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 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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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说家。字宣仲,号射泽老农。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历任太常博士、处州录事参军、武学博士等。作有小说集《清尊录》等。

大桶张氏

廉 布

大桶张氏者,以财雄长京师。凡富人以钱委人,权其出入而取其半息,谓之行钱 [1] 。富人视行钱,如部曲 [2] 也。或过行钱之家,设特位置酒,妇人出劝,主人乃立侍。富人逊谢,强令坐再三,乃敢就位。

张氏子年少,父母死,主家事,未娶。因祠州西灌口神 [3] 归,过其行钱孙助教家。孙置酒。酒数行,其未嫁女出劝,容色绝世。张目之曰:“我欲娶为妇。”孙皇恐不可,且曰:“我,公家奴也。奴为郎主丈人,邻里笑怪。”张曰:“不然,烦主少钱物耳,岂敢相仆隶也!”张固豪侈,奇衣饰,即取臂上古玉条脱 [4] 与女,且曰:“择日纳币 [5] 也。”饮罢去。孙邻里交来贺曰:“有女为百万主母矣。”

其后张别议婚,孙念势不敌,不敢往问期,而张亦恃醉戏言耳,非实有意也。逾年张婚他族,而孙女不肯嫁。其母曰:“张已娶矣。”女不对而私曰:“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其父乃复因张与妻祝神回,并邀饮其家,而使女窥之。既去,曰:“汝见其有妻,可嫁矣。”女语塞,去房内蒙被,俄顷既死。

父母哀恸,呼其邻郑三者告之,使治其丧。郑以送丧为业,世所谓仵作 [6] 行者也。且曰:“小口 [7] 死,勿停丧,即日穴壁出瘗之。”告郑以致死之由。郑办丧具,见其臂古玉条脱,郑心利之,乃曰:“某有一园在州西。”孙谢之曰:“良便。”且厚相酬。号泣不忍视,急挥去,即与亲族往送其殡而归。

夜半月明,郑发棺,欲取条脱。女蹶然起,顾见郑曰:“我何故在此?”亦幼识郑。郑以言恐曰:“汝之父母怒汝不肯嫁而念张氏,若辱其门户,使我生埋汝于此,我实不忍,乃私发棺而汝果生。”女曰:“第送我还家。”郑曰:“若归必死,我亦得罪矣。”女不得已,聊从郑,匿他处以为妻,完其殡而徙居州东。郑有母,亦喜其子之有妇,彼小人不暇究所从来也。

积数年,女每语及张氏,犹忿恚,欲往质问前约者。郑每劝阻防闲 [8] 之。崇宁元年,圣端太妃上仙 [9] ,郑当从御翣 [10] 至永安。将行,祝 [11] 其母勿令妇出游。居一日,郑母昼睡,孙出僦 [12] 马,直诣张氏门,语其仆曰:“孙氏第几女欲见某人。”其仆往通,张惊且怒,谓仆戏己,骂曰:“贱奴!谁教汝如此?”对曰:“实有之。”乃与其仆俱往视焉,孙氏望见张,跳踉而前,曳其衣且哭且骂。其仆以妇女不敢往解,张以为鬼也,惊走。女持之益急,乃擘其手,手破流血,推仆地立死。

僦马者恐累己,往报郑母。母诉之有司,因追郑对狱,具状。已而园陵复土,郑发冢罪该流,值赦得原。而张实伤女而杀之,杂死罪也,虽奏获贷,犹杖脊,竟忧畏死狱中。时吴兴顾道尹京云。

