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文学上的奇偶相间
从这里我们无可避免地涉入了一个汉语语言学界一直争论未休的问题:汉语究竟是单音节语言,还是多音节的语言?这无论是指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我们首先得抛开一切对语言褒贬的偏见。单音节语言也好,多音节语言也好,都是由人类语言的普遍规律所决定的,绝无贵贱之分,恰如人的肤色不影响人类大脑机制的共同性。认为语言有高下之分的观念早为当代语言科学所唾弃。只有抛开偏见,我们才能科学地探讨汉语“单双”音节的问题,才能得出较为客观的结论(无论结论如何)。
古代汉语是单音节语言这一点似乎没有很大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在现代汉语。很多人认为现代汉语已经(或正在)变成多音节(或双音节)语言,其基本理由就是双音节词汇在现代汉语中占绝大多数,而且越来越多。新的词语一般都是由复合而成,而复合词一律都是多音节词汇(双音节占多数),所以汉语正向多音的道路阔步前进。
双音节词汇日多一日,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是仅凭双音词汇的不断增长,就能得出汉语正在改变(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性质,走向多音的道路吗?不然。我们认为仅仅据此就断言(1)汉语如今已经是一个多音节语言,或者(2)将来会成为一个多音节语言,是不够的。不但不够,而且是简单化的结论。如果主张这一结论的人再带有某种偏见或受其影响,那就近于盲目了。因为无论双音词怎样与日俱增,它都不会,也不可能消灭单音词(或语素)。正相反,双音复合词的不断出现只会越来越强化单音语的存在。何以见得?
首先,我们必须看汉语所谓的双音词是什么样的双音词,它们是怎么来的。众所周知,汉语的双音词绝大部分是双音复合词(单纯双音词极少)。就是说,所谓与日俱增的双音或多音词不是单纯多音词(如“葡萄”、“布尔什维克”等),而是由两个或几个单音词(或语素)相加而成的(如“汽车”、“再见”等),因此一般都叫复合词。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那么我们不可能得出单音词(语素)将被取代的结论。因为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就可以告诉我们“多一个双音词就等于强化两个单音词(语素)”。试想,复合词意味着什么?复合词本身告诉我们它们是由单音词(语素)相加而成。因此没有单音词(语素),哪来的复合词?没有“单”怎么可能有“双”?1+1=2,没有“1”怎么会有“2”?因此否定了单音词(语素)就等于否定了双音复合词。同理,当我们说双音(或多音)复合词取代单音词(语素)的时候,实际上前者也不复存在了,因为没有了单音词(语素),复合词就成了无本之木。根据这个逻辑,复合词存在一天,单音词(语素)就一天不能被消灭。单音词(语素)一天不能被取代,汉语就还是今天的汉语——为两条规则所支配:“语素必单”、“音步必双”。
第二,有人会说,复合词不一定都是双音的,也有三音节,以至四、五、六个音节的。因此复杂的多音复合词不一定强化其中的单音节词(语素)。但是我们知道,汉语的复合词本是韵律词的产物。而标准韵律词,小不小于两个音节,大不能大过三个音节。所以现代汉语的基本复合词都在二、三音节之间。复合词和复合词之间的再度复合并未取缔人们对基本复合词的认识和理解:“北京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演员休息室”,够复杂了,无论叫它词也好,短语也好,人们总是按基本复合词的单位去“理解”去“记忆”的,亦即:“北京-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演员-休息室”。因此不管复合的结果多复杂、多长,复合的基本单位仍不出双音节和三音节之外。这和在句子中使用的复合词的情况一样。所以此说不足以否定我们的结论。
