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内传(节选)
班 固
孝武皇帝,景帝①子也。未生之时,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下,直入崇芳阁。景帝觉而坐阁下,果有赤龙如雾,来蔽户牖。宫内嫔御,望阁上有丹霞蓊蔚②而起,霞灭,见赤龙盘回栋间。景帝召占者姚翁以问之。翁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③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景帝使王夫人④移居崇芳阁,欲以顺姚翁之言也。乃改崇芳阁为猗兰殿。旬余,景帝梦神女捧日以授王夫人,夫人吞之,十四月而生武帝。景帝曰:“吾梦赤气化为赤龙,占者以为吉,可名之吉。”至三岁,景帝抱于膝上,抚念之,知其心藏洞彻⑤。试问:“儿乐为天子否?”对曰:“由天不由儿。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亦不敢逸豫⑥,以失子道。”景帝闻而愕然,加敬而训之。他日,复抱置几前,试问:“儿悦习何书?为朕言之。”乃诵伏羲⑦以来群圣所录阴阳诊候⑧,及龙图龟策⑨数万言,无一字遗落。至七岁,圣彻过人,景帝令改名彻。
及即位,好长生之术,常祭名山大泽,以求神仙。元封元年瑏瑠正月甲子,祭嵩山,起神宫。帝斋七日,祠瑏瑡讫乃还。至四月戊辰,帝夜闲居承华殿,东方朔、董仲君瑏瑢侍。忽见一女子,著青衣,美丽非常。帝愕然问之,女对曰:“我墉宫瑏瑣玉女王子登也,向为王母所使,从昆山瑏瑤来。”语帝曰:“闻子轻四海之禄瑏瑥,寻道求生;降帝王之位,而屡祷山岳。勤哉!有似可教者也。从今百日清斋,不闲瑏瑦人事,至七月七日,王母暂来也。”帝下席,跪诺。言讫,玉女忽然不知所在。帝问东方朔:“此何人?”朔曰:“是西王母紫兰室玉女,常传使命,往来扶桑瑏瑧,出入灵州瑏瑨,交关常阳瑏瑩,传言玄都瑐瑠。阿母昔以出配北烛仙人,近又召还,使领命禄瑐瑡,真灵官瑐瑢也。”
帝于是登延灵之台,盛斋存道,其四方之事,权委于冢宰瑐瑣焉。至七月七日,乃修除瑐瑤宫掖之内,设座殿上,以紫罗荐瑐瑥地,燔瑐瑦百和之香,张云锦之帐,然九光之灯,设玉门之枣,酌蒲(葡)萄之酒,躬瑐瑧监肴物,为天官瑐瑨之馔。帝乃盛服立于陛下,敕端门瑐瑩之内,不得妄有窥者。内外寂谧,以俟云驾。
至二唱瑑瑠之后,忽天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庭间。须臾转近,闻云中有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复半食顷,王母至也。县瑑瑡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狮子,或御白虎,或骑白麐,或控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万,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身长一丈,同执彩毛之节瑑瑢,佩金刚灵玺,戴天真之冠,咸住殿前。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袿瑑瑣,容眸流眄瑑瑤,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锦袷襡瑑瑥,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瑑瑦分头之剑。头上大华结瑑瑧,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琼瑑瑨凤文之舄。视之可年卅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瑑瑩,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瑒瑠,帝拜跪,问寒温毕,立如瑒瑡也。