《大桶张氏》选自《清尊录》。书已佚,《说郛》收一卷,冒广生编《楚州丛书》又从《说郛》辑出。《说郛》所载有元代至大改元(元武宗元年1308)三月华石山人跋,称此书系廉布所作,共有七十三则。今存仅十则。元代王东作于元统甲戌(元惠宗二年,1334)的跋却认为,此书的作者是著名诗人陆游。其理由是:王明清的《挥麈录》卷五《黄巢明马儿李顺皆能逃命于一时》条中有“近日陆务观《清尊录》载绍兴间老内侍见林灵素于蜀道”的话,而陆务观与王明清的父亲王铚有过从,“曾携文谒之”,此事陆游的《老学庵续笔记》中有记载。到底《清尊录》的作者是谁?今存的《清尊录》中有一则小说《狄氏》,里面说“狄氏者家故贵,以色名动京师”,“每灯夕及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故事明显发生在北宋的都城汴梁,文末又说“予在太学时亲见”。陆游生于宣和七年(1125)当然不可能在“太学亲见”。书中还有一则故事,明说是作者政和初于冀州客次中听某官所说,而其时陆游尚未出生。《清尊录》的作者当然不可能是陆游。小说应该是廉布所作。

廉布字宣仲,山阳(今淮安)人。自号射泽老农。北宋末登进士第,官至武学博士。擢第后,宰相张邦昌纳为婿。邦昌降金,南渡后,廉布受牵连遭废弃。布出身于山阳富家,但避居临安时,遭遇陈通等叛乱,资产丧失殆尽。他工画,尤长于山水竹木。其画松诗曰:“独倚寒崖生意绝,任他桃李自成蹊。”反映了他绝意仕途的落寞情怀。

因做过张邦昌的女婿,廉布尝出入于上层社会,对上层人士有一定的了解;又因其南渡后常在困顿中打发时光,多出入于中下层社会,对于中下层人士的了解则更深。所以他的小说反映的社会面相当广。上至达官富人,下至盗贼奸尼、市井细民都在他的这部《清尊录》中出现过,而且多栩栩如生。这篇小说《大桶张氏》的人物中,便既有富家子弟、又有市井小民的女儿、殓尸盗墓的仵作。

《萍洲可谈》卷一有一则记载:“京师富人如大桶张家,至有三十余县主。”其家多与宗室联姻。廉布的小说《大桶张氏》写的似乎就是发生在张家的一件事。是一篇有事因的轶事小说。

“以财雄长京师”的张家少主偶然经过其“如部曲”的“行钱”孙助教家,看见出来劝酒的孙某未嫁女儿“容色绝世”,便说:“我欲娶为妇。”孙助教以“我,公家奴也”,“皇恐不可”,张却说:“烦主少钱物耳,岂敢相仆隶也!”而且取下臂上的“玉条脱”给张女,表示“择日纳币也”。这张家少主,好像是很有点平等思想也颇多情的人。但不久这个少主却又“别议婚”,“逾年”又“婚他族”,一下子就把这个富人的不负责任,不把“部曲”当人,拿孙氏女当儿戏的态度暴露出来了。不料男主人公“恃酒戏言”,“实非有意”,女主人公孙助教的女儿却当了真,而且动了情。得知“张婚他族”消息而“不肯嫁”,也不相信:“岂有信约如此,而别娶乎?”到“张与妻祝神回”,孙助教把他们邀到家中饮宴,孙氏女亲眼看见张氏夫妇,方才相信那信约的虚假,“去房内蒙被,俄顷既死”。作者并未写孙氏女此时的或愤或悲的心情,也许他觉得文字,包括“愤”“悲”二字,在这里已无能为力,而“既死”两字,却留给了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这是在写孙氏女“情深”,在写她的纯真,也是用孙氏女的情诚,以反衬张氏子的儿戏与不负责任。不料“死”去且要下葬的孙氏女,却因郑某贪财发棺而醒了过来,又被迫做了郑某的妻子。但就是这样,她心中仍然“忿恚”,“欲往质问前约者”。这“忿恚”自然也是一种思念的表现。终于,她在郑家百般防闲的空隙中找到了机会,“直诣张氏门”。见到张氏子,怒、悲、恋一起倾泻出来了,“曳其衣且哭且骂”,以至被张“推仆地立死”。这是在进一步表现孙氏女的痴情,表现她对所谓“信约”意念的诚真。也进一步与张氏子轻言诺,不负责的态度形成对照。

