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师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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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说家。淇上(今河南北部)人。生平事迹不详。作有小说《王幼玉记》等。

王幼玉记

柳师尹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 [1] 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 [2] 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角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

夏公酉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 [3] ,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 [4] 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

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

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 [5] 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

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

阿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倒花衢众罗绮。

绀发 [6] 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

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

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

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

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

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

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

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

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

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

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

怨入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

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

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

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

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 [7] 羽。

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

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

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

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

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之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

富至辇下 [8] ,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其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炬)成灰泪始干。

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拏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或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接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炬)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 [9] 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狥 [10] 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本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柳师尹。

小说讲述了王幼玉这个久居风尘的下层妓女,在厌倦售歌卖笑、送往迎来的青楼生活后,产生了强烈的从良愿望。豪俊之士柳富的出现使她芳心荡漾,坠入情网。凭着多年来的青楼经历,首次见面幼玉就认定柳富是她可以信赖和托付终身的对象。柳富也爱慕和眷恋貌美且痴情于己的幼玉,愿意与幼玉终身厮守。然而家人的促归使得柳富不得不惜别心眷情系的幼玉。可憾南浦一别,遂成永诀。柳富返家之后,由于双亲老弱、家多变故,终不能与幼玉再会。幼玉望穿秋水,不见情郎身影,终因相思成疾,命丧黄泉,上演了一幕哀婉凄恻的爱情悲剧。

小说以文士和妓女的恋爱为题材,这在宋代小说中是屡见不鲜的。虽然恋爱的表现大多相似,但是每一个爱情都有它丰富而独特的内涵。王幼玉与柳富的爱情就是如此。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幼玉这个痴情女子的形象。文章开端部分,采用烘云托月的手法,交代了幼玉高贵脱俗的秉性,“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接着又借名士夏公酉之口极称幼玉之色艺,奠定了幼玉令人爱怜钦慕的基础。幼玉纯洁和善良的品质还体现在她向往纯真的爱情,厌倦充当他人娱乐工具,企盼脱离欲海火宅,过正常人相夫教子的生活。她最后选中了柳富,为他倾注了全部的感情。赠之以青丝、饮之以誓酒、歌之以悲曲。由于柳富一别之后,杳无归期,幼玉终因相思成疾,生命垂危。临终托梦,复以青丝一缕、指甲数个遗赠柳富。其言谈情动,堪称风月情种。

在小说中,柳富的性格并不明显,我们只能凭藉幼玉初识他时认为他是“豪俊之士”来定位他。然而,在小说中无法捕捉到他豪俊信息。他为幼玉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做了一首诗,填了一首词,回了一封信。倒是给人一种幼玉托非其人的印象。这是小说的不足之处。

幼玉朴素善良的意愿最终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但她那种精诚坚贞的品质,那种以身殉情的精神,和她高洁脱俗的仪表一样,千载而下,令人怀想。

(刘水云)

注 释

[1].京师:即今河南省开封市。

[2].衡州:州名,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

[3]. 东西二京:一般指洛阳、长安;或指开封、洛阳。这里指后者。

[4].真宰:古人想象中的宇宙主宰者。

[5].紫府:这里指神仙居住的地方。

[6].绀发:即“发绀”。据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毛发呈绀色。唐时佛教盛行,世人以此为美。绀,微带红的黑色。

[7].鹣鹣:一种传说中的鸟,即比翼鸟,据说此鸟一目一翼,不比不飞。常以比喻夫妻相亲爱。

[8].辇下:本意在皇帝辇驾之下。旧指京都。

[9].兖州:治所在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东北。

[10].狥:通“徇”。为了,营求。

张 浩

佚 名

张浩,字巨源,西洛人也。荫补为刊正。家财巨万,豪于里中;甲第壮丽,与王公大人侔。浩好学,年及冠,洛中士人多慕其名,贵族多与结姻好。每拒之曰:“声迹晦陋,未愿婚也。”第北构圃,为宴私之所。风轩月榭,水馆云楼,危桥曲槛,奇花异草,靡所不有。日与俊杰士游宴其间。

一日,与廖山甫闲坐。时桃李已芳,牡丹未坼 [1] ,春意浩荡。步至轩东,有方束发小鬟引一青衣倚立。细视乃出世色:新月笼眉,秋莲著脸,垂螺压鬓,皓齿排琼,嫩玉生光,幽花未艳。见浩亦不避。浩乃告廖曰:“仆非好色者,今日深不自持,魂魄几丧,为之奈何?”廖曰:“以君才学门第,结婚于此,易若反掌。”浩曰:“待媒成好,当逾岁月,则我在枯鱼肆矣。”廖曰:“但患不得之,苟得之,何晚早为恨!君试以言谑之。”浩乃进揖之,女亦敛容致恭。浩曰:“愿闻子族望姓氏。”女曰:“某乃君之东邻也。家有严君,无故不得出,无缘见君也。”浩乃知李氏耳。曰:“敝苑幸有隟馆,欲少备酒殽,以接邻里之欢,如何?”女曰:“某之此来,诚欲见君,今日幸遇,愿无及乱即幸也。异日倘执箕帚,预祭祀之末,乃某之志。”浩曰:“若不与俪不偕老即平生之乐,不知命分如何耳?”女曰:“愿得一物为信,即某之志有所定,亦用以取信于父母。”浩乃解罗带与之。女曰:“无用也,愿得一篇亲笔即可矣。”浩喜询其年月,曰:“十三岁。”乃指未开牡丹为题,作诗曰:

迎日香苞四五枝,我来恰见未开时。

包藏春色独无语,分付芳心更待谁?

