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实

  下载全书

宋小说家。字子京。魏陵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流红记》等。

流 红 记

张 实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 [1] 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 [2] ,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

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 [3] ,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牛仙客遇无双 [4] 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祐终不废思虑,复题二句,书于红叶上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为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 [5] 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 [6] ,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泳乃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 [7] ,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矣。

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

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 [8] 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泳曰:“何以言之?”韩氏索笔为诗曰: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僮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 [9] 。

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濬 [10] 作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

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

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

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

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

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帮助下,无双逃出,与仙客结合。牛仙客,开元时为朔方总管。后官工部尚书,封豳国公,加左相。⑤河中贵人:河中籍的一位太监。河中,唐方镇之一,后升为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贵人,中贵人的省称。⑥缗(犿í狀):钱千文串作一串,称作“一缗”。⑦羔雁:小羊和大雁。古代贵族用于馈赠的高级礼品。后亦用作求婚聘礼。⑧洎(犼ì):及。⑨神策军:唐代宫中的禁军。虞候:初为藩镇军官名,后神策军亦有虞候。瑏瑠张濬:唐僖宗时河间人。累官至尚书右仆射。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题下注云“红叶题诗娶韩氏”。作者张实,生平不详。

唐代是一个诗的时代,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出了许多与诗有关的浪漫故事。这类故事发生在宫廷,更增加浪漫气息,因为宫廷美女如云而她们的命运又非常特殊。种种因缘酿造了一杯杯文学的美酒,其中最美的当然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生死之恋。素材产生在宫廷,流传到了民间,再经诗人白居易的酿造,成为一杯最为醉人的醇酒———千古绝唱《长恨歌》,它醉倒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长恨歌》的主人公是高贵的皇帝和贵妃,故事因而具有特殊耀眼的光芒。但是宫廷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宫女们,她们是高贵门墙里的卑贱者,她们的人生不过像夏夜的萤火。但萤火也是光亮,也是生命燃烧出来的,它们也星星点点,飘忽闪烁在树间草丛,妆点了大千世界。这是历史上所有的封建王朝皆然的。但别的朝代关于宫女的故事极少,也许是这些失去了自我的女儿们身上很难有什么故事发生?可是唐代宫廷却传出了不少有关宫人的故事,有的是确切的史实,有的则是轶闻。上官婉儿、宋若昭姐妹、鲍君徽等是非常著名的了。但她们是文学家后代,会作诗,进宫以后做了女官,不是普通宫女,暂且不说。还有一些属于芸芸众生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女孩儿。比如有一首《纩衣诗》。据说在开元时期,为了慰劳边塞的军人,发动皇宫里的宫女做寒衣。有个宫女写了一首诗: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再生缘。

绵衣到了边关,诗就传开了。主帅将此事上报皇帝,皇帝成人之美,将宫女查出,嫁给了得到绵衣的军士。

僖宗时还有一位神策军马真在塞外得到的绵袍中发现了一枚金锁,并有诗一首:

玉烛制袍衣,金刀呵手裁。锁寄千里客,锁心终不开。

僖宗在这件事上也很开明,将宫女嫁给了马真。

“红叶题诗”也发生在僖宗时期。故事则有好多个版本,情节大同小异。女主人公都是宫人韩氏,男主人公除了于祐,还有的说是顾况、卢渥、贾全虚、李茵等,分别载于《本事诗》《青琐高议》《云溪友议》《侍儿小名录》《北梦琐言》等笔记小说中。有这么多类似的故事出现,说明故事被广为传播并不断被加工,也说明人们深深地被吸引和感动了。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吸引和感动呢?

缺少可信性的事是不可能吸引和感动人的。那么这些故事是真的吗?一个宫女在一片红叶上写了一首诗放在水里流出去,希望它被一位男士拾到,希望有什么事会发生,这当然没有什么难于理解,它是完全可能的。为什么?

数千年来无数宫女被锁在深宫,形同进入监牢,失去了家庭和亲人,失去了人身的自由,失去了做女人的基本权利,遭遇是很悲惨的。她们不可能没有摆脱禁锢、争取自由幸福的愿望,少数人一定还作过努力。虽然这些努力基本上是徒劳的,但是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啊!宫墙虽有门,没有一扇是为她们敞开的。这时,从宫墙外面流进来,又从宫里流出宫墙外的御沟流水唤起她们多少遐想和希望啊!这就是故事产生的坚实的基础。需要说明的是宋以后,很少听说过这样的故事,而唐代就比较多。并不是别的朝代宫女遭遇要好一些,恰恰相反,由于封建制度的强化,理学的产生发展,她们遭受的禁锢要严重得多,稍有不轨的行动甚或动机就会有杀身之祸。而且思想禁锢会使她们自身变得驯服和麻木,很少有什么浪漫的想象和追求了。而唐代相对的宽松和自由,才是有可能发生这类行为和传播这类故事的土壤。比如曾多次放宫人出宫,这是见诸史籍的。这是这类文学真实性即可信度的基础。

同一个故事发生在许多不同的人身上,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真实情况可能是故事有一个母本———也许并没有这样圆满,而是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地被加工着,被按传播者自己的理解和愿望来重新塑造着。巧得不能再巧的极其美妙的结局,正是这种理解和愿望的结果。追究其何者为真实,何者是故事原型又有多大意义呢?

