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毅 传
李朝威
唐仪凤
[1] 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 [2] 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 [3] ,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 [4] 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 [5] 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 [6] ,舅姑爱其子,不能御 [7] 制。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 [8] 以至此。”言讫,嘘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 [9] 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 [10] ,密 [11] 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使者 [12] ,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瑏瑣。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 [13] ,不复言矣。脱 [14] 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 [15] ,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 [16] 。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17] 。”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 [18] 之类也。”数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 [19] 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 [20] ,饰琥珀于虹栋 [21] 。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 [22] 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 [23] 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 [24] 。然而灵用不同,玄化 [25] 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 [26] 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 [27] ,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 [28] 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环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 [29] ,坐贻聋瞽 [30] ,使闺窗孺弱 [31] ,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 [32] 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 [33] ,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 [34] 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 [35] ,塞其五山 [36] 。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 [37] 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 [38] 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 [39] 。”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40] 。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瑒瑢,箫韶瑒瑣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瑒瑤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右。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 [41] ,词不悉心。”毅0 退 [42] 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 [43] 发灵虚,巳 [44] 至泾阳,午 [45] 战于彼,未 [46] 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 [47] 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 [48] 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 [49] 。”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抚然 [50] 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 [51] 。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 [52] 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 [53] ,罗以甘洁 [54] 。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 [55] 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 [56] 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 [57] 。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真人 [58] 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
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 [59] 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 [60] ,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 [61] 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 [62] 。
