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寒门掌机要”——中书舍人与典签
自魏晋以来,世家大族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取得了优势的地位。历代王朝为了稳固政权,取得世族势力的支持,也无不对他们优礼有加,并进一步满足其要求,因而世族势力越来越雄厚,一切高官清要之职,全部由世家大族把持垄断。世家子弟在经济上有优裕的庄园生活提供保证,政治上有门第和祖辈的余荫作为护符,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不愁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他们在社会上的高贵地位已经确立,整天涂脂抹粉,炼丹吃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骨脆筋柔,弱不禁风;在政治上也不思进取,“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崇尚玄虚,菲薄吏治,耻于任事。到南北朝时期,世族已经完全失去了统治能力,沦为社会的寄生虫。
世家子弟一方面盘踞高位,一方面又不留心吏治,逐渐丧失了处理政务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只好一方面继续优待世族,任凭他们垄断高级职位,同时任用出身寒门的低级官吏处理政务。以中书监而言,是中央的中枢政务机构,中书监令位置尊崇,职同宰相,一般由世家大族担任。而此时的世族往往不以政务为意,这样一来,只好依靠中书监的低级官吏来处理政务,大权逐渐落到中书通事舍人(下称中书舍人)和制局等小官吏手中。这一类的官吏位鄙职微,士人向来不做,多由寒门庶族充当。要想政务运转,皇帝只能委托这些末流小官。中书舍人因参与机要而风生水起,声势日隆。到南北朝时期,中书舍人已经成为典掌机要的要害位置之一。宋文帝时期,中书舍人秋当和周纠,都是寒门出身,都以专权著称。鲁郡的巢尚之,史称其为“人士之末”,可见出身很卑贱;会稽的戴法兴,年轻时是贩卖葛布的。然而他们当上中书舍人后,都备受皇帝宠信,凡是“选授诛赏”,孝武帝都和他们商量,史称“凡诏敕施为,悉决法兴之手,尚书事无大小,专断之”。当时的录尚书事刘义恭和尚书仆射颜师伯,都拱手受成,并无实权。齐明帝时,会稽的阮佃夫,出身于台阁小吏;吴兴的王道隆,出身于书吏;宣城的杨运长,出身于宣城郡吏,他们在出任中书舍人后,其权势之大更非戴法兴所能比拟。阮佃夫的车夫后来都升任虎贲中郎将,马夫官至员外郎。
到萧齐时代,皇帝对中书舍人更为倚重。这时担任此职而专权的人,如纪僧真、刘係宗,依然是寒门出身;吕文度、茹法亮、吕文显,都拔自小吏,他们后来都备受宠信,权倾朝野。齐武帝经常说:“学士辈不堪经国,只能读书。经国,一刘係宗足矣。沈约、王融(当时的世族大官僚)数百人,又有何用?”他还经常称赞吕文度:“公卿中有忧国如文度者,何愁天下不治?!”由此可以看出,世族大官僚由于失去经国之才能,从而失去皇帝的信任。皇帝不得不依靠寒门出身的小吏,并且委以重任。茹法亮任中书舍人时,太尉王俭曾经不无嫉妒地向别人说,“我虽有大位,权寄岂及茹公!”綦母珍之任中书舍人时,凡有所请,齐帝萧昭业无不允从。当时的官员私下都说,“宁拒至尊敕,不可违舍人命。”可见其威权之重。
梁武帝
梁武帝时,寒人朱异典掌机要,成为皇帝的高级秘书。当时方镇换置、朝仪国典、诏诰敕书等政务军机十分繁重,而朱异属辞落笔,机敏练达,应对自如。这和那些身居高位,只清谈不做事的所谓世家大族比起来,确实完全不一样。梁武帝春秋已高,怠于政事,正需要朱异这样精明强干的人来做他的帮手。后来朱异的官职虽有多次升迁,但直到太清三年(549)朱异死,他一直担任中书通事舍人这一职务。梁武帝对朱异的宠信,几十年丝毫不衰,到后来,甚至唯朱异之言是听,连朝政也交给他处理。史书上说:“自周舍卒后,异代掌机密,其军旅庙又谟,方镇改换,朝仪国典,诏诰敕书,并典掌之。”朱异对世族贵戚相当骄横,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人劝他不要这样,以免得罪权贵,招来不测之祸。他不以为然,说:“我是寒士,今天的一班贵人,都倚赖他们的门第和祖宗的余荫来轻视我,靠坟中的枯骨来作践我。如果我仍然对他们谦恭有礼,那么他们更瞧不起我,所以,我要做出瞧不起他们的样子。”朱异居权要三十多年,威震内外,“在朝莫不侧目,虽皇太子亦不能平”。他“贪财冒贿,广受馈遗”;他生活奢侈,穷奢极欲,“起宅东陂,穷乎美丽”;“其中有台池玩好,每暇日与宾客游焉”。