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侯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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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 名

李泌

[1] ,字长源,赵郡中山人 [2] 也。六代祖弼,唐太师。父承休,唐吴房令。休娶汝南周氏。初,周氏尚幼,有异僧僧伽泗上来,见而奇之。且曰:“此女后当归李氏,而生三子,其最小者,慎勿以紫衣衣之。当起家金紫,为帝王师。”及周氏既娠泌,凡三周年方寤而生。泌生而须至于眉。先是周每产必累日困惫,唯娩泌独无恙,由是小字为“顺”。

泌幼而聪敏,书一览必能诵,六七岁学属文。开元十六年,玄宗御楼大酺,夜于楼下置高座,召三教 [3] 讲论。泌姑子员俶,年九岁,潜求姑备儒服,夜升高座,词辨锋起,谭者皆屈。玄宗奇之,召入楼中问姓名,乃曰:“半千 [4] 之孙,宜其若是。”因问:“外更有奇童如儿者乎?”对曰:“舅子顺,年七岁,能赋敏捷。”问其宅居所在,命中人潜伺于门,抱之以入,戒勿令其家知。玄宗方与张说观棋,中人抱泌至。俶与刘晏偕在帝侧。及玄宗见泌,谓说曰:“后来者与前儿绝殊,仪状真国器也。”说曰:“诚然。”遂命说试为诗。即令咏方圆动静。泌曰:“愿闻其状。”说应曰:“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说以其幼,仍教之曰:“但可以意虚作,不得更实道棋字。”泌曰:“随意即甚易耳。”玄宗笑曰:“精神全大于身。”泌乃言曰:“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说因贺曰:“圣代嘉瑞也。”玄宗大悦,抱于怀,抚其头,命果饵啖之。遂送忠王院,两月方归,仍赐衣物及彩数十。且谕其家曰:“年小,恐于儿有损,未能与官。当善视之,乃国器也。”由是张说邀至其宅,令其子均、垍相与若师友,情义甚狎。张九龄、贺知章、张庭珪、韦虚心一见皆倾心爱重。贺知章尝曰:“此稚子目如秋水,必当拜卿相。”张说曰:“昨者上欲官之。某言未可,盖惜之,待其成器耳。”

当其为儿童时,身轻,能于屏风上立,薰笼上行。道者云:“年十五必白日升天。”父母保惜,亲族怜爱,闻之,皆若有甚厄也。一旦空中有异香之气及音乐之声,李公之血属必迎骂之。至其年八月十五日,笙歌在室,时有彩云挂于庭树。李公之亲爱乃多捣蒜齑,至数斛,伺其异音、奇香至,潜令人登屋,以巨杓飏浓蒜泼之,香乐遂散。自此更不复至。

后二年,赋《长歌行》曰: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诗成,传写之者莫不称赏。张九龄见,独诫之曰:“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耶?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泌泣谢之。尔后为文,不复自言。九龄尤喜其有心,言前途不可量也。又尝以直言规讽九龄,九龄感之,遂呼为“小友”。

九龄出荆州,邀至郡,经年就于东都肄业。遂游衡山、嵩山,因遇神仙桓真人,羡门子、安期先生降之,羽车幢节流云,神光照灼山谷,将曙乃去。仍授以长生羽化服饵之道,且戒之曰:“太上有命,以国祚中危,朝廷多难。宜以文武之道佐佑人主,功及生灵,然后可登真脱屣耳。”自是多绝粒咽气,修黄光谷神之要 [5] 。及归京师,宁王延于第,玉真公主以弟呼之,特加敬异。常赋诗,必播于王公乐章。及丁父忧,绝食哀毁。服阕,复游嵩华、终南,不顾名禄。

