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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薛宝钗论
四、“冷香丸”新解
既然宝钗的成长最初也是从淘气开始的,则必然有一个转化的过程;而此一转化过程又与其特殊病症同步并行,则用以疗疾的冷香丸必然寓意深刻,与黛玉所服用的人参养荣丸不可同日而语。
只可惜,在左钗右黛的成见之下,对冷香丸的命名、药材、医理等寓意,历来大多采取负面批评,如清代评点家解庵居士说道:“此书既为颦颦而作,则凡与颦颦为敌者,自宜予以斧钺之贬矣。宝钗自云从胎里带来热毒,其人可知矣。” [50] 这几乎可以代表绝大多数对宝钗之性格的诠释方向。但事实上,这类说法从前提的设定到后续的种种引申,都是在特定的成见之下进行,实有必要重新仔细地检视文本,在其内部系统与传统脉络下找出较适合的答案。
(一)热毒:致病之原因与原理
从第七回宝钗回答周瑞家的话中,清楚可知宝钗致病的因由,乃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病源十分明确,但作为病源的“热毒”究竟所指为何,历来的解说仍是莫衷一是。虽然有极少数从纯医理的角度,认为:这是指宝钗的禀赋为痰热之体,“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即“胎毒”,本义是指与生俱来的疾病,中医书中常用以指某种具有终身免疫性又绝大多数人所不能避免的疾病,其用药存在一定的医理 [51] ,诚可谓客观有据,只是没有论及其中的象征意义。而凡着重于其中的象征意义者,非常突出的现象是,蕴藏在主流解释背后的基本态度,大都不出解庵居士所言:“薛氏之热毒本应分讲,热是热中之热,毒是狠毒之毒,其痛诋薛氏处,亦不遗余力哉!” [52] 而具体说来,约略可以概括为“热切地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之欲望”。 [53] 由此,虽然有学者于回顾这个议题的历史时,总括说道:“何谓热毒,至今学术界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七十回),或以为‘欲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或以为后来再嫁贾雨村而终实现其‘青云志’。”并称此种说法为一文化与文本脱节的误解,然而就其仍把“热毒”与“青云志”视为一物,在此前提下举16世纪至18世纪的儒商文化为证,进一步认为:“薛宝钗的‘热毒’与‘青云志’是走‘待选’之路、寻找靠山以荫庇其家的商人功利主义和儒家‘不自弃’的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相结合的产物。她的‘热毒’并非生理的,而是商人的‘文化胎’里孕育出来的;她的青云志并非仅仅是诗力,而是儒家的积极进取精神和商业发达的文化力的体现。” [54] 可见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诠释方向,从前提、论证方向与结论都基本无别,所增加的儒商文化似乎稍有新意,但实质上仍属于文化与文本脱节的误解,偏离真正的传统文化与小说文本甚远。可见此一议题的僵固程度,必须重新研究。
首先我们注意到,深切了解《红楼梦》的脂砚斋早已对此提出了清楚的定义,于“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句下夹批云:
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其中所使用的“凡心偶炽”一语,也恰恰正是促使石头幻形入世的关键语词,是贾宝玉从顽石到美玉的过程中“静极思动,无中生有”的转变契机。第一回说道:
一僧一道远远而来,……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由此可见,所谓“胎里带来的”之说法,意指这是与生俱来之本能或天性,“热毒”便是身为人者与生俱来的“炽热凡心”,即告子所言:“生之谓性。”(《孟子·告子上》)其具体内容则是《礼记·礼运》所说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而称之为“毒”,则显系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佛教称贪、瞋、痴为“三毒”,认为这三者都是能破坏出世善心的毒害,使众生身心感到逼迫热恼,这也正是脂砚斋所说的“孽火齐攻”之意。换句话说,将“凡心偶炽”视为“孽火齐攻”的原因,把“孽火齐攻”作为“凡心偶炽”的结果,都反映出佛教对人性的诠释。