碧玉蔀中藏蜀锦,东吴宫里锁西施。

神功造化有先后,倚槛王孙休怨迟。

女阅之,益喜曰:“君真有才者,生平在君,愿君留意。”乃去。

浩自兹忽忽如有所失,寝食俱废。月余,有尼至,盖常出入浩门者。曰:“李氏致意。近以前事托乳母白父母,不幸坚不诺。业已许君,幸无疑焉。”

至明年,牡丹正芳,浩开轩赏之,独叹。乃剪花数枝,使人窃遗李,曰:“去岁花未坼,遇君于阑畔。今岁花已开,而人未合。既为夫妻,窃□见,亦非乱也,如何?”李复遣尼曰:“初夏二十日,亲族中有适人者,父母俱去,必挈同行,我托病不往,可于前苑轩中相会也。”浩大喜,严洁馆宇,预备酒醴以俟。至望后一日,前尼复至,曰:“李氏遗君书。”浩开读,乃词一首,云:“昨夜赏月堂前,颇有所感,因成小阕,以寄情郎。”曲名《极相思》,曰:

红疏翠密晴暄。初夏困人天。风流滋味,伤怀尽在,花下风前。 后约已知君定,这心绪尽日悬悬。鸳鸯两处,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至期,浩入苑待至。不久,有红■覆墙,乃李逾而来也。生迎归馆。时街鼓声沉,万动俱息,轻幕摇风,疏帘透月。秋水盈盈,纤腰袅袅,解衣就枕,羞泪成交。浩以为巫山华胥 [2] 之遇,不过此也。天将晓,青衣复拥李去。浩诗戏曰:

华胥佳梦惟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郎 [3]

不数月,李随父之官,李遣尼谓浩曰:“俟父替回,当成秦晋之约。”李去二载,杳然无耗。及浩叔典郡替回,谓浩曰:“汝年及冠未有室,吾为掌婚。”浩不敢拒。叔乃与约孙氏,亦大族也。方纳采问名,会李父替回,李知浩已约婚孙。李告父母曰:“儿先已许归浩,父母若更不诺,儿有死而已。”一夕,李不见,父母急寻之,已在井中矣。使人救之,则喘然尚有余息。既苏,父曰:“吾不复拒汝矣。”遣人通好。浩□□孙自。李曰:“自有计。”

一日,诣府陈词曰:“某已与浩结姻素定,会父赴官,洎归,则浩复约孙氏。”因泣下,陈浩诗及笺记之类。府尹乃下符召浩,曰:“汝先约李而复约孙乎?”浩曰:“非某本心,叔父之命,不敢拒耳!”尹曰:“孙未成娶,吾为汝作伐,复娶李氏。”遂判曰:“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道中而止,欲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深有所伤,于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绝后婚。”由是浩复娶李氏,二人再拜谢府尹,归而成亲。夫妇恩爱,偕老百年。生二子,皆登科矣。

此篇原载《青琐高议》,作者未详。另《绿窗新话》亦收有本篇,文字略有异。这是一篇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爱情小说。男主角张浩出身富户,且好学,因财力与才名俱显,遂成为贵族们选婿的对象。然恃才傲物的张浩却不肯轻易俯就,常常找藉口将人家拒之门外。后遇李氏,为其超凡的美貌所震惊,李亦慕张浩才名,二人坠入情网,私订终身。后李氏随父赴任,杳无音信。再相见时,张浩已由家人做主另行议婚,情急之下,李氏一纸讼状将张浩送上公堂,最后官府出面为张浩退婚,判李氏与其为妻。

就题材而言,小说似无新意,但从人物形象来看,却又平中见奇。作者精心构思,为读者塑造了一个美丽、多情、勇敢、聪慧的女性———李氏。首先小说刻意强调李氏的出世姿容:“新月笼眉,秋莲著脸,垂螺压鬓,皓齿排琼,嫩玉生光,幽花未艳。”她一出场,就令张浩傲气扫地,“深不自持”,爱慕之心使他迫切地欲向李氏畅吐衷肠,一刻也等不得:“待媒成好,当逾岁月,则我在枯鱼肆矣。”

小说虽没有直接刻画李氏的文才,却巧妙地做了侧面烘托。李氏属意张浩,并非贪其“家财巨万”,而是看中他的才华。当张浩以罗带为信时,她却要以一则诗稿为凭。诗成,李氏阅后大加赞赏,毅然决定托付终身:“君真有才者,生平在君,愿君留意。”这一细节暗示读者,李氏非但美貌夺人,且胸怀锦绣。

历来才子佳人小说不乏才貌俱佳的女性形象,李氏的出挑还在于她在争取婚恋幸福时所表现出的勇敢。对张浩的爱慕之情遭家人反对时,李氏一反官宦人家小姐常见的软弱,投身下井,以死明志,迫使其父答应其意愿。此种勇敢一般在市井人家的女儿身上时有闪光,因为受市民思想影响,此类女子少受封建礼教束缚,这在宋元小说中多有描写。但对李氏这样一个出身于宦门,饱受礼法熏陶的女性而言,做出如此决绝的抗争举动,则实属少见。

