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岳嫁女
李 玫
三礼
[1] 田璆者,甚有文,通熟群书。与其友邓韶博学相类,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家于洛阳。元和癸巳岁 [2] ,中秋望夕,携觞晚出建春门,期望月于韶别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携觞自东来,驻马道周,未决所适。有二书生乘骢复出建春门,揖璆、韶曰:“二君子挈榼,得非求今夕望月地乎?某弊庄水竹台榭,名闻洛下,东南去此三二里,傥能迂辔,冀展倾盖之分耳。”璆、韶甚惬所望,乃从而往。问其姓氏,多他语对。
行数里,桂轮已升。至一车门,始入甚荒凉。又行数百步,有异香迎前而来,则豁然真境矣。泉瀑交流,松桂夹道,奇花异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风和月莹。璆、韶请疾马飞觞,书生曰:“足下榼中,厥味何如?”璆、韶曰:“乾和五酘 [3] ,虽上清醍醐,计不加此味也。”书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酿于百花之中,不知与足下五酘孰愈耳?”谓小童曰:“折烛夜一花,倾与二君子尝。”其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绿叶形类杯,触之有余韵。小童折花至,于竹叶中凡飞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
饮讫,又东南行数里,至一门。书生揖二客下马,命以烛夜花中之余,赍诸从者,饮一杯,皆大醉,各止于户外。乃引客入,则有鸾鹤数十,腾舞来迎。步而前,花转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压枝于路傍。凡历池馆堂榭,率皆陈设盘筵,若有所待,但不留璆、韶坐。璆、韶饮多,行又甚倦,请暂憩盘筵。书生曰:“坐以何难?但不利于君耳!”璆、韶诘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会于兹岳,籍君神魄,不杂腥膻,请以知礼导升降,此皆诸仙位坐,不宜尘触耳。”言讫,见直北花烛亘天,箫韶沸空,驻云母双车于金堤之上,设水晶方盘于瑶幄之内,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书生前进,命璆、韶拜夫人。夫人褰帷笑曰:“下域之人而能知礼,然服食之气,犹然射人,不可近他贵婿,可各赐薰髓酒一杯。”璆、韶饮讫,觉肌肢温润,稍异常人,呼吸皆异香气。夫人问左右:“谁人召来?”曰:“卫符卿、李八百。”夫人曰:“便令此二童接待。”于是二童引璆、韶于神仙之后纵目。璆问曰:“相者谁?”曰:“刘纲。”“侍者谁?”曰:“茅盈。”“东邻女弹筝、击筑者谁?”曰:“麻姑、谢自然。”“幄中座者谁?”曰:“西王母。”
俄有一人驾鹤而来,王母曰:“久望。”有玉女问曰:“礼生来未?”于是引璆、韶进,立于碧玉堂下左。刘君笑曰:“适缘莲花峰士奏章,事须决遣。尚多未来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为?”曰:“浮梁县令求延年矣。以其人因贿赂履官,以苛虐为政,生情于案牍,忠恕之道蔑闻,唯锥于货财,巧为之计更作,自贻覆;,以促余龄。但以莲花峰叟徇从于人,奏章甚恳,特纡死限,量延五年。”璆问:“刘君谁?”曰:“汉朝天子。”
续有一人,驾黄龙,戴黄旂,导以笙歌,从以嫔嫡,及瑶幄而下。王母复问曰:“李君来何迟?”曰:“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作弥淮蔡,以歼妖逆。”汉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问,予一表断其惑矣。”曰:“可得闻乎?”曰:“不能悉记,略举大纲耳。其表云:
某县某,克构丕华,德洽兆庶,临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劳师车,平中夏、巴蜀之孽;不费天府,扫东吴、上党之妖。九有已见其廓清,一方尚屯其氛祲,伏以虺蜴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时丰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饿厉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之疾氓,其利则厚。伏请神龙施水,厉鬼行灾,由此天诛,以资战力。”
汉主曰:“表至嘉。弟既允许,可以前贺诛锄矣。”书生谓璆、韶:“此开元、天宝太平之主也。”