这与生俱来的基本人性人人皆具,不独宝钗为然,顽石也是因为拥有了人性才能打动凡心,始入世化为贾宝玉,从“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进入世间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第十八回),领略人生悲喜哀乐的种种滋味。如第二十五回癞僧所说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由“无喜亦无悲”到“人间觅是非”的前后对比,显示从顽石到贾宝玉,关键在于获得了“喜”“悲”“是非”的感受反应能力,也就是人性,这正是二宝共用了“凡心偶炽 ”之说法与用词的原因。有趣的是,解庵居士虽然颇为贬诋宝钗,但却也有一段话碰触到二宝先天上的同质性:
宝玉胎里带来通灵,宝钗带来热毒,天生对偶,又何须金锁为哉? [55]
将通灵、热毒等同为对偶物,如同金锁之现世联系,此真妙手偶得之洞见。
此外,“热毒”一词又在小说中出现过一次,既然是小说家所使用的同一个语汇,便提供了定义上的绝佳参考。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之后的一段情节中,宝钗于第一时间送来丸药,交代袭人道:
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第三十四回)
到了晚间,袭人应命对王夫人报告宝玉挨打之后的状况时,也说道:
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第三十四回)
这两段话语中都出现了“热毒”,并且分别与“瘀血”“热血”相关,可见是来自气血不顺、淤积固结所导致的不良产物。而从整个情节与上下文来分析,可知“热毒”形成的原因,乃必须具备两大条件:
第一,首要的前提是“捱了打”——也就是外力强大的侵逼迫害,故有“淤血的热毒”“热毒热血”。
第二,接下来的必要条件是“又不许叫喊”——也就是压抑痛苦使之不得宣泄,因此才会将其痛其苦蓄积在内,造成“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的结果。
透过以上这两个步骤,最终即形成了所谓的“热毒”。热毒必须以疏散的方式化解,即可恢复健康;至于热毒不散的后果,则会对生命造成严重的影响。
以此与宝钗“胎里带来的热毒”相参照,一个是身体疾患,一个则是精神疾患,不但形成的机制类似,而且身心密切连动相关:“热”也者,意味着对人生的热情,包括希望、追求与期待,以及喜怒哀乐贪嗔痴爱之种种好恶情绪,用脂砚斋的术语来说便是“凡心孽火”;而“毒”也者,真正的意思则是《广雅》所说的痛也、苦也、惨也。 [56] 则形成“热毒”的原因,乃是此一与生俱来的人性本能或欲望热情受到外力禁制,无法循着正当管道适度宣泄以得到纾解,日久遂郁积固结而成为压抑的痛苦所致。
或者应该说,在人类“化性起伪”以建立文明的成长过程中,必然面对、处理人性的种种问题,“太上忘情”最多只能是某些时刻可以臻及的境界,在变动起伏的人生中,压抑、升华、转化既不能免,人格修炼便是一生的功课,而热毒也是一个永远存在的人性内容。
(二)喘嗽:外显之病征与意义
病源的“热毒”意义已明,其发病后的征象也是判断疾病程度、拟定治疗方式的重要依据。从宝钗与生俱来的热毒是“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有待神奇的“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然后才得见效验,因此不免令人预期宝钗因热毒成病的外显征候,应该是十分严重的病况,否则如何能与如此奇特之疾病与如此神妙之药方相应?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出乎意料之外,从第七回周瑞家的与宝钗随后的一段对话中,可以得知: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如此大张旗鼓制作出来的药丸,所对治的疾患竟只是“只不过喘嗽些 ”,几乎有小题大作之嫌,可见其中寓意绝非如此简单。
