰:“尔一身在吾计中,不能自保,何须说大口 [7] 也?”膑曰:“我单身来讲和,你排刀斧杀膑性命者,非君子也,乃小人之才。”毅曰:“各佐其主图王霸业,不顾你死我活,自来如此。”膑曰:“尔就此图我一命,难成大功;取齐境七十城,何以弃之?”毅曰:“此事非我也,乃是骑劫一时之失。我今为帅兴兵,复取齐城,未为晚也。”膑曰:“既齐国有膑,尔何再收之?”毅曰:“尔一身残害 [8] ,岂能为用?”孙子曰:“将志在谋不在勇。”毅曰:“尔有甚策出我寨去?”膑用手写计:“你试看。”毅看罢,道:“先生真个强。”写着甚计策来?
孙子曰:“膑虽残害一身,为上敌燕兵百万之众,更休道手下有强将勇士,何惧尔也。”毅曰:“此言非为患。你有袁达勇,我有石丙雄。袁达使一百斤宣花巨斧,石丙使二百斤石锤。我领百万雄兵,尔却单身至寨,更何夸强。”膑曰:“将在于计谋,你空为百万之师。尔不辱邈 [9] 你上祖乐羊子节概 [10] ,交别人就身上摘了印。”毅曰:“你不辱邈你上祖孙武子十八国之师,父母皮肉不可毁伤,交人刖了两只脚。”膑曰:“刖我足时非强,庞涓仗天子之威。”毅曰:“我不仗皇帝之势,此也便杀你。”膑道:“把如 [11] 你先杀我,不如先杀你。”抡起沉香木拐,觑 [12] 着乐毅头上便打。未知性命如何?毅曰:“自从盘古王初分,不似这瘸汉大胆。”看乐毅肯饶么?
孙子氶(亟)怒,用拐便打,乐毅用手约 [13] 住。石丙大怒:“打杀孙膑,容易图齐。”乐毅曰:“未可。交尽词 [14] 者,杀它(他)未迟。”膑曰:“尔仗众杀我,非强;你敢放我出寨,取少军兵来敌你多兵,则一阵便见高低。”乐毅曰:“这汉使脱身之计。”毅曰:“我不放你出去。”膑曰:“你不放我出去,你敢做耶娘 [15] 养着我么?你不放我出寨去,就此处杀你。”膑于衣底取刀与毅看。乐毅曰:“杀你可当强?”膑曰:“你不敢杀我。百万军中我杀你,万载标名;你杀我,千年骂名。你若杀我,交你一百万军,限三日,血流成河。”石丙怒曰:“你道有灵圣,打杀你,看谁来与你报仇!”抡起石锤,望孙子顶门上便打。看孙子性命如何?
其时乐毅扯住石丙曰:“不可。杀者(之)容易,恐患在后。”乐毅谓孙子曰:“你不赢我几阵,我怎肯回兵!”膑曰:“你是好汉,有将才,敢对阵相持。交我去取些小兵来,阵上捉你,如翻手耳。”乐毅言曰:“俺也不信。咱放将你出去。”石丙曰:“不如这里打杀瘸汉!”乐毅曰:“不可。看用甚计来近我。”交孙子出寨去。石丙自思,俺根 [16] 到没人处,打杀这瘸汉。孙子出寨,得青牛骑了,便去怀里取出两个鹁鸽放起,上带哨子响。石丙道:“孙膑有埋伏军兵。”石丙曰 [17] 便回。放孙子行二里之上,石丙观无伏兵,石丙大怒,言曰:“这汉使脱身计,今番捉住,不由乐元帅,我便打杀这瘸汉。”领五百军兵胜将去赶孙膑。看脱得么?孙子见石丙来赶,放青牛便走如飞。石丙赶不及,回兵归寨。
《乐毅图齐》系元代讲史话本,不署作者姓名,书分上中下三卷。上卷叙孙膑率齐兵伐燕救父,诛燕王脍及丞相之子。燕昭王立,以重金招贤,拜乐毅为帅,誓志伐齐。中卷叙乐毅下齐七十余城,杀死齐王。孙膑复出,用反间计使燕王召回乐毅,并教田单以火牛阵杀退燕兵。燕王复用乐毅,与孙膑斗智。下卷则叙孙膑之师鬼谷子与乐毅之师黄柏杨斗阵斗法,取得胜利。
书中所叙故事,略见于《史记》等书,但有较大出入。据史书记载,公元前314年,齐宣王命章子(而非孙膑)率兵伐燕,杀死燕王脍和丞相之子。公元前284年,燕国上将军乐毅率兵伐齐,攻下七十余城。公元前279年,燕惠王(非燕昭王)派骑劫替代乐毅,齐国田单驱赶火牛(非孙膑所教),打败了燕兵,收复齐地。可见,这些战争均发生于公元前4世纪末至公元前3世纪前期。而孙膑早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即已死去,岂能又还魂指挥对燕的战争?原来这是因《七国春秋前集》已写了“孙庞斗智”,孙膑作为智谋的化身已经深入民心,甚受民众崇拜,于是平话作者为了迎合民心,便一厢情愿地延长了孙膑的寿命,把他说成上述战争的决定性人物,大力夸赞他的智谋。因此,这部《乐毅图齐》,从书名看好像以乐毅为主,可实际上,主角仍是孙膑;而平话的主旨,也同《七国春秋前集》一样,也依然是讴歌贤才,张扬智谋。如书中就多次提出“得贤者昌,失贤者亡”,把得贤与否看成是国家兴亡的关键。其卷首诗也说:“燕邦乐毅齐孙膑,谋略纵横七国中。”压卷诗更说:“纵横斗智乐孙辈,青史昭垂万世名。”
不过,孙膑、乐毅相较,孙是主,乐为宾,乐之智谋常常成为孙之智谋的奇妙烘托和反衬。这一点从孙、乐斗智的许多章节都可看出。如这里节选的“孙膑说乐毅退师”故事,就是孙、乐斗智的精彩片断之一。当时,乐毅在燕兵被田单用火牛阵打败之后,秉承燕王之命,再次兴师图齐。面对浩浩荡荡、席卷而来的百万燕兵,齐王甚感忧惧。孙膑于是挺身而出:“我王休忧。膑单身不用片甲,手不执寸刃,只凭三寸之舌,交乐毅百万雄军自退。”这充满自信的话语,初步显示了他的爱国精神和不凡气度。进入燕寨后,孙膑先是“上帐坐定,跌(趺)足捻髯,目视乐毅”,然后便以“古者燕齐为唇齿之邦”,晓之以义,以“齐王幼小,兵少将微,库藏空闲,人民残毁”,不堪与燕王为敌,动之以情。这又表现出他的沉着气概和仁者风范。当乐毅不肯轻易回兵时,他又进一步示之以利害,坦言相告乐毅排兵布寨犯了兵家大忌,使燕将尽皆吃惊佩服,这再次展现了他以“仁义”为心的博大胸怀。乐毅恃勇意欲杀之,他嘲笑说:“将志在谋不在勇”,“我单身来讲和,你排刀斧杀膑者,非君子也,乃小人之才”。并反激乐毅:“尔仗众杀我,非强;尔敢放我出去,则一阵便见高低”,“百万军中,我杀你,万载标名;你杀我,千年骂名”。这使好强的乐毅听了不能不心存忌讳,并被激荡起一股血气之勇:“俺也不信!咱放将你出去。”结果孙膑终得脱离虎穴。这充分显露出他临危不惧、大智大勇的智者风采。特别是最后他从怀中取出鹁鸽放飞,骗得石丙中计一节,更表现了他的机智、风趣,令人忍俊不禁。不过,作者也并未将孙膑完全美化。孙膑也有“气急败坏”,口出粗语的时候。面对乐毅的仗势威吓,他气急了,就嘲骂:“你空为百万之师。尔不辱邈你上祖乐羊子节概,交别人就身上摘了印。”乐毅偏不放他,他又破口大骂:“你不放我出去,你敢做耶娘养着我么?”并举杖弄刀,要打杀乐毅。这就揭示了孙膑粗豪不羁的一面,显得很真实,不但没有损坏他机智、仁义、沉着、刚勇的主导性格品质,反使他变得更加可敬、可爱。
相比之下,乐毅在与孙膑斗智、斗口的过程中,则明显智逊一筹,处于下风。他虽然身为大帅,但却易暴易怒,不够老沉、仁厚。孙膑甫进燕寨,他就扬言杀之。孙膑良言劝和,他又“哮吼如雷”。孙膑指出他下寨犯忌,他虽心服而口犟,并以孙膑在他手中,动辄喊打喊杀,几乎没有一点儿名将的胸襟和气度。不过,乐毅毕竟不同于他手下的莽将石丙,他还是有政治头脑的,所以石丙几次下手欲杀孙膑,都被他及时扯住。而且,他还颇有点自负,他放孙膑出寨,虽是被“激”,但也是不信邪,有意要看孙膑与之对阵“用甚计来近我”。后来,事实证明,乐毅的自负,是不明智的;他不听孙膑所劝,罢兵回国,乃是自取其辱。因此,他与孙膑的这次斗智和后来的斗阵、斗法,都成了对孙膑“智”高无上的有力陪衬和烘托。
在本节故事中,石丙的形象虽着墨较少,但也很生动、鲜明。他的鲁莽、凶暴,常使读者为孙膑的性命捏一把汗,使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同时,他的鲁莽性格也与乐毅的性格相辅相成,与孙膑的性格相映成趣,让人觉得有似张飞,也不乏可笑、可爱之处。
总之,这段话本虽然全以人物对话、动作为主,艺术描写较少,但人物富有性格色彩的对话和富有表现力的动作细节,以及由此导演的戏剧冲突,却颇为精彩、动人。读之就好像是在看一出妙趣横生的戏剧,使人据此可以想见彼时平话演说所具有的艺术魅力。
(纪德君)
《秦并六国平话》
讲史话本。作者不详。《全相平话五种》之一。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断为元人作品。副标题作“秦始皇传”。内容基本上依据史实,记述了秦始皇并吞六国之故事。有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单行排印本。
注 释
[1].跌足:跌,疑为“趺”(犳ū)。趺足:两腿盘叠而坐。
[2].兼次:加上。
[3]. 空闲:空无所有。
[4].着:句末语助词,表示命令或祈求口吻。
[5].会其本:归根到底。
[6].怕:疑问副词,莫非。
[7].大口:大话。
[8].残害:伤残;残疾。
[9].辱邈:辱没;玷辱。邈,通“藐”。
[10].节概:指品节、气概。
[11].把如:连词,与其。
[12].觑:望;照着。
[13].约:遮挡;架隔。
[14].尽词:把话说完。
[15].耶娘:即爷娘。
[16].根:同“跟”。
[17].曰:当为衍文。
六国合纵伐强秦
《秦并六国平话》
话说李斯奏始皇帝曰:“陛下,今有荆楚襄王为招讨,合诸国兵马约二十余万,猛将数十员,兵临城下,将至濠前。取王圣旨。”秦始皇大惊曰:“朕谋天下并吞一统,岂期诸邦会兵来侵吾国。”敕问文武官僚:“谁退诸邦兵马?如有功者,必加官赏。”当有王翦出班奏曰:“陛下休虑。虽有诸国二十余万兵将,小臣乞兵二万,令李彪、伊虎为将,臣为主将,退诸国来兵,保王社稷无虞 [1] 。”始皇大悦:“全仗卿在意者!”