天宝十载,玄宗访召入内,献《明堂九鼎议》,应制作《皇唐圣祚文》,多讲道谈经。肃宗为太子,敕与太子诸王为布衣交。为杨国忠所忌,以其所作《感遇》诗谤议时政,构而陷之。诏于蕲春郡安置。天宝十二载,母周亡,归家。太子诸王皆使吊祭。寻禄山陷潼关,玄宗、肃宗分道巡狩。泌尝窃赋诗,有匡复意。虢王巨为河洛节度使,使人求泌于嵩少间。会肃宗手札至,虢王备车马送至灵武。肃宗延于卧内,动静顾问,规画大计,遂复两都 [6] 。泌与上寝则对榻,出则联镳。代宗时为广平王,领天下兵马元帅,诏授侍谋军国天下兵马元帅府行军长史,判行军事,仍于禁中安置。崔圆、房琯自蜀至,册肃宗为皇帝,并赐泌手诏、衣马、枕被等。既立大功,而幸臣李辅国害其能,将不利之。因表乞游衡岳,优诏许之,给以三品禄俸。山居累年,夜为寇所害,投之深谷中。及明,乃攀缘他径而出。为槁叶所藉,略无所损。

初,肃宗之在灵武也,常忧诸将李、郭等皆已为三公、宰相,崇重既极,虑收复后无以复为赏也。泌对曰:“前代,爵以报功,官以任能。自尧舜以至三代,皆所不易。今收复后,若赏以茅土,不过二三百户一小州,岂难制乎?”肃宗曰:“甚善。”因曰:“若臣之所愿,则特与他人异。”肃宗曰:“何也?”泌曰:“臣绝粒无家,禄位与茅土皆非所欲。为陛下帷幄运筹,收京师后,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肃宗大笑。及南幸扶风,每顿,必令泌领元帅兵先发,清行宫,收管钥奏报,然后肃宗至。至保定郡,泌稍懈,先于本院寐。肃宗来入院,不令人惊之。登床,捧泌首置于膝。良久方觉。上曰:“天子膝已枕矣。克复之期当在何时?可促偿之。”泌遽起谢恩,肃宗持之不许。因对曰:“是行也,以臣观之,假九庙之灵,乘一人之威,当如郡名,必保定矣。”既达扶风,旬日而西域河陇之师皆会,江淮庸调 [7] 亦相继而至。肃宗大悦。

又,肃宗尝夜坐,召颖王等三弟同于地炉罽毯上食。以泌多绝粒,肃宗每自为烧二梨以赐泌。时颖王恃恩固求,肃宗不与,曰:“汝饱食肉,先生绝粒,何乃争此耶?”颖王曰:“臣第试大家心,何乃偏耶?不然,三弟共乞一颗。”肃宗亦不许,别命他果以赐之。王等又曰:“臣等以大家自烧,故乞,他果何用?”因曰:“先生恩渥如此,臣第请联句,以为他年故事。”颖王曰:“先生年几许,颜色似童儿。”其次信王曰:“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其次益王曰:“不食千钟粟,唯餐两颗梨。”既而三王请成之,肃宗因曰:“天生此间气,助我化无为。”泌起谢,肃宗又不许,曰:“汝之居山也,栖遁幽林,不交人事。居内也,密谋匡救,动合玄机,社稷之镇也。”

泌恩渥隆异,故元载、辅国之辈嫉之若仇。代宗即位,累有颁锡,中使旁午于道。别号天柱峰中岳先生,赐朝天玉简。已而征入翰林。元载奏以朝散大夫、检校秘书少监,为江西观察判官。载伏诛,追复京师,又为常衮所嫉,除楚州刺史。未行,改丰、朗二州团练使兼御史中丞,又改授杭州,所至称理。兴元初,征赴行在,迁左散骑常侍。寻除陕府长史,充陕虢防御使。陈许戍卒三千自京西逃归,至陕州界,泌潜师险隘,尽破之。又开三门陆运一十八里,漕米无砥柱之患,大济京师。二年六月,就拜中书侍郎平章事,加崇文馆大学士,修国史,封邺侯。时顺宗在春宫,妃萧氏母郜国公主交通于外。上疑其有他志,连坐贬黜者数人,皇储危惧。泌周旋陈奏,德宗意乃解。颇有谠正之风。