宋淇认为宝钗的病应该是哮喘(asthma)中较轻微的花粉热(hay fever),都属于过敏症(allergy)的项目 [57] ,但考量小说中的描写并不能确定是由花粉的过敏所引起,也看不出发病的时间局限于春天,故难以就此断定。最重要的是,“只不过喘嗽些 ”可以说是原因广泛、普遍可见的生理反应,举凡伤风感冒、跑步运动甚至情绪激动都可以产生症状,日常化到了不应列入“疾病”的范围;参照黛玉的喘嗽症状可以说是最频繁、也更严重的,却不需服用冷香丸,可见宝钗的“病”绝不是生理性的疾病。并且黛玉之宿疾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第三回),宝钗的喘嗽也是“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都无法透过世俗上专从生理着眼的医疗层次所治愈,因此两人都是由癞头和尚出面提供疗方,始获得仙方疗治的机会。据此可以断定,宝钗的喘嗽来自于“热毒”的酿发,带有精神性的象征意义,属于精神心灵所导致的身心症(psychosomatism)。
应该说,钗、黛二人致病之因都是来自一股与生俱来的热情,“喘嗽”则是一种情感疾病(即所谓“热毒”)的表征,在内是那包含了贪嗔痴爱、喜怒哀乐的复杂人性,当其蕴酿累积越过了界线之后,在外则发而为喘嗽之状。从这个角度而言,黛玉与宝钗在先天上并无本质性的差异,都具备淘气率真的天然之性,不同之处在于黛玉是“身体面庞怯弱不胜”(第三回)且心量敏感纤细,时时“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第三十二回)而挹郁不忿,纠结既深,病情也随之恶化;宝钗则是“先天壮”(第七回)且性情豁达大度,往往对他人之怨妒“浑然不觉”(第五回)而温柔浑厚,因此虽然无法根治,病情却轻微得多。
也因为个别之体质强弱有别,性格亦厚薄各异,再加上后天教养的影响不一,于是病症与疗法便随之不同,故脂砚斋于“幸而我先天结壮”下批云:
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
换言之,宝钗的“只不过喘嗽些”是她身心健全的结果,因此只有轻微的症状,也只需要用药物便可以处理,不会造成生活乃至生命的威胁;而黛玉则因为先天不良、后天失调,以致病况严重,单单冷香丸是无效的,最后也为此付出生命。
(三)药材之特性与功能
再看制作冷香丸的药材和做法,是如此充满了符号意义与象征功能:
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起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第七回)
从中可以发现到几个重要的讯息:
其一,用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作为药材,其设计匠心明显有三个特点:以“花”为主要药材,且限定于牡丹、荷花、芙蓉与梅花等四种,不但分别对应了春夏秋冬,呈现的是一年四季的时间意义,还必须都是白花,白色代表纯洁,却也是死亡的颜色。从这四种花分别都有其代表人物,则显然除了宝钗之外,其他金钗与冷香丸之间应该也存在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其二,除了清一色的白色花蕊都是将缤纷颜彩加以漂白,而以缟素之姿呈现清洁不染的样貌之外,其他配合入药的雨、露、霜、雪这四样成分,也都是水分凝聚、结晶的萃取物,在传统观念中也都秉具清洁不染、可以去毒的特质,因此与四样白色花蕊都隐隐带有一种道德暗示。 [58] 原本在《本草纲目》中,雨、露、霜、雪都属于《水部·天水类》,其气味无论甘咸,都是平和无毒的;曹雪芹于《红楼梦》中又刻意将之分别与“雨水、白露、霜降、小雪”等相关节气配合,于是雨、露、霜、雪既是“天水”又结合了“节气水”,除了更清楚地对应于春、夏、秋、冬四季,进一步与四种花品紧密配合之外,其当令之极而精准确切的时间特点,也提供了物候最高的精纯度,使其药效得以充分发挥到最大极致。
就以与“薛”谐音,因而在书中往往用来隐射薛宝钗的“雪”来说,《本草纲目》载李时珍曰:“雪,洗也,洗除瘴疠虫蝗也。……腊雪密封阴处,数十年亦不坏。用水浸五谷种,则耐旱不生虫。……〔气味〕甘冷,无毒,〔主治〕解一切毒,治天行时气温疫,小儿热痫狂啼,大人丹石发动,酒后暴热黄疸,仍小温服之,洗目、退赤。煎茶煮粥,解热止渴。” [59] 很显然,解毒、解热正是雪的主治功能,与霜之功效恰恰一致。 [60] 则作为水之结晶品,而以解毒、解热为药效的这些节气产物,与热毒之间所建立的医疗关系,显然并非是从内部着手的滋养补益,而是从外面侵压的克制化除,与黛玉服用人参养荣丸以为滋补的药理迥不相侔。
其三,所有的药材从十二两、十二钱再到十二分,都是以“十二”为单位,这当然是别具深意的刻意安排。《左传》称“十二”乃“天之大数” [61] ,是一个建立在日月星辰运行之天文现象上的计时尺度,包括一纪十二年、一年十二月、一天十二辰等,都可以看出“十二”这一数字的独具魅力,它被赋予的神秘蕴涵成为许多文化现象、文化模式的规范和依据,其渗透力之广,影响之深远,几乎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62] 。冷香丸也正是在此一文化传统下使用此一量词,一方面借由循环往复、周流不辍的天文特质呈现其终年不减的药效,另一方面则如脂砚斋所说:
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第七回批语)
呼应了药材中四种花蕊代表了四位重要金钗,说明了冷香丸的象征意义绝非宝钗所独有。
(四)最初服用的年龄
小说中并没有明确写到宝钗开始服用冷香丸的年龄,但也许可以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加以推敲:第四十二回写到宝钗自幼淘气,至七八岁都还是顽皮不守规矩,后来因为大人施加“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的严厉教育,才大幅转向;第五十七回宝钗又说自幼浑身都是大官富贵之家的富丽闲妆,直到七八年前才由奢入俭、反璞归真,当时约略十岁。比观两段极为一致的说词,可见“七、八岁”是宝钗生命史上的分水岭,之前是一般放纵天性的孩童,之后则是克己复礼的闺秀淑女,作为天性之转化与升华的辅助剂,冷香丸应该是这时才介入的;待遇到和尚提供海上方,还需要一段搜集相关药材的制作过程,所谓: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第七回)
如此算来,宝钗服用冷香丸的年纪约在九十岁之龄,到了十三岁因选秀女制度进京寄住贾府,便从南京随身带来,持续服用。
(五)冷香丸的寓意
有人认为,冷香丸的“香”字是指宝钗的美貌,“冷”字则是说她冷漠无情。但这种拆解法很明显地缺乏证据,完全是依照好恶二元的既定成见所作的直觉式附会,即使单就字面而言,“香”字并不限定于容貌,也可以是性格的形容;同样地,“冷”字不仅可以用来描述外在容态而不只是内在性情,遑论即使就内在性情来说,也有“冷静”的正面意涵,如何能简单地妄断为冷漠无情?
从文本的精细考察以观之,我们必须说,“香”字主要正是用以传达宝钗之美好性格者。除蘅芜苑中种植了许多带有道德象征的香草,一开始就处处弥漫着“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的芳香气息,此后便构成了蘅芜苑最无所不在的嗅觉版图,经年充盈弥漫,则居处中遍植香草的薛宝钗,无疑也是以贤德取胜的君子一流人物。
再看身为宝钗之重像的袭人,以“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第七十七回)的品德,获得作者给予“贤袭人”(第二十一回回目)的一字定评,而其命名则是来自隐含了“香”字的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 [63] ,“花气”即“花香”,脂砚斋在书中描写冷香丸散发出“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这句之下,又评道:“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 。”如此一来,便明显是从“香”与“德”的范畴对宝钗之衬托与加强。因此,冷香丸的“香”字绝不只是女性之美的表示,同时也具有崇高道德的象征。
至于“冷”字,无论是就外在容态或内在性情,指的都是冷静的正面意涵,外在容态的冷静让宝钗坦然自若、沉稳大方,内在性情的冷静则让宝钗思虑清晰周详、宠辱不惊。清代评点家二知道人说得好:
宝钗外静而内明,平素服冷香丸,觉其人亦冷而香耳。 [64]
这段话启人深思的地方有二,其一,“冷”与“香”是不同的状词,在一般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分歧度远胜于一致性,一旦将二者并列成说,统合为“冷而香”的一体表述,那便必须进一步推敲:联缀两字的“而”字,究竟是如“却”字一般,表示矛盾并置的转折语,诸如“残而不废”“贫穷却快乐”?还是如“且”字一样,作为同质共存的加强语,好比“既老且残”“美丽而善良”?从“外静而内明”一语,可见“而”字乃是“且”的同义语,它所连结的静与明、冷与香都是同质共存的同类字;另一方面又可以与“冷而香”上下互证,前后对应出“静/冷”“明/香”如此的结果,而且“静/冷”乃是外显的情态,“明/香”则是内蕴的气质。这就足以证明所谓的“冷”并不是冷酷、冷漠这类无情的负面指涉,而是指“冷静”此一教养完美的正面意涵,包含了性格的持衡、情绪的平稳、思虑的周详、处事的沉着、理性的镇定与价值观的中立,以至于没有热烈起伏的身心变化,也不会有鲜明极端的个性表现,如此始得以焕发出临危不乱、沉稳静定之类属于内在德性的“清明芳香”。