小说的结尾处写张氏子“竟忧畏死狱中”,写郑某因“发冢罪该流,值赦得原”,这也许是这个故事的真实的结果,但其中也表明了作者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态度:对于张氏子,作者以为他恃财而把与孙氏女的婚约当儿戏,“实伤女而杀之”,将他送上了不归路;对郑某,作者以为,他发冢取财,又胁女作妻,“罪该流”,却让他“值赦得原”。可见他对那个“以财雄长京师”的张氏子的痛恨更胜于对那个贪财贪色的盗墓贼郑某。若拿这个结尾与由这个故事改编的市人小说《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的结尾作一比较,可以看出,廉布的审美情趣、道德观念与市人小说家的不同。在《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周胜仙与范二郎真心相爱,而胜仙的父亲不同意这桩婚事,周胜仙因之昏死。朱真盗墓,先奸了胜仙的尸体;胜仙因此还魂,在朱真的胁迫下做了他的妻子。市人小说家将朱真判了斩刑;安排范二郎坐牢,而让周胜仙的鬼魂在狱中与范二郎成就好事,且让胜仙求五通神救出范二郎。审美的重心明显地有了偏移;男主角的身份由富甲一方的张氏子变成了小酒店老板的弟弟,男主人公毁约变成了女主人公父亲阻拦婚事,于是小说主题的重心由谴责富家子儿戏许婚,不守婚约,置人于死,变成歌颂男女青年的纯真爱情。前者见出一种士人的立场和情趣,后者则是一种市井小民的观念和情趣。

值得指出的是,除了这颇为含蓄的表态外,《大桶张氏》的作者廉布,在整个小说中只是婉曲地叙述一个相当离奇的故事。从小说的角度而言,这是一种高明的态度。在宋代,小说家多喜欢于小说中明白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使得小说刻露而少含蓄。比较起来,廉布似更懂得作小说的三昧。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篇幅虽不长,情节却颇为曲折,也多出人意表。孙氏女因遭受张氏子违背婚约的打击,突然“死”去,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不料孙氏女却又活了过来,为郑某胁迫,做了他的妻子,事情到此,又该结束;不料孙氏女总不能忘记张氏子,且借机从郑家跑了出来,让人产生孙氏女这下可遂愿的猜想;又不料张氏子以为她是鬼,在惊惧中反将她推仆而真死。真可谓一波而三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虽运用了中国古代小说家常用的巧合法来结构故事,但巧得又很合乎情理。比如说,在小说中,作者安排了这样一些细节:一是“女去房内”,“蒙被”“既死”;二是在仵作的建议下,即日出丧;三是负责出丧的郑某看见了孙氏女臂上戴的玉条脱,打算开棺盗物,让孙家将其女安葬在自家的园内;四是孙女的双亲“号泣不忍视,急挥去”。这些细节正是为孙氏女还魂安排的:“蒙被”“既死”,并非真死,只是昏死;即日出殡,一方面说明从女死到其还魂的时间并不太长,一方面说明时间仓促,所备棺材的密封性能也许不太好;孙氏女的亲故,因“不忍视”而送殡即归,一方面还是缩短其假死的时间,一方面也暗示郑并未将女下葬;葬地在郑家的园内,孙氏女的棺材未葬不可能被人发现。其中未葬是孙氏女还魂的关键,因为假死的孙氏女在棺内还可以有少量的空气供其呼吸。这样郑发棺欲取玉条脱时,女方得“蹶然而起”。我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这些细节,是因为,在中国古代的小说中,每到这种时候,常常会借用迷信,可廉布不入此俗套,这也是廉布的高明处。

《大桶张氏》这篇小说所述故事,在当时已流传颇广:王明清的《投辖录》中亦载此事,文字与这篇小说差不多,题作《玉条脱》;《夷坚支庚·鄂州南市女》的故事也与此相类,复改编成市人小说《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后收入《醒世恒言》中;又有《潘秀误了花羞女》《花羞还魂累李辛》,收入《百家公案》中。可见其影响不小。

(萧相恺)