更令人赞叹的是,在谋求幸福的过程中,李氏不仅具有可贵的勇敢精神,还表现出令人钦佩的智慧。李氏的坚决迫使其父无奈许婚,可在李、张分别的日子里,张浩已由家人做主与孙氏约为婚姻。面对这一难题,李氏没有像以往的官宦女性那样以泪洗面,听天由命,而是冷静沉着地谋求应对之策。她以与张浩往来的信笺、诗稿为据,将张浩送上公堂,其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某已与浩结姻素定,会父赴官,洎归,则浩复约孙氏。”府尹结论曰:“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道中而止,欲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深有所伤,于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绝后婚。”好一个聪明的李氏!当爱情来临时,她敢于走出礼法的禁锢,自择佳偶;当爱情受到威胁时,她又巧用礼法顺理成章地保全了自己的幸福。小说结尾告诉读者:李、张二人“夫妇恩爱,偕老百年。生二子,皆登科矣”。如果说李氏的才貌为她提供了幸福的机会,那么勇敢和智慧则是她获得幸福的保障。当我们把李氏的形象还原到她的官宦家庭背景中时,我们会发现遍数历代文学作品,有才有貌的女子比比皆是,但有才有貌敢于自择情郎者且能以智慧保全良缘的宦门女子则不多见。

美丽、多才使得李氏有别于普通女子,勇敢、聪慧又令李氏格外出挑。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篇小说颇受后人喜爱,以至明代小说家冯梦龙还将以此篇为本而改写的小说《宿香亭张浩遇李莺》收入到他所编的《警世通言》中,从而使张浩与李氏的故事得到了更广泛久远的流传。

(柳岳梅)

注 释

[1].坼(犮犺è):分裂,裂开。此指开放。

[2].华胥:传说中的国名。《列子•黄帝》:“(黄帝)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后用为梦境的代称。

[3].韩郎:西晋人韩寿,姿容俊美,为权臣贾充之女贾午所悦,午乃盗家中西域奇香赠寿,后为充发觉,遂以午妻寿。后代以韩郎窃香喻男女两情相悦。

梅 妃 传

佚 名

梅妃,姓江氏,莆田 [1] 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 [2] ,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之曰采蘋。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妃能属文,自比谢女 [3] ,尝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闲,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 [4] ,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 [5] ,万乘自有心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喜。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上以方之英、皇 [6] ,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太真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 [7] 召妃至翠华西阁,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阁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幙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候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复寝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 [8] 情,岂非弃也!”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 [9] ,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 [10] ,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 [11] 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太真闻之,诉明皇曰:“江妃庸贱,以谀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对曰:“庶邦贡杨妃果实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题诗于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汤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 [12] ,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 [13] 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奢极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 [14] 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 [15] ,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忽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穀》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 [16] 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端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 [17] 与予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

本篇取自《说郛》,撰者佚名。

在历代的帝王和后妃中,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最为人们所熟知。以李、杨的“钗盒情缘”为题材的各种艺术形式的作品,自中唐、五代起,直到晚清,一直备受人们的关注和欢迎。当然,历史上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宫闱情事,之所以能成为一千多年来广为流传的著名爱情故事,主要还是得力于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宋代佚名的《梅妃传》和乐史的《杨太真外传》,在唐代上述两部作品的基础上,极大地丰富了李、杨故事的内涵,亦值得重视。

与杨玉环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不一样,梅妃之事不见史传,唐人笔记中亦未见称引。梅妃江采蘋,很可能是宋代人出于对杨妃误国的义愤而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唐人对杨妃是充满同情的,宋人对她就严厉多了,把失国的罪过算在她的头上。从文末提到的叶少蕴为北宋末年人,可证这篇小说出于宋人之手。但《梅妃传》中所虚构的梅妃其人其事,为李、杨的爱情故事增添了新的人物和关目。明代吴世美的《惊鸿记》更以梅妃为主人公;清代洪昇的《长生殿》中,亦有主要敷演梅妃关目的第十八岀《夜怨》和第十九出《絮阁》。自从梅妃进入了李、杨故事之后,一般读者和观众误以为当年唐宫中确有一位曾与杨妃争宠的梅妃。如此弄假成真,亦足见《梅妃传》中梅妃形象的艺术力量。的确,作者的艺术手腕相当高明,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姿态明秀”,温柔善感,且又自命不凡的妃子形象。

小说中的梅妃亦是高力士选入宫中的一位绝色佳人,亦曾得唐明皇的专宠。不过,她的气质、性格和爱好,却与杨妃迥然不同。文中这样写道:“妃能属文,自比谢女。尝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栏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

杨妃入宫之后,宠爱日夺,但唐明皇对梅妃仍无疏意。由于“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太真迁于上阳〔东〕宫”。明皇与梅妃在翠华西阁的幽会,被骄妒泼辣的杨妃闹得不欢而散。面对明皇的软弱无能,梅妃仿效当年司马相如为陈皇后撰《长门赋》,自作《楼东赋》,尽情地抒发了心中的寂寞和怨恨,以及对往日“君情缱绻”的怀恋。当明皇在花萼楼“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时,梅妃又赋诗曰:“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梅妃在婉言谢绝之词中,含有无限的辛酸和幽怨。如此柔婉温良而具有诗人气质的梅妃,哪里是杨妃的对手?其悲剧遭际实在令人感伤与同情。