五年春,德宗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泌奏令有司上农书、献穜稑 [8] 之种。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乃各相问讯。泌又作中和酒,祭勾芒神 [9] ,以祈年谷。至今行之。泌旷达敏辨,好大言。自出入中禁,累为权臣所挤,恒由智免。终以言论纵横,上悟圣主,以跻相位。是岁三月薨,赠太子太傅。是月,中使林远于蓝关逆旅遇泌,单骑常服,言暂往衡山。话四朝之重遇,惨然久之而别。远到长安,方闻其薨。德宗闻之,尤加怆异,曰:“先生自言,当匡佐四圣而复脱屣也,斯言验矣。”

泌自丁家艰,无复名宦之冀。服气修道,周游名山,诣南岳张先生受录,德宗追谥张为玄和先生。又与明瓒禅师游,著《明心论》,明瓒,释徒谓之懒残。泌尝读书衡岳寺,异其所为曰:“非凡人也。”听其中宵梵唱,响彻山林。泌颇知音,能辨休戚。谓懒残经音,先凄怆而后喜悦,必谪堕之人,时至将去矣。候中夜,潜往谒之。懒残命坐,拨火出芋以馅之。谓泌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泌拜而退。

天宝八载,在表兄郑叔则家,已绝粒多岁。身轻,能行屏风上。引指使气,吹烛可灭。每导引,骨节皆珊然有声,时人谓之“锁子骨”。在郑家时,忽两日冥然不知人事。即寐,见身自顶踊出三二寸,傍有灵仙,挥手动目,如相勉助者。如是足将及顶,乃念言:“大事未毕,复有庭闱之恋,愿终家事。”于是在傍者皆见一人,仪状甚巨,衣冠如帝王者,前有妇人礼服而跪。如帝王者责曰:“情之未得,因欲令来,使劳灵仙之重。”跪者对曰:“不然,且教伊近天子。”于是遂寤。后二岁,为玄宗所召。后常有隐者八人,容服甚异,来过郑家,数自言:“仙法严备,事无不至。”临去叹曰:“俗缘竟未尽,可惜心与骨耳。”泌求随去,曰:“不可。姑与他为却宰相耳。”出门不复见。因作《八公诗》叙之。复有隐者携一男六七岁来过,云:“有故须南行,旬月当还。缘此男有痢疾,既同是道者,愿且寄之。”又留一函曰:“若疾不起,望以此瘗之。”既许,乃问男曰:“不骄留此得乎?”曰:“可。”遂去。泌求药疗之,终不愈,八九日而殂。即以函盛,瘗庭中蔷薇架下。累月,其人竟不回。试发函视之,有一黑石,天然中方,上有字如锥画,云:

神真炼形年未足,化为我子功相续。

丞相瘗之刻玄玉,仙路何长死何促!

泌每访隐选异,采怪木蟠枝持以隐居,号曰“养和”,人至今效而为之。乃作《养和篇》以献肃宗。泌去三四载,二圣登遐,代宗践祚,乃诏追至阙,舍于蓬莱殿延喜阁。由给事以上及方镇除降,代宗必令商量。军国大事,亦皆泌参决。因语及建宁王 [10] 灵武之功,请加赠太子。代宗感悼久之,云:“吾弟之功,非先生则世人不知,岂止赠太子也?”即敕于彭原迎丧,赠承天皇帝,葬齐陵。引至城门,奏以龙■不动,代宗自蓬莱院谓曰:“吾弟似欲见先生,宜速往酹祝,兼宣朕意。且吾弟定策大功,追加大号,时人未知。可作一文以传不朽,用慰玄魂。”泌曰:“已发引矣,他文不及,作挽歌词可乎?”代宗曰:“可。”即于御前制之。词甚凄怆,代宗览之而泣,命中人驰授挽者。泌至,宣代宗命,祝酹歌此二章。于是龙■行疾如风。都人观之,莫不感涕。

