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结语
这一章我们探讨了韵律词的历史来源以及复合词的产生与发展,提出:复合词在汉代大量出现的原因是那时双音节音步促发的结果;双音节音步的发展是双韵素音步丢失的结果;双韵素音步的瓦解是由于复辅音及韵尾辅音丢失导致音节简化的结果。由于古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再加之以双音节音步,于是酿就了古汉语的韵律词构词法:由短语韵律词而成固化韵律词、由固化韵律词而成韵律复合词。一句话,句法决定复合词的内部关系,韵律决定复合词的节律模式,最后造成后代“复合词必须首先是一个韵律词”的构词局面(参第一章)。
在韵律构词法的基础上,我们反对将秦汉复合词的发生和发展归因于功能的假说,因为它不能解释“反功能型”复合词(如(18)和注(11)中的例子),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早期的偏正复合词多而后来的并列组合多的事实,更不能解释构词法发展的内在机制。
很显然,我们这里的分析和很多传统的说法非常不同。首先,传统分析中,音系变化和复合词之间的唯一联系是音系变化导致大量的同音词,由此促发复合词的发展。我们的研究从韵律的角度重新审视音系和复合词的关系,通过韵律构词学的引入,对复合词发展的过程有了全新的认识。
其次,音步的重要性学界早有共识(郭绍虞1938;Chen 1979;Shih 1986),然而没人将音步组合规则(Chen 1979;Shin 1986)和双音节的历时发展联系起来。相反,有些语言学家(如郭绍虞1938)认为双音节音步自古而然,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修辞的手段。这里的分析则不同:双音节音步是单音节音步瓦解的产物,它和音节简化、四声建立密切相关,并据此提出:双音节音步的建立和韵律构词法的完成,当在两汉前后。
第三,传统认为汉语中的复合词即句法词(赵元任1968)。我们的分析表明:复合词不仅受句法的约束,更重要的是韵律促发的结果。因此,古汉语中的韵律词可以自然而然地分为两类:一类是词,一类是短语,两类都可列入词典。前者是建立在词汇化基础上的复合词(或者是由句法范畴转化而来的复合词如“司马”);后者是建立在高频习用基础上的固化韵律词(如“衣裳”、“甲兵”)。有些双音形式在词典里可有双重身份:一是词(如“天子=皇帝”),一是习语(如“天子=天之子也”)。严格说来,习语化韵律词既不是自由短语也不是词,而是由韵律系统创造、在使用时具有自身特性的韵律单位:词典收录,用作词项,和复合词有着同样的外貌,但依然保持着短语的特征。因此“固化韵律词”在古汉语构词系统中,是介于自由短语和词汇之间的一种中间范畴,它是韵律词的一种,是词汇化的对象,是复合词的历史来源。
- 本章内容曾发表于“Prosodic Structure and Compound Word in Classical Chinese.”(In:Jerry Packard(ed.)New Approaches to Chinese Word Formation :Morphology and the Lexicon in Modern and Ancient Chinese . Berlin:Mouton de Gruyter. 1997: 197—260.)由黄梅、王丽娟、崔四行、王永娜初译,作者改校。
注释
[1]根据下文语义标准(8),“君臣”这一组合在下列语境中不是复合词。如:君以计蓄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韩非子·饰邪》)
[2]黄正德(Huang 1984)曾提出过一种现代汉语复合词的判别标准。该标准基于“词汇完整性”的假设,认为:词汇内部的组合不受短语结构规则的制约。而短语结构限定(phrase structure constraint)通常指“动词后不能有两个句法成分”。对于古汉语来讲,词汇完整性假说似乎可以用于判别古汉语复合词(但如上文所讲,该规则也不完全可行),但是短语结构限定却不能用于判断古汉语的复合词。因为古汉语中动词后可以允许出现两个句法成分。