王翦在演武亭交兵二万出城外下寨。景耀龙先锋排下二龙争珠阵,李彪布下半天撒网阵。二将临军,施礼毕,李彪曰:“秦斌,你等因甚兴兵来侵吾国?你若会事 [2] 之时,出阵一战,可决胜负。”秦斌答曰:“奉楚王命并诸国王命,因为始皇无道,谋吞六国,遣使来投慢书 [3] ,胁令诸邦纳土,意图六合 [4] 混一,是致诸国大王合纵 [5] 兵至。”李彪言:“兵临渭河,可以一战。”秦斌怒道:“渭河之兵何能为?待我伐秦为荒草之地。”李彪大怒:“叵耐小邦,结党侵凌大国,待教诸国一兵片甲不回。”道了,二骑便斗。
诗曰:
二马骋英豪,凌云杀气高。
非但智斗智,全凭刀斗刀。
二马挑战三十余合,秦斌败走,李彪赶将来,杀败三军。副先锋景耀龙,身穿黄金锁子甲,体挂皂罗袍;头上铁幞头,燕尾交加,黑雾缠身罩体;坐下跨一抱月乌骓,肩担一条清风利枪,腕悬一百二十斤竹节钢鞭,出阵与秦将打话。李彪喝问:“来将何人,愿闻姓字。”楚将答曰:“咱每 [6] 是先锋景耀龙。”那李彪道:“休走!”二将场中宛转 [7] ,杀气腾空。约斗三十余合,景耀龙诈败走,李彪赶将来,不防景耀龙取出弓矢,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正)中李彪,金盔倒着两脚腾空。
诗曰: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 [8] 总不知。
那时李彪中箭已死,小军抢得尸首,回归阵中,告复招讨。主将王翦钧旨,令伊虎出阵,高叫“索来将挑战”。楚王见副将景耀龙果是英雄难敌,再令正先锋秦斌出阵。施礼打话已毕,二人挑战。秦斌、伊虎相交,一枪来,一刀去,二人厮杀。
诗曰:
幽幽不让梨花舞,兖兖(衮衮) [9] 难容柳絮飞。
那时二将交斗,马似北海玩珠龙,人似南山争食虎。约斗三十余合,伊虎败走,秦斌赶将来,被伊虎勒住马,后赶得快,二马相并中,一枪刺落下来。只见金盔倒着,两脚登空。小兵抢秦斌回阵后,用金疮药救得活,三军一时败走。
次早,楚王召集诸将,问曰:“甚人敢出阵生擒秦将?”有张晃奏道:“小人愿往。”伊虎出阵,二将交斗,伊虎大败,归于本阵。王翦打扮,耀日银盔盖顶,身穿蜀锦战袍,肩担一百二十斤三尖刀,四十八环掉刀,跨一匹赤色马出阵。张晃出阵打话,二骑相交,惹起四野愁云,震起满天杀气;人似南山虎,马若北海龙。王翦战三十合诈败,张晃赶将来,二马(相)并,王翦举刀斩落,张晃翻身,下脚捎空。王翦(回)头招起三军喊杀,楚兵大败,东砍西斫,南倾北倒,星罗云散,七断八续。楚兵退五里下寨。
秦兵具表秦始皇。始皇大悦,圣旨再令王翦退诸国兵马。王翦进兵至五里下寨。次日,布下四门斗底阵,王翦出阵索战,楚王召集诸将曰:“有何人对敌秦将?”当有赵将陈申唱喏道:“小人愿往。”二人战三十合,王翦诈败,陈申赶将来,王翦不用长刀,拈弓取箭,翻身背射三只(枝)连珠箭,喝声:“着!”不知陈申性命怎生?
诗曰:
似虎将军还落马,如龙骁骑只空回。
那时陈申中箭,坠下马来,众兵抢归阵去。军中撞出一员猛将,鬼面 [10] 冯亭,肩担一柄铜斧奔将来,喝声:“王翦休走,咱来与你决定输赢!”王翦与冯亭挑战五十合,并无胜负。令各收军,明日却战。
楚王召诸将问:“明日何人捉获王翦,功成者千金赏,万户侯。”有周光奏曰:“小人有一计,恁地恁地 [11] ,今夜为刺客,去刺王翦。”商议已定,楚王曰:“将军在意。”周光准备,等三更时分,去刺王翦。王翦至晚,帐中忽起狂风一阵,王翦思量,今夜必有刺客来。呵传下军令,令伊虎照烛营寨,紧紧防备。伊虎令小军打动更鼓,一更,二更,不觉无事。转过三更,有韩国将周光,听得鼓已三敲,手藏匕首,纳在袖中,出寨为刺客。来至秦寨,但觉四下小兵困乏,密地偷入秦寨,次入帐前,望□□(见王)翦伏在中军桌子上困倦,面前一碗明灯。只隔□(三)四十步地,不知 [12] 大踏进几步,刺杀王翦。周光猛着力踏上,怎知帐前三四十步前后,有那陷马坑,使麻布绷了,将土撒在上。周光踏虚,跌落坑内,撞动绳索上铃子响,四下诸军拿钩扯上,押见招讨。招讨喝问:“你是谁人?”周光回言:“某是韩国周光,特来刺杀招讨。”招讨笑道:“你好大胆!”令小卒将囚车绑缚,解去献与始皇。未行之际,有那伊虎告招讨:“不如且将刺客周光放回楚军,令他回报楚王,使他早早退兵,免得二国干戈,多少 [13] 省事。”招讨道:“你这话也中。”喝令押周光到帐前,向周光道:“别人便叵耐 [14] 您为刺客,便教您死;咱们放你回兵。可报与楚王,休以大国为意。”分明是伊虎一言半句,救了周光。
诗曰:
临危伸出拿云手,救得天罗地网人。
周光谢了招讨,归于本阵,见楚王言前事。楚王大惊,言:“王翦放你回营,真个贤人。”楚王召诸将曰:“攻伐秦城不下,计将安出?”有那李牧奏王曰:“明日容小人一战,克日攻伐秦城。”楚王依奏,令李牧出阵。
次日,只见星沉河汉,日出扶桑 [15] ;疏钟传紫禁之声,辽水泛红霞之影;晓烟迷岸草,寒雾湿庭芜。辰牌时分,李牧布下方字阵,肩担蘸金斧出阵,厉声高叫,索王翦打话。门旗下撞出一员将,乃王翦也。肩担一百二十斤三尖两刃刀,排下圆字阵。与李牧打话不同,交战三十合,李牧败走。王翦赶杀三军,诸国兵退十里草坂下寨。楚王见李牧走败,心中不悦。李牧虽号名将,年已六十,气力衰乏,怎生敌得那少年的王翦?楚襄王召诸将问曰:“谁人能擒获得王翦者,重赏。”魏将龙离足出班奏曰:“小人愿往。”楚王大喜,见此将身长八尺,披水磨柳叶甲,皂罗袍罩体,肩担大捍刀约重一百斤,骑匹乌骓马出阵,厉声高叫:“王翦招讨,比个胜负阿!”王翦出阵,二马相交,惹起四野愁云,震起满天杀气。才三十合,龙离足败走。王翦招起人马,赶杀人兵,东西乱撞,奔走如飞。齐将邹兴撞出阵来,与秦将王翦不通名姓,挑战才三四十合,邹兴败走,王翦急追。邹兴插了枪,取出鹊面宝雕弓,三只(枝)狼尾箭,翻身射三只(枝)流星箭。王翦闪过三箭,邹兴大败,将兵亏折了五百余人,死尸遍地,鲜血坑流。王翦收兵回阵。
楚王不悦,连败数阵,若不抵拒,恐秦兵侵城。楚王召众将会议:“今来攻秦不下,难以退兵,恰似骑着虎头,若不毙虎,虎有伤人之意。”有孙虎奏曰:“攻秦不下,缘秦将英豪兵勇。孙虎虽怯,亦愿□(出)战。”□(因)将人马布下百胜长蛇阵。但见:亚枪来时,刀作尾叠;铠角如鳞,旌旗红耀。目中剑戟,排成口内齿;使马军盘牙,昂首纵步,人展玉舒腰。枪排布密,亘教蒋武不能当;弓弩齐施,便若高皇难闪避。阵排吞象势,马号化龙骀 [16] 。孙虎上阵索秦将。王翦出阵,见对阵布百胜长蛇阵,“俺布五方阵。”如何见得?东连甲乙,见一千蓝青旗;西方庚辛,现二百柄如霜斧;北为壬癸,皂纛旗下马如龙;南按丙丁,红旗影里兵似火;黄旗招飐处,戊己按中央。王翦出阵,肩担三尖两刃掉刀,与孙虎打话不同,二将交战。不上三十合,孙虎佯败,王翦赶将来,却被孙虎将黄旗一招,变成四门斗底阵,掩围下王翦。有伊虎带兵冲阵来解围,也被孙虎兵围了在荒郊田地里。齐、燕、魏、赵、韩、楚诸将,皆会兵来围定王翦、伊虎两个。小卒走去报丞相李斯,称王翦招讨已被围在城前十里荒郊田地里。李斯奏上始皇道:“王翦被围,愿朝廷发兵去解围,救出王翦、伊虎两个。”那时王贲领兵一万出城,来到十里荒郊之地下寨,大喊数声。王翦在内发喊,知救兵来到,内外相攻应,杀诸国兵马大乱。乱战一场,死尸遍野,鲜血坑流。自辰时乱杀至未时,各各鸣金收兵,折了万余人。楚王收兵点检,约计折了二万余人,有胡曾诗为证。
诗曰:
诸国兵来要伐秦,反遭亏将损人兵。
思量无计回军路,秦勇刚强甚怕人。
话说楚王大惊,不合为长兴兵,伐秦不下,折将亏兵,恐敌不拒,预先祸及本邦。暗思忧虑,召项梁至,问:“伐秦不下,折将亏兵,万一不便,祸及本邦。诸将想有谋计可进谏,图安社稷?”时项梁沉吟半晌之时,奏曰:“陛下休虑。臣虽无能,不肯出秦之下,当血战以决胜败。”乃定一计杀退秦兵,密奏楚王。楚王道:“卿之计是也。”令项梁领五千兵,布下五虎离山阵。
诗曰:
三敲鼓响阵头圆,一棒锣声如捻指。
那时撞出一员猛将,肩担一口大刀,厉声高叫索打话,乃是王贲。王贲见对阵五虎离山阵,未免摆下二龙混海阵。项梁出阵,二人施礼毕,打话。王贲骂曰:“项梁,你等楚王辄敢合纵诸国兵来伐秦,罪犯弥天不小。目今汝等奏上楚王,早将楚国州郡县图献上始皇,免教荆楚人之受苦。”项梁答曰:“非我楚王合纵结横伐秦,皆是秦邦始皇无道,先遣使命赍国书来诸国,克伏纳土,意图六合,致使诸国不从,是致兵来,即非楚王之过。”王贲言:“既是楚王不肯献上□(一)十八郡经图,克日兴兵,并成荒草之地,悔之已晚。”二将打话已了,二骑来交。场中宛转,杀气腾空。一来一往,似凤翻飞;一上一下,何鹘展翅。才三十合,喝交歇,令各人归阵。卸了衣甲,权歇片时,整顿衣甲器械。拍马临军,再战二十余合,项梁奔走归阵。王贲自思,此将乃是名将,不敢赶上。项梁归阵,奏楚王曰:“臣诈败,王贲不赶,难以施计。”楚王问:“卿有何妙计施之?”项梁奏曰:“此王翦、王贲,英雄难敌,臣施一小计,聊损他兵。”楚王问曰:“尔计何如?”项梁附耳道:“恁地恁地。”楚王大悦:“依卿之言。”项梁先差李仲、韩员领兵二千,去退十五里大树林下,埋伏左右畔,等候杀秦兵人马。项梁奏楚王召请诸国大将至御前,楚王分付诸卿大将:“今日定计杀秦兵,恁地恁地。”诸将依令,准备器械,杀退秦兵。楚王令秦斌策应项梁,为引兵战。将军出阵,厉声高叫:“秦将愿来挑战!”王翦出阵与项梁施礼毕,打话不同,二将交战,才三四十合,项梁败走。王翦赶上追捉,不见项梁,却见楚王带朝天乌纱巾、盘龙绛红袍;腰缚碧玉带,脚穿干皂履。王翦直奔将来捉楚王。楚王被赶一十五里,捉住楚王。王翦令诸兵将楚王缚了。此人道:“我不是楚王,吾乃姓李名轩,将军仔细认着!”王翦一觑,果是假底楚王。回马间,只见一下锣声,喊杀连天,不知高低;左畔撞出李仲,右边撞出韩员,后面秦斌杀至,前面冯亭、周霸、田儋、孙虎、李牧、张耳、韩广杀将来,东砍四(西)斫,星罗云散,七续八断。王翦杀出,奔走回营,折了二千余兵。两下收兵,楚王大悦,问诸将道:“自临阵已来,未尝有此大捷。今秦兵退败,诸国可以乘胜回邦。”当日烹牛,犒赏诸军。项梁奏曰:“望大王回兵,诸国各差将持兵,各守本隘,免致秦兵侵犯。如有秦兵至一国,愿诸囯救应。”楚王令周霸、邹阔各兵一千,把断函谷关。诸将各守本界关隘去处。楚王国书通报诸国大王,各回本所。