他“好饮食,极滋味声色之娱,子鹅炰鳅不辍于口,虽朝谒,从车中必赍饴饵”。他还好摆威风,极讲排场。一次,他和宾客好友在城外的家中喝酒取乐至黄昏,要回台城又怕城门关了,“乃引其卤簿(仪仗队)自宅至城,使促城门停留管龠”。他不但在生前官运亨通,而且死后,梁武帝依然悼惜不已,“诏赠尚书右仆射”。无怪当时的世家大族都埋怨梁武帝父子重用小人而疏远士大夫了。可见中书舍人的地位在当时是多么显赫。当皇帝信用的中书通事舍人贤能时,国事兴盛,反之则衰败甚至覆亡。这说明,中书舍人在南朝的政治舞台上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有的制局监小官也能专国命。齐东昏时,一个名叫茹法珍的会稽人和一个名叫梅虫儿的吴兴人并为制局监,“俱见宠幸”。与左右应敕捉刀之徒并专国命,人谓之“刀敕”,权夺人主。京城里的人都说:“欲求贵职依刀敕,须得富豪事御刀。”
南朝的皇帝在中央重用中书舍人等小官,在地方则重用典签来监视地方官吏。典签是地方长官之下典掌机要的官。又称主帅、典韱帅或韱帅。本为处理文书的小吏,权力不大。南朝以来,多用王室亲王出任方镇,镇抚地方。可是自刘宋中叶以来,出任方镇的诸位王子,年龄都很小,如刘义隆都督徐、兖、青、冀四州军事时,年方12岁,没有任何政治经验,也缺乏处理政务的能力,实在难以担当重任。而随同赴任的大员都是世家子弟,他们往往不屑留心政事,寄情于山水之间,其政治军事经验与出镇的诸王相差无几。因此,皇帝不得不派寒人出身的亲信官员充当诸王的典签。典签负责照顾诸王的饮食起居、官场应酬、迎送往来等诸般杂务,成为诸王的大管家。不仅如此,典签还代替诸王披阅奏章文报,处理军政大事,事权很重,成为事实上的大帅。同时由于诸王手握重兵,盘踞一方,常常演化为地方割据势力,严重威胁中央政权,导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惨剧时有发生。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控制地方,不但幼小皇子出镇方面,皇帝要派出典签帮助皇子处理政务,就是亲王临藩,世族出镇,也要由皇帝指定典签随同赴任,往往不只一人,进行严密监视,事事掣肘,使刺史不得为所欲为。刺史向中央呈奏公事,也必须由典签副署,才能签发。典签每年不定时地回京述职,向皇帝奏报刺史、郡守等地方大员的施政情况甚至饮食起居,可谓地方大员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控之下。典签的汇报成为皇帝任免官吏的重要依据,“刺史行事之好恶,系于典签之口,莫不折节推奉,恒虑不及。于是威行州郡,权重藩君”。
当然也有地方官不吃这一套的,孝建三年(456),宗悫(què)为豫州刺史,吴喜公任典签。豫州的行政所施,吴喜公每多异议。宗悫不堪忍受,异常恼怒地说,“我年将六十,为国家效命,才得到巴掌大的一块地盘,怎么能让你来和我共享”。吴喜公直到磕头流血才平息了宗悫的怒火。甚至有的刺史不堪忍受典签掣肘,而采取政治上的暴烈行动。大明五年(461),海陵王刘休茂为雍州刺史(镇襄阳),常欲自专处决,典签每禁之,并密记其过失,欲向朝廷启奏。休茂一怒之下,杀掉典签杨庆、戴双,举兵造反。
南齐时,典签权势益盛,每年轮番还都言事,刺史郡守的升降去留,往往取决于典签之口。南齐诸王,更处于典签的严格控制与监视之下。金陵王萧子良看到部下大员无不对典签趋奉有加,就问一个名叫范云的部下:“士大夫为何巴结签帅?”范云回答说:“因为巴结签帅有十倍的好处。”可谓直言不讳。武陵王萧晔为江州刺史,被典签赵渥之诬告,免职还都。南海王萧子罕戍琅邪,欲游东堂,典签姜秀不许。子罕向其母哭诉说:“儿欲移五步亦不得,与囚何异!”永明八年(490),荆州刺史、巴东王萧子响杀典签反。戴僧静愤怒地说,诸王取一梃藕、一杯浆,皆咨典签。典签不在则竟日忍渴。诸州唯闻有韱帅,不闻有刺史,诸王被逼上梁山,不反才怪。齐明帝萧鸾翦除高帝、武帝子孙,皆假手典签。梁武帝萧衍在位时,对皇室采取宽纵政策,典签权势渐削弱。
中书舍人和典签以卑职而行大权,与当时的政治生态密切相关。其一是世家大族已经腐朽,失去了处理军国大政的政治能力,难以托负军国重任。其二是当时的政治气候相当险恶。宫闱喋血,时有所闻;藩镇狼烟,时而四起;朝代更迭,屡屡发生。统治者时常处于朝不保夕的危险境地,他们不得不重用一些听话的心腹加强政治控制,宋、齐君主通过典签控制和监视地方军政,对于加强中央集权虽不无作用,但终不能消除中央与地方之间的矛盾。这是一种无奈中的政治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