荷和雅 [63] 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64] 。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 [65] 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 [66] 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 [67] ,为九姻 [68] 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 [69] ,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 [70] 者?”毅肃然而作,欻然 [71] 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 [72] 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制玉柱,赴其急难 [73] 。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 [74] ,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 [75] ,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 [76] 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 [77] 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 [78] ,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 [79] 哉!且毅之质 [80] ,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狂妄,搪突高明。退自循顾,戾 [81] 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 [82] 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 [83] ,遂至暌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 [84] 。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而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 [85] 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 [86] 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 [87] ,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 [88] 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 [89] ,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90]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浓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 [91] 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暌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 [92] 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 [93] 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 [94] 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 [95] ,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 [96] ,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 [97] 。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思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 [98] ,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 [99] 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 [100] 。酬酢 [101] 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 [102] ,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 [103] 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 [104] ,遂为无心 [105] ,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 [106] 。”乃相与觐洞庭。
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后徙居南海 [107] ,仅 [108] 四十年,其邸第 [109] 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 [110] 。以其春秋积序 [111] ,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 [112] 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 [113] ,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 [114] 耳。”嘏省然 [115] 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 [116] ,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 [117] 。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 [118] ,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 [119] ,必以灵者 [120] ,别斯见矣 [121] 。人,裸也 [122] 。移信鳞虫 [123] 。洞庭含纳大直 [124] ,钱塘迅疾磊落 [125] ,宜有承 [126] 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 [127] 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本篇《太平广记》录载,注明原出《异闻集》,本题《柳毅》,“传”字为后人所加。一题作《洞庭灵姻传》。
这是一篇以神话为题材的浪漫主义小说。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论者多以为是通过虚构的情节,反映了现实社会中的爱情婚姻问题,揭露和批判了父母包办婚姻的不合理,肯定和歌颂了青年男女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要求。但实际上这是并不完全符合小说艺术描写的实际的。小说描写了爱情婚姻问题,但并不是以爱情婚姻作为主题,而主要是通过柳毅和龙女的爱情婚姻关系,肯定和歌颂了柳毅和相关人物的侠义行为和崇高的品德。小说的作者是从道德的角度来反映和评价生活,而不是从包办婚姻一类社会问题的角度来反映和评价生活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篇道德问题小说,而非一篇一般的社会问题小说。