《秦并六国平话》,别题《秦始皇传》,系元代讲史话本,不署作者姓名。书分上、中、下三卷,主要讲述秦始皇兵吞六国,复因荒淫、残暴,不行仁义而被项羽、刘邦消灭的兴亡历程。这段兴亡历程与《史记·秦始皇本纪》所勾勒的历史轮廓大体相合。其所叙大事,也多据《史记》中的人物传记加以敷演。其开卷诗即说:“世代茫茫几聚尘,闲将《史记》细铺陈。”所以郑振铎曾指出:“这是一部‘人’的书而不是鬼怪的书,只是一部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却不是写仙与仙之间的玄妙的布阵斗法的。这是一部纯粹的历史小说,不参入一点神怪的分子在内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四十八章第四节)
不过,史书记载毕竟粗略,往往“一言而包尽良相之大功,一笔而挥全英雄之伟绩”,这就使历史事件中原有的丰富多彩的场景细节,历史人物的雄姿英风、智略武概等多半湮没难见。因此,讲史者若要将“秦并六国”这段兴废争战的历史画面具体、生动地呈献出来,将历史人物一一呵活眼前,他就不能不根据市井细民的审美接受心理,补之以虚构、想象,沃之以神采、意味,尽量将历史事件戏剧化、传奇化,以取悦于听众。如上选“六国合纵伐强秦”一节,本来据《史记》记载,不过寥寥数句,不足二十字:“六年,韩、魏、赵、卫、楚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罢。”而讲史者则据之洋洋洒洒地演绎了五千余字,可见他作了多少增衍和虚构!
而其增衍和虚构的重心和旨趣,即在于通过对两军阵前交锋厮杀、惊险热闹之斗争场面的着意渲染,来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惊险曲折,充分戏剧化,从而激起听众的好奇心、求“听”欲。如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所言:“说人头厮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所以,这么一段话文,讲史者居然编排、导演了五场大战和一次刺杀行动。那两军阵前士兵们的摇旗呐喊、摧坚陷阵,将帅们的争雄斗狠、纵横驰突,智谋之士的出奇设伏、比阵斗智,以及刀光火影、血肉横飞的围追堵截等等,无不令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这的确够惊心动魄的了。再加上讲史者现场讲说必定绘声绘色,摹拟人喊马嘶又惟妙惟肖,所以这样的争战故事,足以让听众热血沸腾,为之着迷;而两阵对圆、争斗厮杀的将帅,则无疑更让他们惊羡、崇拜。如这段话文的主角王翦,就武略超凡、神猛无敌,令六国人马心惊胆丧。且看他与张晃的交锋:
(王翦)肩担一百二十斤三尖刀,四十八环掉刀,跨一匹赤色马出阵。张晃出阵打话,二骑相交,惹起四野愁云,震起满天杀气;人似南山虎,马若北海龙。王翦战三十合诈败,张晃赶将来,二马相并,王翦举刀斩落,张晃翻身,下脚捎空。王翦回头招起三军喊杀,楚兵大败,东砍西斫,南倾北倒,星罗云散,七断八续。
仅从这个小片断,即可看出王翦是多么出众!他使用的武器竟然那么重,虽然武艺极高,但却不靠蛮勇取胜,而是使诈用巧,以拖刀计斩杀对手,真是智勇非凡!后来,六国名将陈申、冯亭、李牧、龙离足等,也都纷纷败在王翦刀下,他确实是“英雄难敌”!
当然,讲史者这样描绘王翦,是明显带有艺术夸张成分的。试想,六国兵马怎么那么不堪一击?只要王翦大刀一挥,对方就人头落地,或败下阵来,紧接着秦兵就掩杀过去,杀得六国兵马狂逃数里,尸横遍野。好像双方战斗的胜负,仅取决于王翦的一把刀,那么大批人马岂不都成了陪衬?这显然不太可信,因为主将神勇固然可以鼓励士气,增强胜利信心,但不一定就是必胜;主将打败,军心自然动摇,也不一定必然惨败。可讲史者却不顾这个基本的军事常理,只要市井细民听得过瘾、带劲,他就不惜以危辞峻语加以夸张,甚至将英雄的本领神奇化。如王翦见“帐中忽起狂风一阵”,就料定“今夜必有刺客”,这不是太玄乎了吗?好在六国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项梁,他以“假楚王”诱敌深入,总算打了一次漂亮的伏击仗,为六国挽回了点面子。不过,这个项梁伏兵击秦的故事,却并不见于正史,纯属作者虚构。《史记》中只有《项羽本纪》提到过项梁,说他是项羽叔父,可并未说他在秦始皇六年领兵抗秦。讲史者大概是偏爱项梁吧,所以才提前数十年就让他抗秦建功。这些都是讲史者善于敷演捏合的惯技,图的就是“好听”,似不必以悖史责之。
讲史者除了将历史人物传奇化,戏剧化,竭力夸示英雄人物的智勇武概,以增强平话的“可听性”以外,有时还以几句景物描写对战前的宁静气氛略作点染。如他讲到李牧清晨准备出战王翦,就这样写道:
次日,只见星沉河汉,日出扶桑;疏钟传紫禁之声,辽水泛红霞之影;晓烟迷岸草,寒雾湿庭芜。辰牌时分,李牧布下方字阵,肩担蘸金斧出阵,厉声高叫,索王翦打话。
虽说这里的景物点染似乎与战前的肃杀气氛不那么谐调,但它却为战场着染了一层柔和的色彩,缓解了一味描写厮杀给“听者”造成的紧张情绪,同时也使李牧的形象在晨光晓雾的映染下显得格外壮美动人。
而在具体描写交战场面时,讲史者还常爱穿插一些诗词赞语,或渲染战斗的激烈程度,或哀叹命殒的战将,或为刺客侥幸逃命而惊喜,或摹传败军惊恐的心理。总之,这些诗词与叙述部分相辅相成,既可以营造悲壮激烈的艺术情境,调动“听者”的情绪,使之与所叙历史人事产生精神上的沟通、感应,同时又能调节叙述速度,使情节有张有弛,有效地冲淡连续言战带来的单调、板滞之感。因此,诗词赞语,也可以说是讲史者用以增强平话感染力的必要手段。当然,诗词用多用滥,形成俗套,使情节支离,也易让人生厌;这就如同连篇累牍地描写争斗,势必陈陈相因,不能生色一样。这些正是这篇平话存在的艺术缺陷,读者自能体会,这里就无须赘言了。
(纪德君)
《前汉书平话续集》
讲史话本。作者不详。《全相平话五种》之一。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断为元人作品。副标题作“吕后斩韩信”。内容讲述刘邦听信吕后谗言,杀了楚王韩信等功臣后,诸王奋起灭吕之故事。话本虚构了一些神怪情节,而文字平易质朴。有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单行排印本。
注 释
[1].虞:忧。
[2].会事:晓事;懂得事理。
[3]. 慢书:对人表示傲慢的书信。
[4].六合:指天地及四方。
[5].合纵:战国时,苏秦游说六国诸侯联合伐秦,后泛指联合。
[6].咱每:用作第一人称,我。
[7].宛转:形容辗转往来。
[8].无常:佛教称世间所有事物不能久驻,常处于生灭成坏之中,故称无常。此处指死亡。
[9].衮衮:旋转翻滚的样子。
[10].鬼面:形容长相丑怪。
[11].恁地恁地:如此这般。
[12].不知:不知不觉地。
[13].多少:多么;何等。
[14].叵耐:不可容忍;痛恨。
[15].扶桑:传说中的神木,据说太阳从它的下方升起。
[16].骀(狋á犻):劣马。化龙骀:指良马。
吕后斩韩信
《前汉书平话续集》
按《汉书》云,吕后送高皇回来,常思斩韩信之计,中(终)无方便。“若高皇征陈豨回来,必见某过 [1] 也。”吕后终日不悦。驾去早经一月有余,左右请萧何入。吕后问丞相曰:“高皇出征,临行曾言子童 [2] ,与丞相同谋定计,早获斩韩信,要其■过 [3] 。问丞相有计么?”萧何闻言,心中大惊。暗思韩信未遇,吾曾举荐他挂印,东荡西除,亡秦灭楚,收伏天下,今一统归于刘氏。今作闲人,坐家致仕,今亦要将韩信斩首。吕后逼吾定计,不由我矣,实可伤悲。韩信好苦哉!萧何哽咽未对,吕后大怒曰:“丞相不与朝廷分忧,到与反臣出力。尔当日三荐,亦保韩信反乎?”萧何急奏曰:“告娘娘,与小臣三日暇限,于私宅中思计,如何?”太后准奏。