安史之乱中,梅妃死于乱兵之手。之后,明皇东归,寻梅妃不得,在梅妃“画真”上,题了一首情真意深的“忆昔”诗。明皇暑月昼寝,梦见了梅妃,于是寻到尸体,以妃礼易葬。这也可说是这位庸懦而又多情的帝王对于梅妃的一份真情吧。《梅妃传》的主人公,当然是梅妃。但小说对明皇和杨妃也有画龙点睛式的成功刻画。如梅妃与明皇斗茶时,明皇“顾诸王戏曰”的几句话,把梅妃如何得宠,表现得淋漓尽致。明皇与梅妃在翠华西阁叙旧爱,被杨妃发现,杨妃与明皇的一段对话,也充分显示了杨妃的地位与性格。其中对明皇周旋于杨妃和梅妃之间的二难苦衷和神态的描写,相当真实地揭示了封建帝王的爱情特色。

篇末的议论颇精辟。在论述明皇由青年时代的豪侠之举,到登上皇位的治乱过程后,对以往女人祸水之论表示异议,其批判锋芒,直指明皇晚年的昏聩淫佚与失政误国:“……议者谓或覆宗(指杨妃),或非命(指梅妃),均其媢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可谓透辟入理,发前人之所未发。

此篇小说对后人的创作颇有影响,明人吴世美杂剧《惊鸿记》即根据《梅妃传》改编;《梅妃传》中的部分情节,又为清代洪昇传奇《长生殿》所采用。

(邹自振)

注 释

[1].莆田:地名。在今福建省。

[2].二《南》:《诗经》十五“国风”中的《周南》《召南》之合称。其中不少作品称颂女德。下文梅妃父为梅妃取名曰采蘋,即《召南》篇名。

[3].谢女:东晋时谢安的侄女谢道韫,女诗人。

[4].惊鸿舞:三国时曹植《洛神赋》用“惊鸿”一词形容美女的体态。这里因用作舞蹈名称。

[5].鼎:古代的烹饪工具。鼐:大鼎。古人以“调和鼎鼐”比喻治理国家。

[6].英、皇:指尧的两个女儿女英、娥皇,相传都是舜的妃子。

[7].戏马:一种赌具。

[8].肥婢:梅妃对体态丰满的杨贵妃的蔑称。

[9].《长门赋》:汉武帝时,司马相如为失宠谪居长门的陈皇后作的赋,抒写了美人见弃的哀怨情感。

[10].信摽(犫犻à狅)落之梅花:《诗经•召南》有《摽有梅》篇,大意说女子应及时嫁人,不然青春将像熟透的梅子一样容易凋落。此处梅妃借以比喻自己被弃。

[11].拾翠:大明宫里有殿名拾翠。也可能有“斗草”这种游戏。

[12].潞州:州名,州治在今山西省长治县境。别驾:州刺史的佐吏。李隆基当皇帝以前,曾兼任潞州别驾。

[13].鄠(犺ù)、杜:鄠县、杜县,都在长安附近。汉武帝常在此打猎,践踏农田。这里借喻唐明皇早年的奢靡生活。

[14].媢(犿à狅):嫉妒。

[15].一日杀三子:指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因失宠于武惠妃而在同日为玄宗下令杀死。

[16].万卷朱遵度:朱遵度,南唐藏书家,人称“朱万卷”。

[17].叶少蕴:宋朝著名学者叶梦得。“少蕴”是他的字。

李师师外传

佚 名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 [1] 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帝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 [2] 之徒,遂假绍述 [3] 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 [4] 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 [5] 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 [6] ,帝般乐 [7] 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狎邪 [8] 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 [9] 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二端、瑟瑟珠 [10] 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 [11] ,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 [12] ,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 [13] 临窗,缥缃 [14] 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翛然 [15] 兀坐,意兴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 [16] 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倚徙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珊珊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 [17] 之曲。轻拢慢捻,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姥私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 [18] 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 [19] ,可令御史里行 [20] 。”已而长安人言籍籍 [21] ,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涕泣,泣语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 [22] ,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跗琴 [23] 。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 [24] ,则有纹如蛇之跗,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

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忽华厂,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阑,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 [25] ,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 [26] 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 [27] 。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试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煖雪灯、芳苡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饦、寒具、银■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暎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又赐师师端谿凤咮砚、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笔、剡谿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捐貲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 [28] 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彩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 [29] 一箧,毳锦 [30] 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赉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嬾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 [31] 。吾岂作若辈羔雁贽 [32] 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

瑑瑡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希望得到一个机会,作为往上爬的资本。瑑瑢羔雁贽:古代卿大夫见面,以羔羊和大雁作为礼物。羔雁贽即见面礼。

本篇出自《琳琅秘室丛书》,撰者佚名。自鲁迅开始,学者们多以为系南宋人所作。大约是因为宋张端义《贵耳集》中曾经记载当时有一种《李师师小传》的小说行世。但这则小说所记,为徽宗幸李师师家,周邦彦先在,匿床下,后作《少年游》词,道君知,大怒,因遭遣;李师师往送,周又作《兰陵王》词,道君喜,复召为大晟乐正事,与今传的《外传》全不同。宋代,特别是南宋,语禁、文祸时有发生,这则《李师师外传》的“论曰”中却有“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的话,决非宋人所能说,所会说的。故它很可能是由宋入元的遗民的作品,篇中透露着黍离之感。