先是,建宁王倓有艰难定策之功,于代宗为弟,人或谮于肃宗云:“有图嗣害兄之心。”遂遇害。及肃宗追悟倓无罪,泌虑复及诸王,因事言曰:“昔高宗有子八人,皇祖睿宗最幼。武后生者自为行第,故皇祖第四。长曰孝敬皇帝,监国而仁明,为武后所忌而鸩之。次曰雍王,贤为太子。中宗、睿宗常所不安,晨夕忧惧。虽父母之前,无由敢言。乃作《黄台摘瓜词》,令乐人歌之,欲微悟父母之意,冀天皇天后闻之。歌曰: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然太子竟亦流废,终于黔州。建宁之事,已一摘矣,慎勿再摘。”肃宗曰:“先生忠于宗社,忧朕家事,言皆为国龟镜,岂可暂离朕耶?”时玄宗有诰,只要剑南一道自奉,未议北回。泌请肃宗奉表请归东宫。次作功臣表,述马嵬灵武之事,请上皇还京。初,肃宗表至,玄宗徘徊未决。及功臣表至,乃大喜曰:“吾方得为天子父。”下诰定行日,且曰:“必李泌也。”肃宗召泌,且泣且喜曰:“上皇已下诰还京,皆卿力也。”

又,天宝末,员外郎窦庭芝分司洛邑,常敬事卜者葫芦生。每言吉凶,无不中者。一旦凌晨,生至窦门,颇甚嗟叹。庭芝请问,良久乃言:“君家大祸将成。”举家啼泣,请问求生之路。生曰:“若非遇中黄君,但见鬼谷子,亦可无患矣。”生乃具述形貌服饰,仍戒以浃旬求之。于是与昆弟、群从、奴仆晓夕求访,殆遍洛下。时泌居于河清,因省亲友,策蹇入洛。至中桥,遇京尹避道,所乘骡忽惊轶而走,径入庭芝所居,与仆者共造其门。车马罗列将出,忽见泌,皆惊愕而退。俄有人云:“分司窦员外宅,所失骡收在马厩,请客入座,主人当愿修谒。”泌不得已,就其厅。庭芝既出,降阶载拜,延接殷勤,遂至信宿。至于妻子,咸备家人之礼。数日告去,赠遗殊厚。但云:“遭遇之辰,愿以一家奉托。”时泌居于河清,信使旁午于道。庭芝初与泌相值,葫芦生适在其家,云:“既遇斯人,无复忧矣。”

及朱泚构逆 [11] ,庭芝方廉察 [12] 陕西,车驾出幸奉天 [13] ,遂于贼庭归款。銮舆反正,德宗首令诛之。时泌自南岳征还行在 [14] ,便为宰相。因第臣僚罪状,遂请庭芝减死。德宗意不解,云:“卿以为宁王姻懿耶?以此论之,尤为不可。然莫有他事,俾其全否?卿但言之。”于是具以前事闻,由是特原其罪。泌始奏,上密遣中使乘传于陕问之,庭芝录奏其事,德宗曰:“言中黄君盖指朕耶,未知呼卿为‘鬼谷子’,何也?”泌曰:“泌先茔在河清谷前,鬼谷恐以此言之也。”

兴元四年二月,德宗谓泌曰:“朕即位以来,宰相皆须姑息,不得与其较量理道。自用卿以来,方豁朕意。是乃天授卿于朕耳。虽夷吾骐骥 [15] ,傅说霖雨 [16] ,何可以及兹!”其军谋相业,载如国史。事迹终始,具《邺侯传》 [17] 。泌有集二十卷行于世。