还于私宅,闷闷而不悦。升厅坐间,有左右人来报:“楚王下一妇人,名唤青远,言有机密事,要见相公。”萧何曰:“唤来。”青远叩厅而拜,“告相公,妾有冤屈之事。韩信教唆陈豨造反,却把妾男 [4] 长兴杀了。因此妾状告相公。”萧何听妇人言其事,唬得萧何失色,暗引妇人青远入内见太后。萧相言其韩信教唆陈豨谋反,吕后大惊,问:“萧相如何?”萧何言:“牢中取一罪囚,貌相陈豨,斩之,将首级与使命,于城外将来,诈言高皇捉讫陈豨斩首,教使将头入宫。韩信闻之,必然忧恐。更何说韩信入宫,将他问罪,与女人青远,对词证之。”太后曰:“此计甚妙。”
即日闻之杀了陈豨,更听有使命至,将陈豨首级入宫。韩信大怒:“打脊匹夫,我教你恁的,如何却反了。”自作念之间,左右人报与韩信:“有萧相门外下马。”韩信急忙接着萧相上厅,各序尊卑,礼毕而坐。数巡酒礼终,萧何言曰:“今有使命到来,将陈豨首级进入宫来。太后设〔宴〕,众诸侯群臣尽要入内。楚王今日与吾相同入内,吾于太后行 [5] 保大王,于楚地依元(原)旧职镇守,如何?”信大悦。二人出宅,并马而相逐入内来。韩信岂知是赚他之计?至内门里,韩信到萧墙 [6] 左右,回头不见萧何。韩信拍马言曰:“吾中萧何之计也。不能复去之。吾之命逡巡之间亡矣。”俗谚有云:
韩信将军智略多,萧何三箭(荐)定山河。
不知勋业翻成怨,成也萧何败也何。
却说吕太后令武士从一壁转过,将信擒下。那金瓜武士推拥着韩信在吕后殿前。信见吕后,执手难言,两泪交流,言声“屈死”。太后笑曰:“高皇有甚亏你处,唆使陈豨雁门造反者?”韩信言曰:“小臣并无此意。”吕后唤那女人青远,证言韩信。吕后不容分诉,即传令武士金瓜簇下。韩信言:“等高皇回朝,臣死也未迟。且看垓下苦战之时。”吕后不从。韩信骂:“无端贱婢,你宫中暗藏沈孛私通,偏无欺君之罪!”武士押信至未央宫下建法场,信问曰:“谁为监斩官?”刽子答曰:“萧何为监斩官。”请萧何不来,别委监官到来,言曰:“大王知罪三件么?”信曰:“不知三罪。”监官曰:“前南梁盗官马,一也;隐藏钟离昧,二也;教唆陈豨反,三罪也。”韩信懊悔,言道:“我不听蒯通之言,钟离昧之语,误我落在贱人之手。”吕后传令教疾忙下手,赐韩信而死。后有胡曾诗二首为证:
可惜淮阴侯,曾分高祖忧。
三秦如席卷,燕赵刻时收。
夜堰沙囊水,舒斩逆臣 [7] 头。
高祖无后幸,吕后斩诸侯。
吕后斩韩信
———元至治刻本《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插图
大汉十年九月十一日韩信归世,其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长安无有一个不下泪,哀哉,哀哉,四方人民嗟叹不息,可惜枉坏了元帅。人皆言萧何共吕后定计。当日萧何三荐,登坛拜将,今日成败,都是萧何用机(计),人皆作念怨之。……
汉十一年三月初一日,驾征陈豨还朝,百姓香花远接,文武随驾入内,即日升殿,宣太后,问:“韩信如何?”吕后曰:“子童领圣旨,九月二十一日未央宫下斩讫韩信也。”高皇有悔之心,高皇曰:“合等寡人回程,斩之未迟。”吕后奏曰:“我王去时,教子童除之,王何悔之?”高皇闷闷不悦。再问吕后:“韩信死之日,言寡人甚来?”“信毁子童,后言道,悔当日不听蒯通之言、钟离昧之语,果然落妇人毒手。”高皇曰:“韩信多怨寡人来,想韩信谋反,都是蒯通。谁人与寡人建功寻蒯通去?”陈平奏曰:“此人往日曾言,他家住燕京东柳管(营)村人氏。欲得此人,有上大夫随何,与蒯通旧日拜友弟兄,可以得此人。”准奏。
随何持诏往燕京来。随何至驿中,燕王接圣旨,拜舞罢,请随何饮宴了,燕王差使引何至柳管(营)村蒯通庄上。随何见一老母,是通母。随何问之,母言:“我儿有风患 [8] ,不在宅内,往于东庄上去也。”何坐于门首等候间,通从南来,引猪狗而来。何言:“大夫安乐否?”通不听,独言:“这几日将星落在长安,争知他却是死也。”道毕,通将砖瓦打随何,口中或念兵书,或笑。何将通衣服拽住:“大夫,你早来念甚来?你是何患疾?争知诈也?”何言:“大夫,今你主人韩信,于这九月二十一日未央宫被吕后斩讫。”蒯通闻之,叫一声屈,气倒在地。何扶之,一饭间苏来,垂泪,哭之不绝。何劝毕,二人请序尊卑于堂上,坐说其事。何言道:“高皇有敕宣大夫。”通曰:“吾愿往见汉王去。”通辞老母,老母曰:“今汉王来宣我儿,不争你去,必性命不保也。”通言:“您儿口中舌在,不能死矣。”
通共随何入长安来,至朝门,引通见汉王。拜舞毕,高皇赐通平身,不敢便问。通殿下多时,帝不语。通计策已在心头。通仰面儿大笑三声,却又大哭三声。高皇问通:“尔笑者为何?哭者为何?”陈平搔耳,“此人不可问;若问,通必然说也。”蒯通便奏:“臣一哭我十年苦战;二哭朝中无人;三哭汉大臣不与蒯通说话。”高皇问:“笑者为何?”“臣一笑一人无道,二笑汉家无智,三笑我王自征。”帝怒而问:“卿因甚恨韩信不反?”通奏:“启陛下,是臣恨信不反。此人不用臣言,故来此处受刃;韩信若听小臣之言,怎死于吕后之手?”高皇大怒,要镬内烹之。通嗟吁:“是合烹小臣唆信反罪。”通点头,“臣理当时,秦朝陆沉 [9] ,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雄乌杂 [10] 。秦朝失其天下,天下共逐,高材捷足者先得之。桀犬吠尧,尧非不仁,吠之为非其主也。当彼时,小臣独知韩信,非知陛下。吾受信衣禄,岂不知恩!山东大乱,皆因秦皇无道,到处兴兵,谋臣不圣明辅佐。臣宜尽呈绝伦之才,教信反数次,不纳小臣之言,致必它家受刃,故以哀哉。可惜许 [11] 大车马,多争天下,任用贤士,纳谏如流,陛下百万雄兵,骁将莫知其数,皆总不及于项羽。立韩信为帅,灭项羽在乌江。如今天下太平,更要韩信则甚?是可亦斩之。臣所(数)信更有十罪,汉大臣皆可以听通所(数)信十罪:第一,陛下汉中投奔诸国,亦可拜将能定秦,陛下复有故地。其可杀也,是一罪;第二,陛下兵败睢水,夺于荥阳,韩信能提孤兵破楚王于京索之间,杀楚军二十余万,唬项羽不敢正视。其可杀也,是二罪;第三,魏豹反于河东,绝临晋地之渡,在蒲州之势逼,陛下得河东。其可杀者,是三罪;第四,困于成皋,益兵一万,信能其驱大愿、寨血阁,攻别诸侯,威擒夏悦,斩张全。其可杀之,是四罪;第五,信下井陉路,不终朝而破赵军二十万,〔成安君〕死于泜水,壬知(攻)赵四十日,收全赵之地二千里,以归陛下。其可杀者,是五罪;第六,燕连北虏,东接三齐,令信不能血刃 [12] ,一书归之,使齐无接。其可杀者,是六罪;第七,齐反复如楚用,时龙且〔将〕楚军二十万,与信相吞。信能不出兵,沙囊堰水,赶田横(广)归海岛,下齐七十二城。其可杀者,是七罪;第八,兵困成皋,信能展于河北,使大梁七十郡以分人之势。其可杀也,是八罪;第九,垓下聚兵百万,会天下诸侯,困羽九里山前,信定十面埋伏,逼项羽乌江自刎,万里江山,一归汉业。其可杀者,是九罪;第十,陛下出自布衣,信立九庙,置皇基,成帝业。其可杀者,是十罪也。启陛下,韩信则不有罪,更有五(三)反。臣启我王,详察信之反者。收燕破楚兵,权 [13] 四十万雄兵,此时好反,今为闲人,乃是反也;韩信九里山前大会垓下,权一百万大军,恁时好反,今为闲人,乃二反也;启陛下,今来天下已加信为楚王,权兵印四十万,坐独角殿,称孤道寡,顶冠执圭,恁时不反,今为闲人,乃是三反也;陛下驾出成皋,信在修武权兵印,五十员大将,掌四十万雄兵,帅有镇主之威,天下诸侯惧怕,今日犹烹小臣。我王见狐兔灭绝,不用猎,欲要烹臣。”通仰面而叫屈。高皇见通言信有大功劳,无言可答,两眼泪流。众大臣尽皆伤感。敕下免罪,赐金千两,绢帛一千匹,交通还乡侍奉老母。通又哭奏高皇:“我王可怜韩信亏死,看旧日君臣之面,可亦建墓,高筑灵台,盖一祠堂,受人祭祀。”高皇依奏,敕葬坟墓,建立祠堂。通受燕京通判 [14] ,谢恩辞帝归乡,“臣去,我王善保龙颜,宰国设政;安抚黎民,轻收差税;重赏三军,可亦显君臣之道。”蒯通辞帝,出长安还乡,上燕京通判赴任讫。
《前汉书平话续集》,别题《吕后斩韩信》,系元代讲史平话,不署作者姓名。该平话因承续《前汉书平话正集》(已佚),由项羽败亡说起,故名“续集”。书分上、中、下三卷,以斩韩信事为主,中卷兼记高祖杀彭越、英布,吕后害赵王如意及戚夫人等事。下卷记吕后专政,诸吕得势,樊亢、刘泽诛诸吕,至文帝即位,周亚夫军细柳营而止。
该平话的主旨在于谴责刘邦、吕后阴险毒辣、谋杀功臣的罪行,表达平民百姓的正义感,替开国功臣申冤吐气。如这里节选的“吕后斩韩信”故事,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主旨。该故事大体依据《汉书》中有关的人物纪传写成,但又作了不少增衍和虚构,故其情节较史书所写精彩、生动多了,思想倾向也更趋鲜明。例如,据《汉书·韩信传》记载,陈豨是受了韩信的怂恿,才于雁门关举兵反汉的。后来,韩信又“阴使人之豨所,与家臣谋”,并“欲发兵袭吕后、太子”。只因“舍人得罪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书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才与萧何定计,赚杀了韩信。但平话则说韩信并未怂恿陈豨造反,当他得知陈豨造反的消息时,不由大怒,说:“打脊匹夫,我教你恁的,如何却反了!”这样,便轻轻一笔抹去了韩信谋反的罪名。
