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代的厂卫
曾任《元史》总裁官的宋濂,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与几个同行在家中饮酒聊天。次日,朱元璋便问宋濂昨天饮酒没饮酒,请了哪些客人,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宋濂是个老实人,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朱元璋的问题。朱元璋笑着说:“诚实啊,卿不欺骗朕。”无独有偶,已是年迈老臣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字子敏,谥文恪,滑县宋林村人,是明洪武年间的一位博学多才的文臣),一日因一个监生不小心打碎了他喜爱的茶器,心里一直不高兴。次日朝见时,朱元璋问他昨天跟谁生气呢?宋讷大惊失色,连忙解释是因为一监生不慎打坏了茶具而生闷气。朱元璋听说后非常满意,并且非常得意地拿出一张宋讷面呈怒容的独坐肖像给他看,宋讷方才明白有人暗中监视自己,冷汗直流,暗暗庆幸自己说了实话,否则就犯了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据《水东日记摘抄》记载,当年钱宰授皇命编写《孟子节文》一书,夜间在家中书斋内无意间吟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翌日上朝后,朱元璋就斥责他:“钱宰昨夜吟的好诗啊,不过朕并未‘嫌’啊,改为‘忧’字如何?”钱宰听后吓得冷汗涔涔,手忙脚乱地叩头认罪。宋濂他们仅仅是书生而已,无拳无勇,职务亦非显要,朱元璋都不放心,还要派人监视他们,更何况那些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王公将相!朱元璋秘密监视官员,然后再将监视的事情透露给他们,目的是警告大小官员不得欺君罔上,皇帝耳目众多,臣下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监控之下,不要胆大妄为,否则后果很严重。这种无孔不入全天候式的秘密监视,制造了紧张恐怖的政治气氛,功臣勋旧无不小心翼翼,日夜提防。而替皇帝充当耳目监视官员的人就是在有明一代恶行昭著、臭名远扬的秘密警察机构——厂卫密探。
为了监视、侦查、镇压官吏的不法行为,朱元璋先后任用亲信文武官员充当“检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他们的影子无处不在,酒肆、青楼、私宅,遍布密探。街头巷尾的奇闻趣事,官吏嫖妓玩牌、吟诗作画、请客送礼,乃至夫妻间争吵,晚上发生的事,一大早皇帝便了如指掌。明朝早期的特务检校只是密探性质,并无捕讯之权。朱元璋为使侦探、拘捕、刑讯一体化,于洪武十五年(1382)在拱卫司的基础上设立锦衣卫,锦衣卫有指挥使一员(正三品)、同知二员(从三品)、佥事三人(正四品),这是锦衣卫的高级官员,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锦衣卫下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南司掌管本卫的人事以及对内部人员的法纪整肃,北司专门从事本职任务。南北镇抚司设有镇抚两员(正五品),下设五个卫所,其统领官有千户14员(正五品)、副千户14员(从五品),以下还有百户、总旗、小旗,普通军士称为校尉、力士。校尉和力士在执行缉盗拿奸任务时,被称为“缇骑”,其长官称“缇帅”。缇骑的数量,最少时为一千,最多时多达六万之众。嘉靖帝曾一次性裁撤三万多人。此外还要招募一些流氓无赖充当这些机构的外围组织,人数多达十五六万。锦衣卫官校一般从民间选拔无不良记录的良民入充,之后凭能力和资历逐级升迁。
锦衣卫身穿金黄色的官服,有权力高高在上之意,称为飞鱼服,并佩带绣春刀。其基本职能是“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恒以勋戚都督领之。盗贼奸宄,街涂沟洫,密缉而时省之”。作为职掌侍卫、展列仪仗和随同皇帝出巡的锦衣卫,基本职能与传统的禁卫军相同,至于“密缉而时省之”,则是它的特务职能,四处进行秘密侦查,搜查情报。作为皇帝的私人警察,锦衣卫拥有自己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经过锦衣卫主办过的案件,也叫锦衣狱。诏狱跟刑部大狱相比,简直犹如地狱和天堂之别,酷刑用尽,其惨毒无法用语言形容。任何人一旦被抓人诏狱定罪,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也不敢干涉和翻案。即便移送到正规的司法机关,司法官员对案卷也不敢擅自改动一个字。所以官民触犯法律,倘若落在三法司手里,尚有活命的指望,要是落在锦衣卫手里,就难以生还了。而且其刑罚之苦,备极残毒,入其狱者,五毒备尝,素有阎王殿之称。据明史记载,锦衣卫常用的刑具有18套,什么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等都包括其内。其中最有名的刑具,“名曰琶”,每次施及犯人,则“百骨尽脱,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在酷刑伺候下,犯人只求速死,以便解除痛苦。“荼毒之下,何狱不成”。