柳毅是小说艺术构思的中心。作者的笔,犹如摄像机的镜头,始终对准这个人物,围绕着他的活动来展开。小说写他落第归来,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龙女。因同情龙女的不幸遭遇而为她传书到洞庭龙宫,解救了龙女的苦难;随后又写了他在龙宫中的种种见闻,受到的种种礼遇;再后是写他因得到龙王的丰厚馈赠而成为一个富户,连娶两个妻子先后亡故,最后跟范阳卢氏女———原来就是龙女———结婚,两人不仅结为美满的夫妻,而且柳毅也成为神仙中人。对柳毅的描写,主要突出一个“义”字,突出他正直善良、热情助人而不求回报的侠义精神。龙女求他传书时,担心他会不会同意,说:“未卜将以为可乎?”柳毅却毫不犹豫地说:“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一开始就提明一个“义”字。后来他同龙女结为美满的婚姻,他感到非常幸福,但这是他不期然而得到的,并不是他所刻意追求的。他所追求的,只是道德的崇高和完美。钱塘君以极其粗暴的方式为龙女向他求婚,他大义凛然,表现出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无畏精神。后来两人结合生子,龙女曾问他两个问题:一是当初为她传书时是否想到过今天会同她结为夫妻?二是叔父请婚,他那样坚决拒绝,是真的认为不可以呢,还是出于一种愤慨呢?柳毅的回答是:“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已而伏于心者乎?”这些话充分地展示出柳毅光明磊落的胸怀和正直善良的性格。也就是说,追求道德的完美,是他立身做人的根本。对他来说,无私的“义行”和高尚的“操贞”,是超过一切的,包括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与龙女的结合是他所愿的,但不是他所追求的。所以他才说:“似有命者。”意思是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非常明显,柳毅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并决定自己的行动的。这里作者仅仅以龙女因父母包办婚姻所造成的不幸作为故事的背景,并无意于表现柳毅和龙女在婚姻问题上的自主要求。
不仅柳毅身上表现出义,而且相关的其他几个人物,龙女、洞庭君、钱塘君,都是如此。龙女的义,主要表现在受恩知报上。她在请托柳毅为她传书时就说:“脱获回耗,虽死必谢!”以后,她有感于柳毅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义,便钟情于他,而且坚定执着地追求,遭受挫折也不改变,一直到实现自己的愿望。用她对柳毅的话来说,是:“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她追求爱情的过程,就是报恩的过程,也就是表现她的义行和义气的过程。就在他们结为夫妻,柳毅非常高兴地表示“从此以往,永奉欢好”时,龙女仍然强调地对柳毅说:“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两个人都是重义的,有义才有情,可以说,他们两人的爱情是建立在“义”的基础之上的。这一点,从爱情描写的角度看,跟《霍小玉传》和《任氏传》等唐人传奇中描写爱情的名篇有所不同,是很有特色的。柳毅由并无意于爱龙女,发展到后来爱上了龙女,并高兴地同她结合,并不是出于慕色,而是有感于龙女的情义。
洞庭君与钱塘君对于龙女的遭遇,也是同情和充满义愤的。两人性格不同,前者主要表现为悔恨与自责,而后者则表现为狂暴与复仇。这一点,表现形式虽有不同,但与柳毅的态度其实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他们对柳毅的侠义行为和高尚品质都是十分感谢和赞扬的。洞庭君一接到柳毅传来的龙女之书,就十分感动地说:“公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即便是性情粗暴的钱塘君,求婚时颇有失礼之处,但对柳毅也是“尽礼相待”,而且十分感谢地说:“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飨德怀恩,词不悉心。”作为一个气性刚烈的人物,逼婚实际上是他感恩戴德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这些都是洞庭君和钱塘君的义的表现。在这一点上,他们和龙女的态度和品格,都是一致的。
篇末作者发了一段议论,明确地揭示出这篇小说的作意:“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就是说,他是为了表彰歌颂这些人物的“义”才创作这篇小说的。这里的“义”,既包括救人于急难的柳毅,也包括受恩知报的龙女和洞庭君、钱塘君。
作者为了表达对柳毅的侠义精神和高贵品德的热情赞美,在他的笔下,必得使有这样义行和美好品质的人获得最美满幸福的生活,不只让他娶一个美丽的化为人间女子的龙女为妻,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还让他成为神仙中人,进入一种幻想中最美妙的理想境界。小说所设置的这种带有迷离缥缈色彩的结局,主要是为了表现作者对主人公的无限赞美之情,而并非出于对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的宣扬。
总之,这篇小说是以由父母包办婚姻造成的妇女的不幸生活为背景,描写和歌颂了美好的人,美好的人的品德,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美好的人生。整篇小说闪耀着一种人格美和生活美的理想的光辉。读者读过之后,被一种充满诗意美和理想色彩的人物的高尚优美的道德情操所打动。
小说的人物描写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篇中的四个人物,都共同体现了作者所歌颂的“义”,但又各有其不同的性格特征,而且各人所体现的“义”的内容也不完全相同。对柳毅,主要突出他深厚的同情心和强烈的正义感,其次是表现他的正直无私和光明磊落,再次是通过拒婚于钱塘君的动人场面,表现他刚强不屈的凛然正气,他以一介书生,竟凭着“不伏之心”,战胜了凶暴的钱塘君的“不道之气”。对龙女,着重表现的是她的善良、重义和温婉、多情。用墨不多,通过一些有特色的对话就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她对柳毅的追求,是一种默默的深沉的韧性的追求。长期的等待和追寻,直到同柳毅结合并为他生子以后才告白自己龙女的身份,这表现了她对柳毅的报恩的执著,也表现了她对柳毅的爱的执著。钱塘君虽是一个次要人物,却写得有声有色,虎虎有生气。小说既写出了他凶暴鲁莽、气性刚烈的一面,又写出了他嫉恶如仇、坦诚直率的一面,写出了这两方面的统一。这是一个虽凶悍却使人感到十分可爱的艺术形象。而洞庭君虽同为龙王,性格却又同他迥然不同。两个人都重义,都对柳毅十分感谢,但洞庭君却主要表现为平正、通达、宽厚、慈祥。这是一个人间的宽厚而又和蔼可亲的长者的形象。
这两个形象还具有一种将大自然人格化的特点。洞庭君的宽厚平正,跟洞庭湖的浩淼博大气象正相适应;而钱塘君的刚烈奋激,又正是著名的钱塘怒潮奔腾激荡的象征。作者在篇末说:“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这里概括的,正是神话人物性格特征得自于大自然禀赋的特点。在这里,形象的社会性和自然性是和谐统一的。