平话还说刘邦御驾亲征陈豨之前,就已暗嘱吕后,让她“罪杀韩信”。刘邦为何要“罪杀韩信”呢?原因就在于韩信本事太大了。他曾说:“项氏已灭,韩信尚执天下兵权。其信之略,威震四海,天下无敌,吾实畏之。”可见,韩信被杀,刘邦实为罪魁。故他出征之后,吕后就常思如何强加韩信以谋反罪名,以便杀之;并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强逼萧何定谋。萧何于心不忍,“哽咽未对”,她就勃然大怒:“丞相不与朝廷分忧,倒与反臣出力!尔当日三荐,亦保韩信反乎?”出语刻毒、犀利,极富威慑力,几句话便暴露了她阴狠、毒辣的丑恶灵魂和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可恶嘴脸。当韩信被捉,“两泪交流,言声‘屈死’”时,吕后却得意大笑,不容韩信分诉,就“传令武士金瓜簇下”,于未央宫即刻斩之。这更显示了她的奸狡、狠毒和冷酷无情。而萧何呢,则是吕后斩韩信的具体谋划者,按史书所记,他本是自愿附和吕后,与之合谋,并亲自将韩信骗进罗网的。可平话却有意突出他慑于吕后淫威,不得已苟合取容的可悲心态,目的似乎就是为了独罪吕后。不过,韩信之死毕竟是萧何设计导致的,故他仍不脱助纣为虐的帮凶罪名,受到了人民的唾骂。
至于韩信被杀,因为是被诬陷的,死得太冤屈了,所以平话作者就不满足于《汉书》的一句简略记载———“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乐钟室”,而作了不少增衍和渲染。先写萧何诳骗韩信入宫。继写吕后将韩信擒下,韩信叫屈,吕后不听,韩信大骂,说她“暗藏沈孛私通”。再写监斩官数说韩信三罪,韩信忏悔叹息。一路写得曲折动人,颇有戏剧性。特别是最后几笔渲染:“韩信归世,其时天昏,日月无光。长安无有一个不下泪。哀哉,哀哉,四方人民嗟叹不息,可惜枉坏了元帅。”这更为故事着染了一层悲剧色彩,宣泄了人民心中的悲哀和义愤。
不过,仅此几句渲染,平话作者觉得仍不能解气抒愤,所以他又摆脱了史实的羁绊,别具匠心地虚构了“蒯通雄辩”的故事,写蒯通在刘邦捉拿他的时候临危不惧,主动送上门来,在金銮殿上三哭三笑,对刘邦君臣冷嘲热讽,并且悲慨激越地陈说了韩信的“十大该杀之罪”和“三反之状”。实际上,这些全都是正话反说,目的在于为韩信评功鸣冤,从反面鞭挞刘邦、吕后等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韩信的丑恶行径,所以高祖听后“无言可答”,良心有愧,不禁“两眼泪流”,而众大臣也“尽皆感伤”。蒯通的“反话”,可以说是平话作者对反讽修辞手法的成功运用,它既深刻地揭露了封建最高统治者“不许将军见太平”的残酷本质,同时又痛快淋漓地抒泄了民众对于统治者滥杀功臣的满腔激愤和深切厌恶之情。所以,这段辩辞具有撼动人心的艺术力量,而蒯通作为一个佯狂义士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因此,从总体来看,“吕后斩韩信”的故事虽然取材于《汉书》等史传,但由于作者在其间灌注了平民百姓对于历史人事的认识、理解和思想情绪,并以此来指导他对原材料的加工、生发和进一步的虚构、创作,所以这段故事才较有艺术魅力,成为全书中比较精彩的章节。
(纪德君)
《三国志平话》
讲史话本。作者不详。《全相平话五种》之一。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断为元人作品。叙魏蜀吴三国自建立至灭亡之故事。以《三国志》所载史实为基础,又大量采用了有关民间传说,拥刘反曹倾向鲜明,直接影响到《三国演义》之创作。有《古佚小说丛刊初集》本和1955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单行排印本。
注 释
[1].见某过:怪罪于我。
[2].子童:后妃的自称。
[3]. 要:察。■(狇犻ā狀)过:过失;罪责。
[4].妾男:称自己的丈夫。
[5].行:处。
[6].萧墙:宫室内门起遮隔作用的小墙。
[7].逆臣:指项羽。
[8].风患:疯癫的疾病。
[9].陆沉:喻国土沦丧。
[10].乌杂:形容难分彼此。
[11].许:如此,这样。
[12].不能血刃:即兵不血刃,指兵器不用沾血,就取得了胜利。
[13].权:操,掌握。
[14].通判:宋初设置与知府知州共理政事的官,委派朝官儒臣担任。
莽张飞痛惩贪官
《三国志平话》
却说张表点军,不见张宝,死在乱军中,张角大怒。又见探马至,报曰:“探得汉军至近,有先锋刘备离城一射地 [1] 下寨。”张角召诸将省会 [2] :“来朝大军须倾城都起,前迎刘备。”
至次日天明,张角领军出。刘备分军三队,关、张二人各将一队。头至,两军相交,关公袭其甸(殿)后,张飞横胁 [3] 便撞刘备教小校高叫:“若贼军去其黄巾,弃了兵器,便在赦下;如捉住张角者,封为五霸诸侯。”道罢,有元帅军至,贼人见了,投戈弃甲,取了黄巾,拜降者勿知其数。张角、张表死在乱军之中。刘备得了扬州。汉元帅领军入扬州。元帅降令,安抚百姓,秋毫无犯,如违者依军令。百姓皆喜。元帅降令:自先锋为首,已(以)下诸将军卒,来日赴筵宴。
至次日,都赴宴。元帅言:“大小众官,破黄巾贼生受 [4] !”各人赐赏毕,写表申朝,选日回军。至长安,元帅令众军在东门外下寨。元帅对刘备道:“破黄巾贼功劳,皆玄德也。我今见帝奏破黄巾一事,君王不错 [5] 矣。”言刘备曰:“在东门外下寨等二三日。”当日,刘备正与诸侯坐间,有一小校来报:“有汉宣使来见先锋。”刘备见道,慌出宫门迎接。至中军帐坐定,刘备礼毕,问:“常侍 [6] 官何来?”“你不识我?我乃是十常侍中一人。”段珪让 [7] 道:“俺众人商议来,玄德公破黄巾贼寇,金珠宝物,多收极广,你好献三十万贯金珠与俺,便交你建节 [8] 封侯,腰金衣紫。”刘备曰:“但得城池营寨所得金珠段匹,皆元帅收讫,刘备并无分毫。”段珪听言,忽然便起,可离数步,回头觑定刘备,骂:“上桑村乞食饿夫,你有金珠,肯与他人!”张飞大怒,挥拳直至段珪根(跟)前。刘备、关公二人扯拽不住,拳中唇,齿绽落,打下牙两个,满口流血,段珪掩口而归。刘备道:“你带累军卒也。”至来日天晓,元帅来请刘备:“表章已奏了帝也,功劳全是你也。”分付绿袍槐简 [9] :“来日朝门外听圣旨。”刘备至朝门外,约半月,不宣,却见宣诏元帅下诸将,都得官赏赴任。外有刘备,等守一月有余,并无宣唤。三人至本寨,刘备心闷,目视张飞:“一拳打中段珪,带〔累〕众军受苦。”寻思罢,杂虎旗(骑)军一齐来告刘备、辞张飞:“众将见有功不问,无功者赏,不能等守,俺各归家去。”刘备言曰:“功劳皆是咱军。无功军得赏,何况咱军!汉帝不错,须是斟量功劳大小,任(恁)便等待三五日。”
来日,刘备又去朝门外听圣旨,却早朝退,有文武都出内门来。见一辆四马银铎 [10] 车,金浮图 [11] ,茶褐伞。刘备叫冤屈三声。车内官人问:“叫冤屈者何人?”刘备立在车前:“某是破黄巾贼先锋刘备。”“如何叫屈声冤?”刘备曰:“元帅下诸将,都有赏赐,加官赴任;唯有刘备诸军,随朝月余,并无宣诏,军兵尽皆饿散。”车中者乃皇亲国舅董承,言曰:“又是十常府官作乱 [12] 。先锋使且去内门外,等我复回奏帝。”约到两个时辰,复出内来:“先锋根(跟)我前来。”至国舅宅,请刘备茶饭。刘备躬身,叉手施礼:“上复国舅,不知元帅奏甚表章来?”“今日已晚,来日早朝,大臣商议与你官赏。来日听圣旨。”刘备辞了,到本营中对诸军将说知,大喜。
至次日,再去朝门外听圣旨。有十常侍官将宣诏唤先锋刘备听圣。刘备拜罢,俯伏在地。“至长安多少时节不得官粮?”刘备曰:“三十七日。”“长安至定州几程?若到定州,打算计几日,都交打请 [13] 。在前抛下粮草,都交补讫。刘备赴定州附郭 [14] 安喜县县尉。为太〔行〕山贼寇极多,你将本部下军兵镇压。”
刘备前去,至定州,礼上安喜县,见州吏读参榜 [15] :“定州官员,今有安喜县县尉谨参。”至厅前,才时施礼,有太守大怒,喝云:“刘备休拜!”呼左右人捉住刘备,曰:“今破不尽黄巾贼,见在山野潜藏,讨掳百姓。”太守问:“你这里至长安近远如何?违限半月有余,你是拖酒慢功,嫌官小,故意违慢 [16] !”刘备曰:“告太守,三千五百人,连小者约迭一万二千余口,尽是推车担担,抱女提男,老弱不能急进。告大人宽恕,并不曾多请官粮。”太守怒,再问:“你如何〔不〕先交军兵来,老小在后?你休分说!”令左右人监下,取迟慢招伏。方欲落笔判状,有左右劝元峤:“看县尉破黄巾贼功劳,权免杖罪。”令左右人:“绕厅拖三遭!”左右二官又劝了。太守喝:“县尉,你归本衙,在意勾当 [17] !”