[3]派生复合词(derivational compounds)与此不同;见下文。
[4]在传统训诂学中,这种现象称为“连类而及”,意思是:因为AB语义类别相同,所以A可以附加到B上。在这种情况下,AB中有一个成分语义为空,该成分就整个词的意义来讲没有任何语义作用。
[5]“其他”指的是语义变化(或者“语义的专门化”meaning specialization),比如“天下”(“天”指的是“天子”):“天的下面”→“天下面的东西”→“人的世界”→“社会”→“皇帝”。
[6]当然,研究《孟子章句》的最好方法可能是列出《孟子》中所有的、被赵岐注释为双音词的单音词。也就是说,穷尽性地列出“1对2”的词汇对应表。但是,由于时间原因,这里只节选性地分析了《孟子章句》中两章,即《梁惠王·上》和《公孙丑·下》。这两章(约前4世纪)占全书的15%,但这15%的语料足以用于论证以下两个问题:(1)先秦和汉代复合词的比例;(2)两个时代的基本语言特征。
[7]如下所示,古汉语的最小音节结构是CVC(Li 1980;Ting 1979)。
[8]这就是为什么Baxter(1992:7)在研究上古汉语(而非中古汉语)时引入“声母前”(pre-initial)的概念,用以标注复辅音丛(initial clusters)的第一个音段;而用“韵尾后”(post-coda)来标注韵尾复辅音(syllable-final cluster)的最后一个音段。
[9]比如“愚”和“虞”在上古汉语中不同,但是在中古汉语中两者的发音却变得相同。“京”和“警”也是如此。(王力1980)
[10]以下事实清楚地表明新声调系统(tone system)的形态作用:由声调不同而相互区别的同源词(etymological words)汉代急剧增加。比如(摘自Chou 1962: 54):
[11]在《孟子》中,“市朝”的意思只是“市”,而非“市”和“朝”合在一起的意思:
鞑之于市朝。
[12]这类例子还有很多(参顾炎武(1613—1682)《日知录》,卷27)
(i)擅兵而别,多他利害。(《史记·吴王濞列传》)
(ii)生女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iii)先帝尝与太后有不快,几至成败。(《后汉书·窦何传》)
现代汉语中也有这类复合词,比如:
(iv)他要是有个好歹,孩子怎么办?
[13]在陈(1975)提出鼻擦音(nasal attrition)的基础上,Wang(1993)进而提出,后鼻音[n]、[ng]的弱化,即:从辅音向半元音转变,变成元音的一部分。因此,现代汉语普通话的音节都可以被看作是CV结构,其中V可以是单元音也可以是双元音。
[14]根据Hsueh(1986),Duanmu(1990),Bao(1990)和Wang(1993)的研究,古汉语中的介音(medial segment)是节首(onset)的一部分。该研究认为,现代汉语中韵核前(prenucleus)音段(即:y,w,yu 介音)不是韵母的一部分。因为音节节首与音节轻重无关,所以无论节首是否含有介音,整个音节的轻重不变。
[15]关于这点,必须指出的是:我们认为古汉语的音节是CVC结构,可独立形成音步。而这种音步类型向双音节音步类型的转变过程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就是说,单音节音步类型不是一下子就变得非法,而双音节音步类型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主要音步类型。实际上,更自然的可能性是:原本致使单音节音步得以存在的语音环境逐渐消失,由此导致的单音节音步也随之消失。与这种结果相应的是,语音环境的变化导致双音节音步变得越来越普遍,最终成为汉语的主要音步类型。这种变化源于上古汉语音节结构的简化及其导致的声调出现。而这一变化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可能直至后汉整个变化才趋于结束(徐通锵1996: 269)。不过,不合法的单音节音步的现象,在古汉语(如(43))和现代汉语中都有,比如:
A:今天几号?