小说中的李师师实有其人,在宋人其他笔记中也有记载。张邦基的《墨庄漫录》、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周密的《浩然斋雅谈》、董瓮天的《瓮天脞语》、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靖康要录》、元人的《宣和遗事》等笔记、史乘中都有,尔后又写入《水浒传》《水浒后传》《续金瓶梅》等小说中,叙述各有侧重。但除《宣和遗事》《水浒传》等通俗小说外,各书记载均很简略,也每有抵牾处,或褒或贬,借以抒怀写意,总倾向似是贬多褒少。李师师其人,可算是中国小说史上一个颇多争议的热门人物。

这篇《李师师外传》主要记李师师的出身及其数遇徽宗,至靖康之变后削发为尼,终骂贼吞金而死的故事。与其他的笔记小说不同,多系虚构故实而成,开了通俗小说中李师师这个人物形象塑造的先河。小说的主要倾向是颂扬李师师的。

这小说肯定是作者有所感而作的。他从李师师的童年写起,说她本是染工之女,方生而母卒,才四岁,父又“系狱死”,于是沦入娼籍,对李师师的遭遇充满了同情。这当中,作者有意夹写了她“方知孩笑”时,父亲怜爱她,带她到宝光寺舍身,“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的情节,给她罩上了一层佛家因缘的神圣光圈。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小说家往往会给英雄人物的出身抹上一层与佛、神、圣相关的光圈;很显然,作者正是运用中国小说家这一常用的描写手法来写李师师这个人物的,可见他对这个人物的看重。

尔后作者又详写徽宗闻其艳名,诡言自己乃大贾赵乙,微服私幸其第,作品固然也写师师的美艳,说她“色艺双绝”,写她“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娇艳如出水芙蓉”,更着重的乃是她的“要在色容之外”的人品、识见和聪慧。比如,小说写师师初见赵乙(徽宗),以为贾奴,不为礼;鸨母知赵乙便是天子,“大恐,日夕惟涕泣”,师师却从容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在写出她不为金钱所动,不为威势所迫的骨气的同时,又表现了她不同凡响的识见。接着作者详细写徽宗二幸、三幸、四幸其第,写其为帝“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写帝戏语师师为“画中人”;写“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等等,都是在极力描绘师师的灵慧,也确实很有效地绘出了她的那种“要在色容之外”的“幽姿逸韵”。最后作者写她在金人启衅、河北告急之时,集道君所赐金钱,以助河北军饷,自己出家为女冠;金人破汴,索师师累日,“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她又义不受辱,骂贼自尽,充分表现出她的凛然正气、烈烈侠风,使师师这个人物形象更为光彩夺目。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有意借李师师之口斥责张邦昌一类觍颜事寇、卖国求荣的佞臣:“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从而揭示了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的主题:作者之所以要描写李师师这个人物,极力予以赞扬,正是要借此以形彼,批判那些媚颜事敌、不知廉耻的国贼贰臣,说他们连一个娼妓也不如!这就是作者塑造李师师这个人物的用意所在。

对于宋徽宗,作者则着意写他“好事奢华”;大兴花石纲之役;三宫六苑,嫔妃如云,尚不满足,又私幸师师;为了行幸方便,竟然修筑潜道;赐给师师财物,前后“不下十万”,暴露了他的荒淫无耻。对于蔡京、童贯、王黼、朱勔等粉饰“饶乐气象”,导徽宗“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作者更是竭力鞭笞。正是徽宗君臣的这些作为,把大片河山断送给了金人,而且在作者看来,这也是南宋亡于蒙古人的原因。作者在对历史的兴亡作着痛苦的深沉的反思,从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出他的强烈的民族情感和爱国热忱。

《李师师外传》的作者有很高的文学素养,他很会写人,尤其善于通过场景气氛的渲染以表现人物,其中写李师师出场见徽宗一段,更是精彩异常。这段文字详细地描写徽宗从堂户到小轩、到后堂、进浴室、出而复至后堂、再到房中所见的陈设,所受的款待。然侍奉他的只是李姥而不见师师,且又特别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交代“独未见师师出拜”“独未见师师出侍”“而师师终未出见”“而师师终未一见”“亦绝无师师在”。这是在造势,目的是加重李师师的身份。小说还通过李姥“至帝前耳语”“与帝耳语”“复附帝耳曰”,极写师师的“好洁”“颇愎”“好静坐”,以制造出了一种颇为特异的气氛,来烘托李师师这个人物,显出她的高洁雅致,使得她确如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芙蓉。这一切均可见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匠心。《红楼梦》写王熙凤出场,历来为治小说史者所重。要说这小说描写李师师出场与《红楼梦》的描写王熙凤出场各有千秋,可以媲美,大约不能算过。而且《李师师外传》通篇描写曲致细腻,词藻华美典雅,构想雍容大度,都现出一种大家风范,是难得的一篇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完美统一的短篇世情小说,不仅在宋元正格的文言传奇世情小说中是佼佼者,即置诸唐人传奇中,也并不逊色。

(萧相恺)