刘备到衙,见关、张众将,邀至前厅。置坐间,有张飞遂问:“玄德哥哥,因何烦恼?”刘备曰:“今某上县尉,九品官爵。关、张众将一般军,前破黄巾贼五百余万,我为官,兄弟二人无官,以此烦恼。”张飞曰:“哥哥错矣。从长安至定州,行十日不烦恼,缘何参州回来便烦恼?必是州主有甚不好。哥哥对兄弟说。”玄德不说。张飞离了玄德,言道:“要知端的,除是根问 [18] 去。”去于后槽根底,见亲随二人便问,不肯实说。张飞问之,大怒。至天晚二更向后,手提尖刀,即时出尉司衙,至州衙后,越墙而过。至后花园,见一妇人,张飞问妇人:“太守那里宿睡?你若不道,我便杀你!”妇人战战兢兢,怕怖言:“太守在后堂内宿睡。”“你是太守甚人?”“我是太守拂床人。”张飞道:“你引我后堂中去来!”妇人引张飞至后堂,张飞把妇人杀了,又把太守元峤杀了。有灯下夫人忙叫道:“杀人贼!”又把夫人杀讫。以此,惊起衙内上宿兵卒,约迭三十余人,向前来拿张飞。飞独杀弓手二十余人,越后墙而出,却归本衙。
次日天晓,大小众官请县尉商议,如何捉拿杀人贼。刘备情愿根(跟)捉,即时申报朝廷得知。十常侍言:“这杀太守贼人,不是别人,多管是县尉手内人杀了。”朝廷发下使命督邮 [19] ,姓崔名廉,御史台走马,前至定州馆驿内安下。大小众官来见使命,问:“使命有何公事?”督邮曰:“为杀了本处太守,以此差我来问您众官人每。这里有县尉么?”“县尉在门外,不敢来见。”使命随叫县尉,县尉引兵三百余人,内有关、张、左右随尉二三十人,来见使命。使命曰:“你是县尉?”刘备曰:“然。”使命曰:“杀了太守,是你么?”刘备曰:“太守在后堂中,明有灯烛,上宿者三五十人。杀太守二十余人,灯下走脱者,须认得是刘备那不是刘备?”督邮怒曰:“往日段珪让 [20] 被你弟张飞打了两个大牙,是你来;今日圣旨差我来问你杀太守之贼。前者参州违限,本合断罪,看众官面,不曾断你,因此挟仇,杀了太守,你休分说。”喝左右人:“拿下者!”傍有关、张大怒,各带刀走上厅来,唬众官各皆奔走,将使命拿住,剥了衣服。被张飞扶刘备交椅上坐,于厅前系马桩上,将使命绑缚。张飞鞭督
张飞杀太守
———元至治刻本《新刊全相三国志平话》插图
邮,边胸打了一百大棒,身死,分尸六段,将头吊在北门,将脚吊在四隅角上。有刘备、关、张众将军兵,都往太〔行〕山落草。
讲说三国故事,是宋元讲史的热门话题,在当时最受平民百姓喜爱。平民百姓为何爱听喜读《三国志平话》呢?究其原因,恐怕主要即在于该平话所讴歌的反贪除暴、安民益众等义行壮举,颇能契合平民百姓的最基本的政治愿望,带有比较浓厚的平民意识。所以,作为这种平民意识的主要艺术载体的刘备、关羽、诸葛亮,特别是张飞的形象,就很受平民百姓的欢迎,在平话中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例如《三国志平话》的前半部,讲的几乎就是张飞一个人的传奇故事。而张飞传奇故事的核心部分,也就是他的骁勇善战,勇冠天下,和痛惩贪官,为民解气。如此处节选的张飞痛惩贪官的故事片段,就是颇为精彩的例证。
在此之前,张飞曾与刘备、关羽桃园结义,接着一出场就包揽了“破黄巾”的主要战功:先是单枪匹马大战杏林庄,袭破黄巾军大本营,后又用计赚开兖州城门,率十二骑横冲直撞,杀得数十万黄巾军四散奔逃,张宝、张梁、张角也先后死在乱军丛中,差不多是一个人包打了天下。不但历史上镇压黄巾军的朱儁、皇甫嵩、曹操之流几无寸箭之功,就连刘备、关羽也成了他的陪衬,可见作者将他描述得多么骁勇善战、神威无敌!这当然与历史事实不符,因为历史上的黄巾起义声势甚大,战争遍及今山西、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湖北、江苏七省。东汉王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黄巾军镇压下去。张飞作为当时的无名小辈,怎么可能独破黄巾呢?但宋元的讲史艺人们对于平民百姓所偏爱和追慕的草莽英雄,就是这么夸大其神勇和智谋的,它寄托了乱世民众希图藉助超群的武勇智略去克敌制胜的天真幻想。
除此之外,下层民众更希望的就是像张飞这样的英雄,能够站出来痛惩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残酷暴虐、巧取豪夺、吮吸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所以《三国志平话》的作者,也就根据这种心理愿望向民众讲述了张飞拳打段珪、怒杀太守、肢解督邮这样大快人心的故事。张飞为何要拳打段珪呢?原来段珪作为朝廷使臣,居然将荐举平寇立功之人这样的大事作为敲诈索贿的手段,一开口就向刘备索要三十万贯金珠,索贿不成,就觑定刘备大骂:“上桑村乞食饿夫,你有金珠,肯与他人!”活脱脱地摆出一副权奸巨贪的嘴脸。对此,张飞如何忍得下?所以他当即“挥拳直至段珪跟前”,不管刘备、关羽扯拽,一拳将段珪打得唇绽齿落,抱头鼠窜。可见其行动之快、威力之猛、怒火之旺!虽然刘备怨其行动太莽,“带累众军受苦”,但平民百姓在听平话艺人讲说这一段故事时一定会拍手称快:“打得好!”
至于怒杀太守,则起因于太守元峤擅作威福。本来刘备苦等了三十日,才好不容易得了个芥豆之微的安喜县尉,关、张还是白身,兄弟三人情绪低落,可太守却不问情由,不许分说,一味责骂刘备“拖酒慢功,嫌官小,故意违慢”。先是要将刘备“监下”、杖责,后又令左右人将刘备“绕厅拖三遭”,当众使刘备饱受屈辱。太守为何如此暴虐、专横呢?书中未言,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大概又是因为刘备未能奉上见面厚礼。面对这样的屈辱,一向仁柔、宽厚的刘备,固然可以忍受,以求息事宁人,但张飞却不愿妥协,一旦查明真相,就痛下杀手,决不留情,结果一口气杀了太守一家及其身边卫士二十多人。虽然这未免过火了,但张飞嫉恶如仇、除恶务尽的精神性格,却又一次得到充分表现;同时,也替那些动辄被贪官酷吏们折磨、摧残、凌辱的小百姓们大大地出了一口怨气。
而“肢解督邮”,则是因为督邮武断、专横,口口声声斥骂刘备,要将刘备拿下治罪,结果张飞胸中的火药再次被点爆。这一次威力更猛,居然“鞭督邮,边胸打了一百大棒,身死,分尸六段,将头吊在北门,将脚吊在四隅角上”。残忍否?这的确够残忍的,但残杀一贯骑在下层民众头上肆无忌惮地滥施刑讯的官吏,悬其头脚以儆其余,不也的确宣泄了下层民众心头的复仇情绪吗?所以,张飞虽然鲁莽、暴躁,甚至有点嗜杀、残忍,但他仍然是《三国志平话》中最受民众喜爱的草莽英雄,原因就在于他正直刚猛、不畏强权、惩奸除暴、直截痛快的精神性格,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平民百姓反对贪官、反对强暴的强烈意愿。
还有一点需提及的是,历史上的张飞并未痛打过段珪、怒杀太守,而痛惩督邮,本来也是刘备所为,《三国志·先主传》注引《典略》说得很清楚。该书写督邮奉诏要对那些平寇立功担任地方官的人进行考核,不合格者予以沙汰,安喜县尉刘备即在其沙汰之列。刘备知情后,想去拜访,督邮不肯接见,刘备大怒,就带人将督邮缚在郊外树上,鞭打百余,还要杀他,督邮哀求,方得释放。平话作者虚构了前两事,而对后一事则作了移花接木的艺术改造。这样做,如前所说,就是为了投合平民百姓对于英雄人物的期待心理;而从艺术效果上讲,这些事放在张飞身上又确实相当熨帖,有力地突出、丰富了张飞的精神个性,并且藉助于对比、映衬,又很能表现刘备宽忍、仁厚的思想性格。所以,作者所运用的这种带有典型化意味的写人手法,无疑也是值得取鉴的。
(纪德君)
《薛仁贵征辽事略》
讲史话本。宋元间无名氏作。原书已佚,仅《永乐大典》卷五二四四收此书一卷。叙唐太宗时,百济国使臣来进贡,经过辽国。辽大将莫离支、葛苏文劫其贡品,并刺使臣面,侮辱唐朝。唐太宗派李世勣、尉迟敬德征辽。白袍小将薛仁贵参加征辽,连连获胜。最后唐军班师回朝。全书史实与虚构相结合,情节曲折生动而叙事紧凑。有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之赵万里编注本。
注 释
[1].一射地:一箭的射程,形容不远的距离。
[2].省会:晓谕,吩咐。
[3]. 横胁:拦腰。
[4].生受:受苦;辛苦。
[5].不错:对事明察。
[6].常侍:官名,散骑常侍的简称,主要职责是侍从皇帝,掌管文书诏令等。
[7].让:指责。
[8].建节:设立旌节的简称。旌节,高官的仪仗。
[9].绿袍槐简:绿色的朝袍和槐木制的手版。唐宋文官以服色和手版作为分别品位高低的标志之一。官品很低的人只能穿绿袍持槐简。
[10].银铎:银铃。
[11].浮图:佛塔。
[12].作乱:胡作非为。
[13].打请:向主管衙署申述请示意见。
[14].附郭:指上一级官署附设在下一级官府的治所。
[15].参榜:参拜上司时呈递的折子。
[16].违慢:违背;怠慢。
[17].勾当:事务。
[18].除是:除非。根问:查问。
[19].督邮:汉朝官名,辅佐郡守,司掌督察纠举下属诸县官员违法等事。
[20].让:当为衍文。
薛仁贵大战莫离支
《薛仁贵征辽事略》
〔薛仁贵〕至帐下,施臣礼毕。帝 [1] 视仁贵,果然英雄之辈。虽骨骼雄威,奈容貌瘦弱。帝问曰:“卿有病否?”奏曰:“臣无病。”帝曰:“既无病,缘何瘦?”奏曰:“臣自临军以来,未尝得饱。”帝曰:“为何?”“臣吃一顿饱食,可待十人之飧,既为义军长行,焉有丰容?”曰:“卿所食几何?”仁贵曰:“臣一饭斗米,肉十斤。”帝曰:“朕与御食可充十人之飧,帐下教食。”仁贵谢恩,食之如饿虎啖食,未如此猛,不遗一粒之饭也。太宗曰:“有廉颇之食,亦有廉颇之勇。”帝方议官赏,人奏帝曰:“今有辽兵莫离支,知唐将杀其弟葛全武,亲领大兵来也。已临城下。”仁贵闻报,不辞帝而出帐。英公 [2] 曰:“真勇士也!帝赐卿食不谢,料未解其礼。”帝曰:“非仁贵不辞而去,必与朕建功。”言未绝,人报薛仁贵领五百军,开城门杀莫离支去也。帝听奏,大喜:“先教薛仁贵吃了茶饭,后看薛仁贵厮杀则个。”领大小众将一发出城。