因呼帝共坐,帝南面,向王母。母自设膳,膳精非常。丰珍之肴,芳华百果,紫芝萎蕤瑒瑢,纷若填樏瑒瑣。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索桃,须臾,以鎜盛桃七枚,大如鸭子,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枚与帝,自食三桃。桃之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录瑒瑤核。母曰:“何谓瑒瑥?”帝曰:“欲种之耳。”母曰:“此桃三千岁一生实耳,中夏瑒瑦地薄,种之不生如何!”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过,王母乃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瑒瑧,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龢瑒瑨之笙,又命侍女石公子击昆庭之钟,又命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瑒瑩,侍女阮凌华拊五灵之石瑓瑠,侍女范成君击洞庭之磬,侍女段安香作九天之钧瑓瑡。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侍女安法婴歌《玄灵》之曲。其词曰:
大象瑓瑢虽寥廓,我把瑓瑣天地户。
披云沉灵舆,倏忽瑓瑤适下土。
空洞瑓瑥成玄音,至灵不容冶瑓瑦。
太真嘘瑓瑧中唱,始知风尘苦。
颐神三田瑓瑨中,纳精六阙瑓瑩下。
遂乘万龙■瑔瑠,驰骋眄九野。
二曲曰:
玄圃遏瑔瑡北台,五城瑔瑢焕嵯峨。
启彼无涯津,泛此织女河瑔瑣。
仰上升绛庭瑔瑤,下游月窟阿。
顾眄八落瑔瑥外,指招九云遐。
忽已不觉劳,岂寤瑔瑦少与多。
抚璈命众女,咏发感中和。妙畅自然乐,为此玄云歌。
韶瑔瑧尽至韵存,真音辞无邪瑔瑨。
歌毕,帝乃下地叩头,自陈曰:“彻受质不才,沉沦流俗,承禅先业,遂羁世累。政事多阙,兆民不和,风雨失节,五谷无实。德泽不建,寇盗四海。黔首劳毙,户口减半。当非其主,积辠瑔瑩丘山。然少好道,仰慕灵仙,未能弃禄委荣,栖迹山林,思绝尘饵,罔知攸向瑖瑠。且舍世寻真,钻启无师。岁月见及,恒虑奄忽瑖瑡。不图天颜顿集,今日下臣有幸得瞻上圣,是臣宿命合得度世瑖瑢。愿垂哀怜,赐诸不悟,得以奉承切己之教。”
王母曰:“女瑖瑣能贱荣乐卑,耽虚味道,自复佳耳。然女情恣体欲,淫乱过甚,杀伐非法,奢侈其性。恣则裂身之车,淫为破年之斧,杀则响对瑖瑤,奢则心烂,欲则神陨,聚秽命断。以子蕞尔瑖瑥之身,而宅瑖瑦灭形之残;盈尺之材,攻以百仞之害。欲此解脱三尸瑖瑧,全身永久,难可得也。有似无翅之莺,愿鼓翼天池瑖瑨;朝生之虫瑖瑩,而乐春秋者哉!若能荡此众乱,拨秽易韵,保神炁于绛府瑘瑠,闭淫宫而开悟,静奢侈于寂室,爱众生而不危。守兹道戒,思乎灵味,务施惠和,练惜精气,弃却浮丽,令百竞速游瑘瑡。女行若斯之事,将岂无仿佛瑘瑢也。如其不尔,无为抱石而济长津矣。”帝跪受圣戒:“请事斯语。”
于是王母言粗毕,啸命灵官,使驾龙严车瑘瑣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止。王母乃遣侍女郭密香,与上元夫人相问,云:“王九光母敬谢,但不相见四千余年。天事劳我,致以愆面瑘瑤。刘彻好道,适来视之,见彻了了瑘瑥,似可成进。然形慢神秽,脑血淫漏,五藏不淳,关胄彭勃瑘瑦,骨无津液,浮反外内,$ 瑘瑧多精少,瞳子不夷瑘瑨,三尸狡乱,玄白失时,语之至道,殆恐非仙才。吾久在人间,实为臭浊。然时复可游望以写细念瑘瑩。庸主对坐,悒悒不乐。夫人肯暂来否?若能屈驾,当停相须瑝瑠。”帝不知上元夫人何神人也,又见侍女下殿,俄失所在。须臾,郭侍女返,上元夫人又遣侍女答问云:“阿环再拜,上问起居。远隔绛河瑝瑡,扰以官事,遂替颜色瑝瑢,近五千年。仰恋光润,情系无违。密香至,奉信,承降尊于刘彻处,闻命之际,登当颠倒瑝瑣。先被大帝君敕,诣玄洲瑝瑤,校定天元瑝瑥,正尔暂往。如是当还,还便束带,须臾少留。”
帝因问上元夫人由。王母曰:“是三天真皇之母,上元之官,统领十方玉女之名录者也。”当二时许,上元夫人至,来时亦闻云中箫鼓之声。既至,从官文武千余人,皆女子,年同十八九许,形容明逸,多服青衣,光彩耀日,真灵官也。夫人年可廿余,天姿清辉,灵眸绝朗,服赤霜之袍,云彩乱色瑝瑦,非锦非绣,不可名字。头作三角髻,余发散垂之至腰,戴九灵夜光之冠,带六出火玉之珮,垂凤文琳华之绶,腰流黄挥精之剑。上殿向王母拜,王母坐而止之,呼同坐,北向。夫人设厨,厨之精珍,与王母所设者相似。王母敕帝曰:“此真元之母,尊贵之神,女当起拜。”帝拜,问寒温,还坐。夫人笑曰:“五浊之人,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固其常也。且彻以天子之贵,其乱目者,倍于常人焉。而复于华丽之墟,拔嗜欲之根,愿无为瑝瑧之事,良有志也。”王母曰:“所谓有心哉!”