红叶题诗故事的版本虽然多,但以由《青琐高议》而来的这篇传奇小说《流红记》影响最大。元白朴杂剧《韩夫人御沟流红叶》和明代的几种传奇剧本都是以《流红记》为基本素材的。《流红记》应该在写作上有其胜出之处。它对笔记提供的材料进行了艺术加工,表现力和感染力得到了丰富。

毕竟这个故事的先天不足是明显的:它太巧合了。迎合较浅层次的读者可以,对有能力稍加推敲者来说,把一个异想天开之事说成真事他们是不屑一顾的。怎么办?对这种先天不足努力弥补是首当其冲的难点。《流红记》在这方面的努力是明显的也是成功的。

小说的成功在人物塑造和情节结构方面都加强了。故事和于祐这个人物在原笔记中是很简单的,到《流红记》中,情节丰富了,于祐的性格也丰富了,而且立意也比较高。后来改编的戏剧如明祝长生的传奇《红叶记》把于祐身份定为状元,后来与宫女韩氏完婚是皇帝的恩赐,与小说大异其趣。小说中的于祐只是一个落魄长安街头的儒士。一开始写他在“禁衢”间漫步,便暗示他存在一种与富贵荣华“咫尺天涯”的失意之感。作者还用“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等写景抒情的语言,来强化他的悲凉。他在流连中不自觉地欣赏起御沟续续而下的红叶,清澈的渠水吸引他把手放进去洗一洗,是再普通自然不过的。如何得见题诗的红叶,有极其生动的细节描写:“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一片较他叶为大的叶子自然容易引起注意,然后模糊看见叶上“若有墨迹”,并且只见一团红色飘飘荡荡,并不知道是什么,怀着好奇捡起,才发现了上面的诗句。这就把发现叶子的过程写得合情合理、真实可信,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这个故事先天的缺陷———过于巧合,使偶然中显示出某种合理性,再加上其强烈的抒情意味,一下就攫住了读者的心。

以下写他得到红叶之后的心理活动也比较细腻:因为于祐是个读书人,于是把诗叶藏在书笥,终日吟咏。“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这又为后面的相逢做了铺垫,使其巧合的程度减弱。因为想象是一位美人所作,作为一位男士,又是多情的诗人,“自此思念,精神俱耗”,就比写成毫无想象,毫无准备,天下掉下好事来要感人得多。

于祐既有想象,又谈不上有什么希望,所以才不避讳,“时时对好事者说之”。在没有希望时仍抱有希望,才使希望更加动人。同时也和下面于祐对友人讲说关联起来。友人的问话“子何清削如此”,再一次强化了“精神俱耗”即相思之苦。嘲笑他的“愚”这一笔作用是多方面的,也是绝妙的。它一方面又一次告诉读者,作者和读者心里想的一样:这种偶然成功的概率是极小的。所以最后的成功乃是事实,而不是作者编造的。另一方面,是刻画了男主人公的痴情。因为于祐在这样的情况下并没有放弃“天从人愿”的愿望,这种“愚”便更加动人。泼冷水没有使他“聪明”起来,他反而更热烈,有了进一步的行动:也用红叶诗作答。人物性格在这里得到发展。

后面二人成婚更加是巧合了,如何使其可信?关键是韩泳这个人物。他是个与皇宫关系密切的“贵人”———宫廷的内侍官员,所以熟悉宫女和对放宫人出宫的信息能及时掌握,为他的府里的聘用人员做媒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毫无足怪。当然这个人正是拾了红叶的于祐是一种偶然。但有一个前提条件:于祐不是一个状元或者其他已经飞黄腾达的上层人士。小说处理于祐是“累举不捷,迹颇羁倦”,所以才来到韩泳家里做门客。同时因为没有立业、发迹,所以还是单身汉,没有成家。这也顺理成章,使得巧合自然而然了。两人互示红叶,相对惊叹,也认为太巧合。作者自己说出,读者反而不必再指责作者的拙劣,而接受“天作之合”这一判断了。

皇帝接见、赏官,当然是锦上添花,但也写得不俗。僖宗并不是端起皇帝架子,官样文章地赐婚或进行赏赐,而是向于祐开了一个玩笑:“卿乃朕门下旧客也”,亲切而情趣盎然。

(姚品文)

注 释

[1].禁衢:皇宫侧面的小道。

[2].书笥(狊ì):书箱。笥,竹制方形盛器。

[3]. 天虽高而听卑:天高高在上,但能够听到民间的声音。语出《史记•宋微子世家》。

[4].牛仙客遇无双:唐薛调传奇《无双传》写王仙客与无双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仙客王姓,不作牛仙客。无双因父亲得罪没入宫禁,在驿馆遇仙客,托其寻找侠士古押衙(即下文中的古生),在古的策划帮助下,无双逃出,与仙客结合。牛仙客,开元时为朔方总管。后官工部尚书,封豳国公,加左相。

[5].河中贵人:河中籍的一位太监。河中,唐方镇之一,后升为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贵人,中贵人的省称。

[6].缗(犿í狀):钱千文串作一串,称作“一缗”。

[7].羔雁:小羊和大雁。古代贵族用于馈赠的高级礼品。后亦用作求婚聘礼。

[8].洎(犼ì):及。

[9].神策军:唐代宫中的禁军。虞候:初为藩镇军官名,后神策军亦有虞候。

[10].张濬:唐僖宗时河间人。累官至尚书右仆射。


夏 噩秦 醇

张 实|隋唐五代|唐宋小说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