英公列一字阵未圆,见辽兵早至。仁贵勒马当前,望辽兵三旗头引军前来。约二百步远,仁贵连飞三箭,射三旗头坠骑,使辽兵生恐惧之心。横戟大叫:“我乃绛州 [3] 薛仁贵也!挡我者死!”独退辽兵东走。移时复回,下马见帝。帝欲赐赏,英公大怒,令左右把下者,推转斩讫。帝曰:“何罪?”英公曰:“吾阵未圆,不得将令,擅求征战,倘若有失,为之奈何?葛苏文,虎将也。违将令当诛。”帝曰:“然如此,亦可将功折过。”帝宣仁贵直至马前,对大小总管问:“卿如此骁勇,自从过海,不曾别建甚功?”仁贵自思:这里不敢唐突对帝奏,后几时再奏?目视张士贵:“咱两个做不得人情,我须索奏。”“启陛下:臣目前建功者,首杀混天大王董达,九龙门摆阵,上《平辽论》,至思乡城保驾,皆是臣功也。”帝大怒,令左右推转张士贵来,欲见其罪。仁贵奏曰:“非张士贵不荐小臣。”帝曰:“何为?”仁贵曰:“臣曾言:自过海几所建功,臣皆不要,若见莫离支建功后,见帝不迟。小臣今日白衣 [4] 能见陛下,托陛下之洪福,岂待人之荐也。”帝曰:“乃贤将也。”遂收兵还思乡城。
帝加薛仁贵掌兵三千,封为游击将军、三路行军先锋使,遥受并州大司马,随薛仁贵五百兵皆赏赐毕,众官设宴相庆。有人报曰:“莫离支亲领兵离城不远列成坚阵,特来搦战。”仁贵立于帐下:“启陛下:愿往出阵。”帝大喜,曰:“壮士也!”帝谓英公曰:“朕此举不称朕愿。”英公曰:“当计之。”元帅遂召诸将皆至,谓曰:“此思乡城东有驻跸山,于山下当擒葛苏文,诸将听令便行。东路元帅程咬金、张公谨,西路元帅马三宝、苏定方、武士彟、裴行俭、李思摩。”英公谓仁贵曰:“理会得么?末后用你,待把莫离支两手分付与你。”曰:“告元帅:愿从将令。”英公道:“近来谈闻善战,欢喜煞太宗。”仁贵曰:“这一阵唤驻跸山大战,怎生拿莫离支?”英公曰:“上将之机,非尔所料。不得吾令,慎勿出阵交战,违令者斩。”仁贵不喜而退。
帝领大兵与英公出思乡城。英公排阵圆,东阵上莫离支出马,唐兵皆呐喊。辽将顶三叉紫金冠,披团花绛狮服,横青铜偃月刀,跨骨轻蹄健马,左右弓挂二鞬,身背飞刀五口。莫离支搦战,帝问诸将谁敢迎敌?李思摩出马,战数合,败。马三宝出,又败。裴行俭出,亦败。连败唐将,帝拍鞍大叫:“伤哉!众将皆老,败于辽将,似此安能还国!”帝言未了,一将高叫:“启陛下:诸将皆老,人丛中须有强的!”道罢,一骑马迸将出去,惊煞太宗,问:“出马者谁也?”鄂国公也。敬德出马,莫离支言:“总管老也,教后生的来者。”敬德大怒:“昔日子牙破纣,莫非老矣?吾一臂常有千斤之力,岂为老也!”飞来取莫离支,交战十合,胜负未分,各归本阵。
莫离支又出马搦战,敬德欲出,一将高叫:“总管且慢,非总管不英雄,奈昔日建功多矣,敢借这件功与薛仁贵么?虽不得将令,待活捉莫离支,亦索 [5] 将功折过。”言讫,一骑马出,素袍莹铠,赤马繁缨,厉声大叫:“贼将莫离支,敢当薛仁贵么!”二将交马,敬德当阵喝采:“我少时一当百夫,老不及仁贵,怎生建功!”莫离支言:“你是谁?”仁贵言姓名,莫离支曰:“无名之将。”仁贵曰:“休说旧日功,今得你,可全我大功!”各言讫,交马,二将未分胜负。于辽背后,唐将诸总管却杀将来。莫离支急回阵,与唐将混战。太宗领英公、文武上驻跸山上看。仁贵恐别人夺其功,不放,只缠定莫离支,混战到驻跸山下。帝视见仁贵白袍赤马,来往军中如神,帝谓英公曰:“喜得辽东,是此虎将。”忽见仁贵赶莫离支直临山下,莫离支挡不得薛仁贵之勇,只办得走。赶上,莫离支绰飞刀在手,仁贵拈弓在手,怎见得?诗曰:
刀撇起满空素练,箭飞来一点寒星。
向驻跸山下惊煞太宗,不转眼观个先落马的,箭先着,刀先中,一个非是先落马,一个是镫里藏身。薛仁贵闪过刀,莫离支躲过箭。再战,莫离支又败,领兵望东走,仁贵领兵赶将来。英公怕仁贵深入重地,遂鸣金收兵。仁贵不采,今番走了莫离支,几时再见?盛赶莫离支。
从山后一壁转过两骑马,张士贵在前,刘君昴在后。君昴曰:“总管见么?仁贵这汉今番再见帝,其功不小。这里使不得好心的,须索先下手。”劈转兵器,取弓箭在手,曰:“仁贵脑后无眼,兀的 [6] 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逃。”刘君昴弓箭发,望仁贵后心便射,道:“应弦而着。”射仁贵马后面的箭中左臂上,不曾堕骑。回视,知刘君昂发箭,张士贵在后。一箭射起仁贵心上火来:“二贼匿人之功,更伤吾之命,箭射我不死,一家吃我一戟!”便不赶莫离支,拨马的回来,迎头遂问二总管:“发箭射某者何意?”仁贵欲杀二贼,反复寻思,不如对帝辩之,一骑马奔驻跸山上。
仁贵带箭见帝。宣至仁贵,问:“元帅收军,卿何不回来?”仁贵曰:“臣将自前建功尽与张士贵,只擒莫离支,其功要建,既见此贼,臣肯放回?”帝曰:“逼贼何所?”仁贵曰:“正东十数里远近,渐得其贼。”帝曰:“何为不得其贼?”仁贵曰:“被唐将救了。”帝问:“何人救之?”“臣追贼方及,背后二将发箭射臣左臂,急不堕骑,回头认得是唐将。”帝曰:“莫非张士贵、刘君昴也?”仁贵曰:“然。”帝曰:“何验也?”仁贵曰:“臣故带箭见陛下。”帝令取箭视之,上有刘君昴号帖。帝大怒,曰:“二贼怎敢如此!卿与朕擒来!”仁贵领圣旨数次,只不退。帝曰:“何为?”仁贵曰:“臣立身于张士贵、刘君昴下军,虽蒙圣旨,臣焉敢失上下之礼?”帝曰:“良将也。”遂问众总管:“卿等谁敢随仁贵捉二贼去?”有一将应声出:“启陛下:尉迟恭愿往。”敬德将仁贵欲往,英公唤敬德:“且慢去。”付耳低言这般者,敬德称善。
却说张士贵、刘君昴归寨,帐上论话。士贵问君昴:“公射仁贵一箭,那汉莫不奏帝去也?此事若何?”君昴道:“若帝见罪,和总管也休。”士贵曰:“怎奈何?”君昴曰:“不如投辽背唐。”士贵曰:“高丽君安肯纳之?”刘君昴道:“将三路都统军印来,某往平襄城去见高建藏去。”士贵遂摘印度与刘君昴,君昴曰:“某先往,总管后来,恐唐兵将拿咱。”
君昴领兵出寨,往平路上来,心情恍惚,甚怯甚怕。正到峻岭岩峡处间,一喊发一队唐兵阻其去路。旗开捧一员将高叫:“刘君昴略住,鄂国公在此。”敬德遂问:“君昴何往?正西有卿寨,直东待那里去?”君昴曰:“我奉总管命,巡绰 [7] 去。”敬德笑曰:“尔等射仁贵一箭,正中左肩,今帝知其事,今遣兵擒尔等。今领兵东往,莫不背唐投辽乎?”君昴曰:“不敢。”敬德曰:“尔不反,可下马受缚见帝便休。”君昴知罪大,拨马归辽,领兵便走。敬德曰:“这匹夫实反!”催军便赶。君昴却更走十数里远近,海岛一队军来,当住刘君昴。二将出马,一个雪白袍遮藏了铁铠,一个皂罗袍笼罩了虎体;一个挂孝秦怀玉,一个尉迟宝林。高叫:“来将何人?”君昴觑了,不顾众军,一骑马落荒便走。背后敬德领二年少将军赶将来。盛走里,忽然听一棒锣声,有五百人截了去路。旗开捧一员将,素袍莹铠,赤马繁缨,横方天戟,按住马叫:“刘君昴略住,薛仁贵在此!”便似报恨伍员逢伯嚭,两个见相怎结末?刘君昴下马告仁贵,被仁贵生致君昴,将见尉迟总管。
话说张士贵帐上道:“莫不漏泄了也?”正寻思间,人报君昴领兵回。张士贵思之:“何来之早?”左右道:“欲去平襄城,路逢莫离支,献了三路都统军印,辽家受降,刘君昴入寨特来见总管。”张士贵令左右请来,言未了,辕门外二将腾至。面前敬德,后面是仁贵。敬德高叫:“老贼,匿仁贵之功,其罪非小。敢遣刘君昴却将三路都统军印逢辽兵投降,罪当灭族。老贼下帐来!”张士贵撩衣便往帐后欲走,仁贵举步如飞,腾至扯住征袍,道:“总管休走,奉圣旨特来宣总管,有折证 [8] 的事。”怎见得?诗曰:
往日赖功情可恕,今朝反国罪非轻。
州:今山西省绛县。④白衣:即布衣,此处指无官职。⑤索:须、应。⑥兀的:指示词,略同于“这”。⑦巡绰:巡视、警戒。⑧折证:弄清是非曲直。徐元瑞《史学指南》:“折证:分剖曲直曰折,指明事始曰证。”
《薛仁贵征辽事略》系元代讲史话本,作者不详。现存于《永乐大典》卷五二四四“辽”字部。话本叙薛仁贵以义军身份,随军征讨辽东,虽屡立战功,但皆被主将张士贵、副将刘君昴冒为己有,甚至险遭张、刘暗算。后经尉迟恭等明察,方才真相大白。薛仁贵受到太宗赏识,箭慑天山军,生擒莫离支,一举平定了辽东。
这里节选的故事片段,即形象地展示了薛仁贵否极泰来的命运转机,它构成了整个故事情节的转捩点。其上文写太宗误入思乡城被困,情况危急。薛仁贵闻讯,匹马驰救,于两军阵前,活捉了莫离支之弟葛全武,冲杀辽军无数,解除了敌围。太宗大喜,召见仁贵。本节就从这里叙起,叙述者巧借太宗的视角,采用由表及里、层层渲染、正衬反托等多种手法,对仁贵的英雄形象,作了浓墨重彩的描绘。
从外貌上看,作为英雄,仁贵无疑显得奇雄魁伟,不同凡俗。一个“果然”,即以虚写实,传达出太宗的爱赏之情。但讲述者却不肯在其相貌如何“雄威”上多费唇舌,只是拈出“瘦弱”二字,并在前面冠一“奈”字,这就使叙述话语顿具一种灵动的张力,既流泻出太宗的惜将情意,又由悬疑而自然引逗出下文对仁贵豪壮的啖食行为及其惊人食量的描绘。“有廉颇之食,亦有廉颇之勇”,太宗的这一句赞美,正巧妙地道出了讲述者有意比照廉颇来写仁贵的用意。所以,肉饭甫毕,仁贵便将他那“廉颇之勇”在太宗与众人面前有力地“抖露”了一番:三支飞箭,伴随一声怒吼,竟将前来搦战的辽兵惊得屁滚尿流。其神威真堪与长坂坡吓退曹军数十万的张飞媲美。难怪太宗于喝彩之际要惊问其曾立何功了。于此不难掂量叙述者举重若轻的艺术笔力:他写英雄绝不面面俱到,也不对其作静态式的刻画,而是抓住英雄的“食”和“勇”,结合其惊人的壮举,附之以别人的观感、赞叹,这样便轻易将英雄的粗豪性格、非凡气势,摹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不过,这还只是对英雄的速写。随着战事的展衍,叙述者更擅长于借助敌人的强大以及其他英雄人物的勇武,来对仁贵进行反复的渲染和陪衬。这一点,集中表现在与莫离支的对阵交锋上。当时,太宗手下名将,皆不甘示弱,奋勇向前。不料,转盼间即纷纷败在莫离支手中,就连尉迟恭也仅抵挡了十合。这样,就通过败局的难以收拾,为仁贵出场做足了铺垫,蓄满了气势。于是,伴随众人的忧急、期待,“一骑马出,素袍莹铠,赤马繁缨”,厉声断喝:“贼将莫离支,敢挡薛仁贵么!”其身姿何其潇洒,声口多么自信、雄壮!一场恶斗即刻开演。作者有意借用太宗视角,写太宗眼中的薛仁贵“来往军中如神”,写太宗喜不自禁地称赞,写太宗误以为仁贵中刀落马而“惊煞”,写太宗看见莫离支节节败退,等等,从而将战场上的争勇斗狠写得惊心动魄,将仁贵所向披靡的神威渲染得淋漓尽致。从这里也不难体会仁贵初得太宗赏识,急于要在太宗面前大显身手,争建奇功的精神亢奋状态。所以,他明知“鸣金收兵”,仍穷追不舍,没想到就在这时竟被人暗中射了一箭!这一箭虽出仁贵意外,却早在叙述者安排之内。因为仁贵现在既已春风得意,那么一向匿仁贵之功不荐而冒功受赏的张士贵、刘君昴,也就该有个了结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太宗无情的处罚。故而张、刘眼看仁贵又欲建立奇功,就不由妒火中烧,暗中狠下杀手。不用说,这一暗箭最终断送的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在害仁贵不成,投辽兵被捉的情况下,终于一被处斩,一被递流海岛。而仁贵在遭受张、刘暗算时,多智、能忍、后发制人的“贤将”风范,也得到了真切的表露,它们从不同侧面丰富了仁贵的英雄性格。