第三,也有人说:人们一般只把复合词当做一个完整的概念来使用,并不按每个单音成分的意义去理解,所以复合词的整体性可以“弱化”以至抵消单音词(语素)的意义,从而使得这个双语素双音词逐渐变成单语素双音词,亦即单纯词。比如:“朋友”人们只把它当做一个概念来理解,谁也不问“朋”和“友”的区别。同时“朋”和“友”又都不能独立使用“* 她是我的朋”“* 你有没有友”。“朋”不能单独使用,“朋友”的概念又不(再)是通过语意的“合成”来实现的,那么“朋友”这类双音词就越发接近“单纯词”。这种合成词大量出现以后,那么汉语不就会变成多音词语言了吗?如果事实是这样,那么将来的发展或许如此。但是事实并不如此。虽然在“朋友”里我们不再分别注意“朋”和“友”的单独意义,同时我们也不能单说“朋”与“友”,可是“朋”“友”这两个语素的独立意义并没有因此而被忽略、被忘记。为什么?因为它们还独立地活在其他复合词中。比如:
上面“友_”里的“友”是不是从“朋友”里拆出来的,“朋_”里的“朋”是不是比朋友出现得还早,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人们在这些“构词语境”里可以反复接触个别使用的“朋”和独立存在的“友”。同时在这些构词语境里,“朋”和“友”都具有独立的意义。就是说,“不能单用”是在句子中“不能单用”,不是在构词中“不能单用”。这是说者常常忽略的一点,然而却是十分重要的一点。以往在谈词汇(或语素)的使用时,一般只看句法,不管词法。可是人们习得语言,不仅靠句法,也靠词法。人们对语言单位(词或语素)的认知,自然得通过句子来获得,但同时也必须通过构词来积累(尤其是在词法和句法的组合规则基本一样的汉语里)。因此,就词法而言,“朋”与“友”既能单独出现,又具有独立的意义,这就足够让使用者把它们鉴定为单音语素。其结果,虽然“朋”和“友”的独立意义也许可以在“朋友”一词中被忽略、被忘记,但是它们各自独立的意义在“朋党”“友情”“友邦”等复合词中又被捡起了起来(或一直没有丢),甚至被强化了。这就是李荣(1952)所谓“在用多字词的时候,其中单字的意思在谈话人的脑子里活着呐”的道理,同时也是我们所说的“复合词强化单音词(语素)”的道理所在。
第四,根据韵律构词法的理论,一般复合词必须由两个音节组成(三个音节的复合词受严格的限制),所以创造新词的时候,最普遍的复合方法是“拆双为单”再“由单组双”。比如:
(18)达到目标>达标
代替培养>代培
等待就业>待业
低级庸俗>低俗
如果说“代替”中的“代”的单独意义还未曾“淡化”,那么“培养”中的“培”的单独意义就已经不那么明显了。可是在“代培”这个新词里,人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培”理解成“培养”,不管“培”在“培养”中是否是“培养”的意思。就是说,新的复合词不仅强化了“代”和“培”的独立意义,而且还进一步赋予某些单音语素以新的意义。这是我们说的“复合词强化单音词(语素)”的第二点。
第五,有人会说,单纯词的存在绝不会强化单音语素的意义。理论上说,单纯词确是单音词(语素)的天敌。如果汉语的词汇朝这方面飞速发展,没话可说。可是事实怎样呢?汉语的单纯词不但数量很少,而且受“语素必单律”的影响,也可以“拆双为单”再“由单组双”。比如:
(19)蚂蚁>蚁>蚁王,工蚁
“蚂蚁”好不容易变成了单纯词(据先师颖明(陆宗达)说,“蚂”本训“大”,如“马勺”“马蜂”然。故“蚂”与“蚁”原各有其义),可是在“蚁王”“工蚁”“蚁穴”等双音词里,“蚁”又获得了单音语素的资格。在造句法里,“蚁”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权利;在“蚂蚁”一词里,“蚁”也失去了单音语素的地位,但这仍然无法阻止“蚁”在复合词里作为单音语素的资格。单纯词的发展对单音语素的存在没有任何威胁。下面的例子更能说明问题:
(20)狐狸:狐疑 狐裘
脑袋:电脑 脑海
蘑菇:蘑伞 金菇
苍蝇:蚊蝇 蝇头
骆驼:驼毛 驼绒 驼色
面对这些例子,我们很难说现代汉语是在创造单纯双音词,而不是在制造单音词(语素)。照理说,只有单纯多音词才够得上多音节词汇的真正定义。上面(20)中左边的例子都是单纯多音词。如果汉语是多音节语言,那么不应该把这些单纯多音词拆开以后再当作单音语素来使用。相反,倒应该创造下面这样的词:
