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定村心太平草庐图记
按:此文写于一九〇九年。曾刊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编《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第二辑(一九八五)。今据丘逢甲诗文手稿第十六册校录。淡定村是丘氏乙未内渡后举家定居的山村,位于广东蕉岭文福镇西侧的庐山山麓。心太平草庐是丘氏于一八九六年始修的住宅。三门两进,正门匾额曰“培远堂”,上厅额曰“心太平草庐”,左右两厢建有书房、客厅“岭云海日楼”和“念台精舍”。一九〇九年草庐竣工摄影成图时丘曾赋诗记之,继作五古六首以抒怀述志,宅居“因地因事各命之名而题之额”,含意深长。
南大岭出粤入闽,其支山有复夹闽之汀河,下而尽于粤之三河镇者。此山脉间为县治三:属闽者二,其属粤曰镇平。粤境镇为最北。镇之北有山,方而屹峙,曰玉屏山。与玉屏分而东南者,山脉尽松口;自玉屏而西南,则尽于县境之长潭;将尽未尽间折而东向,若张两翼而下,是曰庐山。其中峰曰松光,右为天马,而左为天冠。其山层递俯趋成高原,是为淡定村。县故以乡统村。乡凡十有二,名福者五,曰文福,则村在焉。
予由海上归,卜宅于村。买山原,周以墙,后为果林,中为堂、为轩、为亭、为斋,左右为群室。引山泉入厨,出而前潴为鱼池,再出而蔬圃,而四周为秔秫之田。村固西扆庐山,宅因之亦背阴而面阳。山气阴敛而阳舒,无过寒过暑,于居人最宜,多老寿无疾病者。
环村皆山也。村口之山,诸水出其下者,独低平若几案。故自玉屏而东南诸山,若玉华,若徵君,若员子,若金简,百十里间历历可指数。初霞早阳,晚虹华月,光景万状,尤为奇绝。而山中人视之,乃若故常,盖山中烟云雨雪、草木泉石、禽虫之属,耳目所及,灵异光怪,无时无地无之,习焉不之奇也。庐山故宜松,老甲雏鳞,龙族十万,散布岩崖间。入村径路,重苍叠翠,罔非松者。而吾居独多树柏,以海上故居柏庄,不忘旧也。山中四时,有奇花幽卉,烂漫若云锦。而吾居独多树梅,以岭南固梅花国,特表而出之,贵之也。村复有古桂,亭亭若盖,翠覆亩许,花时举村十里香。相传明代树,五百年矣。有社树名朴,亦传植自明,雷火,干中枯再生,孙枝犹青耳。吾居因地因事各命之名而题之额,而其中则颜曰“心太平草庐”。
客有造吾庐请其名义者。予曰:“此《黄庭经》语,古人尝用之矣。”客曰:“子非道家者流,古人吾不敢知,若子则今方自乱地归,得毋以此地乱未及目为太平,聊用写心乎?”予曰:“是未必然。然客于此必有说?”客曰:“《春秋》张三世之义,所谓太平,儒家言,非道家言也。”予曰:“然。”客曰:“吾观南大岭之下,交于闽粤,其州县以平名者七八。其初,皆山民不靖,长吏政刑不能治,而以兵胜之。已自以为功,复揭其名划而致之用兵之区,旌焉以为后之民戒。上自以为平,而下弥益不平,子毋以乱偶不及,遂心以为此地太平也。”予曰:“然。”客曰:“子亦知太平者,为天下言之,非为一方言乎?”予曰:“固知之。”客曰:“夫易代之后,大乱之馀,民稀而土旷,谋生事易,在上者姑与之休息,其时天下积困方苏,圉圉然,洋洋然,此世俗所谓太平也。然上下之交,不平如故,或加甚焉。故其所谓太平,表似焉而已,暂而不能久也。若吾儒所谓太平,夫岂若是?”予曰:“然。”客曰:“然则子心太平,心世俗之太平耶,抑心吾儒之太平也?”予曰:“吾儒哉!”客曰:“子休矣!今世俗之所谓太平且不易遇,子乃于儒者梦寐想象中所谓太平,冀或遇之。然则子且先日存《黄庭》,希道者长生之说,或验山村蛰伏,几世几年,于是心中悬拟之所谓太平世者,一旦或顿现于天下,子且出其草庐,经略以佐太平,否亦鼓腹击坯,扶杖熙熙,以为太平之民,吾将先为子祝道之成,更为天下预祝太平也,子休矣!”予曰:“客之言太平,辨矣,而未得吾心也。且客以为天下太平不易遇,固也。吾谓天下之太平,亦视天下之人心何如。天下之人心皆太平,则天下亦何不太平之有?”客曰:“子视今天下人心果易太平耶?”予曰:“天下不可知,若吾心则无不可知,吾亦求吾心太平耳。”客曰:“子自言心学可矣。若以太平求之天下,则且姑待焉,毋或幸冀也。”予初闻客言,为之震。既以其与吾左,且吾易也,亦慢听之。奔走四方,山居日少,卒卒十馀年,天下事多变矣。上观天时,下察人事,求所谓太平者犹未之遇,而未尝不日存于心。时返山居,视吾庐额,则亦往往思及客言。
今年春,以近人摄影法成山居图。门下张生,为题七言古诗一首,已次其韵。姚叟为移写其图于纸,复成五言古诗六首。其山川之胜、时物之美,图与诗所不能详尽者,为记于此,并记客言,冀心之所谓太平者,天下他日或遇之。若夫吾心,则固无日不太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