当然,小说毕竟不同于历史,为了防止读者产生误读,这里还得再补充说上几句,因为从历史的角度看,张士贵竟被叙述者大大地冤枉了、丑化了!实际上,他并没有贪冒仁贵之功,更谈不上暗害仁贵,他的结局很风光,以军功累迁左领军大将,封虢国公,并“赠荆州都督,陪葬昭陵”,故又何来“递流海岛”一说?叙述者之所以要作这样的“捏造”,显然并非是跟历史人物过不去,而是着眼于小说叙述的艺术效果。因为他很清楚,仅靠一味地渲染薛仁贵在两军阵前如何冲锋陷阵厮杀,固然可以突出仁贵的智勇武概,暂时取悦于“听者”,但时间一长,就难免陷入陈陈相因、单调重复的境地,所以为使故事引人入胜,他就必须制造矛盾、设置悬念,有意歪曲张、刘的性格,将他们写成仁贵的对立面,写成嫉贤妒能的小人,说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冒占仁贵之功,压制、妒害仁贵,这样就使得故事情节波澜迭起、紧张曲折,使仁贵命运的播迁成为听众关注的焦点,从而牢牢地抓住“听众”的注意力。因此,叙述者虽然歪曲了历史人物,使之背了黑锅,但从艺术角度看,这反倒正是这篇平话构思灵巧、反衬正面人物比较成功的地方。(纪德君)
注 释
[1].帝:此处指唐太宗。
[2].英公:指徐懋功,后易姓改名为李世勣(犼ì)。
[3]. 绛州:今山西省绛县。
[4].白衣:即布衣,此处指无官职。
[5].索:须、应。
[6].兀的:指示词,略同于“这”。
[7].巡绰:巡视、警戒。
[8].折证:弄清是非曲直。徐元瑞《史学指南》:“折证:分剖曲直曰折,指明事始曰证。”
梦斩泾河龙
佚 名
长安城西南上,有一条河,唤作泾河。贞观十三年,河边有两个渔翁,一个唤张梢,一个唤李定。张梢与李定道:“长安西门里,有个卦铺,唤神言山人。我每日与那先生鲤鱼一尾,他便指教下网方位,依随着百下百着。”李定曰:“我来日也问先生则个。”这二人正说之间,怎想水里有个巡水夜叉,听得二人所言,“我报与龙王去。”
龙王正唤做泾河龙,此时正在水晶宫正面而坐。忽然夜叉来到,言曰:“岸边有二人,却是渔翁,说西门里有一卖卦先生,能知河中之事。若依着他算,打尽河中水族。”龙王闻之大怒,扮作白衣秀士,入城中。见一道布额 [1] ,写道:“神翁袁守成于斯讲命 [2] ”。老龙见之,就对先生坐了,乃作百端磨问 [3] ,难道 [4] 先生,问何日下雨。先生曰:“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老龙问:“下多少?”先生曰:“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龙笑道:“未必都由你说。”先生曰:“来日不下雨,剉 [5] 了时甘罚五十两银。”龙道:“好,如此来日却得厮见。”辞退,直回水晶宫。须臾,一个黄巾力士言曰:“玉帝圣旨道:你是八河都总泾河龙,教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力士随去。老龙言:“不想都应着先生谬说。到了时辰,少下些雨便是,向先生要了罚钱。”次日,申时布云,酉时降雨二尺。
第三日,老龙又变为秀士,入长安卦铺,向先生道:“你卦不灵,快把五十两银来。”先生曰:“我本算术无差,却被你改了天条,错下了雨也。你本非人,自是夜来降雨的龙。瞒得众人,瞒不得我。”老龙当时大怒,对先生变出真相,霎时间:
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
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
那时走尽众人,唯有袁守成巍然不动。老龙欲向前伤先生,先生曰:“吾不惧死。你违了天条,刻减了甘雨,你命在须臾,剐龙台上难免一刀。”龙乃大惊悔过,复变为秀士,跪下告先生道:“果如此呵!却望先生明说与我因由。”守成曰:“来日你死,乃是当今唐丞相魏徵来日午时断你。”龙曰:“先生救咱。”守成曰:“你若要不死,除非见得唐王,与魏丞相行说劝救时节,或可免灾。”老龙感谢,拜辞先生回也。
玉帝差魏徵斩龙。天色已晚,唐王宫中睡思半酣,神魂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王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芒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王曰:“吾怎救你?”龙曰:“臣罪正该丞相魏徵来日午时断罪。”唐王曰:“事若干魏徵,须救你无事。”龙拜谢去了。天子觉来,却是一梦。
次日设朝,宣尉迟敬德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徵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里宣丞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矣。”乃宣魏徵至。帝曰:“召卿无事,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徵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
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因此百姓喧闹。”帝问魏徵曰:“怎生来?”魏徵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徵梦斩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本篇是古本《西游记》的残文,录自《永乐大典》。文前原有“西游记”三字。故事讲的是卖卦先生袁守成指点渔翁捕鱼,惹怒了泾河老龙。老龙为了显示守成卦术不灵,出其洋相,而有意违背天条,少降雨水,结果被玉帝差魏徵斩了首级。
这个故事,若按现实生活逻辑来读评,那它无疑是荒唐的。不过,神怪小说自有神怪小说的艺术逻辑,它的逻辑是“酌奇而不失其真”,也就是说,其想象不妨尽量奇幻多姿,只要能让人觉得“幻中有真”“情有可信”,也就取得了艺术上的成功。以这个逻辑来阅读“梦斩泾河龙”的故事,便会觉得它虽然貌似奇幻,事无可稽,但也蕴涵着“极真”的情理。就拿泾河老龙来说,它虽是一条神龙,能够呼风唤雨,可其喜怒哀乐,却又分明带着凡人的特点。它的性情暴躁、易怒,一听说袁守成指点渔翁捕其族类,就怒不可遏地去找袁氏理论,并且意气用事,自作聪明,为破袁氏卦术,故意违犯天条,“剉了时辰,少下些雨”,然后洋洋自得地欲“问先生要了罚钱”。等到被袁氏揭破真相后,他立即恼羞成怒,兴风作浪,恐吓对方。而一旦意识到大祸临头,马上又惊悔不迭,跪地求救。可见其性格脾气,言行举止,与凡夫俗子并无二致,诚所谓“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而该故事中的袁守成,则正好与老龙相反,他虽是一个卖卦先生,可却颇具神性,人称“神言山人”。其卦术通天彻地,预知过去未来,灵验无比。故而,他面对老龙的挑衅,能够镇定自信,处变不惊,致令老龙威风扫地,摇尾乞怜。并且,他还宅心仁厚,给老龙指点了一条生路。无奈天意难违,虽然唐王慷慨允诺,救其一命,但最终老龙还是落了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可见,这种严重违法乱纪的事情,实在是做不得的,否则只能是自食其果。
该话本描写“梦斩老龙”一节,虽然用笔简略,但并不失其文学意味。作者采用的是虚实结合,避实就虚的写法,也即实写魏徵下棋打盹,虚写其梦中斩龙,而唐王则如矮子观场,不辨其妙,欲问究竟,又被魏徵随口捏造了一句“鬼话”给糊弄过去了,直到老百姓喧闹异常,近臣奏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唐王这才如梦方醒。这种实处落墨、虚处传神的写法,可谓化难为易,举重若轻:它留下了一大段的叙事“空白”,而这“空白”的妙处,就在于能很好地诱发读者去展开审美想象;它使人仿佛听到了作者故弄玄虚的笑声:“你要问魏徵是怎么斩龙的,自个儿想去吧!此是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你实在难以想象魏徵梦中斩龙的情景,那么就去翻阅一下《西游记》中第九、十两回吧,看看吴承恩先生是怎么通过想象来补充、描写的,那两回就基本上是以这篇《梦斩泾河龙》为蓝本写成的,所以故事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
(纪德君)
一、本书目择要收入历代小说目录、书目、史料、研究著作、参考资料等。一一注明书名、编撰者、卷数回数、版本。编撰者如属清以后人,不再注出时代;如属别国人,则注明国别。
二、本书目按主要存世小说目录、小说书目、小说史料、研究著作和参考资料、通论性著作等五类编排。其中主要存世小说目录按年代顺序分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元四部分。各部分先列文言小说,后列白话小说。文言小说以类相从,大致按志怪、传奇、杂俎、志人、谐谑五类编排,各类中大致以年代先后为序;白话小说大致按成书年代先后排列。
三、所收书目的版本,一般以最早刊刻的版本为准,注重名家校勘、评注本,稿本和抄本亦酌情选收。
四、同一作品的不同重要版本,以又一本的形式附列于后。
注 释
[1].布额:标语。
[2].讲命:算命。
[3]. 磨问:纠缠、诘问。
[4]. 难道:此处指有意为难、诘责对方。
[5].剉(犮狌ò):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