员半千,初唐著名文人。⑤黄光、谷神之要:黄光为古天象名,被认为可以预兆灾异。谷神为道家用语,《老子》有“谷神不死”之说,后用以指道家导引养生之术。这句说李泌修习观天和养生的要义。⑥两都:指唐西京长安,东都洛阳。⑦江淮庸调(犱犻à狅):唐代田赋实行租庸调制。租即稻粟等实物地租,庸指用以代替劳役的绢帛之类,调指布匹绵麻或银两。江淮庸调泛指从江南征收来的田赋。⑧穜稑(狋ó狀ɡ犾ù):两种谷类植物,先种而后熟,后种而先熟。⑨勾芒神:古代传说中主管树木的神。瑏瑠建宁王:唐代宗同父异母弟李倓,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被谗而死,后追赠“承天皇帝”。瑏瑡朱泚构逆: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奉调前往征讨藩镇叛乱的泾原兵路过长安,因不满犒赏哗变,拥朱泚为帅。德宗出逃,朱泚称大秦皇帝。瑏瑢廉察:唐代对观察使或相当官员的简称,亦称廉使。瑏瑣奉天:今陕西乾县。瑏瑤行在:皇帝临时驻跸之所。瑏瑥夷吾骐骥:管仲名夷吾,辅齐桓公称霸诸侯。骐骥,良马,比喻管仲。瑏瑦傅说(狔狌è)霖雨:殷高宗得到贤臣傅说,有“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的话(《书·说命上》)。瑏瑧《邺侯传》:指两《唐书》李泌本传和李繁的《邺侯家传》。

本篇《太平广记》采录,改名《李泌》。在唐代曾单行。

李泌是中唐时代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他经历了玄、肃、代、德四朝。在玄宗朝,是个令人刮目的神童。在肃、代两朝,虽为臣子,与帝王的关系,已似在师友之间。到了德宗朝,则成了一位被倚重的辅命大臣。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对他在中唐政治中所起的作用,有具体而精彩的叙述。

这篇小说以“传”命名,是唐传奇的常见形式,而称“外传”,则意在表明所写大抵是不入正史的遗闻琐事。文末云:“其军谋相业,载如国史。事迹终始,具《邺侯传》”,这等于是说,正史已载的从略,本文所述是对史传的补充。

将本文和正史对读,史文与小说确有不少差异,从中可以看到史文、小说、朝野传说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旧唐书》的《李泌传》比较简略,文字也很质木。《新唐书》本传增加了不少内容,有些就是采自李繁的《邺侯家传》。其《史臣赞》说:“繁言(指《家传》)多浮侈,不可信,掇其近实者著于传。”如玄宗让张说考童年时代的李泌,要他当场赋“动静方圆”一事,就与《邺侯外传》相同。又如李泌引章怀太子《黄台瓜辞》劝说肃宗不要怀疑和滥杀皇子一事,就写入了《新唐书·李倓传》。但《外传》那些有神秘意味的情节,《新唐书》还是不予采纳的。史书和小说结有不解之缘,但也有不同,这不同就在于前者所记往往侧重政治大事,而后者则略大事而详琐闻,尤其着力于敷演奇闻异事。

《邺侯外传》文字颇长,我们将其分为四段。一段述李泌早年事,刻画出一个神童形象;二段自天宝十年叙至李泌之死,写李泌作为“帝王师”的大半生;三、四两段集中写李泌的好道与神奇,但与第二段的内容有所交叉。如果将其理顺,整篇小说对李泌形象的塑造大抵是演述了早慧的童子———仙气十足的道人———辅佐唐室的帝王师这样一个三部曲。

有的研究者认为这篇小说“内容不足议,而其纂事混杂,颇失次序,未见剪裁之工,亦不足品玩。”(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这批评不无道理。《邺侯外传》确实不像《南柯太守传》《李娃传》那样精心结撰而成的完整篇章。不过它也有一些特点。

《邺侯外传》是有关李泌的一系列小故事的串联,从他母亲幼年时异僧对她的预言起,到她真的怀孕三年,李泌出生时“发至于眉”,“幼而聪敏,书一览必能诵,六七岁学属文”,直到李泌历经世事身居相位而死———实际上是化身遁去,基本上是一件事接一件事地叙述着,就像用一根线穿起来的一串珠子。这其实也是一种结构方式,古代许多篇幅较长而无中心事件的小说,往往就采用这种结构法。

这里的一些小故事,实质上大都是李泌生前身后流传于朝野的传说,有的可能是对实事的添枝加叶,有的恐怕是出于人们的想象和虚构,也有的则是早已流传的旧故事的改造和移花接木。因此,追究其真实性,意义不大。有趣的是从这些故事看唐人的生活和观念,或者看民间传说的流变。