注 释

[1].菽浆:菽,豆类的总称。菽浆,即豆浆。

[2].蔡京、章惇(犱ū狀)、王黼(犳ǔ):蔡京,仙游人,字元长,徽宗时,进司空,拜太师封魏国公;章惇,浦城人,后徙居苏州,字子厚,哲宗初知枢密院事,后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引其党蔡京等,力排元祐党人;王黼,祥符人,字将明,宣和初,拜特进少宰。三人都是后人认为的奸臣。

[3].绍述:继承,指继承与恢复宋神宗所行之新政。

[4].长安:国都的通称,这里指汴梁。

[5].童贯、朱勔(犿犻ǎ狀):开封人,字道辅,一作道通,徽宗时,以供奉官主明金局。后以平方腊功,进太师封广阳郡王。握兵二十年,权倾一时;朱勔,徽宗时,以“花石纲”进防御使,豪夺渔取,流毒州郡者二十年。二人皆当时的奸臣。

[6].艮(ɡè狀)岳:宋徽宗时,为游乐在开封修建万岁山,因山在城北,故亦名艮岳。

[7].般(狆á狀)乐:游乐。《孟子•公孙丑上》:“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殆敖,是自求祸也。”

[8].狎邪:也作狭邪、狭斜。原指狭路曲巷。古乐府有《长安有狭斜行》,叙少年冶游之事,后因称娼妓所居之处为狭斜,也作狭邪、狎邪。

[9].寺人:指宦官太监。前面的“内押班”即太监的小头目。下言“未宫时”指其未阉割作太监时。

[10].紫茸、霞■(犱犻é)、瑟瑟珠:紫茸,珍贵的毛皮;霞■,■,一种细布,霞■当是一种彩色的细布;瑟,洁净明亮,《诗•大雅•旱麓》:“瑟彼玉瓒。”瑟瑟珠指一种光洁明亮的珠。

[11].庳(犫ì):低矮。

[12].苹婆:苹果。

[13].棐(犳ě犻)几:棐,通榧,一种木名。棐几,即棐木做的小桌子。

[14].缥缃:缥,淡青色的帛;缃,浅黄色的帛。古时常用来做书囊或书衣,故用以做书卷的代称。

[15].翛(狓犻ā狅)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16].湢(犫ì)室:浴室。

[17].《平沙落雁》:与下面的《梅花三弄》均为古曲名。

[18].落落:这里是冷落的意思。

[19].强项:这里是正直不肯随便低头的意思。

[20].可令御史里行:可以在御史里面行走,即可以当御史的意思。

[21].籍籍:也作藉藉,纷乱貌,这里形容众口喧腾。

[22].实命不犹:实在是命不如人。

[23].蛇跗琴:跗,通“柎”,花萼房。《管子•地员》:“朱跗黄实。”尹知章注:“跗,花足也。”这里似指蛇腹下类似花萼房(花足)的鳞。蛇跗琴当即漆有蛇腹鳞纹的琴。

[24].漆黦(狔狌è):黦,黄黑色。漆黦,即漆成黄黑色。

[25].为霁颜:霁,雨止,引申作风雪停,云雾散,天气放晴。比喻怒气消失,脸色转和。这里的“为霁颜”是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

[26].尚食房:主管皇帝膳食的机构。

[27].矜张显著:这里有夸耀铺张,引人注目之意。

[28].藏阄、双陆:藏阄,古代的一种用作游戏的工具;双陆,古代用来博戏的工具。

[29].玑琲:玑,不圆的珠;琲,成串的珠。玑琲在这里就是宝珠的意思。

[30].毳(犮狌ì)锦:用鸟兽的细毛织成的锦。

[31].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希望得到一个机会,作为往上爬的资本。

[32].羔雁贽:古代卿大夫见面,以羔羊和大雁作为礼物。羔雁贽即见面礼。

苏 小 卿

佚 名

苏寺丞为闾江 [1] 知县,有女字小卿,性格妖娆,仪容俨雅,莹玉肌香,宫腰 [2] 难比。因游赏于花园之间,星眸四顾,见一人卧于花阴之下,女叱问曰:“何人敢至于此?”对曰:“姓双名渐,本郡吏也。少览经书,长工词赋,期跃禹门 [3] 之三浪,待攀仙桂 [4] 之一枝。柰家贫无以进身,暂为本县之厅吏。”女子悦其颜貌,默念曰:“荆山之玉,自带纤瑕,世之常理。今生精神端丽,诚为佳士,但未知其才学。”遂指厅壁山水赋诗。渐乃借意挑之曰:

涧边芳草连天碧,山下锦涛无丈尺。

莺稀燕少蝶未知,蜜意寻芳与谁惜?