《湖海新闻夷坚续志》

志怪小说集。元人编。继宋洪迈《夷坚志》、金元好问《续夷坚志》而作。分前后两集,十七门,共四卷。每门下又分若干类。所收多为宋人故事,间有少数元代及前代故事。内容以神鬼佛道、怪异故事为主,也有不少野史逸文。多辑录或改写前人之书。各类故事叙事完整,语言精练,情节简直,较少铺叙。现存元刻残本两种,另较完整的有张均衡校刻《适园丛书》本。

注 释

[1].行钱:指委托代理人。

[2].部曲:此指家仆。《唐律疏议》卷二十:“部曲、奴婢,是为家仆。”

[3].灌口神:即二郎神。

[4].玉条脱:大约是玉镯一类东西。

[5].纳币:下定婚聘礼。

[6].仵(狑ǔ)作:以验尸、替人家殓葬为职业的人。

[7].小口:指未成年人。

[8].防闲:防备、禁止。

[9].上仙:道家谓升天成仙,后用作帝后死亡的婉称。

[10].御翣(狊犺à):帝、后出殡时的仪仗。

[11].祝:同“嘱”。

[12].僦(犼犻ù):租赁;雇用。

术化月宫

《湖海新闻夷坚续志》

吉郡一仕宦子弟,遇道人与云:“可与我杯酒,今夜同尔去游月宫。”子弟问云:“月宫在何处?”曰:“只在旧市。”灯后潜与同往,则俨然桂殿嫦娥,兔捣药,蟾吐光,且饮一觥而出。子弟识其处,而道人辞去。明日重来,乃一酒食店,天井内有树,则桂也;少年妇人居其间,则嫦娥也;人擂姜椒,则兔捣药也;犬卧灶傍,则蟾吐光也。因知道人乃幻术以化人眼耳。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战国时期后羿之妻窃药奔月化为嫦娥的故事问世,有关月宫的传说便日渐增多,想象也越来越丰富。嫦娥寄身的世界是怎样的?《酉阳杂俎·前集》卷二写道:“翟天师名乾,峡中人……曾于江岸,与辫子数十玩月。或曰:‘此中竟何有?’翟笑曰:‘可随吾指观。’弟子中两人见月规半天,琼楼金阙满焉。数息间,不复见。”从此琼楼玉宇便成为月宫的模样,只是孤身栖于楼宇之间,纵然雕栏玉砌,嫦娥未免寂寞,随着时间的推移,月宫传说中增添了桂树、捣药玉兔、伐树人吴刚。于是,一个冰清玉洁却又金碧辉煌的宫阙定型了。

“术化月宫”这则小故事,虽不足二百字,行文却不乏曲折、幽默之处。仕宦子弟在道人“今夜同尔去游月宫”的邀请下,好奇心陡增,问及月宫在何处,道人答曰:“只在旧市。”原本高处不胜寒的月宫居然在身边旧市,不仅文中主人公,就连读者也会被这一悬念所吸引。接下来,主人公于迷离恍惚之中随道人来到一处,果然与传说中的月宫一般模样:“桂殿嫦娥,兔捣药,蟾吐光。”为了强调这种真实性,小说告诉读者,主人公还在月宫中饮了一杯酒呢!至此,小说突然转折,“明日重来”,昨宵月宫原来是一酒食店。桂树倒是有一棵,只不过长在普普通通的天井中;所遇嫦娥却是店中老板娘;不见捣药玉兔,只有砧姜椒的伙计忙得不亦乐乎。至此,读者与主人公一齐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月宫,乃道人“幻术以化人眼耳”。昨宵今夜,瞬间转换,仿佛在变魔术。令人在眼花缭乱之时,面对市井月宫,民间嫦娥,不由得哑然失笑。唐宋时期,道教流行。从王侯将相到市井小民均对神仙幻术津津乐道,唐玄宗、宋太祖、李白、苏轼这样的名人更是常常成为神仙、幻术小说中的一员。“术化月宫”这则小故事不但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它还从侧面透视出时代的文化特点。

(柳岳梅)


沈 徵宋 远

廉 布|隋唐五代|唐宋小说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