锦衣卫还负责实施廷杖。廷杖始于元代,明代则使用的更为普遍,无论高官巨卿,将相王侯,只要触怒皇帝或者有过失,就可以拖下去痛打,打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地点设在午门前的御路东侧。行刑时,众官员陪到午门外西墀下,左边是太监,右边是锦衣卫官校,下列旗校数十人,行刑者为锦衣卫校尉,他们都受过严格训练,技艺纯熟,臂带袖套,手执木棍。监杖的司礼太监宣读完命令后,旗校就用麻布兜将犯人的肩脊以下部分束起来。用绳子捆住两脚,四面牵曳,犯人俯卧,让大腿受杖。这时,左右厉声高喝“搁棍”,就有一个执棍搁在犯人的大腿上;喝声“打”,就开始用刑。每打五棍,就换一个人打。如果要置犯人于死地,监杖人就喝令“着实打”,或“用心打”,受杖人就无生还的希望了。据说锦衣旗校行刑时,只要看监杖的司礼太监的两只靴尖,便知犯人是活是死。如果两只靴尖向外成八字形,那么他们就不会将人打死。如果靴尖向内一收,就把犯人打死。正德(1506~1521)以前,凡受杖的不必剥去衣裤。正德初年宦官刘瑾专权时,把犯人的衣裤剥去受刑,此后被杖死者就更多了。崇祯帝干脆把廷杖地点设在殿中,朝廷庙堂之上,百官之前,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场面使百官触目惊心,惨不忍睹。洪武年间,公侯如朱文正、朱亮祖,大僚如工部尚书薛祥等,都是受廷杖致死的。
锦衣卫毕竟还有公开职务在身,执行秘密任务势难兼顾,同时亦有专权之嫌。永乐十八年(1420),明成祖又设立了东厂,目的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特命心腹太监提督。东厂内署设在北上门,外署设在皇城东安门外,东厂建筑有大厅,东侧有小厅,厅内供奉岳飞画像一幅,厅后有砖影壁,雕刻有狄梁公断虎的故事,大厅西侧有祠堂,里面供奉历任厂公的职名牌位,里面还有一个牌坊,上写“百世流芳”,这与他们的社会形象构成强烈的反差。再往南有监狱一所,专押重犯。东厂存在时间很长,一直到明亡的220多年里,一切侦查、诬陷、屠杀、冤狱,直接或者间接都是从这里开始、组织和发动的。东厂的高级官员全部是宦官,主持东厂的是掌印太监一名(明代宦官共设24个部门,各司其职。其中司礼监太监是最受宦官尊崇的衙门,设有提督太监一人,掌印太监一人,是宦官头子,另有秉笔太监数人,可以代皇帝“批红”,同时又提督东厂事务,很有实权,是明代最有权势的宦官之一),全副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东厂提督,厂内人尊称为“厂公”,他有一枚特制牙章,一切事情该封奏的,就用它印封,文曰“东厂密封”。明中期以后规定,东厂提督必须由司礼监秉笔第二或第三人担任,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也是为了防止宦官大权独揽,一手遮天。提督东厂入宫奏事时,提督太监和掌印太监也要回避,以防机密外泄。当然也有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如嘉靖年间的麦福、黄锦,万历年间的冯保、张诚,这些人的权势又在秉笔太监之上。东厂下设掌刑千户一名,理刑百户一名,二者称为贴刑,都是从锦衣卫调拨来的。底下是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分子丑寅卯十二颗,每颗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负责在外面侦查辑访的是役长和番役。役长也叫档头,共有一百多人,也分十二颗,戴尖帽,着白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他们的服饰非常显眼,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出。番役也叫干事,有一千多人,都是从锦衣卫那里挑选的骨干分子。
东厂设立之初,只负责侦缉、抓人,并没有审讯犯人的权力,抓住的嫌疑犯要交给锦衣卫北镇抚司审理,但到了明末,东厂也有了自己的监狱。东厂的侦缉范围非常广,连锦衣卫也在侦查之内。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朝廷的各个衙门都有东厂人员坐班,监视官员们的一举一动;一些重要衙门的文件,如兵部的各种边报、塘报,东厂都要派人查看;甚至连普通百姓邻里纠纷、夫妻反目,以及柴米油盐的价格,也在东厂的侦察范围之内。侦查清楚了,写成一个报告,便呈给厂公的心腹内官,然后下发司房,进行抄写和文字润色后,在当天晚上或第二天早晨立即交给皇帝。为了扩大侦查范围,特务们就必须跟街头的混混地痞相勾结,依靠他们刺探消息,而地痞无赖们则趁机对百姓敲诈勒索,作威作福,还可以从东厂得到津贴。东厂获得的情报,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相比锦衣卫必须采用奏章的形式进行汇报,要方便得多。