我有春情方似织,万绪千头难求觅。

富贵荣华不早来,眼前光景空抛掷。

女子见诗,心加爱慕,乃曰:“昔相如有援琴之挑,文君潜附毂相逐;韩寿孤吟于窗下,贾氏窃之以香囊。此乃怜其才貌。”娇羞微笑曰:“尔能学否?”生曰:“一介末吏,非匹偶,不敢当此。”女惭曰:“妾一言已出,反不见从。迩来诗涉淫辞,汝得何罪?”生不得已而诺之。乱红深处,花为屏障,尤云■雨 [5] ,一霎欢情。生曰:“今日别后,再会何时?”女曰:“如今别后,可解职归家,深心励学,不忘劳苦,以俟搜贤取士。待折高枝,然后复令良媒求亲,可矣。我乃它托不嫁,等待亲音,更无忘也。”生方欲言,见侍婢数人走至园中,生乃遁去。

遂游远郡,访其先觉。苦志二载,功业一成。归询本县公吏,云:“寺丞不禄 [6] ,县君 [7] 挈家以往扬州,投于外祖。”生乃往扬州问其亲音,有人云:“小卿母又告亡,小卿落于娼道。”生乃大恸。忽契友皇甫善、刘仲修相访,云:“吾兄有不乐之意?”生以它托告之。刘曰:“一杯与君解闷。”遂三人同往妓陌之所。但见彩楼与翠阁相连,绣幕共珠帘对卷。刘引其青衣出请献茶,应声而趋。但见女子立于帘下,眉如柳叶,脸似桃花,玉削肌肤,百端娇美。女子揖众入,于小阁中坐茶了。众方欲起,刘遂命酒开樽,四人共饮。酒妓(始)行,女与众人曰:“妾有少恳,仰干清听,近蓄一歌妓,世间罕有,愿求新词,收为家宝。得不见阻,深幸。”众皆唯唯。酒再行之后,用青纱罩罩一女子,执板筵前佐樽。各满引杯,令女子歌。女子再起曰:“众中如有诗词,愿示片言。”渐乃先成其词,众不敢措手,众宾大服。双生词曰:

碧纱低映秦娥面,咫尺暗香浓。瑶池秋晚,长天共恨,烟锁芙蓉。 夭桃再赏,流莺声巧,不待春工。樽前潜想,樱桃破处,得似香红?

女乃深谢。酒再行,且再劝之。渐于樽前顾盼,见女子容貌若小卿也。心悸魂飞,但忘所惜。其女子见渐面,默念之,依稀似双郎也。心目皆眩,情魂俱失。数杯之后,女子不免问渐曰:“然平生未识高丰,敢问仙乡姓氏。”渐暗喜曰:“乃闾江县人也。渐姓双,因访亲得至于斯。”女子亦曰:“妾先人前任闾江县苏寺丞也,因染疾不禄。妾随母至扬州,母又厌世。不能自养,遂落于娼流,终不为乐。”语毕,唏嘘流涕,悲不自胜。是日筵散,各归所邸。渐独坐自念曰:“我当日共伊花间叙别,指山为誓,永不别嫁。今已为娼!”正叹之,忽有人弹户。渐开户,见一青衣曰:“适来筵娘子,别具小酌,专候官人。”渐与青衣同去。小卿再拭铅粉,别搔簪珥,出帘相引就坐,各叙间别。于小阁中具小酌。三杯之后,小卿与渐曰:“自别之后,父母继亡,失身娼道。每自思君,空劳梦寐。今得自就合欢之志,我所愿也。”是夜姻缘,再逢娇态。次早,生辞,小卿曰:“是何言也!相别三载,今方得见,安可遽去?”生曰:“闻伊与司理院薛官人为亲,安可久住也?”女曰:“我宅中有一小室,尔且安止逐日,俟司理回宅,却共妾偕行。遣兴吟诗,与郎继和。”闲时促席饮乐。

荏苒二春,美任归京,官吏送至邮亭饯别。前至大江,■ [8] 流而上,渐观江景寂寞,郁郁不乐。船因至钟陵浦 [9] ,夜泊豫章 [10] 城下。是夜,万里无云,月色如昼。凝情似醉,乱思如痴。一派江声,促成愁思;数点渔灯,烧断离情。浩饮长歌,不能自遣。忽闻楼橹呀咿,有一画舸将近,亦系垂杨之下,蓬窗相对。渐出视之,但见彼舟中马门 [11] 里,一佳人年约二十余。对坐一人,必是其夫,约五十余岁,形貌古怪。明烛举酒,左右二青衣女子。佳人抱一琵琶,品弄仙音。渐熟视之,即小卿也。渐因见佳人,遂成心感,不敢传言,遂自歌而挑之。歌云:

乐天当日浔阳渚,舟中曾遇商人妇。

坐间因感琵琶声,与托微言写深诉。

因念佳人难再得,故言何必曾相适(识)。

今日相逢相识人,青衫拭泪应无极。

我因从官临川 [12] 去,豫章城下风帆驻。

续有翩翩画舸来,斜阳共系垂杨树。

绿窗相近未多时,红帘半动闻私语。

认得舟中是谁氏,长自庐江佳丽地。

苏小从来字小卿,桃叶桃根 [13] 皆姊妹。

十岁清歌已遏云,十一朱颜如桃李,

十二能描新月眉,十三解绾乌云髻。

乱花深处偶相逢,一托深心许为婿。

翠鬟曾剪系平生,暗断金钗与盟誓。

无何官难两相忘,因病流落来天际。

扬州一梦今何处?风月深情向谁诉?

