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语言学上的自由与限制
如果骈偶与对仗是汉语内部机制所制造的,那么不管有没有外界的“肢体必双”,不管是否“头有一鼻”还是“鼻有两孔”她都要出现。其必然性还可以从下面的例子看出来:不足一个复合韵律词的形式,即使“生凑”也要满足2+2;大于一个复合韵律词的短语,即使“硬删”也不能多于2+2:
(15)a.大养猪>大养其猪
b.不在乎>满不在乎
c.依样画葫芦>依样葫芦
d.空口说白话>空口白话
这说明要成为复合韵律词,2+2的韵律格式非满足不可。(15a)里不可能有外界的影响,也没有必要“近取诸身”和“远取诸物”,因为“大养其猪”的“其”本无意可言。可见“必双”只能从语言的内部找原因:“* 大养猪”不顺。“不顺”不是因为句法错误,也不是语意不惬,究其本是韵律的毛病。所以“必双”非由“肢体不全”。但是“依样葫芦”双则双矣,可是少了动词,句法不通。句法不通则语意扞格,当属“肢体残缺”了。但事实上宁可“削足”也要“适履”,所以“依样葫芦”当属“断体为双”之例。前者是即使没有意义上的“双”也要满足韵律上的“双”,后者是为了韵律上的双而不惜意义上的“残”。两相比较,孰为根本,自不待言。复合韵律词是汉语韵律构词法中的一个独立的单位,凑足四音才能满足这个单位的要求,不管“造化赋形”是双是单。
根据上面的分析,汉语所以走上了骈偶对仗之路,从根本上说,不可能是外界影响的结果(如:自然的启发),也不可能取决于其他语言的影响;当然更不是人为的选择。因为没有内在条件的允许,再大的影响、再好的外因、再强的动机也不能把石头变成鸡。这当然不是说汉语一点儿不受外界的影响,一点儿自由的选择也没有,但任何影响,任何选择都必须在自身规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出现与进行。事实上,所谓选择只是选择规则的运用。汉语里单音节语素是一条规则,双音节音步也是一条规则。在这两条规则之间,选择了前者,便是历史上韩柳的“古文运动”;推崇后者,就出现了历史上的“四六文”。这就如同说话写文章都必须遵循句法一样,但是用哪一条句法规则,则因人因时而异,即有选择。对规则的选择包含两层意思:(ⅰ)独用某一规则;(ⅱ)避免某一规则。六朝的骈体文可以看作是一种偏爱双音步的结果,始而独好韵律词和复合韵律词,继而有意地创造韵律词和复合韵律词,最终把这条规则的功用推向极端,非“四六”不得入文,以至走上形式化的道路。而“古文运动”则可看作是一种禁忌使用韵律词和复合韵律词而偏爱单音单语规则的运动,所以骈辞俪语一概遭到排斥。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单音还是双语都是由汉语内部规则所规定的,它们可以被偏爱,也可以遭厌斥,但是谁也不能消灭它:躲避可以,但违背不行。其实在古文领袖的韩柳之文中,骈辞对语所在不鲜;而四六文中的单词只字也不能尽免。这说明偏爱可以,排斥可以,想绝对避免,想彻底消灭,做不到。为什么?因为它们是语言内部的规律,是汉语之所以为汉语的两大支柱。
有人会说,用单音词还是用双音词,在我不在人。是的,比如:
(16)盐:咸盐 井:水井 冰:凉冰
眼:眼睛 龟:乌龟 蒜:大蒜
在这类“单—双”成对儿的例子里,双音词和单音词没有什么意义上的区别:盐不咸,没人买;井没水,还叫井?!冰不凉,能是热的?可见用单还是用双,可以任我选择。然而问题并不简单。我们说“种树”,没问题,可是说“* 种植树”就不行了。说“读报”可以,可是说:“* 阅读报”就非常拗口。恐怕没有人说“* 归还钱”、“砍伐树”等一类的动宾短语。这说明,在单音动词“种”和双音动词“种植”两者之间,有选择,有自由。但是如果一旦选用了“种植”以后,宾语一定得是个双音节成分,没有自由了。而“好双音者”便可由此走上骈偶之路。
从“不”与动词的搭配上也可以看出自由与限制的关系。我们不能说“* 我许你看书”,只能说“我不许你看书”。肯定的句子一定得是“他允许我看书”。可见单音节“许”只能和“不”联在一起使用,没有“不”非得用双音节的“允许”不可。于是也受到限制,没有选择的自由。
“把”字句也一样:“我把它卖了”也可以说成“我卖了它了”。可是不能说:“* 我把它卖”。用不用“把”,有自由,可一旦用了“把”,动词挂不挂单就没有选择了,非跟着规律走不可(参第四章)。上述诸项,实皆季刚(黄侃)先生所谓“应偶者不得不偶”的道理所在。
由此可见,自由只是相对的,限制却是绝对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六朝骈偶之风是尽量选择双音骈偶的句法,于是迈出了第一步,就得跟着“双音”的规则非走第二步不可。而唐宋的古文运动则是迈脚之前就有意避开双音的轨道,改弦易辙企图一散到底。事实上,“嗜双”者可走极端,但是“守单”者无双而不行。因为单可避而双则不可尽免。从另一个角度说,用双则单在其中矣(单双规则均未违背,见下节),而尚单者则非躲避双音规则不可,但是躲不及躲,最后非有双音不可。这就是为什么骈文家所走的极端远比散文家彻底得多。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单言无以成词,所以必双而后可以入文,所谓“偶语易安,奇字难适”。这是散文无法避免骈语的根本原因,无论在感情上作者怎样厌恶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