至于这段话的第二个特点,就是二知道人用以形容薛宝钗的“外静而内明”一语,其实是来自宋明理学的嫡传,如王阳明即标示:“《九经》莫重于修身,修身惟在于主敬。……中心明洁,而不以人欲自蔽,则内极其精一矣。冠冕佩玉,而穆然容止之端严,垂绅正笏,而俨然威仪之整肃,则外极其检束矣。又必克己私以复礼,而所行皆中夫节,不但存之于静也。” [65] 而周敦颐也指出学圣之要在于“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66] 可见这条通往圣人之路的铺展方式,是以“无欲”为前提,以“静虚则明”为境界。则薛宝钗的人品行径,与理学修身的主张确实是分不开的。此所以脂砚斋阐释冷香丸之命名意义道:
历看炎凉,知看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第七回批语)
同时,这也呼应了第七十回薛宝钗所填《临江仙·咏柳絮》中,透过“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两句而展现的豁达稳定。如此种种,皆呈现出一位大雅君子的心性德操。
只不过,从德性来说,固然宝钗令人赞叹,但从《红楼梦》的女性悲剧书写而言,则宝钗本身的际遇也不免提供了某种悲剧类型。从第二十二回灯谜诗所潜藏的暗示,所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这首谜底为“更香”的灯谜诗,刻画了终其一生身心煎熬与终究化灰成空的宿命,极为形象地暗喻宝钗未来将独守家族破落下的贫困生活,与宝玉出家后的空心婚姻。固然宝钗面对悲剧人生终不改其志,“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与《临江仙》中的“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前后呼应,正是一种坦然以对的无畏宣言;但就个人而言,毕竟是走入一个特定的框限里,失去了其他的可能。而这却是传统闺秀的唯一道路,前有贾母、李纨,未来则有宝钗。
故脂砚斋于“历看炎凉,知看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之后,紧接着又说:
又以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第七回批语)
再加上赖以送服的黄柏苦汤,在在都证明了冷香丸其实是道德礼教的代名词,是经年不息的礼教力量的形象化表现。由此又提供了冷香丸的另一层诠释:“香”字作为女性的代名词,所谓“软玉温香”“国色天香”“香消玉殒”,“冷香”二字岂非又可以有女性悲剧的意义?脂砚斋针对宝钗所说的“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这几句评道:
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第七回批语)
可见制作冷香丸的“海上方”即来自太虚幻境,是警幻仙姑所炮制而成的珍贵药品,如此一来,就和茶、酒、香属于同出一源的姊妹作,在命名上平行一致:“群芳髓(碎)”的香,“千红一窟(哭)”的茶,“万艳同杯(悲)”的酒,暗示了“群芳”“千红”“万艳”——也就是所有的美好女子,都会面临“破碎”“哭泣”“悲哀”的命运;冷香丸的“香”作为名词,等同于“群芳”“千红”“万艳”,也就是美好女性的代称;“冷”则是动词,是“碎”“哭”“悲”的另一种说法。因此,从命名方式与象征意涵而言,“冷香”正是“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同义词,符合脂批所说的“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可见宝钗的命运又归属于众女儿的集体悲剧,这并不能粗略地解释为“礼教吃人”,而是如探春所感叹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第五十五回)小说家悲怜惋惜的不舍之情,正是对包括薛宝钗在内的所有女性,只能终身被禁足于闺阁之中,被一股如四季循环般周年不息的社会力量化约漂白,解消个人之独特色彩而成为标准化的礼教淑女,虽然可以担任家族的母神,具有让世界更稳定运转的力量,但毕竟止步于“齐家”的边界,失去了经世济民的参与权与扭转乾坤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女性一生祸福由人,唯一自主的只有内在的心志。这才是小说家真正的悲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