上元夫人谓帝曰:“女好道乎?闻数招方士,祭山岳,祠灵神,祷河川,亦为勤矣。而不获者,实有由也。女胎性暴,胎性奢,胎性淫,胎性酷,胎性贼,五者恒舍于荣卫瑝瑨之中,五藏之内,虽锋铓良针,固难愈矣。”
须臾,殿南朱雀窗中,忽有一人来窥看仙官。帝惊问:“何人?”王母曰:“女不识此人耶?是女侍郎东方朔,是我邻家小儿也。性多滑稽,曾三来偷此桃。此子昔为太上仙官,太上令到方丈山助三天司命收录瑝瑩仙家。朔到方丈,但务山水游戏,了不共营和气,擅弄雷电,激波扬风,风雨失时,阴阳错迕。致令蛟鲸陆行,山崩境坏,海水暴竭,黄鸟宿渊。妨农芸田,沉湎玉酒,失部御之和,亏奉命之科。于是九源丈人廼言之于太上,太上遂谪斥,使在人间,去太清之朝,令处臭浊之乡。近金华山二仙人及九疑君,比为陈乞,以行原之。”于是帝乃知朔非世俗之徒也。
时酒酣周宴,言请粗毕,上元夫人自弹云林之璈,鸣弦骇调,清音灵朗,玄风四发,乃歌《步玄》之曲,辞曰:
昔涉元真道,腾步登太霞。
负笈造天关,借问太上家。
忽过紫微垣,真人列如麻。
绿景清飙起,云盖映朱葩。
兰宫敞琳阙,碧空启璚沙。
丹台结空构,■■生光华。
飞凤踶甍峙,烛龙倚委蛇。
玉胎来绛芝,九色纷相拏。
挹景练仙骸,万劫方童牙。
谁言寿有终,扶桑不为查。
王母又命侍女田四飞答歌曰:
晨登太霞宫,挹此八玉兰。
夕入玄元阙,采蕊掇琅玕。
濯足匏瓜河,织女立津盘。
吐纳挹景云,味之当一餐。
紫微何济济,璚轮复朱丹。
朝发汗漫府,暮宿句陈垣。
去去道不同,且如体所安。
二仪设犹存,奚疑亿万椿。
莫与世人说,行尸言此难。
歌毕,因告武帝仙官从者姓名,及冠带执佩物名,所以得知而纪焉。至明旦,王母别去。上元夫人谓帝曰:“夫李少君者,专念精进,理妙微密,必得道矣。其似未有六甲灵飞之文,女当可以示之。”帝曰:“诺。”于是夫人与王母同乘而去。临发,人马龙虎,威仪如初来时。云气勃蔚,尽为香气。极望西南,良久乃绝。
瑝瑣登当:立即,当即。颠倒:颠倒衣裳的意思,形容临动身前匆匆忙忙穿衣装束的兴奋慌乱情景。语本《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瑝瑤玄洲:十洲之一,在北海,见《十洲记》。瑝瑥天元:历法。瑝瑦乱色:斑驳陆离的颜色。瑝瑧无为:清净无为。瑝瑨荣卫:血气的循环周流。瑝瑩方丈山:海上三仙山之一,又称方丈洲,在东海。三天司命:据《十洲记》,治所在方丈洲,管理群仙,方丈洲有仙家数十万。收录:捉拿,逮捕。共营和气:同心协力办事。科:准则。九源丈人:仙官,主领天下水神,见《十洲记》。廼:同“乃”。太清之朝:天帝的朝廷。金华山:在浙江金华北,相传赤松子成仙于此。九疑君:九疑山神仙。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南。比:一同。原:恕免。紫微垣:星座名,古以为天帝所居。云盖:状如车盖的云。■■(狑ě犻狑ě犻):光彩耀眼的样子。踶(犱ì):踢,踏。甍(犿é狀ɡ):屋脊。烛龙:神话传说中的神,在北方,人面蛇身而赤,瞑目则晦,开目则明,可以照亮日光射不到的九阴。委蛇:长蛇。拏(狀á):连接。挹(狔ì)景:吸取日光。查:同“楂”,木筏。匏瓜:星名,在河鼓星东,临近银河。河:指银河。汗漫府:仙人之府。句(ɡō狌)陈垣:句陈又作钩陈,星名,在紫微垣内北极之处,乃天帝之后宫。二仪:天地。设:假设,假如。奚:何。亿万椿:生长亿万年的椿树。《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李少君:武帝时方士,后传为神仙。