B:a.* 五。
b.五号。
c.初五。
d.十五。
[16]有人可能会说汉语(包括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双元音(diphthong)也含有两个韵素。即使没有节首,含有一个双元音的音节也能组成双韵素音步。我们认为,即便如此,汉语的双元音也与其他语言的双元音不同。汉语的双元音不能组成一个典型的音步,而英语等其他语言的双元音则可以。原因如下:首先,汉语中单元音和双元音在语音上不是对立的区别性语音特征,所以没有证据能够表明汉语的双元音就一定比单元音长(重)。其次,现代汉语中,一个音节的韵母无论含有多少韵素,其长度都大致相同(Duanmu 1990;Wang 1993)。所以,如果双元音被当作是长元音,含两个韵素,可以组成一个音步(双韵素音步),那么单元音也必须同样被当作一个音步。因为汉语的单元音和双元音在韵律上的长短相同,没有区别。但大量事实证明:单音节和双音节有明显的对立。而且,连读变调的变调域中单音节一般要附着在双音节音步中(Shih 1986)。下文6.4中对句法结构的讨论也可看到这一点。另一方面,汉语的单元音和双元音在韵律上不同。所以,如果认为最小音步是由两个音节组成的,那么我们就能够解释与单音节有关的很多韵律句法现象。但是如果认为最小音步由单音节组成,那么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双元音和单元音在汉语里长短大致相同的现象,更无法解释单双音节在韵律上对立的事实。因此,无论如何分析双元音,从韵律上讲,双元音都必须与单元音的韵律特征一致,亦即:都不能组成音步(关于这点,可详见Feng1995: 246-252)。
[17]在古汉语的语音变化过程中,对双音化现象动因的推测还有另外一种解释。端木曾向笔者建议:现代汉语中单音节不能自成音步可能由汉语的声调系统所致。若果真如此,加之上文所论,那么双音节音步必然由上古发展而来。因为若辅音韵尾的丢失导致了声调系统出现,那么双音化则源于古汉语声调系统的建立。到汉代为止,声调系统已基本建立,因此才有汉代双音形式的急剧发展。可见,声调也是促发音步双分枝的另一重要因素。
[18]可参Duanmu(1990)的“辅重论”(non-head stress rule)或者Cinque(1993)的“深重假说”。这两种假说都认为句重音(phrasal stress)一般以下述方式指派:在[XP Y]或者[Y XP]结构中,重音落在XP上,或者句法中的补述语上。在动词短语内,如果该语言是SVO型,那么句子的普通重音落在动词的右面,即动词词组的补述语上。
[19]在遗留的SOV结构(如“何罪之有”)中,“之”和“有”不能分开。这意味着“之”附着于动词之上,是为凑足音节而出现的衬字。
[20]有人可能会认为“何罪有”的形式之所以不存在与单音节是否能够独立成一个音步无关,而是与双音节“何罪”与单音节“有”的对比有关。也就是说,音节数目少的音步不能与音节数目多的音步“竞争”。但是,双音节音步可以和三音节音步竞争,如(ia)和(ib)所示:
(i)a.吾何迩封之有?
b.吾子相之,老夫抱之,何幼君之有?
在(ia)中,“何迩封之有”构成句末动词短语。(ib)中,“何幼君之有”是句末动词短语。在上述两种情况中,左节点X都含有三个音节,即“何迩封”和“何幼君”,而右节点Y则只含有两个音节,即“之有”。然而,与(40)不同的是,(ia)和(ib)却是合法的。比较:
由此可见,双音节单位与单音节单位的表现截然不同。如果单音节和双音节的韵律性质不同,那么单音节音步的说法则不成立。事实是:标准音步总是可以相对独立,而单音节却不能独立,古今无二。
【思考题】
1.解释下列术语:
派生性复合词、句法复合词、短语韵律词、意造韵律词、固化韵律词、最小词、韵律转型、反功能型复合词
2.双韵素音步的假说有哪些历史证据?
3.概括以往对复合词发展的不同解释。
4.从理论和实例上说明为什么“双音化独立于复合化”。
5.声调的出现和双音化有何必然联系?
6.并列复合词和偏正复合词之间的交错发展说明了什么?
7.从历时角度如何证明“在现代汉语中,复合词必须首先是一个韵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