未顷,闻箫韶自空而来,执绛节者前唱言:“穆天子 [4] 来。”奏乐,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阶,入幄环坐而饮。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轩辕 [5] 来?”曰:“他今夕主张月宫之宴,非不勤请耳。”王母又曰:“瑶池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阳东城,已丘墟矣。定鼎门西路,忽焉复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穆王把酒,请王母歌。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
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市朝改,无复瑶池晏乐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歌竟,与王母话瑶池旧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马回乘汗漫风,犹思往事憩昭宫。
宴移南圃情方洽,乐奏钧天曲未终。
斜汉露凝残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红。
昆仑回首不知处,疑是酒酣魂梦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瑶水滨,曾留逸足驻征轮。
人间甲子周千岁,灵境杯觞初一巡。
玉兔银河终不夜,奇花好树镇长春。
悄知碧海饶词句,歌向俗流疑娱人。
酒至汉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风下界秋,汉家陵树冷翛翛。
当时不得仙桃力,寻作浮尘飘陇头。
汉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余年四海清,自亲丹灶得长生。
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
帝把酒曰:“吾闻丁令威 [6] 能歌,命左右召来。”令威至,帝又遣子晋 [7] 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仙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长生鹿,时绕温泉望翠华。
帝持杯久之,王母曰:“应须召叶静能 [8] 来,唱一曲当时事。”静能续至,跪献帝酒,复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榛一闭朝元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歌竟,帝凄惨良久,诸仙亦惨然。
于是黄龙持杯,亦于车前再拜祝曰:
上清神女 [9] ,玉京仙郎 [10] ,乐此今夕,和鸣凤凰。
凤凰和鸣,将翱将翔,与天齐休,庆流无央。
仙郎即以鲛绡五千匹、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赠奏乐仙女。乃有四鹤立于车前,载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宝花台。俄进法膳,凡数十味,亦沾及璆、韶。璆、韶饫饱。有仙女捧玉箱,托红笺笔砚而至,请催妆诗 [11] 。于是刘纲诗曰:
玉为质兮花为颜,蝉为鬓兮云为鬟。
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间。
于是茅盈诗云:
水晶帐开银烛明,风摇珠珮连云清。
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朝玉京。
巢父诗曰:
三星在天银河回,人间曙色东方来。
玉苗琼蕊亦宜夜,莫使一花冲晓开。
诗既入,内有环珮声,即有玉女数十,引仙郎入帐,召璆、韶行礼。礼毕,二书生复引璆、韶辞夫人。夫人曰:“非无至宝可以相赠,但尔力不任携挈耳。”各赐延寿酒一杯,曰:“可增人间半甲子 [12] 。”复命卫符卿等引还人间:“无使归途寂寞。”
于是二童引璆、韶而去,折花倾酒,步步惜别。卫君谓璆、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骖鸾驾鹤,在积习而已。未有积德累仁,抱才蕴学,卒不享爵禄者,吾未之信。傥吾子尘牢可逾,俗桎可脱,自今十五年后,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爱。”复出来时车门,握手告别。别讫,行四五步,杳失所在,唯有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径而归,及还家,已岁余,室人招魂葬于北邙之原,坟草宿矣。于是璆、韶捐弃家室,同入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于此境。瑏瑠玉京仙郎:道家称天帝所居之处为玉京,生活于此的少年即玉京仙郎。瑏瑡催妆诗:古代婚俗:新郎去女家迎亲,新娘化妆迟迟不出,需唱诗加以催促。这诗便叫做催妆诗。瑏瑢半甲子:古代记年方法,六十年为一甲子,半甲子则是三十年。
