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赠文林郎选授连江县学训导尔羹丘君墓表

按：据丘逢甲诗文手稿第十六册校录。

当咸、同朝，湘中诸将多以布衣诸生特起，赫然有大名于天下。是时上杭吾族有尔羹君者，慨然慕左、彭、罗、李之为人，思以功名自显，久之不能如其志，而赍以殁，可哀也！本朝入关二百馀年矣，惟八旗从龙之裔选举迁转不能以常格拘，自馀文阶必以科第为正途。凡出身进士，苟享高年无大过，循资按格，皆可内台阁而外封疆，死有谥，国史有传；然惟上第及庶常留馆者为然。同为进士，而中书主事已叹不如，无论知县。至举人，虽可得官，而十常不二三，他可知也。军兴以来，汉名臣传中于是乃骎有布衣诸生其人。君其时为秀才，宜奋然思有以自见也。夫洪、杨之起也，剽悍甚，勋胄巍科其人才脆弱久矣，故当之无不立蹶。湘中二三豪杰，于其时乃乘之而出。然曾文正先已以翰林致卿贰，胡文忠虽出守，积前资本可跻显位，左文襄则长沙名孝廉也，且在抚幕有声；布衣诸生特罗、李、彭耳，固皆与曾有素。曾、胡提挈，汲汲求人以自辅，举湘中儿无弃才。朝廷以求平乱，故方不惜破格用人，诸公因之遂以济功名，此固时为之也。内乱次第平矣，天下方岸然以为中兴，虽海疆门户已为列强六七交踞，伏患方深，而政府要人以为胜军名将，有湘且淮，举天下固无足以当我师者，歌咏太平之不已，于是科举取士，资格用人，一如其故，以为是固可万世守之，非是不足以抑躁进清仕途也。然保举之案浸益，捐纳之价骎贱，科第中人亦不能如前速化。但上自公卿之目，下至妇孺之口，犹重视之，尊称之。秀才者科第阶也，读书不为秀才，耄耋求试犹曰童子，若秀才乃可谓成人也者。天下秀才类文弱，类迂腐，秀才能杀贼立大功致大位，殊足豪视一时，而一切拘牵之藩亦不决而自破。君倜傥士，宜喜而欲为之，惜其时也已过，而地又实之。闽之为省也，以言语互歧，故首郡之人之于外郡也情常阂，百年来高科显仕多萃会垣。君籍汀，而杭又僻邑，无乡先达有大力者为揄扬之，推挽之，虽有奇才，何能自见于天下耶？君之少也，郡邑有才名，长益自奋而不得用，乃小试之乡，凡可以利乡而揃乡之害者，君为之率，事皆立举，其布画无不规久远。父老归其能，君之以左、彭、罗、李自负也，凡识君者皆曰其才实过之，而未尝不太息于闽之无曾、胡。郁郁中年，以岁贡选连江训导，此岂足以尽君？乃并此且不能任，而终年仅四十有七耳。是时为光绪己丑，不二十年而天下事乃决裂破败而至于今矣！

嗟乎！代之人才本足以供一代之用，当轴者即不能为百年计，亦当为二三十年计，于中外人才切求之而预储之。乃上非无求贤之诏，下非无荐士之章，而徐为察之，其所举所有非用，昵私则为属托；其下者且以贿求举，中枢存记，天下之员浮于缺者，不翅百十倍，可谓多矣！一旦天下仓卒有大事，平昔之所谓人才者，乃一试而败，再试再败，三四试之举无不败。当是时也，乃皇然言破格用人。无论其识鉴不足以得人也，即幸得人矣，而草茅崛起，望不称才，势不能使当大任也，骤举之而骤任之，而疑阻交乘，其势且足以致不测之败。论者乃谓当今天下固无人才也，而不知当轴者不能无事而预储之以为有事之用，而天下事遂决裂破败而至于今。今则科举废矣，用人者亦骎不拘资格矣，其果能今之有愈于昔耶？抑如其故，未可知也。然君即至今存，裒然为诸生祭酒，更事已多，才亦老而愈足用，而与当代公卿疏远无交，又不屑自梯媒，而谓有能于穷僻儒官中举而大用之，决无是事，则固可知也。饮酒读《离骚》为名士，没于二十年前，于今之事变之奇、之幻、之危、之急，九泉之下不闻不见，无复戚戚之为身世忧，则未始非幸也。君讳鼎春，字建勋，尔羹君号也。有子二人：日华优贡中书科中书，裳华县学生。君以日华阶，敕赠文林郎。其三代名讳，生卒年月，妣配氏族举应书者，上杭吾族有举人馥者，能文，已为君志墓，详之，故不备书。上杭丘氏固望族，世有伟人，如日华、如馥，皆今之才而未用者。日华之求表君墓也有年矣，夫乃今始得为之，已窃哀君之志而其于天下之故，皆若不能无慨于予心焉，故书以谂后之人也。

一九一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