(21)工蚂蚁 电脑袋 蘑菇伞 苍蝇头 骆驼色
可是事实却不然。其原因就是:(1)音步必双;(2)语素必单。音步必双,所以标准韵律词一定是两个音节。而汉语的复合词必须首先是一个韵律词,所以上面的三音节组合要么不合韵律词的构造之法,要么就让位给符合标准韵律词的双音节复合词。语素必单必然导致单纯词的“二拆一”,同时所拆得的单音语素和其他单音节词汇一样受到保护。语素必单还可从如下例子看出来:
(22)伏特 伏
瓦特 瓦
米突 米
佛陀 佛
很多单纯双音词(外来语)最后变成单音词。这恐怕让主张汉语是多音节语的人大失所望。但它却正好说明汉语“语素必单律”的作用。当然,不是说所有单纯多音词都得变成单音词以后,“语素必单律”才能成立(因为大多数单纯双音词都是外来词,而众所周知,外来词跟本土词的规律可以不同)。事实上,不仅上面“拆双成单”的运作同样是“语素必单”在发生效力,我们熟知的北京(以及其他方言)的“儿化”现象也说明了这个问题(徐通锵1991)。王洪君(1994)曾用“二合一”和“一生二”来概括汉语的构词现象。在我们的系统里,“二合一”就是汉语“语素必单律”的结果;而“一生二”则是“音步必双”的产物。这两条规律似乎是二律背反,其实不然。“语素必单”是汉语词汇系统中的规则,而“音步必双”则是汉语韵律系统中的要求。二者在不同的范畴里,毫不相干,因为“韵律”和“词汇”没有直接关系。为什么汉语的这两条规则都对汉语的构词法有影响呢?其原因就是第一条规则涉及到音节:一个语素要一个音节。而汉语的音步又偏偏建立在音节这一层上。这样一来,音步的两条腿必然会一脚蹬一个语素(=音节):
于是本不相干的东西便由此建立起了联系。可是二者并不因此而发生冲突:“语素必单”创造并允许大量的“音节—语素”单位,从而为音步的构成提供了基本成分,而“音步必双”则把这些“语素—音节”一变而成韵律词。前者提供“基本材料”,后者则把它们加工成“词”。二者的工作相辅相成,互不干预,于是造成汉语构词法中“二而一”“一而二”的表面二元对立的相互转化。
根据以上的分析,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都受同样两条基本规则的制约:语素必单,音步必双。古今的不同只在于:
也可以说现代汉语不过是把古代汉语中的一部分“单音词”从造句平面挪到了构词平面来使用。但无论如何只要“语素必单”和“音步必双”这两条规则不变,汉语构词的“复合法”就不变;只要汉语构词的复合方法不变,汉语就不可能走入严格意义上的多音节语言的道路。因为复合的基础就是单音词(语素)。基础没了,“复合”自身也就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明晓了汉语中的“单双二律”,一、可知为什么今日汉语“虽尚双音”而又“不废单语”;二、可知为什么今日词法既能“二而一”又可“一而二”;三、可知为什么古代单音词语“虽死(在句法)”而“犹生(在词法)”。在此基础之上,古今文学语言之所以奇偶互参,相济为用的道理,也便洞如观火。因为“微奇偶,文无以归”。古如是,今亦如是也。
【思考题】
1.综述汉语骈偶与对仗由来的不同解释并说明哪些属内部原因的必然性。
2.汉语骈偶的语言基础是什么?什么必然因素致使汉语走上骈偶之道?
3.分析下列A组生凑或硬删为B组的方法和原因。
4.汉语里“单音节语素”是一条规则,“双音节音步”也是一条规则。结合第二章中的韵律转型讨论这两条规则在“骈文发展”和“古文运动”中的作用。
5.有人认为现代汉语已经(或正在)变成多音节(或双音节)语言,其基本理由就是双音节(或多音节)词汇在现代汉语中越来越多。谈谈你对这一观点的看法及依据。
6.观察下面现象并写出各组的规则。
a.友:友情、友邦、女友、好友
朋:朋党、亲朋、宾朋、良朋
b.达到目标→达标
代替培养→代培
等待就业→待业
c.伏特→伏
瓦特→瓦
米突→米
佛陀→佛
7.讨论本章“现代汉语把古代汉语中的一部分单音词从句法平面挪到了构词平面”这一提法对现代正式语体的研究有哪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