这篇小说出于晚唐人李玫的传奇小说集《纂异记》。《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著录此书,一卷,并注云“大中(唐宣宗年号,847—859)时人”,可能此书就成于大中年间。据康$《剧谈录》,李玫也属于那个时代“苦心文华,厄于一第”的落魄士子。他的作品往往透露出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懑之气,或许即与此有关。
《嵩岳嫁女》是一篇幻想小说,它既写人,也写神仙,却又不是唐人小说中常见的人神婚恋故事,而是写凡人到神仙那里作客,参观神仙的生活,并在婚礼上充当赞礼的角色。所以它客观地描述仙界的环境和仙人们的言谈举止,其实表现的乃是人对于仙界生活的一种想象。
在小说作者(其实也就是唐代文人和广大民众)心目中,仙界无疑是一个比人世间美丽得多的地方。那里的自然环境完全没有人世的污秽和喧嚣,而是“泉瀑交流,松桂夹道,奇花异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风和月莹”。那里的食品,是真正全天然的。比如酒,是“酿于百花之中”的“瑞露”,招待客人,只需摘一朵花就行。小说描写那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绿叶形类杯,触之有余韵。小童摘花至,于竹叶中凡飞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真可谓极尽想象之能事。
在人际关系方面,仙界只能是人世的翻版,等级之分当然还不能免。唐代的小说作者尚未想象出一个没有等级的社会,这并不奇怪。值得注意的是,李玫已有意突出了仙人之间的祥和友善关系,而尽量淡化了高下尊卑的界线。人间帝王(在本篇中是刘姓的“汉朝天子”和“李君”亦即李唐皇帝,所谓“开元天宝太平之主”)在那里也是一个普通成员,而两个在下界普普通通的书生,因为“明礼”,也享受着相当的待遇。这种构想自然还不是平等观念,却颇有意思。
还有一点应该提及,就是小说虽主要写仙界生活,但并未与现实社会绝缘,有三处特意的穿插,将仙人故事与凡间状况做了有机联系。一处是浮梁县令行贿以请求延年,小说借仙人之口谴责了这个贪官的恶行;一处是汉朝天子询问百姓生计,引出李君给天帝的一篇奏章,描述了下界连年水旱兵燹之灾,呼吁天帝给予拯救;再一处是王母提议让道士叶静能来“唱一曲当时事”,叶便唱了“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把唐安史之乱中令人难忘的一幕———马嵬之变杨贵妃被缢死———编织到小说之中。由于有了这三处穿插,就使读者能够拨开弥漫于篇中的仙气,望见苦难重重的人生,从而也就增加了小说的思想容量。这篇小说艺术上的一个明显特点是诗文的运用。唐人小说本与诗歌文赋结有不解之缘,有的笔记性质的小说(如《本事诗》《云溪友议》等)就建立在阐述某些诗歌的创作背景和本事的基础上,有些小说则本来就是为敷演或补充同题诗歌而作(如《长恨歌传》《冯燕传》之类)。《嵩岳嫁女》与它们不同,篇中出现了大量的诗文,就诗而言,有王母与周穆王的唱和,有汉家天子对王母的献诗,还有丁令威、叶静能这样的应邀而歌,甚至还有众仙人为玉京仙郎迎娶上清神女而作的催妆诗。就文而言,则有呈献上帝的一封骈体奏章。这些归于众仙名下的作品,其实都是李玫的代作,如果说这些诗文写得不错,那么,显示的也是小说作者的才华。我们不妨认为,李玫是特意构筑了这么一个故事,以便他有机会在不同场合借用不同身份来赋诗作文。
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曾说到唐代士子有用小说投献名人或主司以博声名的风气,这就是所谓“行卷”。据他说,牛僧孺的《玄怪录》、裴铏的《传奇》都与此有关,因为“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也就是便于展示自己的文才。由于缺乏直接的资料,这个说法近年受到怀疑,有的研究者甚至说唐代实际上并不存在行卷这回事。现在我们看《嵩岳嫁女》这篇小说,它不是正具备这些特点吗?李玫何以要创作这样的小说,会不会与行卷有什么关系呢?不敢贸然断定,谨存疑待考。
(董乃斌)
注 释
[1].三礼:古代经典《周礼》《礼记》《仪礼》合称“三礼”,唐代国子学有专门攻读“三礼”的经生,称“三礼生”,也有为他们专设的科举考试。田璆就是“三礼生”。
[2].元和癸巳岁:唐宪宗年号(806—820)。癸巳岁指元和八年(813)。
[3].五酘(狋ó狌):酒再酿称为酘,五酘谓五次重酿的好酒。
[4].穆天子:指周穆王。古代有他乘八骏访西王母的神话传说。
[5].老轩辕:即古史传说中的中华始祖黄帝,因居于轩辕丘,故名。
[6].丁令威:传说为汉辽东人,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因少年张弓射他,作歌盘旋而去。
[7].子晋:周灵王太子晋,即仙人王子乔。
[8].叶静能:唐代著名的道士。
[9].上清神女:上清为道家所称三清境之一,上清神女即生活于此境。
[10].玉京仙郎:道家称天帝所居之处为玉京,生活于此的少年即玉京仙郎。
[11].催妆诗:古代婚俗:新郎去女家迎亲,新娘化妆迟迟不出,需唱诗加以催促。这诗便叫做催妆诗。
[12].半甲子:古代记年方法,六十年为一甲子,半甲子则是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