这篇小说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浪漫的情节表现理想的人的美好品德,理想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二是在艺术表现上充满奇异的想象,特别是对人物活动的特殊环境———神话世界的描写上,瑰异奇幻,绚丽多彩,极富于艺术魅力。这篇小说还创造了一种诗的意境和气氛。作者是将诗歌和散文的笔法引到小说创作中来,文辞优美而极富文采。如写龙女被救回龙宫后的一段,以四字句为主,节奏鲜明,渲染出浓厚的喜庆、融和、美好的意境和气氛,与前面所描写的龙女牧羊时那种“巾袖无光”“风鬟雨鬓”的憔悴忧伤情景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自然地感到这是由柳毅传书的义行带来的结果。小说典型化的细节描写,在唐人传奇中也是不多见的。如开头写柳毅在路旁看见龙女牧羊于道畔,这样表现柳毅:“怪视之,乃殊色也。”从柳毅的眼中写一句龙女的容貌非常漂亮。但写到了,却仅此一句,不作渲染,不加铺张。这个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而接下来便又从他的眼中描写龙女的衣着神态:“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这是写龙女,同时也表现了柳毅,他看出了龙女长得很漂亮,但丝毫不为她的“殊色”所动,却注意到她悲戚的表情和破旧的衣着。这是只有对一个不幸的人怀着深厚的同情心,并表示热切关心的心地光明的人才会有的表现。单是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把柳毅这个人物美好的品德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这个故事在唐代和后世有广泛的影响。唐末有根据这个故事写作的《灵应传》,宋代有《柳毅大圣乐》官本杂剧,元代有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杂剧,明代有许自昌的《桔浦记》和黄维楫的《龙绡记》传奇,清代李渔改编为《蜃中楼》(与《张生煮海》合并),现代戏曲中也有据此改编的剧目。
(周先慎)
注 释
[1].仪凤:唐高宗年号(676—679)。
[2].泾阳:唐县名,故治在今陕西经阳东南。
[3].翔立:一动不动地伫立。
[4].楚:悲痛貌。
[5].泾川:泾水,源出甘肃,流经陕西入渭水。
[6].舅姑:公婆。
[7].御:管束,制止。
[8].毁黜(犮犺ù):虐待,凌辱。
[9].信耗:音讯。
[10].吴:本指江苏一带,此处借指南方。
[11].密:近。
[12].寄托使者:烦您替我带去。
[13].负载珍重:感谢祝愿之词,意思是非常感谢您的恩德,望多多保重。
[14].脱:如果。
[15].阴:水之南为阴。
[16].社橘:老百姓在那里祭土地神的橘树。
[17].无渝:不要改变。
[18].雷霆:指雷神。古代传说雷神的相貌如人间的六畜,故这里说羊为雨工。
[19].数息:呼吸几次,犹言一会儿功夫。
[20].楣:门上横木。
[21].虹栋:颜色如彩虹的栋梁。
[22].幸:古称皇帝所至叫幸。
[23].选:通“须”,等待。
[24].阿房(狆á狀ɡ):秦宫名,秦始皇所建,遗址在今西安市西。
[25].玄化:神奇的变化。
[26].景从云合:形容许多随从像影不离形和白云聚合那样簇拥着龙君。
[27].楚:泛指湖南、湖北一带,此指湖南。
[28].闲驱:随便走到。
[29].鉴听:鉴察了解。
[30].坐贻聋瞽:以致成了聋子和瞎子。
[31].孺弱:年幼的女孩子,指龙女。
[32].陌上人:路人,素不相识而偶然相遇的人。
[33].被齿发:长着牙齿和头发,即人类。
[34].致政:交出政权,即被罢职。
[35].失意:闹矛盾。
[36].五山:即五岳,泰山、华山、衡山、嵩山、恒山。
[37].同气:兄弟。
[38].擘(犫ò):分开。
[39].缱绻(狇犻ǎ狀狇狌ǎ狀):深厚的情意。
[40].以款人事:以尽款待客人的情谊。
[41].飨(狓犻ǎ狀ɡ)德怀恩:感恩戴德。
[42].1(犺狌ī)退:谦让。
[43].辰:上午7至9时。
[44].巳:上午9至11时。
[45].午:上午11至下午1时。
[46].未:下午1至3时。
[47].宥(狔ò狌):原谅。
[48].不遑:来不及。
[49].不知所失:冒犯失礼,不知如何是好。
[50].怃然:忧伤不乐的样子。
[51].草草:鲁莽。
[52].辞:推卸责任。
[53].辞:推卸责任。
[54].甘洁:味美而干净的食物。
[55].■:字书不载,当为武器一类。
[56].锡:同“赐”。
[57].“狐神鼠圣”句:狐狸依靠城墙作窝、老鼠依靠神社作穴,人们要消灭狐鼠怕伤及城墙和神社。薄,迫近。
[58].真人:正直有德行的人,指柳毅。
[59].腹心:犹“骨肉”,指龙女。
[60].阕(狇狌è):乐曲终止。
[61].踧踖(犮ù犼í):恭敬不安的样子。
[62].休:幸福、欢乐。
[63].和雅:形容乐曲的美好。
[64].绸缪(犮犺ó狌犿ó狌):别意缠绵。
[65].洎(犼ì):到。
[66].踞:蹲着,一种对人傲慢无理的姿势。
[67].淑性茂质:温顺的性格,美好的人品。
[68].九姻:泛指各种亲戚关系。
[69].求托高义:女方向男方的求婚之辞。高义,赞美柳毅为品德高尚的人。
[70].始终之道:有始有终的道理。
[71].欻(狓ū)然:忽然。
[72].孱(犮à狀)困:卑劣无能。
[73].赴其急难:勇敢地救人于危难之中。
[74].犯之者不避其死:对于侵犯自己的人,不避死亡的危险去抵抗和惩治他。
[75].道:这里指上文所说的“丈夫之志”。
[76].玄山:黑黄色的山,这里泛指山岳。
[77].五常:儒家倡导的处理人与人关系的道德准则,即仁、义、礼、智、信。
[78].百行之微旨:各种行为道德的精妙道理。
[79].直:正直。
[80].质:这里指身体。
[81].戾:罪过。
[82].乖间(犼犻à狀):隔阂,疏远。
[83].愧戴:感恩戴德的惭愧之情。
[84].盈兆:超过一万亿。
[85].鳏(ɡ狌ā狀)旷:独身无妻。
[86].清流:今安徽滁县。
[87].云泉:泛指名山大川。
[88].卜日:选择一个好日子。
[89].法用礼物:结婚仪式中所规定的礼物。
[90].健仰:十分羡慕。
[91].夙:原来。
[92].分(犳è狀):料想。
[93].当:当初,开始
[94].卜居:选择住处。
[95].咸善终世:一起好好地过一辈子。
[96].匪薄:同“菲薄”,自谦之词。
[97].似有命者:好像是命运注定了的。
[98].理有不可直:道理上说不过去。
[99].屈于己而伏于心:因自己被压制而心伏。
[100].率肆胸臆:直率地讲出心里话。
[101].酬酢(狕狌ò):酒席上主客间的劝酒应酬。
[102].扼束:束缚。
[103].惑:迷惑,这里引申为错误。
[104].他类:异类,指龙。
[105].心:这里指人类的感情。
[106].“吾不知”句:我没有想到做了一次国宾竟又获得了成仙的机会。
[107].南海:唐郡名,郡治在今广州。
[108].仅(犼ì狀):几乎,将近。
[109].邸(犱ǐ)第:王公贵族的府第。
[110].濡泽:沾光。
[111].春秋积序:年岁一年年增长。
[112].上:皇帝,这里指唐玄宗。
[113].京畿(犼ī)令:京城附近地方的县令。
[114].候:问候,拜访。
[115].省(狓ǐ狀ɡ)然:忽然想起的样子。
[116].玄:神秘莫测。
[117].影响:消息。
[118].四纪:四十八年。古以十二年为一纪。
[119].五虫之长:指人类。虫,动物的通称。五虫即五种动物:倮虫为人类,羽虫为鸟类,毛虫为兽类,鳞虫为鱼类,介虫为龟类。
[120].必以灵者:必定是富有灵性的。
[121].别斯见矣:区别由此(指是否具有灵性)就可以看出来了。
[122].裸:同“倮”,指动物中没有羽、毛、鳞、甲的一类。
[123].鳞虫:指龙。
[124].含纳大直:胸襟宽广而为人正直。
[125].迅疾磊落:行为刚毅而心地光明。
[126].承:禀承,指两位龙君的性情品格来自大自然的洞庭湖和钱塘江。
[127].邻: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