《汉武帝内传》又称《汉武内传》《汉孝武内传》《汉武帝传》,旧题班固撰,不可信。前人或又以为东晋葛洪伪造,亦缺乏确证。古今学者大都以为魏晋或六朝人撰,今按:本书记事以《汉武故事》为本,景帝梦赤彘抄自东汉初郭宪《洞冥记》,又多取《十洲记》中人物地名,因袭痕迹甚明,自应出此三书之后,而此三书学者多以为六朝人伪托,故亦以为本书出于六朝,其实皆为两汉书。考西晋张华《博物志》卷八记武帝会王母事,文字多与本书合,两晋间郭璞《游仙诗》“汉武非仙才”句用本书王母谓武帝“殆恐非仙才”典,故疑本书实应为东汉末至曹魏间作品。其时道教兴盛,故有斯作。
本书内容敷演《汉武故事》中王母降武帝的故事,原故事不足四百字,此传则增饰墉宫女子王子登传王母命,诸侍女奏乐唱歌,上元夫人应命来降,王母和上元对武帝论服食长生、神书仙术、授以仙书神符等情事,人物由武帝、王母、东方朔三人增至十数人。在艺术表现上采用汉赋铺张手段,又吸收东汉兴起的五言诗形式,夹诗于文,洋洋万言,文辞华美,竭尽渲染夸饰之能。前人称其“文采绚烂,辞章家承用不废”(清钱熙祚《汉武帝内传校勘记》)。但雕缋满眼,不免损伤作品的生动性,而且着意宣扬道术,许多地方枯燥无味,难以卒读,此其大弊。这里是节选,删去大量谈论道术的枯燥内容以及王母、上元降武帝以后发生的事情,但主要内容都保留了。
内容可分为三大段。第一段写武帝的神奇出生和不凡的幼年。后者不必多说;关于前者,主要是通过汉景帝的两个奇梦表现的,一个是梦赤彘入阁,一个是梦王夫人吞日,很显然这都是在证明武帝是真命天子,占者姚翁的话———“命世之人”“刘宗盛主”———正揭示出这一点。大凡神圣不凡之人都是禀天命而生,是天上神人神物降凡,这是古人的观念。武帝作为汉代最负盛名的一代雄主,其来历出生自应被涂上神秘色彩。《汉书·外戚传》已载王夫人“梦日入其怀”而生武帝,表明这一传说出现很早,只不过传闻异辞,略有不同。梦赤彘入阁,本《洞冥记》所载:“景帝梦一赤彘,从云中直下,入崇兰阁。帝觉而坐于阁上,果见赤气如烟雾,来蔽户牖,望上有丹霞,蓊郁而起,乃改崇兰阁为猗兰阁。后王夫人诞武帝于此殿。”不过也有不同。主要是景帝所见原为赤气,也就是赤彘之气,但在《内传》中说成赤龙,由此便出现了彘龙之异,前后不一。其实仔细玩味,那赤彘也正是赤龙———猪首龙。猪龙非龙之正———据说唐代安禄山也是猪龙,故而姚翁预言武帝以后不仅是“刘宗盛主”,也将是产生祸乱的“大妖”。这里分明给武帝的形象定了性,作品并不写他作为“刘宗盛主”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而赋予他妖祸性质,把他定位于被否定的地位,仍旧秉承了《汉武故事》的基调。
二三段写王母、上元夫人降会武帝,是作品的中心。“及即位,好长生之术”云云是铺垫性、背景性的交待,叙述简略,点到为止。然后进入正题,而以王母侍女王子登的出场为过渡,这与《汉武故事》以短人巨灵为过渡人物颇为不同,但又牵出东方朔,由他交待王子登身份,则和《汉武故事》用意全似。改“三寸丁谷皮”般的小矬子巨灵为漂亮玉女是有讲究的,作者有意在王母周围设计出一大批美丽侍女,就是要竭力渲染王母的富丽,使作品的氛围充满豪华感,王子登不过是露面的头一个。
写武帝的迎接准备工作笔墨铺陈,写到香帐灯酒肴等,这也是铺垫笔墨,像是开场锣鼓,一切全为了王母的到来———一次场面浩大富丽堂皇的降真活动。王母的出场,笔墨繁富,有条不紊。先写白云之起、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声色并茂;再写群从仙官,用七个或字句排比从官坐骑,用笔张扬;再写王母车驾近侍。这一方面描写出王母出行的排场、场面的宏丽,同时也表现出出行队伍由远到近的过程和视觉上由近到远的律动。当王母露面后,并未急于对王母展开描写,而是先描写二侍女,最后才描写王母。对侍女和王母的肖像描写笔法相似,都描写年龄、服饰、气度神情,但描写侍女只用了五句,以“真美人也”作结,描写王母用了十三句,描写愈加细致,文辞愈加华美,以“真灵人也”作结,显然对侍女的描写是有意衬托王母形象,突出王母的尊贵、豪华、美丽、端庄。接下去是描写王母设膳、食桃和侍女奏乐作歌,其中歌乐描写最为详细,作者一连列出八位侍女,用铺叙手段描写歌乐之繁富。安法婴所歌《玄灵》二曲(两首五言诗),歌词全录,以王母口气抒写仙家之情。