筭来争信不相逢,空感当时无限事。

昔日风光曾作主,今日风光如陌路。

肠断江头夜不眠,风帆明日东西去。

女子品弄之次,忽听歌咏,熟认其音,乃双郎也。女放琵琶而出视,见双渐立于马门之外。四目相交,各有余情,皆眷眷而不敢奉认。女入舟中,再抱琵琶品弄,其声悲噎,人不忍闻。遂乃歌以答之。歌曰:

妾家本住庐江曲,私处兰闺娇不足。

金翘 [14] 未绾翠云 [15] 低,罗裙已束尖腰玉。

回眸双派秋水清,低眉两点春山绿。

妾之名兮世所闻,钱塘苏小真仙属。

二三月兮春迟迟,邻姬行乐相追随。

小竹青丝赏何处?笑言相指乱花溪。

折花举酒未成宴,倏然有客花前转。

青骢马系绿杨阴,低鬟便与迎相见。

眼期心约情缭乱,与君一使柔肠断。

纵有西清松柏间,同心许结连枝愿。

“幸得伊救我,妾身愿以死以报君之德也。”渐曰:“此不可久住,恐被舟中人见。”令得力者押行李后进,二人易衣驰骑,先往京师,参选 [16] 注授,显擢历任,得偕老焉。

本篇取自《醉翁谈录》,撰者佚名。

苏小卿出身官宦人家,却有着追求自由爱情的勇气和决心。叙事者先以旁观者的口吻介绍了苏小卿的特点,“妖娆”“俨雅”二词并用,颇耐人寻味。游赏花园的举动表明了她对生活怀抱着审美的态度,而热爱自然、向往美好生活的心理态势必然导致她对人的天性情感———爱情的期待,这就为她其后的言行埋下了伏笔。初见双渐时,她以严厉的口吻质问对方的来历,表现出对陌生男性的提防,从中也可以看出她深受封建闺范教育的影响。在交谈中,她为对方出众的颜貌所吸引,虽然知道双渐出身卑微,但却不以为意,反而暗自萌生了好感,希望对双渐有进一步的了解。比较社会上流行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这种重人不重出身的评判标准显示出苏小卿婚恋观的进步性。当她试探双渐的才学时,受到了双渐的诗挑。苏小卿对此没有丝毫的反感,而是“心加爱慕”,从而再次证实了她的少女情怀。

通观这段情缘的发起、缔结过程,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原来一向处于叙事主动地位的男性在这里时时处于消极被动状态,而女性人物则一跃成为事件进展的主导方面,控制着局势的变化与发展。二人偶遇,由女方先发制人,追问男方的底细,接着,又从女主人公的视角对男性人物的相貌进行了侧面叙述。换句话说,这里刻画的是女性的眼光,是女性对男性的审视,而在以前的小说中,通常这一初审角色都是由男性人物来承当的。这种角色性别的转换看似平常,实际上却体现着宋代小说一个杰出的贡献,即在事件流程的控制权由男性一统天下的性别霸权叙事的传统中增添了女性人物的权力空间,从而使得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模式发生了性别社会学意义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人类的文化进化成果的文本实现。随后,又是由女性人物苏小卿的立场来对双渐进行才学评估,以期对其情感期待的走向做出进一步的决定。这里强调的仍然是女性人物方面发生的情感问题。当双渐对其有意的测试做出钟情的回应时,又是从苏小卿的角度对此做出评判,由她主动提出将二人的关系深入下去。当双渐以地位非匹而有所顾虑时,苏小卿谴责了他叶公好龙式的虚伪与怯懦,最终促成了二人的结合。换句话说,就是由女性人物控制并决定着两性关系进展的时段以及相应的程度。欢合已毕,双渐对二人关系的未来提出疑问,苏小卿侃侃而谈,对此早已做出了成熟的考虑与周详的安排。

然而,封建社会的现实环境却没有因为苏小卿个人的能动性的发挥而有所改变。双渐实现了她的设想,但是,连丧考妣的苏小卿为了生计却不得不沦落为娼。这个情节的设置一方面给整个爱情故事涂抹上极度苍凉悲怆的一笔,另一方面却也使得故事更加具有现实主义的批判力,对于暴露女性这一弱势性别群体的不幸、揭发封建男权文化加于其身的无情桎梏和残酷迫害都是十分深刻有力的。在令人沮丧的现实面前,双渐停止了他的情感追求,虽然与苏小卿意外相遇于烟花之地,但面对势力强大的竞争者,他却再也没有接续前缘的勇气。在苏小卿的一力坚持下,二人方得以再续前缘。后来小卿别嫁、双渐归京,二人偶然相逢于江湖之上,遂携手逃逸,终得偕老。

小说在对二人个人情感的发掘、体认、实现、波折直至破镜重圆的叙事过程中,始终让苏小卿占据着主要的地位、发挥着主导的作用,突现出她热切追求幸福生活、百折不挠的性格特点,从而将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

(马珏玶)

注 释

[1].闾江:即庐江县,治所在今安徽省庐江。

[2].宫腰:细腰。

[3]. 禹门:又叫龙门,传说为大禹所开,比喻科举中第。

[4].攀仙桂:即蟾宫折桂,也指科举登第。

[5].尤云■(狋ì)雨:比喻男女之间的欢爱。

[6].不禄:死亡的代称。

[7].县君:宋知县一级官员妻子的封号,此处指苏小卿之母。

[8].■:同“沿”。

[9].钟陵浦:在今江西进贤东钟陵镇。

[10].豫章:隋唐称豫章郡,宋称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

[11].马门:船舱门。

[12].临川:州名,属江南西路,治所临川(今江西抚州)。

[13].桃叶桃根:晋王献之的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据说娼家出身。

[14].金翘:金首饰。

[15].翠云:头发。

[16].参选:候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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