比如,李泌儿时不但聪敏而且体轻,“能于屏风上立,薰笼上行”。于是,有道者说他“年十五必白日升天”。白日升天意味着成仙,可是也意味着死亡。李泌的父母和亲属都不愿他夭折,就非常警惕地采取了种种措施来保护他。“一旦空中有异香之气及音乐之声,李公之血属必迎骂之”,甚至捣了许多蒜泥,让人登上屋顶,用大勺舀了泼向天空以驱赶来接李泌升天的使者。这既反映了唐人的一种风俗,也反映了他们思想中迷信与理智交战的复杂状况。

又如,李泌与唐肃宗谈论平定安史之乱后对功臣的赏赐,说自己的要求与别人不同,既不要土地,也不要钱财,“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他的这个想法,就有点来头。《后汉书·严光传》载:光武帝刘秀青年时与严光(字子陵)同游学,刘秀称帝后多次请严光出任官职,严光不肯,刘秀只好亲自去看望严光。一次刘秀将严光请到宫中叙旧,夜来抵足而眠,据说严光竟将腿压在了刘秀的肚皮上,次日太史惊报“客星犯御座”的报告。这是一个将高士的傲慢和君王的尊贤都推向极致,从而极端美化君臣关系的著名传说。李泌的上述理想显然脱胎于这个传说,或者也可以说是小说作者化用了这个古老传说。

《邺侯外传》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对李泌形象的神仙化。整篇小说不但一再地写李泌“绝粒咽气”,练功有成,而且反复写他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这使我们自然地想起汉代的张良和三国时的诸葛亮,他们都是在民间传说中被逐步仙化的历史人物。而文人的小说创作则肯定和加强了这种仙化趋势。把无穷的聪明智慧集中到群众所喜爱的某一个人物身上,从而使他达到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地步,最后甚至成了仙或神,这正是中国民众普遍的传统心理,值得我们注意和反思。

(董乃斌)

注 释

[1].李泌(722—789):唐大臣。字长源,京兆(治今陕西西安)人。历仕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位至宰相,封邺侯。两《唐》书均有李泌传,分别见《旧唐书》卷一三〇,《新唐书》卷一三九。

[2].赵郡中山人:此指李泌郡望,中山在今河北中山一带。赵郡李姓为唐朝大族之一。

[3].三教:指儒、道、佛三家。三教讲论是当时由政府主持的一种学术辩论活动。

[4].半千:指员半千,初唐著名文人。

[5].黄光、谷神之要:黄光为古天象名,被认为可以预兆灾异。谷神为道家用语,《老子》有“谷神不死”之说,后用以指道家导引养生之术。这句说李泌修习观天和养生的要义。

[6].两都:指唐西京长安,东都洛阳。

[7].江淮庸调(犱犻à狅):唐代田赋实行租庸调制。租即稻粟等实物地租,庸指用以代替劳役的绢帛之类,调指布匹绵麻或银两。江淮庸调泛指从江南征收来的田赋。

[8].穜稑(狋ó狀ɡ犾ù):两种谷类植物,先种而后熟,后种而先熟。

[9].勾芒神:古代传说中主管树木的神。

[10].建宁王:唐代宗同父异母弟李倓,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被谗而死,后追赠“承天皇帝”。

[11].朱泚构逆: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奉调前往征讨藩镇叛乱的泾原兵路过长安,因不满犒赏哗变,拥朱泚为帅。德宗出逃,朱泚称大秦皇帝。

[12].廉察:唐代对观察使或相当官员的简称,亦称廉使。

[13].奉天:今陕西乾县。

[14].行在:皇帝临时驻跸之所。

[15].夷吾骐骥:管仲名夷吾,辅齐桓公称霸诸侯。骐骥,良马,比喻管仲。

[16].傅说(狔狌è)霖雨:殷高宗得到贤臣傅说,有“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的话(《书•说命上》)。

[17].《邺侯传》:指两《唐书》李泌本传和李繁的《邺侯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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