与《汉武故事》相比,《内传》增添了上元夫人下降的情节。上元夫人始见于《十洲记》,然未言其为何仙官,此则以其为三天上元之官,是玉女的总班头,地位显赫。作品对上元夫人的描写,用笔全似王母,也写云中箫鼓之声、文武从官、侍女容服,而对上元仪容服饰的描写规格几同,表明了这位年轻美丽仙官的尊贵地位。王母、上元临归前作品描写了上元弹璈作歌和王母令侍女田四飞答歌,这又是两首充满神仙家言和美妙想象的五言诗,仍起着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和丰富文本的作用。
作品的其余内容,主要是王母和上元夫人对武帝讲修仙之道,冗长乏味,纯为道家言。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始终贯穿着对武帝的批评。本来王母见武帝求仙心切,意欲传以至道,见面后经一番观察,才发现这位“形慢神秽”的“庸主”根本不是什么“仙才”,未免失望。因此王母对武帝的教诲是以批评和告诫的形式出现的,告诫其力戒恣、淫、杀、奢、欲。上元夫人也是这样,严厉批评武帝“胎性暴,胎性奢,胎性淫,胎性酷,胎性贼”。王母和上元对武帝的批评和告诫各拈出五字,发聋振聩,语重心长,直指武帝的病根,实际上已宣布了武帝修仙之为不可能,诚如王母所云是“抱石而济长津”的事情。在作品的最后,写到了武帝的一系列表现,他一方面“乃信天下有神仙之事”,却又与王母、上元教诲背道而驰,“淫色恣性,杀伐不休,兆人怨于劳役,死者怨于无辜”,甚至还自以为“神真见降,必当度世”,变本加厉地行杀虐之事,“劳弊百姓,坑杀降卒,远征夷狄”,结果两位神仙再也不来了。作品对武帝的批评是符合史实的,《汉书》说武帝“雄材大略”,但缺乏文景二帝之恭俭济民,评价基本一致。作品通过武帝给求仙者树立了一个反面样板,启示世之求仙者光有求仙之心求仙之行远远不够,重要的是去欲修心。这个道理是道教的基本思想,是被反复强调着的。可见在道教的修仙理论中融汇着儒家的道德观和政治观,武帝正是从这一角度被批判被否定的,这算是作品在思想上的一点点积极意义。
和《汉武故事》一样,东方朔在作品中是一个特殊角色,他是武帝和王母之间的中介人物。作品也穿插了东方朔朱雀窗窥看的描写,和前文汉武问东方朔王子登之事形成照应。对武帝揭东方朔偷桃的老底子,在《故事》中是短人巨灵的事,此则改为王母,而出自王母之口尤可见王母惜爱之情。《故事》只说东方朔“久被斥退,不得还天”,未言其故,此则根据《十洲记》的素材增饰方丈山贪玩好酒误了大事而被贬斥,内容丰富多了。《内传》后文也写到东方朔之归天,说:“其后,东方朔一旦乘云龙飞去,同时众人见从西北上冉冉,仰望良久,大雾覆之,不知所在,帝愈懊恼。”较之《故事》“东方朔死”四字要生动详明。东方朔之弃武帝而去,是因为王母对武帝已彻底绝望,武帝的求仙愿望算是彻底破灭了。
《内传》的语言华丽铺张,大量运用排偶笔法,具有汉赋的语言特点,具有强烈的形式美。在文言小说的发展过程中,赋曾对小说的题材、主题、文体、语言产生过影响,《内传》便是一例。《内传》属杂传体小说,西晋张敏和东晋曹毗的同类作品《神女传》《杜兰香传》写神女下降,其叙事结构和语言与《内传》有许多近似处,可能受到《内传》的影响;东晋王嘉的志怪小说集《拾遗记》也具有华丽铺张的语言特点,可能也受到《内传》的影响。
(李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