东厂番役每天在京城大街小巷里面活动,并非完全为朝廷办事,更多的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们常常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就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到了明中后期,东厂的侦缉范围甚至扩大到了全国,连边远僻壤之地,也出现了“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搞的举国上下人人自危,民不聊生。在与锦衣卫的关系上,东厂则是后来居上。由于东厂厂主与皇帝的关系密切,又身处皇宫大内,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逐渐由平级变成了上下级,在宦官权倾朝野的年代,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厂主甚至要下跪叩头。
明宪宗成化年间,先是京城内出现了“妖狐夜出”的神秘案件,接着又有一个妖道李子龙用旁门左道蛊惑人心,甚至网罗了很多太监,意图不轨。虽然李子龙和他的党徒最终被锦衣卫一网打尽,但宪宗由此深感侦刺力量的不足。于是他于东厂之外增设西厂,派身边机灵的小太监汪直具体负责。西厂厂址设在灵济宫前,以旧灰厂为厂署总部。西厂的军官主要从禁卫军中选拔,这些人再自行选置部下,短短几个月内,西厂人员极度扩充,其势力甚至超过了老资格的东厂。西厂成立,本来只是为了替皇帝刺探消息,但汪直为了升官发财,拼命地构置大案、要案,其办案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牵扯人员之众都远远超过了东厂和锦衣卫。西厂在全国布下侦缉网,主要打击对象是京内外官员,一旦怀疑某人,就立刻加以逮捕,事先不必经由皇帝同意,之后当然就是严刑逼供,争取把案件弄得越大越好。对一般百姓,其一言一行只要稍有不甚,就会被西厂以妖言罪从重处置。
在这种情况下,西厂仅仅成立5个月,就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以大学士商辂为首的辅臣集体上书,向宪宗痛陈西厂之危害,并将汪直办下的不法之事一一举报。宪宗收到奏章后为之震惊,于是撤销西厂,遣散了西厂的人员。但是一个月后,西厂再次恢复,汪直复出主持。在此后的五年里,汪直领导西厂又办下了无数“大案”,将反对自己的朝臣如商辂、项忠等人一一翦除,他的权势也达到了极点。但汪直极度膨胀的权力不能不引起皇帝的警觉,在其后的权力角逐中,汪直失败,被调出京城,西厂也随之解散。到了宪宗的孙子武宗继位后,大太监刘瑾掌权,宦官势力再度兴起,西厂复开,由太监谷大用领导。有趣的是,西厂与东厂虽然都受刘瑾的指挥,但两者之间不是互相合作,而是争权夺利,互相拆台。为了改变这种情况,刘瑾又自建了一个内行厂,由其直接统领,其职能与东西厂一样,但侦缉范围更大,是个监视特务的特务机关,东西厂包括锦衣卫都在它的监视范围内。一时间,锦衣卫、东西厂、内行厂四大特务机构并存,缇骑四出,天下骚动。直到五年后,刘瑾倒台,武宗才下令撤销西厂和内行厂。
明王朝豢养了一大批特务,目的是让他们监视朝野官民的言行,钳制人们的思想,以维护朱家王朝的社稷江山。但是这些特务机构的陆续成立,却极大地伤害了王朝的统治。作为不受任何限制和约束的秘密警察机关,他们除了奉命充当朱元璋大肆屠杀功臣的一把“屠刀”外,还利用职务之便不遗余力地制造事端,罗织大狱,陷害良善,既可以打击异己,也可以作为自己升迁的资本。明成祖时期的锦衣卫广布校尉,“日摘臣民阴事”,曾经将浙江按察使周新诬陷致死;英宗时的逯杲、武宗时的钱宁等人,也是臭名昭著的大特务。朱厚照时期刘瑾主持内行厂,东厂邱聚是他的党羽,锦衣卫使石文义是他的心腹,西厂谷大用是他的亲信,众多特务机关连成一气,缇骑四出,争先恐后地侦缉罗织,上至宰相藩王,下至平民百姓,都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下,对他们的命令只要稍有拂逆,就会家破人亡,全国上下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中。据记载,一日有四人在密室饮酒,一人醉后大骂魏忠贤擅权“不忠不贤”,另三人吓得不敢出声,只得好言相劝之。那人骂声未止,厂卫密探即破门而入,将四人一并带走。魏忠贤凌迟处死骂人者,其余三个却给了赏银。厂卫特务们可任意缉拿刑讯,下至民间斗鸡骂狗之类琐事,上至朝廷要员、皇亲国戚,一旦落入厂卫手中,十之八九难以生还。在大明的边远地区,百姓凡见骑大马、着锦衣、说京腔之人,如见猛兽一般,纷纷躲避。地方官吏则用重金贿赂以免祸。京城的朝廷命官,惶惶不可终日,每天上朝走在路上,便担心着还能不能安然回家。北镇抚司大牢中更是关满了各种各样无辜的人,死于锦衣卫酷刑之下的正直人士更是不计其数。“幽絷惨酷,害无甚于此者,太祖时,天下重罪逮至京者,收系狱中,数更大狱,多使断治,所诛杀为多。”这种恐怖的氛围,终明一朝几乎是绵绵不绝,这种无节制的滥捕极大地影响了皇帝与官僚机构之间的关系,使百官、民众、军队与皇帝离心离德,难怪有人说明朝不是亡于流寇,而是亡于厂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