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两种截然不同的宾语前置
从上节所举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否定句中代词的前置,和疑问句中的疑问代词的前置有以下共同的特点:一、它们都是(代词)宾语;二、它们都出现在动词之前。因此,从表面上看这两种前置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如果我们严格地分析一下他们在句中所占据的句法位置,就会发现,这两种所谓的前置的句法运作程序是截然不同的:代词宾语在否定句中总是在[VO]结构之外,而疑问代词在疑问句中总是在VO结构之中。我们先来看否定句中的前置宾语的句法位置。首先,代词宾语在否定句中跟否定副词的关系要比跟动词的关系紧密得多。这可以从下列句子看出:
(1)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味也。(《礼记·学记》)
据丁声树先生的考证,“弗”是否定词“不”与宾语“之”的凝固形式(即“不之”的合音)。这一点在语言学界早已成为公论,但是它在句法上的意义似乎并没引起充分的重视。我们认为,前置宾语代词所以能够黏结在否定词,而不是动词上,造成“弗”这样的固化形式,说明它的句法位置并不在受动词直接支配的范域内[1] 。也就是说,在下列结构中,代宾的位置不在VO之内而在其外:
NP表示名词短语,这里是动词的宾语成分,在受动词直接支配的宾语位置(我们认为,代词宾语的基础位置在动词之前,是原始汉语SOV词序的遗留,见下文);[e]表示NP下的宾语成分移出后留下的一个空位;而NegP(否定短语标志)则是制约或修饰整个动词词组的成分。就一般语法分析和汉语否定副词的性质来讲,“弗”的句法位置毫无疑问是在VO之上,而不是在VO之内。因此,与“不”凝结在一起的“之”(即“弗”)自然也应该在VO之上。这就是说,在下列句子中,代词的位置都应该按[不+代[e V]]的格式来分析:
(3)[无我][e怨]。(《书·多士》)
[不我][e胜]。(《庄子·齐物论》)
[不我][e活]兮。(《诗经·击鼓》)
当然,上述句子中由于缺少足够的句法成分(副词),所以很难鉴别代词的具体位置,然而下面的例子则足以证实“之”的句法位置只能是在VO之外:
(4)我未之前闻也。(《礼记·檀弓上》)
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庄子·徐无鬼》)
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自古以来,未之或失也。(《左传·昭公十三年》)
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未之敢忘。(《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庄子·人间世》)
前四例是宾语在副词之前者;五六两例是宾语在助动词之前者;最后一例更值得注意:“之”是“载”和“避”的宾语;而“载之”和“避之”又都是“知”的宾语。这里代词宾语“之”可以跨过两个动词“知载”或“知避”与前面的否定副词相接。这充分表明代宾“之”的句法位置只能在VO之外。当然我们还发现如下句子:
(5)自古及今,未尝之有也。(《墨子·不苟》)
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庄子·徐无鬼》)
这里,否定句中的代宾被副词隔开,紧贴动词远离否定副词,因此只能说是占据了VO内的宾语的位置(如果说宾语位置在动词之左)。然而我们认为,动词左边的宾语位置不是否定代词出现的标准位置,而是一种变例,一种演变中的偶然现象。我们把(5)中的例子视为变例,其理由如下:一、这类句子并不多见;二、如果宾语位置是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出现的标准位置的话,那么“不之”之为“弗”的固化现象便不可能发生;三、如果宾语位置是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出现的标准位置的话,那么像(4)中的句子也不可能有。基于这几点,尤其是二、三两点的客观存在,我们有理由把(5)中的现象作为一种变例来看待。至于怎么解释这种变例,我们将在下文讨论。
如果排除了少数像(5)中的变例以后,我们基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否定副词和前置宾语(如“之”)之间一般是不能插进任何成分的。换言之,“之”一类代词的句法位置在否定词节点之下:
这样不仅可以合理地解释“不之”凝结而为“弗”的句法现象,而且(4)中的“之”和它的动词,为什么可以被不同的句法成分隔开的现象,也涣然冰释。
现在再来看作宾语的疑问代词的情况。从句法位置上讲,否定句中代词宾语倒置的句法位置,跟疑问代词宾语倒置的位置是截然不同的。疑问代词的宾语位置,我们认为,一定要在动词直接支配的范域内。也就是说,它一定要出现在动词左边的宾语位置上。这一结论,有充分的事实作根据。因为就目前我们所见的语言材料来看,疑问代词宾语的倒置一般都采取下列格式:[…疑宾+V],如:
(7)圣王有百,吾孰法焉?(《荀子·非相》)
寡人有子,未知其谁立焉。(《左传·闵公二年》)
“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孟子·尽心章句上》)
虽闻,曷闻?虽见,曷见?虽知,曷知?(《吕氏春秋·任数》)
酌则谁先?(《孟子·告子上》)
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副词出现在疑问代词宾语之后的例子。这一点正如洪成玉、廖祖桂先生(1980)指出的:“疑问代词作动词或介词的宾语,总是紧置于动词或介词之前。这是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如果有疑问代词组成的词组充当宾语时,宾语跟动词之间,一般都有一个‘之’字,作为提前的标志。如‘宋何罪之有?’(《墨子·公输》)”。徐福汀先生(1980)在调查了《词诠》和《文言虚字》后,也说:“这些(指疑问代词)宾语虽前置,但它紧靠动词之前,没有拆开的。”因此,如果我们说疑问代词前置也是原始汉语SOV的残余,那么这个疑问代词宾语的基础位置就只能是动词左边的宾语位置。而疑问代词在这个位置上从来没有被其他成分(副词)隔开过,所以它的位置只能是在VO之内。除非我们发现下面的句子:
(8)* 酌谁则先(酌则谁先?)
-
谁果知(果谁知?)
-
安果在(果安在?)
-
汝何知在?(汝知何在?)
然而事实上,VO之外的位置只能由副词性的疑问词如“何”占据。比较:
(9)吾独何好焉?(《左传·昭公十五年》)
何独弗欲?(《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第一个“何”是代词,所以“紧挨动词,位于副、动之间;下例的‘何’是副词,它可以位于其他副词之前”(何乐士1988)。
综上所述,从句法结构上说,古汉语中的所谓宾语前置绝不能一概而论。前置代词在否定句与疑问句中,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不容混淆。如下文所示,这是由于二者在句法运作的根据上的不同所造成的,因此二者在演变的程序以及次序上也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